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親吻了夏天的云

鯊鯊比亞

林欣欣以為，方思成就像她心上的刺青，疼痛過后，留下的是美好的印記。

之一

嗯，這個故事應該由一只垃圾桶講起。

學校附近便利超市內最貴的亮紅色的塑料垃圾桶，桶口設計成好看的波浪形。這是一只漂亮得簡直不該拿來當做垃圾桶的垃圾桶。一直沒有人買它，因為忌憚它的價格，也因為珍惜它的美麗吧。林欣欣總是這么猜想。

好了，我們都看出來了，林欣欣絕對不是什么聰明的女生，因為她竟然會去關心一只賣不出去的垃圾桶，同時我們也知道了她一定是個有點寂寞的女生，理由同上。然后，根據同一個理由，我們還可以推測出，林欣欣也是一個善良的女生。

有人咬牙切齒地看著林欣欣笨笨地排在搶著購買冷飲的人流之后，好幾個人插了她的隊，她卻連半句抗拒的話都不敢說。

“白癡!”

因為隔得很遠，所以林欣欣聽不見這句專門針對她的評價，她非常高興自己竟然搶到了最后一根“小雪生”。

走出超市，盛夏的陽光曬得林欣欣幾乎張不開眼睛，幸好這是高二學年的最后一天了，林欣欣剝開包裝紙，正準備酣暢淋漓地一口咬下去，嘭，她的眼前忽然一片黑暗。

有人用那只紅色的垃圾桶罩住了她的頭。

“林欣欣!”

這個聲音她認識的哦，是……林欣欣捏緊了雪糕的木棒。

“你給我聽清楚了!”這是惡狠狠的威脅。

林欣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真的不記得她又怎么得罪方思成了。

“我喜歡你!”

一口都還沒來得及咬的“小雪生”在這個盛夏的下午慢慢融化，原地石化了很久很久的林欣欣終于想起來要揭開一直扣在她頭上的小紅桶。方思成早就跑得不見蹤影。

剛才……是因為天太熱了她被曬暈了所以產生了幻覺吧?林欣欣下意識地把雪糕往嘴里塞，結果卻被木棒戳痛了嘴唇。好痛呀!

之二

林欣欣把最喜愛的史努比狗公仔塞進了小紅桶，這樣爸媽就不會真的把垃圾丟進這只桶了。整個暑假林欣欣的目光只要一落在這只紅彤彤的小桶上，她就會無法控制地眩暈起來，像剛坐完云霄飛車似的。

于是，林欣欣每天都要坐好多次云霄飛車，因為她會一遍遍地去看那只桶。

離校那天，在便利超市門口方思成真的對她說了“林欣欣，你給我聽清楚了，我喜歡你”這樣的話嗎?

對方是方思成呢!并且在說這句話前他還把垃圾桶反扣到她頭上。有了這么暴力的舉動作為鋪墊，他想向她說的不應該是“林欣欣，你給我聽清楚了，我討厭你”嗎?

她一定是聽錨了吧?

因為……因為——她自己喜歡方思成的緣故，所以誤聽了他的話，一相情愿地把“討厭”聽見了“喜歡”。

唉，她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花癡!

之三

高考前的最后一個暑假對于林欣欣這樣的女生來說，一點都不輕松。

自從考入z中起，林欣欣的成績就沒有突破過年級后二十名。

林欣欣從小就知道自己并不算聰明，可是進了z中這所全市第一的重點高中，林欣欣才知道原來她是個不可救藥的蠢蛋。

這兩年里的挫敗、失落、傷心，難過，真是罄竹難書。

但，林欣欣從未后悔。雖然這兩年林欣欣以“絕對后進生”的愚蠢形象，令所有人對她敬而遠之。在學校里，她幾乎沒有朋友。林欣欣有時覺得那些同學投向她的毫不掩飾的輕蔑目光，就好像她有麻風病。

