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蘿卜燈

2011-04-10 05:06孫焱莉
遼河 2011年9期
關鍵詞:北山妮妮蘿卜

發現人: 王開林

成名刊物: 《文學界》

孫焱莉簡介:

孫焱莉 原名孫艷麗,女,73年出生于阜新市彰武縣,現居沈陽市法庫縣。06年開始文學創作并發表作品,已在《星火》、《鴨綠江》、《四川文學》、《山花》、《文學界》、《滿族文學》、《鹿鳴》等國內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20余萬字。07年和09年先后就讀于遼寧文學院新銳作家班和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系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

他感覺只瞇了一會兒,天就放亮了。

遠處溝里傳來幾聲悶悶的爆竹聲響,傳到他這兒,有些像饑餓的肚子發出的咕咕聲了。

又一個正月十五來了。他趕緊坐起來,看身旁的老伴還在睡,濕毛巾已經從她額頭上滑下來,蓋住了一只半眼睛,能看到露著的另半只塌陷的眼眶,他伸手摸了一下她滿是褶皺的額,涼絲絲的,燒沒了。他舒了一口氣,看來不用給村醫打電話了。

皮實的老家伙!他嘴里咕嚕了一句。抬頭看外面飄著小輕雪,便用小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念叨,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好年頭??!

穿上衣服,下地。寒風也如影隨形地跟緊了他,他不得不把披著的棉襖左襟壓了右襟,裹緊了自己。到外屋。把灶膛里的灰扒出來。鍋里添了水。把柴架在鍋底。點著。他干活兒輕手輕腳,生怕驚擾了老伴。

可她還是醒了,聲音從屋子里傳出來:“我這一覺睡得真瓷實?!?/p>

“昨晚燒得,累著了?!彼呎f邊進屋,頭上蒙了一層薄薄細細的灰。

她聞到了他身上的灰了,等他把鞋從火墻上拎到她腳下時,她用手給他抖撫幾下花白的頭發說:“這灰,像白面一樣?!?/p>

那些白色的灰噗噗地落下來,他看了老伴一眼,說:“什么也瞞不過你,我剛才去外面倒灰時,腳前刮起一陣小旋風,總跟著我,把灰都刮到我臉上了?!?/p>

“一定是祖上有人回來瞧咱們,瞧老宅來了?!彼f。那語氣那神態仿佛她也看到那股兒風打旋的俏皮樣。

“老家伙,昨晚嚇死個人,臉燒得像紅蓋頭!還說胡話,以為你要扔下我到那邊去了?!彼呎f邊抓緊這個空兒從裝碎煙的木盒里捏一捏兒煙絲,撿出一小片田字格裁成的煙紙,辨認了一下,把煙絲放在格紙的背面,那格兒里有幾個幼稚的字,還畫著一只雞的前半個身子。這些字與畫是出自隔壁哥哥的孫女小彤之手。

“紅蓋頭,喲喲!虧你想得出來,土都埋到脖子了,還想紅蓋頭,還想娶媳婦吧?!彼凉值匾黄沧?。他咧咧嘴,無聲地笑了一下。他想要是她眼睛好的話,一定還會瞪他一眼,那該多美呀。想著想著,就樂出聲來。

她邊用腳尋找著鞋窩兒邊問:“壞笑啥?說到你心尖尖上了?”

“不是,不是”他忙說。

“啥是不是的,你就是這么想的,我跟了你大半輩子了,你那點小心眼我還不知道?!彼€不依不饒的。

“你感冒才好,今兒歇著吧!鍋我架上了,你先洗臉,我做飯?!彼f著就爬上炕,兩只腳搭在炕沿下,雙腿跪著疊被子。

“我還沒病得不能動!老得不能動!用你伺候?”她有點賭氣的向廚房走。

“今兒個是十五,成明說要回來?!彼趶N房里突然來了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那聲音很大也很特別,經過灶房里許多缸缸罐罐的碰撞后,傳進屋時,就變得分外好聽,像個小姑娘發出來的。這讓他不由得想起四十多年前她第一次進家門的光景。

