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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畫達人

2011-08-15 00:49
山花 2011年24期

這時候,山水畫家暢放達為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糾結著。

他是九點多鐘起床的,還沒來得及洗臉呢,剛打開的手機就急匆匆叫起來,一接聽,是市委宋秘書長打來的。宋說:“好你個暢畫家,起這么遲,昨晚又熬夜作畫呢,我從八點打到九點,急死人了,近日市委公事急用,需要施老的一幅大畫,你得趕快聯系施老??!”

“大畫,多大?”暢放達問。

“橫幅丈二的,必須是山水,你手頭有施老現成的最好,沒有,還得盡快聯系老人家,聯系好嘍,咱派車去拿?!彼卧谀沁呎f得有些急切。

聽說是丈二大山水,暢放達的心咚咚緊跳幾下,他還是先穩住自己,頓了一下,聲調平緩地回道:“哦,我手頭正好還有一張丈二橫幅的,又是山水,是施老爺子去北京前專門留給我作紀念的。那可是精品之作??!你有急用,就按施老平常的價格先拿上吧,不過畫在大兒子手里,他后天從太原回來,我讓他帶上就是,誤不了你宋大官人要務的……”

“好好好,還是老朋友,關鍵時刻能解燃眉之急,大后天我和你聯系,畫酬你放心,三兩天就打到你賬號上?!彼蚊貢L在電話那頭有了感激涕零的意思,語氣也輕松許多,在他看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簡單地通話就落到了實處,緊懸的心也踏實下來。

暢放達心里卻不踏實,放下手機額上居然滲了一層密集的汗珠,他慶幸自己剛才急中生智,找了一個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的托辭——畫在大兒子手里,后天才能從太原拿回來……其實,畫就在自己手里,兒子也不會后天回來。是一個模糊的,混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念,讓他在那個短暫時間里說了一個小小的謊話。如此看來,大后天,宋官員就會同他聯系,購買他手頭那幅山水畫的,換句話說,他擁有那幅丈二的大畫,僅有三天時間了……

匆匆忙忙地洗了把臉,暢放達又特意在兩手上打了肥皂,搓了又搓,這叫“沐手”吧,每每看一些收藏的畫作和名家珍品,暢放達都會事先洗手的,這來不得一丁兒點含糊。

在叮當作響的一大串鑰匙里,他毫不費事地拿到最精細的一枚,打開書柜最靠里邊放著的舊式木箱,一顆腦袋埋進箱子里,在層層疊疊的未曾裝裱的書畫作品里,抽出了一塊綿軟細滑的緞子小包裹,放到他寬闊的畫案上,小心翼翼地打開來,鋪展開去——立時,一股特有的墨香和宣紙的奇香彌散開來,在這種熟悉的異香里,暢放達帶著惜別、敬仰的目光深情欣賞著他的恩師,大畫家施逸墨先生臨去京城之前留給他的這幅墨寶,這幅老師留給弟子作為念想的精品長卷。

立時,他寬闊的畫案上出現了具有濃郁的地域風情的太岳山水,從運筆用墨上,能看得出宗法董其昌,兼學黃公望的風格,卻又吸取清初四王的筆韻,皴筆獨特,干筆濕筆靈活互用,且施以醇厚的墨色,同一幅畫作上,時而用筆清淡,時而落筆濃重,墨色豐潤,遠觀近看,效果畢顯。單看某個局部,意境疏簡,濃麗清潤,縱覽整幅畫卷,則蒼勁渾厚,古樸沉雄。

這是施老最為擅長的青綠山水,也是近二十年來市場最為走俏的青綠重色。施老也多作淺絳,非但勾勒填彩,而是將石綠、淡赭、潤墨融于一體,很好地起到了雅而稍艷的藝術效果?!把拧笔轻槍ψ髌返钠焚|和格調而言的,這是他的每一幅畫作的底線標準,而適當的“艷”則是對大多數人的審美層次而設的,某種意義上說,也是面對市場和購買者選擇的……

暢放達埋下腦袋,湊近畫作的局部細細觀看,只見老師皴法細密,多用筆尖,布景繁茂,墨色盡顯層次,山嶺溝壑,繁復多變,瀑布山溪,自然明爽,探山色奇峻,領林木清幽,得其勝趣,古味盎然……暢放達不由得出聲嘆道:“師古而不泥古,傳承更富新意!從筆墨收放到繪畫意識,又有一種潛在的新蘊含在其中,施老師真個了得!”

暢放達此時與其說站在他的畫案之前,不如說已經完全走進綿延沉雄的太岳大山里,在清秀繁茂的山林中漫游,朝意境俊逸的深遠里步去,穿越土丘山峁,涉過山溪飛瀑,與農夫對話,看頑童牧牛,感受茂林芳草,夕陽歸鳥,置身濃郁的田野氣息……老師在他的山水畫作品里總是恰到好處地點綴一些人物,或牛羊馬驢,或飛禽走獸,牛羊大多是細筆勾皴,體毛逼肖,農夫牧童則線條洗練,情態生動……

暢放達看得入迷,對這幅畫卷就更喜愛了幾分。

他可以信手拿起座機,給遠在京城的施逸墨先生打一個電話,說一下宋官員欲購買畫幅的意思和其他要求,如老師手頭有合適的,三兩天便會特快寄來,如手頭沒有,只要老師答應下來,三五日也會按其要求畫出來的,這樣的事情說來很簡單,就憑他暢放達是施逸墨的弟子,就憑他暢放達十多年來由自己經手也好,介紹也罷,大大小小賣出去自己老師的上百幅山水畫作。

暢放達是那種“社會型”的畫家,性格隨和,交際廣泛,各色朋友也眾多,三教九流,行業各異。特別是政界和企業界,結交了不少頭臉人物,這些人物們處于各種目的,需要著名畫家施逸墨的畫作了,很自然會先請教暢放達,問施老畫作最近的行情,一平尺市場價是多少,對外價是多少,而通過暢放達這個朋友聯系的內部價又是多少。暢放達會熱情地從中周旋玉成此事,既考慮到自己老師作品的底價,維護導師在畫壇和社會上的聲譽尊嚴和不可撼動的地位,又讓購買者達到心理平衡,覺得花了“內部價格”的錢都購到了上好的畫作,名家精品,物有所值??!這樣一來,雙方都滿意,都在心里感激。暢放達的誠信度也愈來愈高,影響也越來越大。像施逸墨這樣的著名畫家,無論在大中小城市,他們的作品在書畫市場上的營運一般都要靠經紀人動作或者適當炒作的,有的干脆讓經紀人操作著。施逸墨卻沒有經紀人,盡管多年來他的畫作買家很多,很受各個階層人們的喜愛,弟子暢放達就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經紀人。

暢放達卻不是經紀人。

他既沒有一個經紀人對書畫家的包裝、籌劃和市場運作,又不和畫家按規定去分享那份應得的酬勞,他只是個不費多大事兒的聯系者與現成的牽線人。

這牽線人卻給他帶來了不錯的聲譽和圈內圈外的影響。

繪畫之外作為業余牽線人的暢放達并非一無所獲,每次經他聯系的購買者將畫酬打到施逸墨的賬號,或由暢放達將現款謹慎地交于老師的時候,施逸墨便將剛剛完成的作品或六尺對開或四尺整幅或四尺三裁或者一個大斗方,鋪展開來 ,笑吟吟地讓弟子觀看,就眼前這幅作品的筆墨關系說起,談到整幅畫的結構安排,畫面造型,何處該謹嚴精細,何處又需放縱筆墨,怎樣使畫面有靜有動且靜動相宜,充分利用兩種不同的筆墨對比,才可以使畫面生動起來,面對云峰樹石,若要縱恣蒼莽,那么,人物屋宇,就必須精細整飾,只有這樣,才可收到靜動有致,實虛分野的較好效果……