其實，她只是不及他們聰明和犀利。她并不是渾然天成的白癡!林欣欣很不服氣，但最終還是選擇隱忍，誰叫她天生膽小如鼠，性格軟得像焐熱后的橡皮泥。

一整個暑假林欣欣都是靜靜地待在家里，沒有人約她出去玩，甚至很少有人給她發短信，除了芮蕊。

方思成也沒有給她發過短信，或者敲她的QQ、MSN，由此林欣欣更加堅信那天方思成把垃圾桶反扣在她頭上之后，他說的話是“林欣欣，我討厭你”。

之四

會讓方思成這種功課好體育好家世好除了脾氣有點壞哪里都很好的男生喜歡上的，一定是芮蕊這樣的女生。她聰明漂亮、活潑開朗，像顆明珠，一顰一笑都散發璀璨的光芒。

芮蕊正聲情并茂地向大家講訴暑假她和父母去歐洲旅游的經歷，她又向一些同學派送了從國外帶回的小禮物。林欣欣是芮蕊的同桌，芮蕊時常將“欣欣我可是拿你當我最好的朋友”這樣的話掛在嘴邊，禮物卻沒林欣欣的份。相反，芮蕊將自己的粉色米妮水杯遞給林欣欣，然后隨口吩咐：“你去幫我打點水?！?/p>

林欣欣正準備站起，坐在后一排的方思成忽然猛地一踢林欣欣的椅子，害她站不穩重新又坐下。林欣欣心中十分難過，開學后方思成一看到她目光就直接跳開，好像她身上有什么會污染他視線的病菌!現在又整蠱她。

“方思成，林欣欣又怎么礙著你了?”芮蕊故意轉身，笑瞇瞇地打抱不平。

“你手斷了還是腳斷了，你自己的水為什么不能自己去打?”

芮蕊剛開始以為方思成在和她開玩笑，直到她看清他的臉一直繃得緊緊，目光銳利而兇狠。

“關你什么事?我又沒要你去打!”芮蕊憤怒反擊。

方思成干脆站起來，伸手奪過林欣欣捧在手里的水杯，然后用力向地上一砸。

“關不關我的事，由我說了算!”他惡狠狠地威脅完芮蕊，轉而對一臉茫然的林欣欣說，“你那么喜歡幫人打水?很好!”方思成將自己的保溫杯塞進林欣欣懷里，“去打吧!”

之五

林欣欣完全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地抱著方思成的杯子跑去水房替他加滿開水，方思成是不是吃錯藥了?林欣欣一邊擰緊杯蓋一邊驚魂甫定地想。雖然他一貫狂放不羈桀驁不馴，好像隨時隨地都會掄起拳頭來揍那些他看不順眼的家伙，但他的欺負對象一般來說都是男生。

像芮蕊這么漂亮的女孩子，鮮花似的，呵護都還來不及呢，方思成干嗎這樣找她的碴。

林欣欣百思不得其解，小心翼翼地捧著杯子走出水房。

雙手插在褲兜，百無聊賴地站在水房外的方思成看到了林欣欣，他將手從褲兜里抽出來。

林欣欣覺得意外，方思成什么時候跟出來的，她完全不知道。

“你的……”林欣欣看到方思成向她伸出一只手，她急忙將他的保溫杯奉上，但是方思成的手越過她的肩膀然后揪住了她的馬尾辮。

他像是生怕她不痛似的用力一扯。

“你不給人做奴才你會死呀!”

他靠近她，在她的耳邊輕聲卻兇狠地說了這句話。

之六

臨睡前，林欣欣抱膝坐在床上，望著臥房角落里那只依然嶄新的紅色小桶。頭皮上被拉扯的那層熱辣辣的疼痛似乎一直沒有散去。

這并不是方思成第一次對她“出手”。

林欣欣想起五年前那個夏天?；ㄩ_到極艷，陽光在空氣中激起熱浪，十三歲的林欣欣坐在操場看臺的木長椅上，她不太專心地背單詞，遠處有幾個男生在打籃球，林欣欣不時地牽掛左大腿外側的咬傷。

白色的紗布上仍會洇出一點點紅色的血跡。林欣欣想象著傷口痊愈后可能會留下的疤痕。她以后應該都不可以穿熱褲和短裙了，她曾有一雙漂亮無比的長腿，和她平凡無奇的臉像是分屬兩個主人。

