同穴

吳衛華

“無徽不成鎮”,意指徽商善于經營,有徽商的地方往往人煙稠密經濟發達。

藍崇和是安徽淮北人,小時家境貧寒,十三歲就在一家商鋪里當學徒。掌柜有個女兒叫嫣然,比藍崇和小一歲,能寫會算;藍崇和在商鋪里干些雜活,不外乎抹桌子掃地搬運貨物,誰都可以對他頤指氣使,嫣然卻喜歡他,教他珠算和識字。藍崇和求知心盛人又聰明,很快就能將算盤打得啪啪響,一年后連最精于珠算的掌柜也比不上他珠算的速度了。藍崇和對嫣然心存感激,發下愿心日后若富貴,一定報答她。

人有旦夕禍福,一場天火將商鋪燒了個干凈,藍崇和雖然揪心著嫣然,也不得不另謀出路,像那些足跡遍中國的徽商一樣,在同鄉的帶領下,遠走他鄉做些小本生意。藍崇和在二十歲時時來運轉,因為他眉眼俊朗精明能干,被一富商家的小姐看中。小姐嫁給藍崇和時帶給他一筆豐厚的嫁資,作為他做生意的資本,并與他訂下“若富貴,不休妻不納妾”的契約。

小姐沒有看錯人,藍崇和充分發揮他的聰明才智,生意越做越大,經營的項目越來越多:布匹、茶葉、木材,等等等等,苦心經營二十多年,分號開出二十多個,貨行天下,藍崇和的招牌在商界無人不曉,業內稱他藍爺藍財神。二十多年的商海拼搏,藍崇和歷險不驚暴利不驕,殫精竭慮經營著他的藍氏集團。在藍氏集團如日中天時,他卻懷舊起來,每每深夜夢回,想起那個叫嫣然的小女子,那個小女子穿一襲月白偏襟大褂,臉上不施粉黛卻紅潤潤的宛若盛開的桃花……

藍崇和在老家大興土木,蓋起一座方圓百里無人能及的藍宅,然后舉家回遷老家。藍崇和終于又見到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小女子,這時的嫣然已是一個中年寡婦。原來商鋪被毀于火災之后,掌柜的一夜成了窮光蛋,嫣然后來嫁給一個姓周的小戶人家。那姓周的是個短命的,早早就死了。當年靦腆的小女子,歷經歲月的艱辛,已經變得沉靜堅毅。當藍崇和帶著許多禮物去感謝她當年對自己的幫助時,她對大名鼎鼎的藍財神的光臨既不意外也不卑迎,只是沉靜地笑著說不記得當年的情形了。藍崇和注意到一個細節:女人的右手一直遮著燒火時被火星濺在衣褲上留下的洞。藍崇和一陣心酸。藍崇和走時,女人要他帶走東西,說受之有愧。藍崇和一定要留下,女人無奈地說那就留下吧,家徒四壁,反正她無物回贈。說得藍崇和又是一陣心酸,仔細看女人,眼角有著好看的魚尾紋的女人說得很從容,決不是在訴苦。女人身后墻窯里的那盞高腳細腰燈,讓窮孩子出身的藍崇和心生歡喜,恍若回到了從前……

藍崇和有事沒事總往嫣然家跑,嫣然卻也不是迎也不是,只能半拒半迎。藍崇和來的次數多了,嫣然有次終于嘆口氣說:“這半世的清白盡毀你手了?！闭f著吹滅了墻窯里那盞高腳細腰朦朦朧朧燃著的油燈,那時,天早已經黑了。

沒人理解財力雄厚的藍崇和為什么偏偏喜歡姿色已衰的周寡婦,就算信守和夫人定的不納妾的契約,他完全可以到那些煙花柳巷找有姿色的女子去尋歡作樂。藍崇和和嫣然的事,藍夫人不聾不瞎,她只要藍崇和信守不休妻不納妾的條約,就由藍崇和胡鬧去,可終究難抑心中怒火,而且這怒火越積越盛,雖然不敢怎樣藍崇和,對嫣然卻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藍崇和雖然不怕藍夫人,卻深知藍夫人情緒一旦失控,什么事都做得出來,所以每次和嫣然幽會后,都要囑咐嫣然盡量避免和藍夫人見面。嫣然每次聽了藍崇和的囑咐,都會淡淡地笑著說:“是禍躲不過,隨她怎樣吧?！毖韵轮庖褜⑸乐弥韧?。

合該有事,那日藍崇和剛走進嫣然的院子,驟覺心中劇疼呼吸困難,眼前一黑栽倒地上。藍崇和死于心梗,藍夫人卻認定是嫣然害死的。

藍崇和的暴死,對嫣然是個致命的打擊。出殯前夜,數日來神思恍惚的嫣然,眼才交睫,就見藍崇和一如生前地走來對她說:“明天就要陰陽永隔了,你我相好一場,怎忍心不送我一程?！闭f完向外就走,嫣然拉住他的衣袖大哭:“我要和你一同去?！睆膲糁锌扌?備覺肝腸寸斷。

出殯那天,各家商號紛紛來祭,祭棚一個接一個搭出去足有三里長。送殯的人孝衣如雪,白花花的望不盡首尾。藍夫人親自送殯。

棺材入穴,就在填埋時,嫣然突然出現在穴邊,一身黑衣,極是顯眼,大伙兒都沒注意她是怎么來的。藍夫人一看到嫣然,激惹出了所有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發瘋地跑過去一把將嫣然推落穴中,奪過一把鐵锨邊向穴中鏟土邊聲嘶力竭地大喊:“把她給我活埋了!”先是藍崇和的兒女動手,接著是藍崇和的侄輩,一時群情激奮起來,鐵锨揮動塵土飛灑。

嫣然跌坐穴中,并不掙扎著向外爬,反而頂著劈頭蓋臉的黃土凄厲地大笑:“命,都是命啊!”

頃刻墳成。一干人做完這件喪失理智的事后,想想墳墓里那個活生生的女人,都心虛地面面相覷起來,一場盛大的葬禮竟以這樣的意外收場,都巴不得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于是葬禮草率結束,眾人潰退如敗軍。

事后,竟也民不告官不究。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