那時她的眼眶沒有塌得這樣深,眼睛還有一絲光感。她對他說,我能看到你。你很高,和門框一樣;你很魁實,堵了整個門。想起她的話,再看看自己,身子比原來矮了,瘦了,背駝下來,和門框毫不相干了?,F在,他壯實的時光只懸在墻上。那是一張舊照片,她像個小姑娘,圓睜著兩只大眼睛,梳兩條齊腰的麻花長辮子。抱著一個更小的小姑娘,那是他們五歲的女兒,小名叫妮妮。他像一座塔似的罩在她們身邊。記得那次照相前,她堅決不照,說我這個睜眼瞎還照什么像?他就勸她,說:照一張吧,給咱妮妮留著長大看唄。一說到妮妮她就痛快地依了。

妮妮是她的心頭肉,四歲半就能領著媽媽去溝里轉轉,去河邊洗衣裳,去親戚家串個門。她小手緊緊抓住媽媽的食指,嘴不停歇地提醒著,媽,這邊拐,有墻;媽,小心,前面有個坑;媽,邁腳,哎,有石頭,石頭。妮妮還有個心愿,長大了要當個大夫,治好媽媽的眼睛。她小小年紀就會背中藥的一些基本口訣,吃過早飯,坐在炕,她像個小大人一樣晃著腦袋用稚嫩的童音唱著十八反:硫磺原是火中精,樸硝一見變相爭,水銀莫與砒霜見,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最為上……??烧l曾想老天弄人,妮妮五歲半時,夜里突然得了急癥,等拉到溝外的醫院時,小人就咽了最后一口氣。當媽的一股急火攻了眼,光半絲都沒了,流過排山倒海的眼淚后,一雙眼慢慢失去了水分,干枯了。

等他再次來到廚房時,老伴已把米淘干凈放在一旁,菜與肉切好,洗凈,淋著水。鍋里干著,撲著臉。她緊拐幾步走到放油的柜里,一伸手準確拿到油壺,走到鍋前擰開蓋子,一歪,正好半勺油倒進鍋底,收住,擰緊蓋子?!皢昀病币宦暭氻?,油在鍋里開始翻身打滾,歡快起來。她此時心明眼亮,這個家在她四十多年的撫摸下,已沒有了一絲黑暗的角落。他有時特別佩服她驚人的記憶力,她能說出一把鋤頭掛在廈屋的哪個位置上,或有一只鴨子沒回來吃食。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擱置在她心底的某處,她一伸手就能從懷里掏出來。

“火出來了!”她喊。

他一聽忙收了愣神兒,蹲下身把在灶口燃著的柴往里推推。肉在鍋里被翻了幾個個兒,熱氣騰騰。她的手背在油霧里隱去了斑點與皺紋,竟然顯得那樣年輕濕潤。她邊倒進白菜邊說,我夢到北山長滿綠樹,那個綠,和我小時看過的一樣綠,你說這是不是好兆頭?

屋子里香飄四溢。他堅定地回答:“那當然?!?/p>

雪早早就停了。兩個人吃完飯,收拾碗筷,喂了雞鴨和黃狗。他又在灶里架上火,燒炕暖屋子。她上炕。從火墻的一角翻出一包東西。他忙矮下身從地下的柜里找出一只鞋盒蓋兒遞過去。她接過,把里面白凈面朝上,從一個塑料袋里捧出兩把葵花籽,又從另一個袋里捧出三把花生,接著又掏出些糖。他又補充了一盒兒子買回的好煙,滿滿的一盒蓋吃食就擺在了炕上。

天還早著,閑來無事,他倆開始玩牌。摸到第五把時,因為一張魚兒吵吵起來了。

他說:“這張魚兒本輪到我抓,你已吃了一張了,應該再打一張才對,怎么能抓呢?”

她說:“我吃一張是上把的事,這次摸到這魚兒就和了?!?/p>

他說:“不對,你盡胡說?!?/p>

她嚷起來:“你這個人,糊涂了,怎么剛才的事都記不得了?”