說不遺憾，那是騙人的。

林欣欣感覺到有什么濕濕的濺在自己的手背上，她抬頭

看到穿著球衣大汗淋漓的方思成。林欣欣愣了一下立即想向他說謝謝，前幾天要不是他忽然沖出來和門衛爺爺一起制住那條忽然發狂的大狼狗，她可能會被咬得更慘。

方思成卻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不由分說地抽走她手中的英文課本，用力卷成一團，然后猛地敲在她頭頂。

林欣欣完全被打蒙了。

方思成一下接一下，下手越來越兇狠有力。

好端端的干嗎要拿她的頭當鼓一樣敲打?因為痛，也因為委屈，林欣欣差點兒當場哭出來。

終于方思成停了手，然后對林欣欣說了五個字：“你這個白癡!”

淚眼婆娑中林欣欣望見方思成怒視著她的臉，有兩簇火苗在他漂亮的黑色眼睛里燃燒，他討厭她竟然討厭到恨不得把她從這個地球上鏟除掉才好?

在王子般高傲和不可一世的方思成心目中，像她這樣雜草般的女生是不是隨便怎么踐踏都可以?

林欣欣得不到答案，因為她和方思成交談的機會屈指可數，她沒有機會同時也沒有勇氣向他提出這個問題。

雖然，她和方思成同學都快六年了。初中的時候，他們同校不同班。那時方思成是林欣欣心底珍藏的一種疼痛。他是從來不理她的，偶爾視線從她身上掠過，一定是充滿了厭惡。

之七

第一節課結束后，芮蕊從書包里取出一只嶄新的馬克杯然后砰地擺在了桌面上。

“林欣欣，幫我去打水!”她用足夠大的聲音說。

林欣欣只覺得心驚肉跳。芮蕊竟然和方思成鉚上了。這兩個同樣不好惹的主兒這樣硬碰硬，不爆發世界大戰才怪呢。

“不許去，林欣欣!”果然，方思成立即跳出來應戰。

“好笑了，這是我和林欣欣之間的事情，她都沒說不去，你憑什么指手畫腳?”

“林欣欣的事就是我的事!”

本來充滿談笑聲的教室里剎那間變得一片寂靜。

方思成顯然對這種萬眾矚目等待后續劇情發展的現場效果十分滿意：“芮蕊你夠膽再指使林欣欣看看!”

莫名其妙成了爭吵主題的林欣欣無措地看了看芮蕊，她很想向她解釋一下，但她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難道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方思成要忽然跳起來充當騎士保護我”，她很怕芮蕊刻毒地質問她，喲，林欣欣你什么時候變公主了?

“搞笑了，她是你什么人呀!”芮蕊滿臉尷尬地硬撐著還嘴。

“我喜歡的人?！?/p>

石破天驚。一直到下節課鈴聲響起，教室里都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上完廁所回來的同學一走進來就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氣氛，于是也都不敢再大聲說話。

而林欣欣在這喪禮般沉悶的氣氛中，逐漸意識到其實上學期離校前，在便利超市門口，當方思成發神經般把一只新買的垃圾桶扣到她頭上，他對她說的話確實是：林欣欣，你聽清楚了，我喜歡你。

她糾結了一個暑假的疑問，終于有了確切的答案。但，林欣欣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之八

林欣欣知道，為了她小小的前途，她必須把方思成徹底摒棄在自己的心外。

因為要搶奪最優質的生源，u大破天荒地在高三學年剛開始的時候就跑來z中進行保送生筆試、面試。方思成不出意外地榜上有名。他的錦繡前程已是鐵板釘釘。

而她，再也不可能僅憑“我想和方思成在同一個學校讀書”這個美好的信念就能考進u大這所全國排名前十的大學。

當初她是踩分考進z中的，開明的父母一再規勸她選擇一所普通一點的中學，在那種強手如云的地方所要面臨的巨大的競爭壓力她未必承擔得起，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這兩年多，她除了收獲一個每況愈下的學習成績，還有就是給了別人一種羊闖進狼群、窮人闖進高級會所的突兀感和排斥感。

