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戲臺

凌可新

海頭村要來演戲，王九提前知道了消息，非常興奮。因為這時村里知道消息的人不多，王九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走路胸脯都挺得比過去要鼓出好些。別人說王九牛了，是不是老娘給定了門親事?王九說，牛是自然的，至于親事，哼，我自己都搞得定，還用我媽出面?別人說，王九你看上村里誰家的閨女了?王九說，不告訴你。

王九其實看上了村里王大頭的閨女小鳳。而且王九還當面跟小鳳說過，當時小鳳往地上連吐了三口口水。王九就明白小鳳是不愿意哩。不過這個容易，只要好好地想辦法，終究會打動小鳳的心的。

現在就有了機會。海頭村來演戲的消息，只有王九的爹王老三和大隊書記兩個人知道——噢不，還有他王九知道。這樣重大的消息，如果告訴了小鳳，小鳳不定會多么歡喜哩。小鳳一歡喜，再跟她說喜歡她，她就不會往地上吐口水了……

王九本來是個留不住話的人，這次為了小鳳，硬是把這個秘密緊緊捂在肚子里，出去碰到哪個也不說；有時候話都想自己跳出來了，王九就把手放在嘴巴上，用力地堵著。

王九滿村莊找小鳳。他還不敢到小鳳家里去找。小鳳的爹王大頭臉黑得像鍋底灰，看見有男孩勾引小鳳，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亂棍。王九就挨過一回，頭都打出來一個大包。

所以找小風也不容易。好在王九有的是時間，一家一家逛。進門前王九先捂著自己的嘴巴，人家問他為什么捂嘴巴，他含糊著說發炎了。再問，就什么也不說，只把眼睛四處瞅。沒見著小鳳，王九就回頭走開。

終于找到小鳳了，只是她跟好幾個女孩子在一起。王九叫了聲小鳳，小鳳也不理會他。再叫，小鳳說，王九，你不要以為你爹是大隊長，我就得由著你。我可不怕當官的。王九滿臉帶笑地說，不是……我是有個秘密，天大的哩，想只跟你一個人說哩。小鳳嗤了聲，你能有啥秘密，還天大的?天多大你知道不?王九說知道。伸手一比畫，就那么大嘛。小鳳嘻地一笑，不理會他了。

王九一時沒趣。過了一會兒又緩過來了，繼續跟小鳳說，不哄你。哄你我是狗哩。小鳳說，你嘴長在你臉上，想說就說嘛，我又沒給你堵上。王九說，我只想告訴你一個。小鳳撇了撇嘴，跟那幾個女孩子眨眨眼，說，好吧，我聽聽，看看是不是有天那么大。就往邊上走了十來步。

王九過去，小聲說，海頭村要來咱村演戲了哩。小鳳的眼睛一亮，急忙問，真的嗎?你不騙我?王九說，騙你我不是人——好不好?小鳳問，啥時候來?明天還是后天?王九撓撓頭，這個就不知道了。不過……咱村的戲臺還沒整修，只怕一時半會兒還來不了。小鳳說，連啥時候來都不知道，還好意思說是天大的秘密?哈，凈吹牛哩!

小鳳這么一說，王九臉上就出汗了。王九說，不是吹牛，真不是。我爹他們悄悄說，不小心讓我聽見了。小鳳說，日子呢?王九說不出來，小鳳就咯地一笑，沖王九吐了一口口水，搖搖擺擺回到女孩們那邊，大聲說，王九跟我說了一個秘密，可是我不相信。我說出來，大家能相信嗎?

有個女孩說，王九嘴里能吐出什么牙來?不信。另外幾個女孩也都說不相信。小鳳就鄭重宣布說，王九說海頭村要來咱村演戲了。

大伙兒怔了片刻，都樂，說，不相信。

小鳳沖王九說，聽清楚了吧?不光我，都不相信你哩。

王九沮喪是沮喪，但知道爹和書記他們不會胡說，就跑到戲臺下面，用石子在最好的位置圍了一個圈兒，里面又用石子寫了兩個字：王九。村里有這方面的傳統，你占的地方，演戲時候就歸你坐了。

王九做這個，不光小鳳她們，連村里的男孩也嘲笑王九，說王九想看戲想瘋了。屁動靜也沒有，哪里會有戲看?王九也不還嘴，由著他們嘲笑。

不過才過了五天，村里就開始收拾戲臺了。一收拾，大伙兒就明白，要用戲臺演戲了。只是哪個村子的來演，還沒人知道。王九也過去看收拾戲臺的熱鬧。但因為王九知道是海頭村的來，就得意了許多?？匆娦▲P她們幾個女孩子過來，王九就站在自己的圈子里，把頭高高地抬起來，故意不去看她們。

因為王九占了最好的位置，別人就只能在他的周圍劃圈了。很快戲臺下面就被他們劃滿了。小鳳沒占著好位置，就想從王九那里借一塊。王九倒是很痛快，說行。用樹枝在他的圈子里面又寫上了“小鳳”兩個字。別人瞅著哈哈樂，紛紛說王九跟小鳳搞上了。小鳳馬上就惱火起來，誰說罵誰，罵過了就跳進王九的圈子里，用腳把王九兩個字給踢得七零八落。后來就只剩下小鳳兩個字了。

被小鳳踢出圈子，王九倒也不惱火。反正自己沒騙小鳳，說明自己對小鳳是真心的。再說小鳳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孩，那么最好的位置就應該是小鳳的?，F在這樣，非常好。王九就說，小鳳，歸你了。王九跑到沒人要的地方畫了一個圈子，把自己的名字寫了進去。

往后的日子，大伙都像是過年一樣高興。雖然離過年還有一些日子，但這高興一起來，就再也壓不下去了。大伙兒天天都盼著能看上一臺戲。

戲臺原先很破敗，有好些年沒用過了，經過幾天的整修，就平整多了。王九他們每天都要上去踩一回。有時候還摹仿著電影里的樣板戲，胡亂說唱一通。女孩子們害羞，就在下面嘻嘻哈哈笑。王九不論做什么，只要小鳳在眼前，就時不時地去看她的表情。有時候原本小鳳是笑著的，一看見王九看她，馬上就不笑了。王九想，不笑的小鳳和笑著的小鳳都一樣好看哩……

海頭村的戲終于來演出了。但因為只一場，就像風一樣，嘩啦一下就沒了。過后戲臺上下又像過去那樣空蕩蕩的一片了。王九他們也不過去了。小鳳她們呢?也不過去了。

后來……后來王九想起那年的經歷，像是在夢里一樣。他算計了一下，當時他只有十五六歲吧?小鳳呢?比他王九小一歲還是兩歲，王九已經忘記了。他只記得，是他第一個把那個秘密告訴了小鳳的，盡管小鳳最終也沒給他做媳婦兒，而是遠遠地嫁給了一個城市人……但王九一想起小鳳當年的神情來，心里都禁不住一甜，像是被糖甜著了……

選自《廣西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