他突然就生氣了,“叭”地把牌一摔說:“老東西,玩賴!”然后起身下地,呼呼地把電視擰開了。

她聽到他生氣了,也不急,倒樂呵呵念叨起來:“這人呀,真是奇怪,年輕時身強力壯神清目明的,脾氣好得不行,老了,快不中用了,不但開始糊涂,還猴子脾氣?!?/p>

初晴的陽光羞答答地從窗玻璃上撲進來,底氣不足,薄如蟬翼,落在素花的地板革上就不動了,屋子里比剛才暖多了。

其實他沒真生氣,他只是突然想到這個元宵節,成明會不會回來?他擔心得坐不住炕了。他知道她心里也有明鏡樣的擔心,只是她不說,不說好啊,不說就當沒有,不說兒子就會風火般地推門而入。

她在炕上慢慢地把牌一張張地捋好,單是這副牌就跟了他們三年多了,而這幾十年的光景里,她已玩壞了五副這樣的牌。別以為這些是普通的牌,不是,遠不是,它們很特別,每一張他都重新用釘尖細細地刻畫了一遍,從一只圓溜溜的餅到九條長滿鱗片的魚,他都不漏半筆,甚至遇到哪條魚的鱗片模糊不清時,他還要重新添上幾筆。所以她愛不釋手,她知道這可不僅僅是一描一畫的事。他每每因為玩牌生氣,她就哄他,逗他,遷就他。他也找到了竅門,只要他不想玩了,就會找機會摔牌撂挑子。他聽她像鴿子樣咕咕說了許多討好的話,不接腔,邊看電視邊抿起嘴無聲的樂。這種歡樂暫時擠走了伏在心頭的憂慮。這些年,這種小模小樣的樂子生著根須夾在酸澀的生活里,像極了夏天園子里生長的瓜豆,泛著清香,蓬勃而充盈。

按照這里的習俗,這兩天是“跑百病”的日子??斓缴挝鐣r,他家里來了兩伙人。

先一伙是鄰居二哥的兒子成志和兒媳小鳳。他們剛坐下來來,成志就問,我明哥什么時候回來?他邊遞過一根煙邊回答,說每年都是兩點多進家門。小鳳抬手看看表,說三嬸,快晌午了,一會兒我幫著你包餃子吧。她忙擺手,說不用,不用了,三個人的餃子,捏幾個就成,大十五的,年輕人兒都去玩吧!

她說著就趕緊抓花生和糖遞過去,不等小鳳再張嘴,她就搶先問,小彤咋沒來呢?一天不見,我就想這精丫頭。小鳳接起話說,小彤去她奶家了,她說一會兒要單獨來看您,還說和我們不是一個年齡段的,不愛和我們混。說完這話小鳳就忍不住自己先咯咯樂起來。

她走了會神兒,這才小聲嘀咕起來:“現在的孩子都精得很,和俺那妮妮一樣?!?/p>

成志和小鳳聽出一頭霧水,剛想問,他忙岔過去,說成志,晚上你們家都誰去北山???于是一些話便捋著這個頭兒開始,一路走下去。

另一伙人是幾個半大的學生小子,都是他孫子輩上的,來讓他教扎燈的。

他有些不解地問,現在溝外什么樣的燈沒有賣的,咋想起扎燈來?

娃們嚷嚷著,說不要現成的,我們要原創的,獨一無二的。

他聽了沉默片刻,便去廈屋倒倒騰騰地找來鐵絲、竹坯,蠟燭、鐵鉗、紅蠟紙等等。都全了后,到屋剛想開始比劃,幾個孩子說,三爺,你別動手了,你只要動嘴就行。我們自己來!幾個小子嘴上手上都帶著風,把他刮得也急起來,手腳并用,連說帶比劃汗都要下來了。

一個三圓四不扁的燈骨終于扎起來。他只把那些紅蠟紙往燈骨上一比劃,幾人就嚷會了,會了。然后說回去還要研究出兩個漂亮的來,就把那些東西席卷走了。

她在炕里急著喊,還沒吃塊糖就要走啊。

幾個小子本已出了屋門,聽了,又折回來,大把小把地往衣兜里裝,最后一把抓不起幾個時,她便把盒子傾斜了一下,說來,孫小子,撐著衣兜,三奶給你倒。人走了,盒子也空了,露出一片白,她便又去炕角取塑料袋。