哦，對了，還有，方思成無聊的時候會興致忽至地猛踢她的椅子和猛揪她的辮子。

人笨萬事難，真是一點都沒有說錨，瞧，暗戀在她，也會變成如此傷痕累累的事情。

初中入學第一天，林欣欣便認識了方思成。彼時，林欣欣拎著剛洗好的拖把向自己的教室走去，走到半路，腳下不知怎么一滑，林欣欣看到地面離自己的鼻尖越來越近，她卻沒辦法停止，忽然，有人用力勒住她的腰，非常及時地拯救了差點兒就跌成狗啃泥的她。

林欣欣轉身，看到了方思成。

那時的方思成很高，她必須仰視他。她從未見過那么漂亮的輪廓，每個細小的棱角上似乎都寫著：天之驕子。

“KAO!”方思成忽然懊惱地喊起來，原來林欣欣站起時為了保持重心，不小心把拖把按在了他的球鞋上。

嶄新的一雙阿迪達斯就這樣被弄臟了。

方思成憤怒地將林欣欣甩到一邊。林欣欣依然能夠記得背脊和手肘撞在墻壁上的痛感，混合著她對方思成義無反顧的心動。

方思成不喜歡她，是她從相識最初的一刻就已經知曉的事實，有哪個男生會這樣粗暴地對待自己喜歡的女孩?

之九

因為天氣依然很熱，水房里的學生寥寥無幾，林欣欣轉開水龍頭，熱水注入水杯的嘩嘩聲清晰地在水房內響起，杯中的茶葉被激起清芬的香氣。

方思成背靠墻站在一旁。林欣欣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在她的身上一刻不停地掃來掃去。

一下課方思成就不由分說地拽住她的手臂：“我們去打水!”他像是覺得那些投向他們的曖昧視線還不夠曖昧似的，公然地制造親昵，授人以柄。

要不要搞得這么大場面?他想證明什么?他想證明給誰看?

看著杯中的水漸滿，林欣欣終于鼓足勇氣，將醞釀了一整晚的話說了出來——

“其實你完全不必這樣，借著親近我來引起芮蕊的注意。你直接對她說你喜歡她，她一定不會拒絕的，她只是看起來驕傲而已?！?/p>

驚愕的表情在方思成臉上一閃而過。

“啊，這樣?！彼鋈恍ζ饋?，用很親切的聲音對林欣欣說，“被你識穿了?？墒俏疫€是沒勇氣直接向芮蕊表白，不如你幫我去說?”

“我……”林欣欣有一種她剛將手榴彈丟出去馬上又被敵人給丟回來的無力感。

“拜托啦!”方思成一邊說一邊笑一邊擰開杯蓋一口喝下去。

林欣欣根本來不及提醒他那是開水，方思成的慘叫瞬間響徹整棟教學樓。

之十

林欣欣拖延著不想講，無奈方思成一直在后面猛踹她的椅子腿，害得她上午幾節課都像坐在地震的中心。終于到了午休時間，大部分同學都離開了教室，林欣欣輕輕碰了碰正準備離開的芮蕊的手。

“那個，有點事我想和你說，關于方思成的?！?/p>

芮蕊驚訝地挑起眉毛。

“方思成要我告訴你，其實他喜歡你?！?/p>

嬌羞的表情瞬間布滿芮蕊美麗的臉龐：“所以他這幾天才故意和我作對?”

“不，和你作對是因為我真的很討厭你?！币恢迸吭谧郎涎b睡的方思成忽然直起身子說，”林欣欣剛才是故意耍你的，我和她說得很清楚了，我喜歡的人是她?！?/p>

林欣欣百口莫辯，而芮蕊的嘴唇抖動了幾下，終于放聲大哭。

之十一

真解氣!