像施老如此現身說法,以剛完成的山水畫作作為個案范例,客觀評價,局部剖析,大到構圖,小到細節,得當處自己褒獎,缺憾處也絕不護短,語重心長,循循教導,這等于給作為弟子的暢放達開小灶,吃加餐,比他自己苦苦畫半年苦苦琢磨三個月的效果要好得多。暢放達自然是受益匪淺的。臨別時,施老會將自己一幅滿意的也很精致的小扇畫或小斗方送于他,作為酬謝;款項大的時候,如是六尺以上的大幅畫作,施老還會拿出一幅四尺對開或四尺三裁的作品,讓暢放達轉交購買者,作為購買大畫后的一種贈送。

多年下來,暢放達在恩師面前產生了絕對的信任感,在各色朋友中留下了上好的口碑,同時,也陸陸續續收藏了施老的幾十幅國畫精品,這是他最為欣慰和竊喜的??梢哉f,在平都市,他是擁有施老畫作最多的人。要知道,多少圈內人士以擁有施老的作品作為一種榮耀,多少書畫收藏家也以收藏施老畫作的多少作為一種資本。同是施老的門生和弟子,暢放達的師兄,山水畫家葉之隱就沒那么幸運了,他的手里,充其量也就有施老三四張畫作而已,況且大都是扇面小品。不過,葉之隱也擁有一幅丈二大的山水,那是施老離開平都之前,因同一個緣由送給弟子葉之隱的。

半年前,著名山水畫家施逸墨舉家遷往北京。說是舉家,其實只是他和老伴二人離開平都赴京城,唯一的女兒八十年代中央美院畢業之后,分配在中國美協工作,早已成家立業,小日子過得很滋潤。閨女早就想把老兩口接到京城,年紀大了也便于隨時照應。施老前些年就在北京買了房子,中央美院附近的黃金地段,那可是中西合璧的豪華別墅。別墅裝修一新,只等著主人入住呢,施老卻不愿意離開他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平都市,不愿意離開他創業、奮斗、成名、輝煌和傾注了一腔藝術心血的這片土地。從一個學子到平凡的美術工作者,從小有名氣的地域畫家到名揚全國的著名畫家,是這片開闊包容積淀深厚的土地成全了他,成就了他,他難以割舍平都市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還有他多年累積下來的濃濃的人氣人脈……姑娘一次次動員,催促,施老也一次次搪塞,推脫,終于在他過了七十壽辰之后,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平都市,到京城那鬧中取靜的天地里安享自己的晚年。

走之前的那個月里,圈里圈外,各行業喜好施老字畫的頭頭腦腦們,都爭相請施老吃飯,為施老餞行,一午一晚排起了長隊,把市內幾十家豪華并具特色的酒店都吃遍了。作為弟子的葉之隱和暢放達,一次次要求為老師餞行,施老把他倆的時間安排到最后,即赴京的前一天晚上。施老說,你倆買些榨菜、花生米等可口的小菜來家里,咱師徒好好喝一壺,我存有兩壇百年老白汾,那可是八十年代在汾酒廠筆會時董事長贈送的,存到現在,是該開喝的時候了,再讓你師娘給咱包餃子,咱三人好好嘮嘮……

二位弟子就急了,忙說,師傅,你好歹給我倆一個機會,這就要離開平都了,也不讓我們獻一回殷勤么?

施逸墨擺擺手說道:“這些日子我在外應酬累了,咱誰跟誰啊,還外道什么?在家里多好,酒醇茶香話貼心,再說了,還要送你倆每人一幅畫兒,是我最近為你倆精心畫的,也好讓你們點評點評,也好留點念想??!”

二人還有什么好說,忙到超市買了先生平時最喜吃的醬驢肉、燒雞、牛肉條和其他小菜兒,來到先生家里。

賢惠的師母笑瞇瞇地迎接了他倆,就到廚房包餃子去了。

茶是明前龍井,酒是百年庫存老白汾,下酒菜還有先生滿腹的話語,那晚師徒三人好不盡興,要不是師母阻攔,先生還要開啟第三瓶呢!

沒有開啟第三瓶老白汾,先生卻先后展開了送予他倆的丈二巨制,他倆萬沒想到,先生會送給他們如此精美大氣、自然天成、意味深醇的精筆妙墨,卻又是鴻幅巨制。

送給大弟子葉之隱的同樣是太岳山水畫,但與暢放達的那幅卻不盡相同,可能在創作之時,施老想到的是葉之隱的性情吧,筆墨平穩沉實,無劍拔弩張之態,清雅、沉靜、細密、雅逸,雖山水有地域的特質和爛漫之處,多顯心源與造化之冥契,但又多有紙上丘陵,文人畫的隱逸、格致、圖式、筆筆均有來歷。華潤而無浮艷,縝密又無瑣屑,乃精工而大氣之美也!

師兄葉之隱連連說道:“恩師如此厚禮,學生無功受祿,內心誠惶誠恐??!”

師弟暢放達早已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同時也喜上眉梢,對著仍在畫作前發呆的葉之隱說道:“師兄,咱什么話語也難以表達對恩師的感激之情,俗話說跪天跪地跪父母,咱老師是再生父母,想當年咱拜師時也沒向恩師跪過,今兒,咱就跪拜一回?!痹挍]說完,暢放達把師母也扶進了老師寬大的畫室,讓二老并排坐著,他率先雙膝著地跪了下來,且將腦袋深深地埋下,額頭已經觸跪到木地板上了,卻從木地板上彈上一句話來:“師傅師母,請接受弟子一拜啦——”

葉之隱依然被畫作吸引著,只感覺到師弟用勁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人就跪成了萬分虔誠的狀態,慌忙對面前的師傅師母歉疚地一笑,依在師弟身邊也跪下去。

等到施老和師母扶起他倆時,暢放達的臉上已滿是淚水,燈光下一片晶瑩,那是感恩和激動的淚水啊。

不可否認,酒是感情的催化劑,正因了百年老汾酒的作用,才使得暢放達如此激動,更重要的還有恩師的明日赴京,這不同于往常的赴京,那大多是在中國美協開年會或者是去中國美術館參觀美展,為老師餞行一下,三五日就回來了。這次不同,老師是離開平都,定居京城了,以后要回來一次,還真不容易。依依惜別,使情感豐富的暢放達淚流滿面,還有一層內容,那就是老師給他倆的畫兒。他們沒想到居然是丈二巨幅,有一個細節他倆心里都明白,老師在畫兒的題識和落款上,沒有寫上“弟子暢放達惠存”,“弟子葉之隱雅鑒”,只是署了施老自己的名字、創作年月,蓋了名章和一枚施老喜歡的閑章。

這樣的畫作,以后是可以轉手倒賣的呀,而施老的山水畫現在市場行情是一平尺一萬兩千元,丈二大畫為三十六平尺,計約四十三萬兩千元,四十三萬,那是一個什么概念?

