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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的倒影

2011-08-15 00:49裴指海
西部 2011年13期
關鍵詞:漢人

裴指海

漢國使者離來的時候,父親阿布拉剛做完一個夢。他走到院子里,把手放在眉毛上,踮著腳向南邊望了望,回頭對我說:“你準備一下,漢國的使者就要來了?!?/p>

波伊加朝我撇撇嘴說:“父親又夢到漢國使者離了?!?/p>

阿布拉是我們尼雅河流域最好的僧人,但他到處被人嘲笑,因為他做的漢國使者的夢總是不準,盡管他做的其他的夢都變成了現實。他的身上還總是沾滿了麥草,這讓他看上去像一個奴隸,而不是一個有名望的學者。我和萊香出去,他們都說我們有一個很臟的父親。我和萊香勸過他一次,他說:“走自己的路,讓他們去說吧?!彼刻炜偸前邀湶荼г陉柟庀?,曬得滾燙,太陽落山時,無論有再大的事情,他都要急急地趕回來,把麥草抱回屋里,很仔細地鋪在床上。我和萊香都很奇怪他為什么總要睡在麥草里。他說麥草被太陽曬得發香,躺在里面睡覺總會做出很美的夢,而他的夢總會成為現實。為了尼雅城的人們都有一個美好的現實,他愿意一生睡在麥草堆里。

阿布拉從五歲時就開始夢見漢國使者離了,至今已經五十多年了,離一直沒有出現,我們甚至都懷疑天下到底有沒有漢這個國家了。我們向阿布拉提出這個疑問時,他很不高興地說:“這沒什么可懷疑的,漢國在三百年前,曾經在這里設立了西域都護府,幫助我們抵抗強大的匈奴,制止諸國之間的戰爭,我們依靠漢國,跟嬰兒依靠父母一樣。漢國的大軍經過這里時,騎兵騰起的黃沙遮住了太陽,幾天之后才散去?!?/p>

我們問他:“比鄯善王的軍隊還多嗎?”

阿布拉朝我們搖了搖頭,說:“和漢國的軍隊比起來,鄯善王的軍隊就像一滴水掉進了尼雅河?!?/p>

我們問阿布拉:“漢國在哪里呢?”

他把頭向東邊晃了一下,說:“在東邊,它是世界的中心,所以又叫做中國。那里有世界上最長的河,有幾千里長呢,還有寬廣無邊的河,他們叫它海。他們的城市比我們整個州都要大,城里的每條路都可以并排走幾十匹馬。那里每個人都穿著絲綢,人口比我們這里多幾萬倍。那里還有雄偉壯觀的建筑,有優雅的詩歌和燦爛的文化。漢國的使者剛到西域時,西域諸國在匈奴的統治下,他們害怕得罪匈奴,對漢國使者都很冷淡,因為他們不知道漢國的大小強弱。當他們派出使者來到漢國,使者看著望不到邊的城市和富庶的大地,不禁驚呆了,漢國的龐大和富強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他說的那么神奇,也超出了我們的想象,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萊香說:“那里那么美麗,我們什么時間也能去一趟呢?”

我們充滿期待地看著阿布拉,多么希望他能給我們一個肯定的答復。他卻搖了搖頭,說:“漢國離我們有上萬里呢,要經過有風暴的沙漠、有野獸的森林,要經過嚴寒的雪山、有河怪出沒的大河。漢國第一個使者來到這里時,帶了一百多人,回到漢國時,只剩下了兩個人?!?/p>

我和萊香哭喪著臉,覺得我們沒有希望能到漢國去了。漢國那么遙遠,傳說也是如此陌生。我們怎么也想象不出,兩百年前,這里也曾是漢國的天下,如今,連一個人影都找不到。

每到黃昏,阿布拉把麥草鋪到床上以后,就會把我們帶到尼雅河邊,給我們講述精絕國的往事。按照他的說法,我們本來也有一個國家,叫“精絕國”。兩百年前的時候,漢國的大王突然撤掉了都護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漢國的使者再也沒有出現。戰爭的風聲越來越緊。國王曾經派出很多人去漢國,但那些人沒有一個回來。鄯善王很快就吞并了精絕國,但在尼雅,人們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漢國。他每次講到這里時,總會伸出左手撫摸著萊香的頭,把右手放在我的肩上,說:“你和萊香妹妹的父親都是被城里的長老們派出尋找漢國使者去了?!蔽覀兊谝淮温犓@么說時,還感到很奇怪,說:“你不是我們的父親嗎?”他很開心地笑了,說:“僧人怎么能有老婆呢?你們是我收養的?!?/p>