因為方思成的舌頭燙傷了，所以中午他決定什么都不吃。芮蕊跑開后，教室里只剩下他和林欣欣。

“你是不是一定要做得這么過分?”故意陷她于不義，以后她和芮蕊別說做朋友了，她不恨她入骨，她就阿彌陀佛了。

“芮蕊那種人根本從來沒拿你當過朋友，你別白癡了好

不……”

“我知道!”林欣欣第一次在方思成面前露出憤怒的樣子，“她假裝對我好，是因為她需要一個陪襯，用我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笨蛋襯托得她更聰明更高貴更漂亮?？墒悄阌直人玫侥睦锶チ?假裝喜歡我，不過是因為你閑極無聊，所以拿我當做一個消遣!一個游戲!你只顧你自己好玩，哪怕順便毀掉我的人生也沒什么所謂!”林欣欣換了一口氣，更大聲地吼道，“你不必面對高考這個問題，但是我要!我的人生雖然藐小，但一樣也是人生!我的成敗榮辱雖然不值一提，一樣也是成敗榮辱!”

方思成直愣愣地看著林欣欣，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林欣欣知道自己揭穿了他。

“你當我是什么呀?”方思成忽然舉起手，按了按嘴唇上的水泡。

吼光了所有力氣的林欣欣再也沒有辦法掩藏自己的傷心了：“我當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孩，但你從未好好對待過我?！弊詈笠粋€字說出來的時候眼淚也跟著掉下來。

方思成像是被林欣欣哭泣的樣子嚇到了，他別過臉輕輕地“KAO”了一聲，然后起身離開了。

之十二

方思成因為食道輕微燙傷請了兩天病假?；氐綄W校后他發現林欣欣已經坐到別的座位上，是芮蕊堅持不肯再和林欣欣同桌。

方思成沒有再出面打抱不平。

林欣欣知道一切都結束了。當梧桐葉逐一凋落將地面鋪為金色時，林欣欣收到一條方思成發來的短信：

把那只垃圾桶還給我。

林欣欣第一個反應是想笑。不能否認，這樣的短信真是充滿喜感，雖然它的言下之意是斷絕關系。

晚上，他們在約定的地點見面，市民廣場的噴泉下。方思成看到穿著黑色牛角扣大衣的林欣欣捧著一只紅色的塑料垃圾桶，桶里很擁擠地塞著一只系條紋圍巾的史努比玩偶狗。他不自覺地微笑了。但他很快意識到不妥，又用力將那個笑容忍回去。

方思成將那只依然嶄新的垃圾桶放進自行車的車簍里。

林欣欣抱回那只史努比。

“用垃圾桶扣你的頭，是我不對?！?/p>

林欣欣沒料到方思成會說出這句話。

“沒關系的，其實?！彼÷暬卮?。

廣場上很多神采奕奕的老人家在鍛煉身體。林欣欣忽然想到等到她老得腰都直不起來的那一天，她心目中的方思成是不是還會像今天一樣清晰，熠熠生輝的黑眼睛，帶著一點點厭煩的表情，高高的個子，漂亮的輪廓……她不能再盯著他看了，她怕她看著看著會熱淚盈眶。

“很晚了，我要回去了，再見……”

“林欣欣有個問題我一直很想問你，那天你為什么要沖上去幫那幾個女生?”

林欣欣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方思成問的是什么。初中時的門衛爺爺養了一條用來守夜的大狼狗，不到晚上是不放出來的，那天不知為何拴在了學校大門口，幾個女生為了顯示自己膽子大跑過去逗弄它，大狼狗發了狂，掙脫了鎖鏈，林欣欣剛巧路過，她沖過去幫忙，結果被咬。后來校方調查這件事，那幾個女生堅持說是林欣欣招惹那條狗的，她們只是路過。林欣欣沒有和她們爭辯。

那件事林欣欣已經很少去想，除了方思成非常神勇地拽著狗項圈將它從她身上拉開的那一幕。上次她指責他說他從來沒對她好過，真是冤枉了他，他還救過她呢!

“其實也沒什么，沒人受傷就好了?！?/p>

本來表情還算平和的方思成陡然間勃然大怒：“你從來沒拿你自己當人是吧?”