餃子包好時,已下午一點多。每年這天他們都是這個點兒包完,然后不一會,成明就拎著大包進院門了。

成明家在縣城里,憑本事考上大學,有了一份稱心的工作,又有了一份不凡的婚姻。他老丈人是個人物,至于有多大,他們也吃不準,反正在那個縣城里能呼風喚雨。成明從出生就扎在這一筒十八溝里,現在能有這樣的前景,他倆都高興死了。

成明結婚那年,她竟然在十五夜里也跟著磕磕絆絆到北山放了燈,擺上供果,燒了紙,燃了香,叩謝祖宗冒的這股子青紫氣。她在祖宗的墳前說,成家的列祖列宗啊,沒想到,我們年年只求孩子能健康成人有副好身板就行,別像妮妮,沒想到啊,他能出息成這樣……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說不下去了。他也在火光里直吸鼻子。

成明自成家開始,臘月底把年貨買齊了打車顛簸地拉回溝里。年就在老丈人家過。但正月十五成明卻一定要回家的,晚上到北山送燈,燒紙,放炮仗,和成氏家族里的人熱鬧一下,回來吃了元宵,住一宿,正月十六回城里的家,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扇ツ曜运硎轮i大白后,過十五的時候,成明的神情就不如以前自在,輕松了,總有一層薄薄的硬東西罩在臉上。

成明是抱養的,三十一年前,從縣城第二醫院一個女大夫手里接過來的。他記得在走廊拐角,女大夫孤單地立在那。他們倆過去時,那大夫看了他一眼,又仔細地盯了他身邊的她看,然后說這孩子命夠苦的,要善待他。她當時問了他們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然后才莊嚴地遞過孩子。自妮妮走后,他們一直沒有孩子,那種思念妮妮的痛楚與渴念孩子的心是何等旺盛地交織燃燒著??!他們倆更是心存著感激與歡喜莊嚴地接過孩子。成明從十五、六歲時開始雖有些疑慮,可看樣子一直沒往心里去,自去年和他親生父母相認后,人就有了變化,至于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沒人知道。

今年沒等到兩點,電話就響了。是成明來的。他擎著電話,里面傳來成明閃爍其詞的音調。成明說今年回不去了,工作忙,孩子小,家里破事太多,老丈母娘又病了等等。說了這些也就算了,他雖然失望,卻可以接受,可末了竟然說了這樣一句話,告訴我媽保重身體,今年送燈我去不上了,以后也不去了,本來就不是那棵樹上的杈,和我有關系的只有你們……電話里兒子的聲音很大,她支著耳朵聽得一字不落。他就是聽到這話時摔了電話,他罵一句:混賬!忘本!這個年,從進三十開始,他倆的心終于從起起落落中掉到了最深的地方?,F在,成明又提出不再回來過十五了,這就等于他不再承認自己是成家的人了,他找到了另一棵樹。沉默了一會,她轉下地摸索著拾起電話,撂嚴,說今年咱倆更省心了,省心是福喲!不過孩子心里總歸有咱們,只要他好就成。

這些年除了妮妮沒的那次外,他們倆只要有一個陷進泥里,另一個必定會可心可意的搭救,語言也好,動作也好,小伎倆也好挨樣地試。

放過鞭炮,吃了餃子,天還早。他沒如往年急火火地張羅著燈的事,他的腿腳被淡灰色的哀傷纏拌著,總感覺很沉,但最后他還是慢吞吞地從窖里挑選出四個長長的綠蘿卜,洗凈了拿進屋子里。她摸了摸這幾個蘿卜說不錯,比去年那幾個好。她的聲調是開闊的。她接著說,他爸,你講講昨天三大娘過生日的熱火事兒吧,都誰來了?她拿起蘿卜用削土豆皮的刮刀熟練而輕快地削起皮來。

他不接話,氣呼呼地叨咕:“刻刀哪去了?”