何況施老的畫作,還有很大的升值空間呢!兩位弟子的心,此時怦怦直跳。

在平都市,甚至在全省的美術圈子里,人們都清楚,施老的畫兒太難求了。

二十多年前,作為全國百杰畫家的施逸墨就已經蜚聲畫壇,享譽全省了。作為全市第一個中國美協全委會委員的他,也早早成了國家一級畫家和享受國務院津貼的有突出貢獻的高級專家。就這么一位藝術人才,在市文聯連副主席也不是,主席、副主席都是市委市政府派下來的行政領導,施逸墨行政上僅是一位美術科長。行政體制就是這樣荒誕而無理。那一年,市委宣傳部新來了一位部長,少年得志,年輕氣盛,不知從哪里知曉施逸墨的大名兒,仗著自己是文藝文化部門的頂頭上司,便貿然派了辦公室兩個小青年找到施老的家里,欲求一幅山水畫兒。那會兒施逸墨正給中國美協籌辦的一次大型美展創作一幅豎條八尺山水作品,剛勾勒了草圖,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呢,聽兩個小青年奉了部長之命前來索畫兒,心里頗有幾分不快,本想說幾句不客氣的話打發兩個辦事員,但又不想難為他們,想了一想,到畫室鋪開宣紙用他善長的行草寫了一四尺橫幅,內容是一句名言,卻讓人頗多思索:

反抗誘惑吧,那樣你才能有更多的機會做出高尚的行為來,一個沒有受到貢獻的熱情所鼓舞的人,永遠不會做出什么偉大的事情來——恭錄車爾尼雪夫斯基語錄,施逸墨甲申年于平都。

施逸墨將寫罷的作品折疊好裝入了一個印有“施逸墨書畫”字樣的大信封里,交于年輕人,擺擺手示意他們拿走,心里方覺得輕快了許多。

小辦事員哪里看得明白龍飛鳳舞的行草,連部長也辨識不清,他原本是想求一幅山水畫的,結果得到了一幅字,也罷,施逸墨除了是名畫家,也算一位知名的書法家,總算給了他當部長的面子。那幅字就裝裱了,懸掛在部長的辦公室里。時間長了,書畫界的人士免不了要去找部長的,見到施老書寫的如此內容,便暗自竊笑,一傳十十傳百,在書畫圈子里成了一大美談。

之后,再有官員或派秘書或派辦事人員前來索畫兒,施逸墨會冷淡地對來人說,你們領導可算是官人了,我呢,就是一個畫畫兒的,我不管他李書記、王市長都與我不大相干,喜歡我的畫兒,可以購買的,我熱烈歡迎,如白白索要或以其他手段變相索取,對不起,我沒有贈送的義務,山水畫是作品,作品是創作的產物,而創作是一種身心勞動,當官兒當大領導的,應當尊重人民的勞動,這個簡單的道理,領導那么高的水平,難道不明白嗎?

如此這般回絕了無數官人的索畫兒,社會各界也漸漸知道了施逸墨的個性和他作品的行情。

最令人稱道的,還是《平都日報》報頭題字的那場風波。

平都市要創辦一份《平都日報》作為市報。主編與社長研究后決定讓著名書畫家施逸墨題寫報頭,這個方案請示了當時的分管書記和宣傳部長,得到同意的答復之后,報社總編便來拜訪施逸墨,拿了上好的煙酒茶,并在全市最高檔的文房四寶翰墨軒購了十刀宣紙,作為施老的潤格。

施逸墨欣然答應,一連書寫三種“平都日報”的字樣,讓總編比較和選擇,總編對施老的書法大加贊揚,言語中不免有奉承巴結的意思,末了總編輯有些吞吞吐吐說出自己如何喜歡施老的山水畫,做夢都想收藏一幅,并且,市委書記也想通過他這個總編輯求得施老的畫作……

聽話聽音,施老聽出總編輯今天的造訪不僅僅是讓他題寫《平都日報》的報頭,送來的煙酒茶包括那十刀宣紙后面是有兩個要求的:一是送總編一幅山水畫,二是通過總編轉送現任市委書記一幅畫。他略作思忖,覺得讓他題寫報頭,是報社和市里領導看得起他這個書畫家,贈總編一畫也說得過去,總編又轉送市委書記一幅,他也理解,誰都有求人的時候,總編也不例外,總編也還想有進步,還想有發展呢。想到這里,施老便拿出兩幅橫條四尺的畫兒,分別裝了信封,信封上分別寫了總編和市委書記的大名兒。

總編好不感動,沒想到施老會如此慷慨,送予兩幅四尺大畫,話音顫抖著,千恩萬謝地離去了。

醞釀已久的《平都日報》是在兩個月之后出版的。一直關注著報紙,確切地說,關注著施老的暢放達第一眼看到報紙時,就非常驚詫了,報頭四字居然并非自己師傅題寫的,用的是一個愛好書法的副省長的題頭,因為“平都日報”四字下面有“副省長某某某”的字樣。心下一時惱怒,為自己的師傅不平。但暢放達還是忍耐了一下,以為報紙的第一期是用副省長題寫的報頭,是報社要借副省長的名頭,后來出的就會用施老的筆跡。這樣等了一個星期,第二周報紙出來依然如故,暢放達就沉不住氣了,拿了這幾天的報紙,來到老師的家里。

施逸墨平時很少看報紙,當然除了他自己訂閱的幾份專業性報刊之外。弟子暢放達拿來幾份《平都日報》時,這才想起前一段總編來家求字求畫兒一事,且拿去了兩張四尺山水,總編一幅,還為市委書記要了一幅。再看新創辦的《平都日報》分明用的是副省長的題頭,那字跡是不入書法之流的“領導體”。一股火氣便直頂腦門,有一種上當受騙且受了污辱的感覺。在畫室里轉了兩圈,便拉開抽柜,在一摞名片里翻尋出總編輯的那一張,直接把電話打了過去——“是劉總編么,我是施逸墨,我見報紙沒用我的題頭呀,怎么回事,你們不該這樣耍弄人呀,你們要巴結省長,直接巴結好了,干嗎在我這里插一杠?拿了我的字,拿了我的畫兒,連一句回復都沒有,這就是你們的處世原則?這就是你們坑蒙拐騙的手段——你們用這種下三濫的做法騙去了多少字畫?坑騙了多少善良的書畫家?……”

電話那頭分辯道:“施老,您別生氣,您聽我解釋,有些事情由不得我??!我有我的苦衷和難處呢……”

施老回話道:“不聽你的解釋,少說你的難處,你們不是上上下下商量過后才來我這里求字索畫的嗎,要畫時你就能當了家?給書記要畫兒你也能作了主?你給我聽好了,你給我送來的煙酒茶紙,我原封不動完璧歸趙,我寫的三幅字和被你拿去的兩幅畫兒,你也如數歸還于老夫,就當作沒有過這碼事……”

電話那端忙說道:“施老息怒,施老息怒,咱還可以通融一下的,可以通融——”

施逸墨加重了語氣:“沒通融的必要,通融什么,通融不還畫作的理由?我不想和你通融!”