對阿布拉的話,我們一直半信半疑,但我們對漢國的興趣卻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濃厚。這其實是件危險的事情,漢國一直是個悄悄流傳的傳說,鄯善王甚至禁止使用漢文。我們這里只有阿布拉會寫漢文。我曾經看到他寫過一些漢文,是從上往下寫的,比我們從右往左寫的佧去盧文好看多了。我和萊香吵著讓他教我們,他很堅決地搖了搖頭,說:“漢文很高貴,要寫在紙上才行?!薄凹垺笔且粋€陌生的詞語,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字不是寫在木頭上、泥巴上、羊皮上、地上嗎?我們問他什么是紙,他皺著眉頭,很苦惱地說:“怎么說呢,怎么能給你們說清楚呢?我小時候聽老人們說過,漢國使者用的就是紙,是用木頭或者稻草做成的,但比布還要薄?!卑⒉祭f完以后,望著即將落入群山的夕陽沉默不語,頭發上的一根麥草被風吹落,在夕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他把它捏在手里,不停地摩挲著,麥草發出肢體碎裂的聲音,像沙子吹過石頭。

阿布拉每天除了講經,給城里的孩子上課,最主要的活動就是研究如何造紙。他把尼雅河里的水取回來,裝在罐子里,把一些樹枝削成一片片的放在罐子里。他有一間房子里堆滿了這些罐子。有一些年代久遠的罐子,里面的木片已經漚爛了,他把它們取出來,放在一塊沉重的木板上,再用另一塊木板壓在上面,壓了十天之后,他把木板掀開,放在陽光下曬干。我們驚奇地圍在四周,看著那一片黑糊糊的東西,心里充滿疑惑。阿布拉的神情嚴肅,就像往佛燈里添油一樣莊重。我們有點失望,覺得紙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它像一灘牛糞,還散發著一股臭味。結果當然失敗了,阿布拉把它拿起來,它像一片死去的樹葉。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嘴邊,要吹掉上面的一粒小小的灰塵時,它就真的像牛糞一樣散了,成了一把粉末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像黑色的雪。用麥草做的試驗也同樣失敗了。

阿布拉并沒有因此而放棄,他堅信自己一定會研究出如何造出紙來。漢人能造出紙來,不也是經過反復失敗,最后才成功的嗎?萊香很奇怪地問他:“你總說漢人那么好,那漢國的使者為什么不把造紙的秘密告訴我們呢?”阿布拉愣了愣,看著波光閃閃的尼雅河發了一會兒呆,回過頭來低低地說:“那是秘密,秘密當然是不能隨便告訴別人的?!彼f完這話后,覺得連自己都不相信,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過了幾天,阿布拉帶著紅腫的眼睛告訴我們,他翻了幾天幾夜的典籍,終于搞明白了,不是漢國使者不告訴他們,而是漢國大王下了命令,嚴禁把紙張傳出國外。漢國使者帶來的紙上寫有大王的命令,他們被命令必須把這些紙如數帶回。

我和萊香一起嘟著小嘴,很生漢國大王的氣,他太小氣了。

阿布拉笑著在萊香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說:“不能怪漢國的大王,他是一個好人,他派來的是使者,不像鄯善的大王,派來的是軍隊?!彼f這話時,聲音很小,我們趕忙很懂事地朝他點了點頭,鄯善的大王是不喜歡有人說他壞話的,也不喜歡大家議論漢國。但我知道,人們一直在盼著漢國使者的到來,一些老人常常和阿布拉聚在寺廟里小聲地說著什么,我和萊香都懷疑他們是在議論漢國使者的事情。有一次我和萊香偷偷地躲在佛像后面,聽到阿布拉在小聲地對他們說:“快了,快了,漢國使者快來了,我從前是一年夢到他一次,后來是半年一次,現在每個月都要夢到一次?!睉糸L注瞿缽問他:“那你夢到他什么時間來沒有?”阿布拉的聲音充滿沮喪:“我總是夢不到這個,就是一個人影,穿著長袍,胡子拉碴,臉瘦得像刀片一樣,但眼睛還很有神,他是從尼雅河南邊的河床上出現的。每到這個時候,我就醒了。我只記得他的名字叫離?!睉糸L說:“你再加把勁,爭取天天都要夢到他,到了這個時候,他就應該到了?!蹦菚r,我和萊香蹲在佛像后面,小小的一塊地方,根本就蹲不下兩個人,她只好大半個身子倚在我身上,我聞到她身上像她名字一樣的香味。

萊香十四歲那年,嫁給了鄯善王派來的年輕都尉羅沒索磋。

羅沒索磋還沒來的時候,阿布拉已經夢到他了。

他曾經夢到鄯善王的弟弟殺了王,自己當了王。第二年春天的時候,他又夢到新的大王被自己的兒子殺了,兒子取代了父親的王位。冬天的時候,王的叔叔又殺了他,王的叔叔成了王,然后就派自己的兒子羅沒索磋來到了尼雅城。這些夢都實現了,所以,我們對羅沒索磋的到來,并不感到吃驚,阿布拉甚至連他長的是什么樣子都夢到了。