“在桌子最下面的抽屜里?!彼嗦曊f,手卻絲毫沒停下來。

他咣咣當當地把刀翻出來,找來了一團棉花,幾根八成干的柳枝,又找出一個特制湯匙,這個湯匙頂端非常鋒利,也像刀一樣。

下午的陽光厚重起來,看上去很蓬松,像他剛拿出來的白棉花。

這時門被推開,小彤進來,叫了一聲:“三爺、三奶!我來看看你們在干什么,想我了嗎?”

她笑了,大聲說,“看來要晴天了,我乖孫女來了,想了!想了!快上炕?!?/p>

小彤很聽話,從容地爬上高高的炕沿,認真看了看兩人的臉,緊接著又來一句:“誰惹我三爺了,他一臉舊社會?”

他一聽這話咧咧嘴,卻笑不出來。她忙答,你三爺樂呵著呢,他在做蘿卜燈。

蘿卜還能做成燈?小彤大大的驚奇,沒了話語,屏息瞧著。

正月十五不能沒有燈,村里家家都在說著燈的事。家里的大門小門掛著;街道上商鋪前擺著;大孩、小孩手里拎著;連山上都如炬如豆地閃著。十五亮堂,一年亮堂?;钊说牡亟缋餆艋疠x煌,去那邊的人過年了起身望望,墳前擺上一盞燈,多荒的茅草也不顯凄苦了,看著心里也是暖的,這才叫普天同慶,這個年過得才叫圓滿,才可以畫個句號。燈啊,在這天可是大事。

幾天前,他就在溝外的集市上給小彤買了一個裝電池會唱歌的彩燈。打完了一個蘿卜的皮,她就把那燈摸了出來,放在小彤面前,可這個小人只看了兩眼,擺弄了幾下,就把眼光又聚回到蘿卜上。

蘿卜燈的手藝是她帶進溝來的。之前每年十五去北山墳地時,他都送蠟燭,三根白蠟點著了“咣當”插進土里就成了,如果趕上有風還要帶些擋風的東西,比如一塊鐵皮或幾塊石頭。那時父母早已去世,姐姐哥哥都成了家,他只單崩一個撐門過日子,日子荒荒涼涼的,送的蠟燭總早早地滅了。她進門后家里發生了很多變化,屋子暖了,飯菜香了,農活兒都不累了。頭一年做燈,他幫不上手,都是她一個人的活,三個燈整整做了一下午。后來他也會了,兩個人一起做就快多了,而且一年比一年精致?,F在他正用刀削燈的形狀。刀鋒很快,只幾下子大體形狀就出來了。然后再接著細刮,等他把多余的蘿卜肉去完后,她正好把另一個蘿卜的皮也打好了。她就接過他手里的蘿卜,摸索著又用刮刀細細走了一遍,才摸起那個湯匙在蘿卜的頂端中心一插,一旋轉,挖出一塊蘿卜,一下、兩下、三下,很快挖成了碗,挖成了一個深深的杯。

“酒杯、酒杯!”小人兒驚叫起來。對的,這就是一個高腳杯的形狀,有底座有細頸有杯身,穩穩立在那,多大的風也刮不倒。她的感覺如此的好,她旋出的杯壁薄厚一樣,口收著,里面朝光的一面,如玉樣碧透光潤,四處沁著水珠兒。他們配合得也很默契,沒有一刻間隔,兩個人手里都有活,卻又做得輕松自在。他們做了三個一樣的,還做了一個特別的。這個要小一些,卻很深,并且杯沿上刻了一圈半圓的凸起,他找來一根鋼筆帽粗的鐵管,輕輕墊在手掌上,一按就鏤空了那半圓。一個又一個,環環相接,如鑲了無數翡翠戒指在杯沿上。

小彤大叫:“三爺,這個太漂亮!太神奇了!我喜歡!”