電話那端,聲音有些生硬了:“可是,你的字和我的手里的這幅畫可以還你,送給書記的那幅我沒辦法再要回了?!?/p>

總編以為話這么一說,施逸墨會折中一下的,會考慮一下的,不料施老倔倔地對他說:“我馬上給書記打電話,追回我的作品——”

總編弄巧成拙,自以為搬出市委書記的大牌,施逸墨會偃旗息鼓,哪料得倔老漢不吃那一套,偏偏要給書記打電話,慌忙再給施老回話服軟,施老卻不再接他的電話而直接拔通了市委書記的手機,施老是通過暢放達打通市委辦公廳的電話的,辦公廳聽說是大畫家施逸墨要和書記說事兒,不敢有誤,便提供了書記的手機號。

施逸墨在電話里敘說了事情原委,重點提及劉總編通過報紙題頭一事,代為書記索要山水畫一幅,末了施逸墨說道:“我這人一直講究無功不受祿一說,更不可以無功而索取,這道理,想你書記大人也會明白,今天的意思,讓他姓劉的總編輯怎樣從我這里把書畫拿走的,再怎樣給我如數歸還回來,不然,我老夫可以上告你們勒索罪!”說罷啪地扣了電話。

一邊的暢放達聽得目瞪口呆,多少年來,面對市里的當權者,多少書畫家們卑躬屈膝,獻媚奉承,想方設法求人托關系把自己的作品往人家手里送呢,如此這般理直氣壯往回索要自己的作品,真叫他這個當弟子的見識不小。

當即施逸墨便派暢放達拿了那些煙酒茶之類退給報社那個劉總編了。

誰也不知道市委書記是怎樣給報社劉總編打的電話,想想看,書記哪受過這等羞辱,自己收受的比字畫更值錢的東西不計其數,一張山水畫哪里能記得起來?書記的氣惱不僅僅沖著畫家施逸墨,更是自己的部下劉總編的,總編不知在接受書記怎樣的訓斥和臭罵,或許他壓根就沒送書記,而是找了個借口給自己多索要一幅施老的山水畫呢!

第三天,報社派人把字畫如數送回,那時候施逸墨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歸還字畫的那天,兩位弟子正好在施老畫室,想想前因后果,二人就為政界的惡行氣憤一回,感嘆一回,也為先生的氣節和膽量激動一回,驕傲一回。

這件事不知怎么被傳了出去,特別是施老打給市委書記的電話內容,被人們傳說成了施老教訓和痛斥甚至是臭罵書記的內容,傳得繪聲繪色,栩栩如生,成了平都市社會各界的一大談資。

自此再沒有官人膽敢憑借官職或耍些小手段小聰明索要施老的字畫了。

深知師傅者,是弟子也。葉之隱和暢放達跟施老學畫二十多年,深知先生是一個純粹的性情中人。

十多年前吧,師徒三人赴太岳大山采風寫生,傍晚,下起了大雨,坡陡路滑,他們回不到原住宿地,于是就近在山區一個鄉辦中學里過夜。風大雨急,校舍處處雨腳如麻,那是文革中蓋的學校,簡陋粗糙,質量低劣,除了邊角的磚碇之外,內墻里一色的土坯,而且是山墻扛檁的那種,沒有框架的支撐,土墻稍有移動,整個屋頂就會全部坍塌,已經是十足的危房舊舍了。十四五歲的山里娃娃哪里敢睡呀,塑料布子蓋著土炕上的被褥,臉盆、飯碗擺了一地接屋頂漏下的雨水……

施逸墨的心被焦慮和擔擾絞痛著,看著娃娃們被淋濕的腦袋和一張張稚氣的臉,他的淚水和著雨水一起流淌。在和校長的交談里,他得知,學校通過鄉政府給教育局和縣政府打了五六年報告,蓋校舍所需的二十萬就是遲遲批不下來。校長一臉愁容說道,批下錢來,不知要到牛年馬月,那時,我就該退休了吧!校長四十出頭的樣子,要退休,還得二十年吧,校長無奈的話語讓施逸墨驚心動魄,他難以想象漫長的二十年,對這個鄉辦中學是個什么概念。

一個決斷,倏忽間,卻又是從容萬分地在施逸墨心里誕生,他和校長細細地算了一筆賬,二十萬,蓋幾排校舍,包括幾所教室,多少間辦公室和學生宿舍,以及廚房和邊角的衛生間……

校長疑惑這個留有一頭長長灰發和短短連鬢胡子的老畫家如何熱衷于蓋校舍所需的全部費用。答案是七天之后知曉的。

七天后施逸墨帶了二十萬元現金,并領著葉之隱和暢放達二位弟子,當然還有一個月的洗換衣物重來這所山區中學,他讓校長叫來了鄉黨委書記和鄉長之后,就拿出自己捐款蓋校的二十萬元,當即拍板定奪招施工隊,要在半月之內蓋起一所全新校舍,他要讓磚瓦民工們作為他和二位弟子筆下活動著的模特,一直寫生到半月后新校舍落成。

其實,施逸墨是半寫生半監工的,他要親眼看到從根基的夯實到一磚一瓦的砌起,直到整個校舍的框架在眼皮下現行。

鄉黨委書記、鄉長面對平都市來的這個好心的大畫家,幾次三番要把縣、市、省三級電視臺的記者請來報道他的義舉,還要把落成后的中學更名為施逸墨中學,這一切,都被施老堅決地回絕了。他淡淡地笑笑說,贈人玫瑰,手有余香,我手里有了翰墨之香,再有玫瑰之香,老夫終身無憾事了。

太岳山采風寫生的成果,是師徒三人之后在省城和平都市舉辦的“三人太岳行采風錄”大型畫展,畫展轟動省城美術界,這是眾所周知的。還有一大成果便是矗立起來的兩排鄉中學的新校舍,這,只有師徒三人知道。

二位弟子知道的,還有師傅許多生活中的小情趣,當然,都和他的“畫事”有關聯。

施逸墨那次在街上散步,一只皮鞋的鞋跟有些松動,不得不到一家釘鞋攤去修理一下。他坐在一邊的小馬扎上,忽然就看見鞋匠黑黃的茶缸邊上居然放有一本自己早年間的畫冊,封面已陳舊,自己的頭像已模糊,但依然能看清冊名《情系太岳》的字樣,就好奇地打量一陣,那本畫冊是用來墊茶缸或其他用具的,看得出是鞋匠閑時翻閱的,再端詳鞋匠,五十來歲的年紀,黑黑黃黃的瘦臉,難道鞋匠也喜歡畫兒不成,探手拿起畫冊翻著便問:“師傅,你還看施逸墨的畫冊,你也愛看他的畫兒么?”

鞋匠頭也不抬只管忙手中的活計,一邊答話道:“那可是位名畫家,畫太岳山是一絕哩,打小咱就喜好人家的畫兒,只可惜,上學時家里貧寒,飯都吃不起,哪里還敢學畫兒,只好干這釘鞋的營生。這本畫冊還是半年前從一個收破爛的老漢手里要的,老漢橫豎問我要了三塊錢。嗯,嗯,閑來沒活時,翻翻,看看,我老家就在太岳山里,這施畫家就把太岳山畫活嘍!”