阿布拉還告訴我們,羅沒索磋很快就要當上州長了。我們的州長也很年輕,他是鄯善王的弟弟,但他患有一種奇怪的病,總是感到很冷,即使在炎熱的夏天,也要蓋上三床被子才能睡著。阿布拉曾經被請進宮里為他看過病,他吃了阿不拉發明的羊屎蛋摻著蜂蜜的藥丸,但也僅僅只管用了一個夏天,第二年夏天到來的時候,他已經蓋上四床被子了?,F在他已經病得走不動了,遲早都要死,到了那時,年輕的羅沒索磋就會成為新的州長了。我們這里所有的官員都是鄯善王的親戚。阿布拉對這是有意見的,他說:“漢國的大王不會這樣干,他們的官員都是賢明的人才,大家推舉出來才能當官的。所以,漢國才會如此強盛?!碑斎?,這是他悄悄地給我們講的。去年的時候,一伙表演雜耍的人來到了我們尼雅城,一個跳舞時腰扭得像蛇的女人被砍頭了,就是因為她說了類似的話。從王宮里傳來命令說,她是一個專門蠱惑人心的女巫。

羅沒索磋來到尼雅城時騎著一匹漂亮的汗血寶馬。整個尼雅城的人們傾城而出,擠在道路兩旁,迎接羅沒索磋的到來。年輕的羅沒索磋很英俊,但人們與其說是在看他,不如說是在看那匹馬。這是傳說中的天馬,它其實還有一個更為神奇的名字,叫“阿赫達什”,就是寶石的意思。漢人從尼雅河流域消失了,但他們的氣味還留在這里,“汗血寶馬”就是漢人的說法。我們用漢人用過的詞都有一種隱秘的快樂,所以,當羅沒索磋出現在尼雅街頭的時候,我們并沒有呼喊他的名字,而是充滿激情高聲地呼喊著那匹馬:“汗血寶馬!汗血寶馬!”就像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情人的名字。一直到晚上,尼雅的男人們還在阿布拉的寺廟里談論著這匹馬,我第一次聽到了這種馬的神奇傳說,傳說在大宛國貳師城有一座很高的大山,那里有一種野生的馬,可以像風一樣地飛奔,也像風一樣無法捕捉。大宛國的人一直想捕到這種野馬,他們努力了上百年都沒有如愿。終于有人想出一個辦法,在春天的時候,把他們選出的最漂亮的母馬放在山下,那是一匹有著五種顏色的母馬,在月光下像盛開的花。那些野馬被這朵神奇的“花兒”所吸引,和它產生了愛情,它們生下了馬駒,母馬帶回了馬駒。這個有著野馬血統的馬駒就是阿赫達什。它長大后,脅下像插上了翅膀,也能像野馬一樣奔跑如飛,汗水像鮮紅的血。漢國的大王曾經用黃金打造了一匹馬,讓使者帶到大宛國,想用它來換一匹阿赫達什,但他的愿望被大宛王拒絕了。后來漢國的大王發動了兩次戰爭,沿著飄血的河帶走了兩千匹阿赫達什。他們叫它“汗血寶馬”。漢人如今毫無蹤影,而鄯善王的兒子卻騎著汗血寶馬來到了尼雅,這是一件多么令人沮喪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還看到阿布拉拿出一個藍色的絲織護膊,上面用白、紅、黃、綠四色絲織出豐富的花紋,還用白色的絲錦繡著我看不懂的漢文。許多人和我一樣看不懂這些神奇的漢文。阿布拉說:“這是我花一個月的時間把這些字繡在上面的。一個月前有天晚上,我看到辰星、太白、熒惑、歲星和鎮星一起出現在東方,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這是一個好兆頭。漢國的人總會來的,他們的大軍會騎著汗血寶馬來的?!?/p>

那些男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阿布拉,我的目光比他們更為迫切地叮在阿布拉的臉上,幾乎要吮出血來。如果漢人都騎著汗血寶馬來了,萊香就不會那么愛慕地看著羅沒索磋了。

年輕英俊的羅沒索磋的到來,的確轟動了整個尼雅城。男人的目光跟著馬走,女人的目光跟著羅沒索磋的影子飄。她們不停地沖著他招著手,想把自己的目光像繩子一樣拋到他身上拴住他。我在這些擁擠的女人中看到了萊香,她像別的女人一樣愛慕地看著羅沒索磋,英俊又有權勢的男人總能吸引女人,看來萊香也和那些女人一樣。我還看到羅沒索磋的目光像手一樣撫摸著那些女人,他的笑容像帶蜜的毒汁。我默默地擠出了人群。

第二年春天,萊香嫁給了羅沒索磋。他派人給阿布拉送來了四峰駱駝、二十四手長的地毯和二十二手長的掛毯,總價值一百九十八穆立,另外還加了六十米里馬的谷物,三十希酒。這批豐厚的禮物顯然打動了阿布拉,他很愉快地送走了同樣愉快的萊香,還到處給人講:“我早就夢到了萊香要嫁給都尉大人了?!蹦嵌螘r間里,我很看不起他,之前他總是盼著漢人的到來,但見到這些禮物,他就背叛了自己的內心。他甚至很少再說夢見漢國使者離的事情了。而我卻盼著漢國使者的到來,最好帶著大軍,把鄯善大王的人全部趕走,把萊香留下。