林欣欣愣了愣，這才想起那次事故中別人沒受傷，但她受傷了。

“你這個白癡!”方思成用力丟下這五個字，跨上車飛快地騎走。

林欣欣看著他匯入人流消失不見，她好像又給了他一個不得不堅信她是個白癡的理由。

唉，真是叫人沮喪。

之十三

學校為了確?？傮w升學率不被拖垮，將高三年級排名后三十的學生集中到一起，另組了一個班，調用最強大的師資力量，試圖在短期內迅速提高這群笨蛋學生的成績。

老師們放慢了教學的速度，拿出了無限的耐心，林欣欣驚喜地發現自己竟然可以當堂消化每一節課的內容，她終于又找回了在學習上的自信。

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林欣欣的成績急速上升，到了距離高考還有兩個多月的時候，老師們看她的目光越來越滿意和欣慰，他們都說，林欣欣你一定可以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

但是不是鼎鼎有名的u大，所以林欣欣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她已經傾盡全力了，但是天資所限，不管她怎么努力，她都無法變成像方思成那樣超級優等生。學習對他來說就像小白兔啃胡蘿卜，那么輕而易舉。他們，真是兩個世界里的人呀。

因為要確保應試生的情緒不受到影響，像方思成這樣已經確定保送的學生被校方放了大假。

林欣欣已經很久很久沒在學校見過方思成，她忽然有點懷念他拿她的辮子當拔河繩子那樣拽或是猛踢她的椅子好像要炫耀他的球技。

還真是無可救藥的軟骨頭，被人怎么虐待都可以呢!林欣欣不好意思地想。她甚至卑微地覺得，當方思成欺負她或是戲弄她的時候，至少他是注意到她的存在的。

之十四

隨著氣溫一節一節地攀升，臨考的日子越來越近，林欣欣覺得自己的神經就像被拉到極限的橡皮筋，隨時都有崩斷的危險。

臨考前一天晚上，林欣欣聽著父母的諄諄告誡，什么要她好好發揮，不要緊張，不要有心理負擔。她覺得他們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她忽然覺得如此的茫然與荒蕪，就好像一個人被丟在了世界盡頭。

“欣欣!”

她不顧父母的驚呼，抱起那只系條紋圍巾的史努比狗沖進了衛生間，然后將自己反鎖起來。

考得好又如何?考得不好又如何?十八歲是多么美好的年紀，一輩子只能有一次的美好，譬如綠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卻又稍縱即逝，為什么她不能假裝不知道方思成是在假裝喜歡她?

林欣欣被自己的念頭突轉嚇了一跳，但她還是忍不住繼續想下去：就算只是被他當做一個小玩意來消遣，可是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只要她是真心喜歡他的，那又有什么要緊的?

那一晚，林欣欣踮著腳坐在馬桶上哭了很久很久，她的眼淚幾乎要把那只可憐的史努比浸濕。

同樣也是那一晚，有個少年一直在林欣欣家樓下徘徊，手機的屏幕一直亮著，寫好的短信被反復刪去。

“祝你考試順利?！?/p>

方思成很想表達一下自己的關切，但是他的眼前浮現起大半年前林欣欣用力向他嘶吼的模樣：“我的人生雖然藐小但一樣也是人生，我的成敗榮辱雖然不值一提但一樣也是成敗榮辱!”

方思成終于苦笑一下，關閉手機，轉身離去。

之十五

考完最后一門，林欣欣重重地松下一口氣來，一切都比她想象中的順利。出了考場，林欣欣在校門外攢動的人頭中尋找自己的父母，她正望得眼花的時候，一道奪目的紅光映入眼簾。

是……那只紅色的垃圾桶!