施逸墨點點頭。到眼下,施逸墨已出版了大大小小十多本畫冊了,但第一本畫冊對任何一位畫家的印象和作用都是那樣的深刻和巨大,就如同父母的第一個孩子。這本畫冊收集了他中青年時代的傾情之作和心血之作,每一幅作品里都凝聚了他對太岳山的赤子之情。這畫冊是他早年間贈送給圈里或圈外,某個同行或友人的,當然也有附庸風雅者問他去索要再要他簽個名兒。時日久了便撕去簽名的那一頁,當作廢紙廢報賣給拾荒老頭。這樣的事情他見得不少,甚至還有新出版的精美畫冊被人拿走之后,連簽名的那頁也懶得撕去就賣給收破爛的了。圈內的人不會這樣做,即使不喜歡畫家的畫最起碼它還是一個資料。圈外的不懂繪畫者就說不準了,特別是行政界的一些大小官員,要了你的畫冊,又要你的簽名,滿足他的某種貪欲和虛榮心理,他又不懂畫兒,放家里又占地方,之后,就毫不心疼地扔了……

施逸墨氣惱和無奈的同時,也有些欣慰和自豪,世上啥人都有啊,有不愛惜你的畫冊的,也有從拾荒人手里購買的,就這回事兒。

后來有兩次施逸墨有意無意地路過釘鞋攤,遠遠看見釘鞋匠在認真地仔細地翻閱著那本舊畫冊。

回到家,施逸墨毫不猶豫地拿出他早已畫好的六尺橫幅《太岳秋色圖》和先后出版的七八本大型畫冊,裝在一個印有他頭像的精美的布袋子里,提著,鄭重其事地送給那個真愛他的畫兒的釘鞋匠。

那一天,對鞋匠來說無疑是一個如獲至寶、升祺駢福的大喜之日。

每晚看一會兒書或是畫一會畫兒之后,施逸墨喜歡一個人在小區西邊那片平房前散步,平房可以說是一片貧民區,過去是一家國營工廠的家屬院,現如今住著形形色色的底層人們,下崗工人,進城民工,還有臨時租住的各色人等,和他們接觸,或者從他們身邊走過,施逸墨都能感受到來自底層的濃郁的生活氣息。目擊他們逼真的生活狀態,他們在平房前的場地上打牌,喝啤酒,朗聲地說笑,有時施逸墨自覺不自覺地融入他們中間,一起談論生計的零碎和社會的復雜,還有道聽途說的各種新聞或逸事。就是在那種場合里,施逸墨無意中知道了租了一間屋子的小兩口,好像是大學畢業二三年在市里打工的青年人,男的最近考上了公務員,正等待分配一個理想單位呢,這個“等待”階段正是讓你活動和送大禮的階段,活動一下,打點打點關系,就留在市里工作了,如果沒任何行動,就干干地等待著,就被安排在東西兩山的縣份或者是最基層的鄉政府了。這無疑是人生又一個關鍵時刻,問題是男青年找到了“關系”卻無力去送禮,那至少得五六萬元的“禮物”。小兩口一時被窘得無所適從,施逸墨在路過小兩口的門前無意中聽男青年感嘆說:“如果能找個關系便宜地購買到大畫家施逸墨的山水畫也行,那個部長可喜歡施老的畫兒了?!本吐犈嗄臧l牢騷說:“那不是白說么,除非人家大畫家施逸墨是你姥爺或者是你親舅舅……”

施逸墨私下里打聽到那小伙子確實很優秀,是從農村出來的,人實在又能干,當即回到畫室,用了兩天時間一氣呵成畫了春夏秋冬的山水四條屏。第三天傍晚,當小兩口依然帶著滿面愁容和一腔心事前腳進了出租屋時,作為不速之客的大畫家施逸墨拿了剛畫好的作品后腳就跟了進來……

施逸墨的畫兒果然幫助那個素不相識的男青年進了市里一個理想的單位,男青年之后寫了一篇很動情的散文分別發表在市報省報和《人民日報》上,以表達他的感恩之情……

施逸墨身上發生的有關“畫兒”的大大小小的故事,在平都市口口相傳,傳播當中人們不免加上自己的感情色彩,或添油加醋或文學夸張,在無數人的茶余飯后的談資里漸漸成為街頭巷尾的某種文化傳奇。

只有二位弟子葉之隱和暢放達了解真實的老師,深知先生對繪畫的熱愛和對畫作的珍視。

故而當先生贈予他倆每人一幅如此精美而大氣的丈二巨作的時候,二人深知這是老師的傾情之作、心血之作,收藏這幅作品,是收藏近三十年來深厚的師生情誼,還有師徒在人生歷程上可貴的藝術探求和濃濃的繪畫情結。

向師傅下跪的那一刻,暢放達的淚水是真誠的,感恩的淚水,看到師弟亮閃閃的眼淚,葉之隱鼻子一酸,眼珠眼眶都紅起來。

寬闊的畫案上依然鋪展著寬闊的畫卷。

畫卷上的崇山峻嶺依然在崎嶇著延展著,飛瀑山溪依然在激濺著暢流著。

果真就要把師傅贈予的這幅精品賣出去么?

多年了,宋秘書長宋官人那邊畫兒也要得急切,畫款也給得爽快,無數次了,通過他暢放達給師傅聯系好,師傅那邊把畫兒畫好了一回話,十萬八萬左右的畫款宋官人就帶在身上,或當面交給施老或由他暢放達轉交,辦事利利落落,絕不拖泥帶水。這一點,他暢放達再放心不過,也就是說,三天之后,老師贈予他的這幅《太岳覽勝圖》便會變作一筆豐厚巨款的。

頓時,寬闊的畫案上,太岳勝景被鋪天蓋地的百元面鈔覆蓋了,那可是大片兒迷人的粉紅,一張張不斷積累的百元鈔票,在畫案上變成許多個阿拉伯數字,最后定格成“43”萬的巨大符號。

四十三萬,是的,施老的這幅《太岳覽勝圖》當下的一口價就是這個數目,以后還會有很大的升值空間。暢放達明白圈內行情和書畫市場的走勢,三五年之后的拍賣會上,說不定還會有一個驚人的數目,盛世收藏么,就應珍藏這等名畫家的精品,何況又是這難得的橫幅巨制。暢放達實在不應急于答應宋官人,如果他要的是斗方,四尺或者六尺也罷,手頭有的是,偏偏是這么大的橫幅,又是富于特殊意義的只有他們師徒三人心里明白其中內涵的作品,即使高價額售出去,他的心里,也永遠有一種痛,一種缺失的痛,愧疚的痛。

可是,唉,世上就怕這個“可是”,如果沒有這種生活中的轉折該多好,暢放達深知,無論政府部門或者是其他金融、信合、大型國有企業諸單位購買如此巨幅畫作的,相對而言少之又少。換句話說,這樣的機會并不多,托人辦事給領導送字畫,一般不會送這么大尺幅的,送者得考慮領導家客廳正壁的長短,客廳里肯定是山水畫了,山高水長,依山傍水,尋求靠山;而臥室里大多是花鳥畫了,或富貴牡丹或蓮蓬出水,烘托主人的惜香憐玉,珍愛女性的情致;書房大多雅潔、清靜,還有一種節操,便適于懸掛梅蘭竹菊四條屏,還有精巧的人物畫,如梅妻鶴子,竹林七賢等。近年來,無論家居還是公共場所,所懸掛的字畫朝小而精巧的方面發展,諾大的一面客廳墻壁,不懸掛氣勢磅礴的大山水了,而是兩三個小頭方或者小扇面,看來更精明更有情調。這就是人們審美情趣的變化,對過去凡是廳堂必懸大畫的傳統來了一個反叛和審美顛覆。難怪有不少畫家打趣調侃說,以后的畫室都無須再大,三尺長的畫案足夠畫扇面小品啦!