春天再來的時候,阿布拉開始偷偷地教我學習漢文。當阿布拉給我讀了一首漢人寫的詩后,我知道我愛上了萊香。我永遠記住了那首詩:

河邊蘆葦蒼蒼茂盛,晶瑩透亮的露珠變成了霜。

我愛著的那個人,在河水的那一方。

逆流而上去尋找她,道路艱險而又漫長。

順流而下去尋找她,她仿佛在水中央。

河邊蘆葦茂密而又繁盛,露珠晶瑩美麗仍未干。

我愛著的那個人,正在河那邊青青草地。

逆流而上去尋找她,道路艱險而又高不可攀。

順流而下去尋找她,她仿佛在那河洲間。河邊蘆葦鮮艷明亮,露珠依然晶瑩透亮。我愛著的那個人,在河水對岸的另一邊。逆流而上去尋找她,道路艱險而又彎曲。順流而下去尋找她,她仿佛在水中沙洲。

我把這首詩牢牢地刻在了心上,無數個夜晚,我總是夢到詩中的情景,那個漢國詩人愛著的女人總是變成萊香,那條漢國的河總是變成我們的尼雅河。當然我也像詩歌中說的那樣,沒有尋找到她,我只能看著自己的影子變得越來越瘦。

尼雅城的樹又長出綠葉的時候,萊香為羅沒索磋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阿布拉前去祝賀,他本來叫我也去,但我借口要到河那邊砍下刻字的木頭,就沒有去。那時,尼雅河兩岸的森林越來越稀疏了,而北邊的沙漠越來越近了。阿布拉沒再堅持,因為他迷上了寫詩,他要把詩歌寫在那些木片上。沙漠越來越近,大王的命令已經傳遍全州:砍伐活樹,罰一匹馬,砍伐樹杈,罰母牛一頭。但阿布拉可以繼續去砍樹,因為他是寺廟的住持,也是有名的學者,再苛刻的法律,對官員和學者總是網開一面。阿布拉還在研究如何制造出紙來,當然,總是失敗。我對此已經毫無興趣,在我看來,他永遠都不可能成功了。阿布拉除了埋頭造紙,這段時間還總是做出一些奇怪的夢,總是夢到蘇毗人。

在阿布拉的講述中,蘇毗人住在西南方的大山里,他們是一個由女人統治的國家。奴隸和戰士全部是男人,女人可以有很多丈夫,男人是女人的財物。蘇毗人的軍隊像野獸一樣兇猛,他們把老虎和豹子馴養成了戰騎,把大象訓練成了戰士,他們殘忍和野蠻,在阿布拉的夢中,他們殺死了所有尼雅人。

在一個早上講經的時候,阿布拉用沉重的語調講述了他的新夢,但大家都不再相信了,他做了五十多年漢國使者的夢都沒有實現,誰能保證他的新夢不是騙人的呢?盡管他夢見僧凱的女人將生育一個男孩、鳩尼多家走失的羊將被狼在尼雅河邊咬死都實現了,但大家還是不相信他所說的蘇毗人。女人怎么可能統治一個國家呢?男人們怎么可能由女人任意擺布呢?自古以來,從來沒聽說過女人能當家作主,也從來沒聽說過有什么蘇毗人。大家大聲地嘲笑著阿布拉,在嘲笑聲中,阿布拉的臉紅通通的,他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語,連他自己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夢了。

我對此毫無興趣,我總是時刻想著萊香,想著漢人那首傷心的詩歌。

夏天到來的時候,尼雅河水越來越少,胡楊樹突然一棵接一棵地枯萎了。對我來說,這些消息并不會讓我震驚,讓我震驚的是,羅沒索磋突然帶著他家的女奴隸菩達娶沙,騎著他的汗血寶馬,沿著尼雅河出走了。這個消息像漫天的黃沙覆蓋了尼雅城,人們驚慌失措涌到街上,不安地議論著。菩達娶沙雖然是個漂亮的女人,但她畢竟是個奴隸啊,她的丈夫多迷摩同樣也是一個奴隸,像羅沒索磋這樣有身份的男人,怎么會丟下妻子,帶著奴隸私奔呢?

幾天之后,有消息傳來,羅沒索磋的哥哥等不及要繼承王位,把父親毒死了。阿布拉這次完全沒有夢到,他如果夢到,就不會讓萊香嫁給羅沒索磋了。

萊香抱著孩子回到了寺廟,她頭上沾滿雜草,頭發亂蓬蓬的,臉上像蒙了一層灰塵,穿著打著補丁的衣服,雙手黑糊糊的。她坐在門檻上,向阿布拉哭訴,說羅沒索磋不是個東西,他怕哥哥來殺他,把她和孩子扔下,帶著一個下賤的奴隸私奔了,多迷摩那個下賤的男人很快就要把她和孩子帶走,她沒辦法活下去了。菜香的鼻涕和淚水掉在孩子嫩嫩的臉上,孩子伸著手哭了起來。阿布拉接過孩子,她就滾在地上打滾,哭聲像摻進了沙子。我揉了揉眼睛,淚水滾滾而下,這是萊香,鮮花一樣的妹妹萊香啊……

我把阿布拉拉進屋里,顫抖著身子問他:“我們能把萊香收留下來嗎?”