一股不祥的預感在林欣欣心中浮現，在她還來不及轉身逃開前，她的頭又被罩住了。林欣欣聽到她的尖叫和周圍家長的驚呼交雜在一起。她試圖掀掉紅桶的時候，她的手被人拽住，然后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在一股巨大的拉力之下踉蹌著向前奔跑起來。

林欣欣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她只知道隨著奔跑路線的不斷改變，她的頭在桶里左撞右撞，簡直要痛死了。

終于，那股用力拉著她向前的力量消失了。林欣欣感覺肩膀上被按了一下，她被迫坐了下來。

是一張木椅。

雖然這樣說有點詭異，但林欣欣真的覺得屁股下的觸感似曾相識。她再次試圖掀開紅桶，她想看看方思成究竟把她拉到了什么地方。

“頂著!不許動!”方思成霸道的聲音自上方傳來，“我告訴你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他忍?頭頂垃圾桶的人是她呀，是她一直在忍好吧?他忍個P呀!林欣欣腹誹，同時第N次想將垃圾桶掀掉，忽然一片小小的銀杏葉子落到了她的腳邊，林欣欣想起了什么，忽然呆住。

“本來要自己承認喜歡上你這種女孩，就跟要自己承認自己喜歡糞便一樣困難!”方思成忽然粗聲粗氣地說。

這個比方……林欣欣覺得好受傷。

“可是后來我想就算我真的喜歡糞便，那也是我方思成自己的事情，和任何人無關。并且那些會覺得你像糞便的家伙是因為他們完全不懂得你的好?！?/p>

她的好?她林欣欣除了不漂亮不聰敏之外，還有什么好?z中那群精英會覺得她像坨糞便，真的也是情有可原。

“你會傻乎乎地不求回報地對人好?！狈剿汲傻穆曇艉鋈蛔兊糜州p又軟。

她還有這個優點7為什么她自己一點都不知道?林欣欣看著那片金色的銀杏葉子隨著輕風的吹拂一下一下在她的腳邊彈跳，她想起了初中三年她曾無數次坐在這里，操場看臺上的某張木椅，背倚高大的銀杏樹，打著背單詞或溫書的名義，不停地偷看籃球場上那個少年輕捷矯健的身姿。方思成為什么把她拖來這里?難道說他一直都知道她用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偷窺他?甚至，他因為知道她的存在所以更賣力地表現自己?并且這里也成為他最喜歡的地點?

林欣欣有點被自己的猜測嚇到，方思成的聲音不知道為什么又變得十分憤怒：“結果你這個白癡非要強迫我承認我是假裝在喜歡你!還打著你的前途你的人生你的成敗榮辱這種崇高的名義!”

方思成再一次扼殺了林欣欣試圖拿掉垃圾桶的嘗試：“你就一直頂著吧!你有一個我見過的最可以媲美垃圾的大腦，垃圾桶不知道多適合你!”

林欣欣試圖反抗，結果雙手都被方思成死死扣住。

“我不相信!”垃圾桶下傳出的林欣欣的聲音，甕聲甕氣的，“我說什么都不相信你是真的喜歡我!因為如果你在騙我，哪怕只有千萬之一、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會……”其實在說出這句話之前，連林欣欣自己都不知道她骨子里潛藏著這樣的驕傲和脆弱。也許每個少女心中都有這樣堅韌的矜持，哪怕是最不美最不美的那一個。

“我說什么都不會相信你!”林欣欣幾乎是任性地喊出這句話，不相信，這是她可以用來保護她自己的最安全的手段。她頭上的垃圾桶終于被揭掉了。

林欣欣發現方思成看向她的目光就像在確認她到底是不是一個真的白癡。

“你這個白癡!”他終于確認了。下一秒，他用力吻住了林欣欣的嘴唇。那么那么用力，完全抵消了一個吻該有的繾綣和纏綿。

林欣欣覺得方思成根本是用他的嘴唇當印章，要在她身上重重蓋個印記。

“林欣欣，你給我聽好了!你信不信我，那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歡你，那是我的事!”方思成說完，驕傲地一甩頭，揚長而去。

林欣欣目送他離開，她以為他會在她的視線中漸漸遠去，結果她發現他才走開半步，她就又身不由主地跟上了他，因為不知何時他揪住了她的馬尾辮。

漂亮的少年和不太漂亮的少女就這樣一前一后在夏日暖暖的風中向前方走去。

編輯／藍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