這是一個隱形趨勢,這個趨勢必將影響和左右繪畫市場的行情,即人們對于小型畫作的青睞已漸漸超過了對大幅巨制的熱情,在以后的一個時期里,八尺以上的大幅畫作肯定會受到某種程度的無形冷落或者說敬而遠之的。

以這個判斷推理,他手里的這幅丈二大畫以后賣出的機會也就不會太多。

畫界的人,具體到每一位畫家,會珍惜每一次出售機會的,會權衡再三,讓步少許,再適當把價格壓低一些,以使得玉成此事,不僅是這一次啊,開一個好頭,鋪一段路子,便于以后更多的人行走暢通。

可能是基于以上諸多情況,暢放達當時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人家宋官人,把手頭這幅施老的長卷賣出去。一旦答應下來,平靜下來,再將這幅作品用目光親切地觸摸一遍,用心靈反復在山水上跋涉幾遍后,他又為自己的冒失和考慮的不周而懊惱,他開始譴責自己了,不過就是四十三萬么,過幾年有了更好的價格豈不悔青了腸肚?給兒子在省城購買樓房的首付,這四十三萬元固然能起大的作用,但依他暢放達的社會能耐還會有其他辦法可想的,急于把這幅長卷賣出去無疑是思慮不周和重大失策……

說出的話,潑出去的水,難道再給遠在北京的老師施逸墨打電話,說明情況,讓先生給宋官人再畫一幅不成?

不可以,萬萬不可以,冥冥之中有一只巨大的無形的手掌在左右著暢放達的行為,在鼓動他的下一個步驟,他要在既不拿出這幅長卷,又不向先生電告的情況下完成宋官人的購畫任務。一縷決斷的從容驅趕了曾經有過的猶豫不決和糾結,暢放達得放開手腳,在以后的三四天時間里在他寬闊的畫案前揮毫潑墨……

二十多年前,暢放達還很年輕,他是從市藝術學校美術班畢業后分配到市群藝館工作的,要不是在鄉村的家里困難窘迫,他是要立志報考師大美術系的。正是讀大學的年紀,命運卻讓他早早走向生活踏進了社會的門檻兒,那時候,他在新華書店購買了一本《寄情太岳·施逸墨山水畫集》,利用一切閑暇時間悉心琢磨大畫家施逸墨的山水構圖,筆墨的表現,淡墨、濃墨、焦墨的用法,潑墨、破墨、積墨的法度,筆墨如何才能在干濕濃淡的墨色對比中,顯示出它的獨特韻致,他一點一點體會施逸墨筆墨的精妙……那時的他還無法形成對一幅山水畫作構圖的理解,但他可以在一幅現成的構圖上一筆一劃一皴一染中仿照施的筆墨……如此這般仿畫之余他還臨了《石門頌》二王,米芾等字貼,最后慢慢地靠近施逸墨的字體,起先是在廢舊報紙上練字,后來看到出不來效果,就在最便宜的宣紙上書寫,等到每月有了一筆固定的工資,他在繪畫、書法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對生宣和熟宣的需求。四年后,用暢放達的話說,整整一個大學本科的時間,他把施逸墨的山水畫作仿了幾千張,而書法的臨摹已上萬張了,一幅斗方或四尺的山水畫出來,再提上款識,那活脫脫就是施逸墨的作品了。時間長了,書畫圈里的年輕人都打趣稱他為“小施逸墨”。第五個年頭,在一個春和景明的日子里,暢放達精心挑選了十幅山水作品,敲響了曾給他擔任過素描與色彩課,如今已是市美協副主席的油畫家岳明倫的家。

當暢放達把十幅山水畫鋪展在昔日老師面前時,油畫家岳明倫異常驚訝,脫口而出的竟是一句:“你小子怎么會有施逸墨的這么多畫作?”待他一張張細細翻過,審視般地看了題識,落款和印章之后,才恍然大悟,嘆道:“這些年你把精力都用在模仿施先生的字畫上啦,哦,你別說,不仔細留意,是難以分辨的,只是在一些細節的勾勒上,還能看出破綻,在整體運筆上,還有稚拙的筆力不達的地方……”

雖說是油畫家,岳明倫卻有很深的美術造詣,對國畫的欣賞鑒定也十分在行,他嘴上這么說著,對暢放達仿照施逸墨的畫作心里暗暗叫絕,心想這小子,再這么畫下去,三五年之后真可以以假亂真了,還有那字體,活脫脫一種“施體”,不細辨識哪里分得清楚,在那十張有斗方有四尺的畫作里,岳明倫抽出兩張來橫看豎看,臉上自然露出欣喜之色,想來他是對那兩張情有獨鐘了……

精明的暢放達一直暗暗察言觀色,陪了小心說道:“這兩張就給岳老師留下吧。老師好時時發現畫作中的毛病,也好給學生指出來,如果老師還想留下幾張,岳老師挑好了?!?/p>

岳明倫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挑了其中一張,鼓勵了暢放達幾句,不料暢放達這時候求這位昔日老師一件事,讓他引見一下,他要拜訪大畫家施逸墨,并拜他為師求施逸墨收下他這個弟子。

岳明倫驚訝又為難地說:“引見當然可以,就不知道施先生收不收弟子,幾年下來只知道他收了一個叫葉之隱的,他可是考察葉之隱幾年之后才收作弟子的……”

見岳明倫面有難色,暢放達說:“岳老師只管引見一下就行,收與不收,那就看我有沒有這個造化了?!边@樣,市美協常務副主席岳明倫就引了美術青年暢放達去拜訪市美協主席著名畫家施逸墨。

那時候施逸墨正在畫室靜靜讀一本中國美術出版社出版的《當代畫家批評》一書,看看作者,知是當下很走紅的一位青年美術評論家,書中的第十八章,竟是對他施逸墨山水畫作的專論,居然有五六千字,評他為“太岳畫派”的創始人和奠基者云云,文中還提到了太岳畫派的繼承者畫壇新秀葉之隱,和平都市其他幾位風格相似的山水畫家。施逸墨就驚奇那位評論家對自己畫作的了解,以及對平都一幫后起之秀的年輕山水畫家的洞悉。恰這時岳明倫引了內心惴惴不安的暢放達敲門進來。