阿布拉搖了搖蒼老的頭顱,喃喃地說:“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我在她小時候就夢到了這一天……”

他像一個傻子一樣反復說著這些話,我不得不強忍著巨大的恐懼,使勁地把他搖醒,大聲地對他說:“我們可以把萊香留在這里!”

他從夢中醒來了,直直地看著我,很堅決地搖了搖充滿智慧的腦袋:“這是不可能的,羅沒索磋拐走了多迷摩的老婆,那是多迷摩的財產,羅沒索磋的財產當然就全歸多迷摩了。再說,再說了,菩達娶沙也是她父親的財產,她現在跑了,她父親也有權利要求分享羅沒索磋的財產。這可是法律啊。萊香怎么可能留下來呢?”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從萊香出嫁的那一天起,她就是別人的財產了。我們怎么能把別人的財產占為己有呢?我捂著臉,淚水像針一樣從眼睛里流出來,把我的雙手扎出一個個流著鮮血的傷口。

阿布拉長長地嘆口氣,說:“這像什么話啊,如果漢國使者來到這里,把他們的先進文化傳來,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p>

我絕望地看著他,問他:“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阿布拉搖了搖頭:“沒有了,這里又不是漢國,能有什么辦法呢?”

我眼前一亮,說:“你不是夢見過蘇毗人嗎?他們那里不是女人當家嗎?我們為什么不帶著萊香去找蘇毗人呢?”

阿布拉痛苦地瞪我一眼,說:“你懂得什么呢?蘇毗人的女人把所有的男人都當做奴隸,我們就是到了那里,你也娶不了萊香,你我只能淪為她們的奴隸,說不定她們還會把我們殺了。女人要是發起瘋來,比男人更厲害。在我的夢里,蘇毗人連基本的文化都沒有,根本就沒開化呢!”

我吃驚地瞪著阿布拉,他怎么知道我愛著萊香呢?他沒看我,充滿憂郁地看著在院中打滾號哭的萊香,喃喃地說:“這是法律,這是命啊……你們都認命吧?!?/p>

我憤怒地叫道:“我不認命,我要帶著萊香到漢國去!”

阿布拉充滿悲傷地看著我,說:“我們派了那么多人去聯系漢人,他們都沒有回來,尼雅河也快斷流了,到處都會變成沙漠的……你相信你們能找到漢國嗎?”

我愣了愣,我的確愛著萊香,但漢國是一個多么遙遠的傳說,我甚至連漢人長的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最近這兩年,城里的長老們已經放棄了尋找漢人的努力。我痛苦地坐在蒲團上,雙手抱著腦袋,呆呆地看著腳下的螞蟻,覺得我和萊香,還有阿布拉,都像這些螞蟻。

萊香的哭聲并沒有在寺廟停留更長的時間,多迷摩、菩達娶沙的父親很快帶人帶走了萊香和她的孩子。阿布拉和我站在院中,聽著萊香痛苦的號哭聲,看著她絕望的眼神,卻沒有一點辦法。這是王國的法律。那兩個卑賤的奴隸臉上的笑容像盛開的花朵一樣。

我坐在寺廟的門檻上,寺廟的門檻是神圣的,甚至連腳都不能碰到,但現在我什么也顧不得了,佛連萊香都保護不了,還有什么能讓我敬畏的呢?阿布拉并沒有責怪我,他走到我身后,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長長地嘆口氣,說:“孩子,別難過了,我昨晚又夢到漢國的使者離了,他過幾天就會到了?!?/p>

我沒好氣地聳了聳肩膀,把他的手甩掉,冷冷地說:“他來了,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阿布拉的聲音像夢一樣:“我想了,等離要走時,我們可以央求他帶著你、萊香和我,我們跟他一起到漢國去?!?/p>

我驚訝地扭過頭去,阿布拉出神地望著東南方,目光閃閃發光,他的聲音像夜色中的尼雅河水一樣迷離:“我想過了,在這里沒什么意思,我夢見很多次了,蘇毗人遲早都要來的,尼雅河水也會斷流的,北邊的沙漠會把我們的城市埋掉……我從小就想到漢國去,我要研究那里的詩歌,研究他們的文字,研究他們的建筑,研究他們的造紙術……”

我猛地站起來,抓著阿布拉的手:“你真的要把萊香和我也帶走嗎?”