他突然停住手,看著小彤,眼里閃著一絲光彩。他說“我孫女喜歡,我閨女一定也喜歡!”他的話愉快地蹦出來,臉上那絲灰“忽”地退下去。

“你閨女是誰,她在哪,她幾歲了,上學沒?”小人兒緊著問。

“她在老遠的地方。她五歲了。還沒上學。不過她會背很多歌!”他也閃了神,頓住了手,眼睛看著半空中。

小彤好像懂了,說,“哦,比我還小,那是小妹妹呀,我也會背許多詩,我明年就上學了?!?/p>

他在這些話語里受到了鼓舞,干得更歡實了?,F在他們用棉花纏了樹枝插入蘿卜的底座,拿了蠟燭開始熔,一只蘿卜燈里幾乎熔進了三根蠟燭。想著燈火躲在蘿卜里安靜地燃燒,大風在燈外;想著燈座穩穩地貼著土地,與那個世界緊緊相偎,光明自上而下,讓人欣然無比。他常半夜爬起來,向北山望,只有四點燈火閃著。這么多年的正月十五,只有他知道他們的燈能一直亮到天明。

夜晚來臨,北山開始有了火光。早去的人已開始點燈燒紙了。他也急了,說有去的了,快給我拿供果,拿紙、香。幾刀紙早就買好,放在火墻的臺兒上,她上炕拿起早就裝好的布兜子。他則把那些早已凝成一個蠟坨兒的蘿卜燈們也塞進布兜子里,拎起來,推門要走。

“等等!”她急忙轉下地,趿拉上鞋把他又從門外拽了回來,把兜子奪下放在炕沿上說,別急著走,還有個大事,瞧瞧,我差點給忘了。說著,她緊幾步走,到柜子前,掀開柜蓋兒,摸了幾下,從里面拿出一沓百元的鈔票,從里面抽出一張,說,這是成明這兩年給咱的錢,我本就沒打算要,都給他攢著呢,等急用了再還給他,現在用上了,去,再買兩刀紙,替他燒。他一聽什么也沒說,伸手接了錢。

夜深起來,卻亮起來。

燈送到北山,她不能去。她在家里一直等著。仔細聆聽北山方向傳來的炮仗聲。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他進了院子。聽到大黃歡愉的叫聲,她迎了出去問,都點著了?

“是,旺著呢!”

“給妮妮的那個呢?”

“也送去了,先點完那三個燈,在墳地放完炮仗后,我送去的?!?/p>

“沒放錯地兒吧!”

“哪能錯,祖墳一個,爸媽一個,還有一個放在空地上給大家伙的。妮妮的地兒往坡上走一百零三步,旁邊有一棵老桑樹,閉著眼睛我都能摸到。你看你,每年都要盤問一次,好像我是三歲小孩兒?!?/p>

他的口氣有了點兒藥捻子味兒,一推門,進了屋。

她以為這個十五,他真的會生氣,真會不出屋了,就自己估摸著站在向著北山的那個方向。一筒十八溝里,山山、嶺嶺、溝溝都閃著光,溝里是人間的煙火,山嶺上是天上的燈火。這些她看不到,卻年年聽他講。

他卻沒生氣,一會兒就出來了,手里拿了一件棉大衣披在她身上,并牽起她說,走,咱到大門西邊看,那能看到北山的燈,也能看到妮妮的燈。

在大門口,他扶著她的肩也裹緊了她的棉襖。他一指,說,看咱家送的燈最亮,他們送的蠟燭有的被風吹滅了,有的燒歪了。我呀先替成明燒的紙,燒了好多,話說得也最多,我求先人保佑咱兒子大福大貴。給咱妮妮燈做得最漂亮,成鵬家的小子稀罕的不行,我走那么遠給妮妮送燈,他還在屁股后跟著,說過兩天也要學著做。

她聽了呵呵地笑,轉頭向著他,說你個老成頭,現在成了能人啦!她的聲音光鮮油嫩得很,像個小女孩發出的。

那是!到啥時候咱都是。他自豪地應著,聲若洪鐘。

她再次抬起頭,向著有燈的方向,仿佛真看到了自己做的那四盞通透的蘿卜燈在燃燒,一盞燈與三盞燈遙遙相望,它們懸在黑暗里,等著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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