“施老師好,也沒事先告你,就冒冒失失來拜訪,這是市群藝館的小暢,對你崇拜已久的,他畫了幾年國畫了,讓您指點指點?!?/p>

岳明倫說著在施逸墨的謹讓下和暢放達坐在靠墻的沙發上。

那時候施逸墨正擔任市美協主席,岳明倫是常務副主席,工作上的事情,要經常碰頭商量,但他小施逸墨十多歲,故而以老師相稱,對施老是極為敬重的。

“哦,好,好,來的都是客,銅壺煮三江,年輕人也畫山水畫么?”施逸墨沒說多少客套話語便直奔主題。

暢放達彈簧一般彈起來,靦腆地笑著,一張白凈臉兒立刻紅了,邊打開他帶來的畫邊低低地說:“畫得……還得施老師好好批評指正才是……?!?/p>

不僅暢放達的心里緊張,就連岳明倫也有些惴惴不安,因為那畫作統統是仿作,對一個畫家來說,是很忌諱這種事情的。

起先翻看的時候,施逸墨的眉頭是緊緊擰著的,翻閱完又細看了一遍,雙眉漸漸舒展開來,平時就嚴肅的臉龐,浮出的是一片慈詳的笑,他點點頭說道:“平時就喜歡我的畫兒么?筆墨還是有些功夫的,看來是練了幾年的時間,還有書法,也練得不錯,平都的青年畫家最大的問題是書法太弱,不曾臨貼,你比他們強了許多,只是,山水畫作著重精神,不求形似,你的畫作里,只重表象的著色,看重渲染的部分了,但沒有線條的?,F,因而還有墨而無骨,只注重了外在的某些特質,而缺乏深厚氣韻心性和造于化機的筆精墨妙,這樣一細看,便無韻無氣、無勢。皴法的一味疏野,在應當細膩和細節的地方,便照顧不周,乃至粗糙了……不過,這是以后需要慢慢解決的問題,不可以著急,能看出你有很好的悟性,起初階段的模仿性有時是必要的一步,由模仿到創作,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要學習一些美術理論,思考一些美學問題,重要的是多感受大自然,多寫生,由生活反芻為藝術,你就能感受到一味模仿的邯鄲學步,能體會到創作的愉悅和創造的魅力……

施逸墨平靜也貌似平淡的話,如同春雷般響徹在年輕的暢放達的心頭,他聆聽著教誨,如醍醐灌頂的他那時候就堅定了拜施逸墨為師傅的信心。

暢放達要用一件又一件累積起來的實際行動,感動這位名畫家,然后再提出自己的拜師請求。

家在農村的暢放達比不得城市青年的物質豐厚和條件的優越,他知道有不少像他這般年紀的書畫青年拜了某位書法家或是畫家為師,隔三差五地便請老師喝酒,非但喝酒呢,酒后還要安排老師到歌廳唱歌,到浴園洗澡按摩,甚至還要出資全程安排,喚了小姐給老師特服……這在平都市的書畫界并不罕見,有人說它已成了徒弟巴結師傅的潛規則??墒?,那需要人民幣啊,家庭拮據的暢放達不會也不敢那樣做。

暢放達有暢放達的路子。在和施逸墨一段時間的接觸里,了解到施老師是一個有濃郁鄉土情結和懷舊情懷的人,他熱愛鄉村,崇敬大山,生活起居上有時候樸素得像一個地道的農民,暢放達自然會在這上面動腦筋。

星期天的下午,從鄉村回城的暢放達,自行車上帶著一些鄉村土特產,汗流浹背行色匆匆的他沒有回到群藝館,車子拐進了施逸墨居住的文軒小區。

篤——篤——篤——

不輕不重,節奏分明得有幾分悅耳的敲門聲響過,是溫和賢淑的施太太前來開門。

“師母,我星期天回村里,給您二位帶了些土特產,請師母笑納,不成敬意?!?/p>

說罷,暢放達拿出一包白豆,一包綠豆、一包紅豆、一包豌豆、一包剛剛碾出的小米……

半月二十天后,暢放達又給施逸墨送去一袋新下樹的核桃,一瓶小磨香油,一袋自家院子里的花椒,還有一袋曬干的木耳。

春天的那一段日子,氣候轉暖,初雨過后,暢放達和自己勤勉的母親上了村東的山坡里,各提了一只竹籃撿地皮,那是山坡雨后草叢里生長的一種可食用的鮮美可口的菌類,只是藏在山坡枯枝草葉兒的底下,撿拾起來需仔細需彎著腰把那些軟軟的黑乎乎的小東西從土里分離出來,很是辛苦的。年輕的暢放達不怕辛苦,撿回家里,又細細挑過,再一遍一遍地洗干凈了,太陽下晾曬片刻,裝進一個塑料袋子里,進城給施老師家送去。

地皮適于往面條里放,或干面或湯面,放些許地皮兒,鮮美可口,整個春天山野里的香味兒,似乎全盛在飯碗里了……

施夫人是個善良的女人,給丈夫施先生端好了香噴噴的面條,總免不了要稱贊暢放達幾句,感嘆幾句,說這孩子是如何的厚道,如何的有心,在雨后的山坡上母子撿地皮又是如何地辛苦,施夫人在先生跟前說著,自己倒感動得抹起了眼淚……

畢竟就是春天那段日子有地皮地軟,山坡里不會經常有的,春天的山坡里卻長滿了各種野菜,有灰灰條,蒲冬果兒,掃帚苗兒、蔫蔫菜……

挖野菜要比撿地皮省勁多了,母親不用兒子動手,就自個挖回來很多,擇干凈了,洗干凈了,晾著,等著暢放達回家來拿。

三月兩月的,暢放達會把家里磨好的白面裝一袋子給施逸墨送去。那是自家地里產的麥子,又是父母親在村里的鋼磨上磨的,沒有任何添加劑、防腐劑,純粹原生態的面粉,無論是蒸饃或是做面條兒,那種地道的麥香呀,讓施逸墨仿佛回到了五十年代,又品嘗到了農耕文明的土地上莊禾物特質的香馨。

暢放達仿佛能掐會算,每當施逸墨兩口的面袋到底兒的時候,他就及時地又扛來一袋兒,還附加著幾個小袋袋,什么玉米面兒,豆子面兒,蕎麥面,莜麥面兒……

俗話講,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如此這般地過去了二年,書畫青年暢放達以新時期愚公移山的精神終于感動了平都市書畫界的上帝,著名山水畫家施逸墨,當然這中間施先生也直接或間接地對暢放達作了一些了解,終于在暢放達的又一次請求中,答應收下他從世以來的第二個徒弟,當然也是最后一個徒弟。

拜師儀式尚未舉行,消息便傳遍了圈里圈外。一次書畫筆會上,岳明倫和施逸墨坐下來喝茶,無意中說到這件事,岳明倫問道:“圈子里傳說施老師要收暢放達為徒,果真是這樣么?”