阿布拉微笑著看著我,眼睛里流出像蜜一樣的光芒,喃喃地說:“那當然了……這個世界對我皆非重累,無論是須彌山或是諸山,忘恩負義、不知感恩之人對我卻是重累。我要到漢國去,我要探究文法、音樂、天地發生之一切事件、天文學、吟詩、舞蹈及繪畫,世界就屬于這些?!?/p>

我和阿布拉聊天過后的第七天,離果然來了。

那天早上,我和波伊加正坐在寺廟的陽光下編著草鞋。波伊加是阿布拉去年在于闐講學時從街上撿回來的孩子。我們這些天一直在編草鞋,要到漢國去,肯定會穿壞無數雙草鞋。我編的草鞋小巧精致,波伊加說:“你好像是在給女人編草鞋?!蔽壹t著臉瞪他一眼說:“你一個小孩子懂什么?”其實他還真說對了,我是在給萊香編草鞋,我給她編了一雙又一雙。

阿布拉走到院子里,把手放在眉毛上,踮著腳向南邊望了望,回頭對我說:“你準備一下,漢國的使者就要來了?!?/p>

波伊加朝我撇撇嘴說:“父親又夢到漢國使者離了?!?/p>

他當然不知道我和阿布拉的夢。我興奮地看著阿布拉,有點不相信地追問他:“你確實夢見他今天要來嗎?”

阿布拉莊重地點了點頭:“你收拾一下,我們沿著尼雅河往南走,他會沿著河床來的?!?/p>

我慌亂地把身上的麥草屑撣掉,洗了洗臉,抬頭去看阿布拉時,他站在門口,神色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靠在門框上,整個院墻都在簌簌發抖,他在竭力地控制著自己激動的心情。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問他:“你確實夢見他今天要來嗎?”

阿布拉沒有回答,他轉身就走,身子一個踉蹌,差點被地上一根小小的樹枝絆倒。我忙跟了過去。波伊加蹲在地上,手里捏著一根麥草,充滿疑惑地看著我們。我心里有點不安,要不要把波伊加也帶到天堂去呢?可到漢國要翻越千山萬水歷盡艱難險阻,他一個小孩子,怎么可能經受住那么多的苦難呢?我搖了搖頭,決定不再想它了,一切聽從阿布拉的安排。我相信這位智者超過相信我自己。

我跟著阿布拉一路幻想,我看到了在藍色的天空下,漢國大地綠草青青,一望無邊,遍地牛羊。我看到了一條清澈的河流,長滿茂盛的蘆葦,蘆葦葉子上掛滿晶瑩透亮的露珠,一個美麗的女子坐在河邊,她的腳伸進水里,魚兒在她的腳趾縫里鉆進鉆出,她咯咯的叫聲像是胡楊林里云雀的歌唱。她的身后站著一個英俊而又深情的小伙子,他手上拿著剛剛采來的野花,他要把它們插在她的發梢。不用說,那個小伙子就是我,那個美麗的女子就是萊香。

我在想象中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阿布拉回頭看了看我,并沒有責怪我,他的臉上同樣顯現出詩歌一樣的神圣光芒,笑容從眼睛里溢出來布滿全身。多么美麗的想象啊,漢國,一個遙遠的夢,有他可以研究不完的東西,有我想要的愛情。我也許會跟著阿布拉學寫詩,甚至連萊香也可以學寫詩的。阿布拉曾經告訴過我們,漢國有些女人也會寫詩。多么美麗的地方??!

我們沿著尼雅河床走了二十多里,終于看到漢人離了。說實話,我有點失望,這是一個比阿布拉還要老的男人,他應該有六十多歲了吧,頭發遮著臉,胡子遮著胸,他拄著一根彎曲的拐杖,走得比螞蟻還要慢。他撥開臉前的頭發,我看到一張布滿傷痕的臉,一雙混濁的眼睛。如果不是他先開口說出了漢國的語言,我是如何也想象不出他是來自天堂的使者。他問我們:“你們這里是精絕國嗎?”

我當然聽不懂他說的漢話,但阿布拉能聽懂,他是我們尼雅河流域為數不多能聽懂漢話的智者。但他還沒有完全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也許在他的夢中,這個漢國的使者應該騎著汗血寶馬,帶著數萬同樣騎著汗血寶馬的士兵浩浩蕩蕩地出現在這里。眼前的離像一個骯臟的下賤的乞丐,不,他比乞丐更糟糕。阿布拉的眼睛像蒙了一層沙塵,他瞇著眼睛,充滿痛苦地看著這個衰老的漢人。他們的對話,都是后來阿布拉告訴我的。

漢人抬起虛弱的頭顱,再次有氣無力地問我們:“這里,是精絕國嗎?”

阿布拉從夢中醒來了,他搖了搖頭,但又點了點頭,他認為他已經回答了漢人的話,所以也問了漢人一個問題:“你就是離嗎?”

漢人的肩膀微微顫抖,臉上顯現出清晰的恐懼,他的聲音被風吹得破破爛爛:“你是誰?你是如何知道我名字的?我的名字是我離開中原時給自己起的,我只是在心里給自己起了這個名字,沒有給人提過,甚至從來沒有說出口來……”

阿布拉把嘴咧開,嘴角邊的笑容爬到臉上,他的整個臉都在笑。他很興奮,這說明這幾十年來,他做的夢還是準確的,他甚至在這個漢人還沒有給自己起這個名字時,就已經夢見了這個名字。這是多么了不起的能耐??!阿布拉給我復述當時的感覺時,我同樣充滿崇拜地看著他。

阿布拉的疑問比離的還要多,他這幾十年來,反復夢到的都是離的到來,但離有何使命,漢國的大王是否會重新派來官員,他從來都沒有夢見過。他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但離的身子卻晃得更厲害了,他顯然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這個老人呼出的每一口空氣,都含著饑餓和疲勞的氣息。我和阿布拉不得不忍受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的惡臭把他扶回了寺廟。

離在我們寺廟喝了兩碗濃香的羊奶,吃了五個馕后,阿布拉親自拿起剪刀,把覆蓋在他臉上,沾滿了羊奶、馕渣的頭發和胡子剪掉,波伊加端來一盆溫水,我把他蒼老的頭顱按在盆中,好好地給他洗了洗頭。我端著這盆骯臟的水去倒時,發現水面上浮滿密密麻麻饑餓的跳蚤和虱子。

吃飽飯后離紅光滿面,兩只混濁的眼睛不再混濁,炯炯有神地亂轉著打量我們簡陋的寺廟和我們破爛的衣服。他的目光像銳利的刀子,就連阿布拉這樣德高望重的學者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我當然更不好意思,在每個人都穿絲綢的漢國,在有著精美建筑的漢國,我們尼雅人是多么地落后和寒酸??!

但他一開口卻是贊美我們的。他說,果然有這樣一個地方啊,我走了四十多年,一路上都是險山惡水,朔風撲面,這里卻鳥語花香,人們富裕而滿足,知書達理,居然還有人會說漢話,真是一個天上人間??!他甚至都想不到能找到這個傳說中的國家。他說他還是在兩百年前一個叫班固的漢人學者的著作中了解到精絕國的。那部書上說:“精絕國,國王駐精絕城,距離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人口四百八十戶,三千三百六十人,其中具有戰斗能力者五百人。設置有精絕都尉、左右將軍、譯長各一人。北距西域都護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戎盧國四日的行程。地形崎嶇。西通拭于彌四百六十里?!边@樣一個袖珍的國家,肯定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他后來找遍了能找來的書,卻再也看不到關于精絕國的一個文字。他從年輕時就有個夢想,有朝一日親自到精絕國來看看,寫出一部比班固的書更偉大的書來。

阿布拉一直充滿期待地看著離,但離的話卻讓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他一直做夢都想到漢國去,但這個漢人卻懷著同樣的夢想,只不過想到這里來。這里有什么好呢?在離眼里卻是一個天上人間。阿布拉沙啞著嗓子問離:“你難道不是漢國派來的使者嗎?”

離那時正在好奇地翻著阿布拉刻在楔形木板上的詩歌,那首詩是用佧去盧文寫的,他顯然對這些文字感到迷惑,眉頭緊鎖,蠕動著嘴唇,似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把那些文字念出來。阿布拉的聲音讓他吃了一驚,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看了看我們,我們都充滿期待地看著他,他卻向我們搖了搖頭。

那天晚上,我們和離聊了一個通宵,這是個令人絕望的夜晚。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天上沒有一顆星星,大地漆黑如墨。

離告訴我們,漢國早在兩百年前就已經消失了,然后出現了三個國家,連年戰爭后,三個國家消失了,出現了一個晉國,但晉國很快就陷入戰爭之中。這兩百多年來,漢地分裂成一個又一個國家,到處是皇帝,混戰遍及每一個角落,縱橫千里,禮崩樂壞,骨肉相食,絕望的人們自縊而死,綿延千里的村落的樹上掛滿了死去的人們。他是晉國最后一個太學生,漢國時洛陽有太學生三萬余人,而到了晉國時,太學生在戰爭中被屠殺殆盡,他從洛陽逃亡的時候,這座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街上已經長滿萋萋荒草,殘余下來的居民互相刺殺,吞吃對方的尸體。他走到長安的時候,這個數百年來作為中國首都的城市,只剩下九十余戶窮苦人家和滿城的烏鴉,他只好又離開了長安。當他回首長安的時候,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到故鄉了,于是,他就在心里給自己起了個新的名字:離。他一路向西,這幾十年來,經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在戰爭,經過了無數個沒有人煙的村落,無數個死去的城市。他只是想找到一個沒有戰爭的地方,那就是傳說中的精絕國。

阿布拉徹底失望了,傳說中的漢國已經死亡,那個富饒美麗的國家已經消失,他們的痛苦甚至超過了他的痛苦。他們的詩歌也許還活著,但充滿了血、呻吟與哭泣,而他的詩歌雖然并不精美,但也僅僅是一些牢騷而已。阿布拉長嘆一聲,黯然告別了離,他甚至都忘了告訴離,他夢中的精絕國也早就已經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波伊加去喊離吃飯的時候,發現離已經微笑著死在了麥草鋪的床上。這對阿布拉是個致命的打擊,離的到來,雖然打消了他帶著我和萊香去漢國的想法,但他還想從離那里學到造紙的技術,學到建筑與天文學的知識,跟著他學寫精美的詩歌,現在這一切,都隨著離的死像煙一樣消逝了。他甚至還違背了寺廟的戒律,用蘇吉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把那些造紙的瓶瓶罐罐砸得稀爛,那些腥臭的木頭和麥草,像他破碎的心。

我的愛情,當然也死亡了。在僵硬的法律面前,我們只是可憐的雞蛋。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我還沒來得及把計劃告訴萊香,她不曾有過希望,也就不必受到絕望的折磨。事實上,我很快就再也見不到萊香了,羅沒索磋在龜茲借來大軍,洗劫了鄯善國的都城,殺死了他的哥哥,自己當了王。也許他想念自己的女兒,也許他對萊香還有愛情,他派人來到尼雅城接走了萊香,而萊香像出嫁時一樣高高興興地乘坐華麗的牛車走了。她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愛情。

離把我們的一切都帶走了。

阿布拉從此以后就陷入了荒唐的噩夢之中。離的到來,讓尼雅城的人們徹底地死了與漢國恢復聯系的念頭,他們同樣陷入噩夢之中,但所有的噩夢都沒有阿布拉的離奇荒唐,他總是告訴我們,他夢到了野蠻的蘇毗人身著獸皮,舉著杏黃色的旗幟,上面繪著黑色的狼,他們在女人的帶領下,騎著老虎和豹子,沿著尼雅河床殺來了,他們所到之處,毀滅一切,沒有留下一個活物,連風兒都死去了……

阿布拉的這些夢顯然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但我們對此無動于衷。還有什么比離帶給我們的絕望還要令人絕望?離就是夢,離死去了,夢也就死去了。從鄯善都城傳來新的大王的命令,念在阿布拉是一個有名望的學者的份上,念在他是萊香父親的份上,大王并不想對他的胡言亂語問罪,但他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像一個巫師一樣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這樣的警告對一個受人尊敬的僧侶來說,已經是非常嚴重了。但阿布拉顯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更荒唐的是,有一天,他告訴我和波伊加,他夢到有個漢人把他和我們都寫下來了,他寫的不是詩歌,而是一種奇怪的文體,他從來都沒有見過。我們問他:“那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文體?”他說:“我也說不清,那里的東西都很模糊,我都沒有見過,可能就是一種無中生有的文體吧?!蔽覀冋f:“那是不可能的,這不是你的夢,我們都確實存在啊?!卑⒉祭灿悬c疑惑了,他喃喃地說:“我們存在嗎?或許我們只是存在于我的夢中?!蔽覀兂泽@地瞪著他,覺得阿布拉真的變得瘋瘋癲癲了,他所有的夢都不能相信了。

在阿布拉給我們說過這個奇怪的夢后的第二天,他突然消失了,就像水滴掉進了水中,風兒吹進了風中,整個尼雅城沒有他的氣味,沒有他的影子,連他曾經寫過的那些文字也都消失了,甚至他也從人們心中消失了。我問過很多人,他們的表情曖昧不清,眼神迷離,嗔怪地對我說:“你在說什么呢,這個寺廟的僧侶不一直都是你嗎?我們所詠唱的詩歌不一直是你寫的嗎?”我驚愕地看著他們,我寫過什么樣的詩歌呢?他們說:“這個世界對余皆非重累,無論是須彌山或是諸山。忘恩負義、不知感恩之人對余卻是重累。余欲探究文法、音樂、天地發生之一切事件、天文學、吟詩、舞蹈及繪畫,世界就屬于這些。這不就是你寫的詩歌嗎?”

我去問戶長注瞿缽,他用憂愁的目光遠遠地把我推開了,說:“尊敬的阿布拉大人,您是一個有身份的人,怎么會到處尋找自己呢?這樣可笑的事情傳播出去,誰還會相信您的夢呢?”

我被他們徹底搞迷糊了,阿布拉是我,那么,我是誰?夢是現實,現實是夢,我是生活在夢里,還是生活在現實中,抑或是生活在一篇無中生有的文章中?

那天傍晚,我沿著尼雅河床一直向南走著,當我發現走到我們遇到漢人離的地方時,我抬起頭來,突然看到遠方滾滾而來的黃沙,接著,我看到了黃沙中鉆出一個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士兵,他們身著獸皮,舉著杏黃色的旗幟,上面繪著黑色的狼,他們在女人的帶領下,騎著老虎和豹子,沿著尼雅河床殺來了。這時,我清晰地感覺到,身邊的風兒確實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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