“是的,我這人你也知道,從來不喜歡大張旗鼓廣收徒弟,確實喜歡山水畫的,有可塑空間的,能對上眼的,人品也不錯的,不妨收個一二。葉之隱不用說了,功底好,人品好,我就看上他那個難得的書生勁兒;暢放達么,人精明,也會來事兒,農村出來的苦孩子,能吃苦耐勞,懂得知恩圖報,你知道平都有多少人模仿過我的山水畫么,不到三十也有二十多號吧,模仿多年了,也僅僅是畫個皮毛,筆墨從未滲到骨頭里去。暢放達就不同了,對我的畫兒,他是真愛,從骨子里愛,又有很好的悟性,畫畫上有可塑的大空間,還能從小暢身上看到他社會活動的潛力,還與內向的葉之隱正好相反,這就有些情趣了,徒弟嘛,各具形態……”

施逸墨很輕松地回答岳明倫,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油畫家岳明倫經見的事情很多,作為施逸墨的同行和多年無話不談的朋友,也沒什么忌諱,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他接了施的話說道:“那些仿您畫作的人,除了愛你這種畫風外,就是在仿得極像的時候把自己的畫賣個好價格,好在他沒到那個水平,還仿得不像。暢放達就不一樣了,再過幾年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圈內的事兒就傳到社會上了,有買家要購買施老師的畫兒,不免心里要犯嘀咕,這山水畫,是施逸墨親手畫的,還是由他的弟子暢放達代筆的……時間長了,會引起人們思想的疑慮,也怕引起書畫市場的混亂,最終,也怕影響您老的聲譽?!?/p>

施逸墨聽罷一怔,也僅僅是怔了一下,就釋懷地笑著說:“你說的有道理,我們無法改變這種現象,不能因為有這種可能出現的現象,就使我拒絕暢放達于千里之外,拒絕了,他有可能孤注一擲就以模仿為業,不達目的不罷休;收了為徒,他會有更高的繪畫境界,會有更遠更新的繪畫途經要他去追求去實踐,人,就不會是一個僅僅模仿的匠人了……”

“哦,沒想到施老師會這樣想問題,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藝術境界和人格魅力吧。你收小暢為徒,我當然非常高興,作為他繪畫起步的啟蒙老師,看到他能有你這樣的名師為他指點,也是一種欣喜和慰藉呢!我就來做你們師徒名義上的介紹人吧,什么時候舉行個拜師儀式,搞得隆重一些?!痹烂鱾愡@時興奮起來,自告奮勇當這個介紹人。

“嗬嗬——”,施逸墨也舒心地笑了起來說:“當然了,這個介紹人,哦,應該說主持人,非你莫屬了,就近日吧,你給咱張羅,不過,萬萬不可張揚,人員少少益善,簡簡單單就好?!?/p>

“那,就按施老師說的辦,你選人吧,咱現在就定下來?!痹烂鱾愔朗┮菽莻€很低調的人,也就依了他。

“你我二人,暢放達和葉之隱師兄弟二人,這四個了,再叫上南光北和陳秋園如何?”

南光北是平都市晉寶齋的老總,在他那里常常舉辦市美協的各類畫展,晉寶齋平時也展出和出售本地書畫家的作品,還銷售文房四寶和其他玉石奇石之類。無論活動還是生意,晉寶齋弄得有聲有色,紅紅火火。

陳秋園是平都市最大的民營企業家,手下擁有大型煤礦,煤焦加工和化工生產等配套企業。這人又特別喜好字畫,自己也于閑暇揮毫潑墨,畫大寫意山水和水墨荷花牡丹之類,幾年前,施逸墨介紹他參加了省美協,上次市美協換屆,施逸墨力排眾議,助他當上了市美協副主席。這固然基于他的書畫愛好,重要的是從美協所舉辦的活動和開展一系列工作考慮。陳秋園對施逸墨就有了感恩戴德的意思。

聽施逸墨點名南光北和陳秋園,岳明倫也心下一喜,幾個月后,他的油畫作品展將在晉寶齋舉辦,還得和南光北好好籌劃一下,必要時,也得陳秋園贊助一把呢。想到這里,岳明倫歡快地點了一下頭。

“明倫,咱選個特色小飯店即可,安靜干凈,吃得舒心,談得交心就行了?!笔┮菽侄撘环?。

“這個我明白,施老師你就放心吧,我聯系他們就是了……”岳明倫說罷就拿出手機來,在翻找幾人的號碼。

這天暢放達換了一身新衣服,早早來到施逸墨老師的家里,之前他和師兄葉之隱聯系好,二人先到老師家里,再接了老師到飯店里。

二人接了先生來到飯店后,令他們驚訝的是,在二樓那個寬敞的包間里正坐著岳明倫和邀請的另兩位先生,他們先一步來了,這是一個禮節,是對施逸墨這個“主角”尊敬的一種表現方式。其實,除了暢放達這個新人,大家都很熟悉,美協的一些畫展呀、采風呀、筆會呀一年里大家不知要見多少次,酒宴上見了,相視一笑,握個手,自然又是很親切的樣子。

岳明倫就給暢放達一一介紹了南光北和陳秋園,暢放達很恭敬地握一下手,叫一聲“南總——久聞大名”,又叫一聲“陳主席好——久聞大名,今日一見,實在有幸!”

這稱謂是昨天晚上暢放達請示了岳明倫的,作為生意人南光北喜歡人稱呼南總,而作為企業家的陳秋園,因了剛擔任美協的副主席,在美術圈子里更喜歡讓人叫他陳主席,這樣叫了,便高興,便有一種成就感。

岳明倫又對南陳二人介紹說:“這年輕人就是施老師的新收弟子暢放達——”二人則對暢放達送一個熱忱的笑,說一些后生可畏,前途無量的客套話。

暢放達心里暗暗感嘆,要不是施老師收自己為徒弟哪里能和這些排面人物同桌共餐呢!這家飯店名叫“天一閣”,離晉寶齋較近,裝修考究,古色古香,寧靜優雅,看來他們平時常在這里喝酒。暢放達下意識捏捏自己的口袋,里面裝了三千塊錢。他昨晚有心想問一下,岳老師,不知三千塊能不能夠,又怕岳明倫笑話他老土,便沒問,心下有些惴惴不安,怕付款時不夠發窘尷尬。說實話,心里沒底,這樣的飯店,他從沒進過,這樣的場合,也從未參加過。

由南光北點了十幾道菜,酒要了施逸墨平時喜歡的三十年的老壇汾。三巡過后,由岳明倫主持了拜師儀式。坐在尊者之座的施逸墨,今兒特穿了一件象征喜慶的紅色唐裝,臉上一直是笑瞇瞇的。他接受了新納弟子暢放達的三個深深的鞠躬,也喝干了弟子敬的三杯老酒。暢放達給老師敬過酒后,自己連喝三個,以表達對師傅的尊敬和虔誠,自然又給在座的每位敬酒,一圈子下來,臉兒通紅,腦袋開始暈頭轉向,情緒也火一樣有了燃燒的感覺。

葉之隱天生的內向,且木訥,不善言辭不會交際,卻非常內秀,似乎天生就有繪畫的天分。師從施逸墨的兩年來,在師傅指點和個人努力下,畫技大長,在“施派風格”上又有自己的創新和繪畫語言,如今已成為平都頗有名氣和頗富個性的青年畫家了。

葉之隱先給自己的恩師敬三杯酒,直率而內向的他又怕師傅喝多,便說:“老師你喝一個就行,另兩個我替您喝嘍?!北阏鍧M了替師傅連喝兩個,再一一給另幾位敬酒。

施逸墨是用一種珍愛的目光看著葉之隱,他奇怪這個年輕人比他更為古板甚或固執,在社會上他可以說格格不入,不會周旋,不懂世故,整日沉浸在山水畫的琢磨和創作里,他覺得充實而幸福,他單純得幾近于迂腐了……施逸墨喜歡這個大弟子,覺得這亦是成為大氣候的另一種派兒。

三十年陳釀老壇酒第四瓶喝干的時候,大伙的話也多了,大都圍繞著畫事兒。企業家陳秋園一會兒拍著葉之隱的肩,一會兒拉著暢放達的手,連著聲地說,我羨慕死你們了,我要年輕二十歲,也一定要拜施老為師呢,成了施老的徒弟,也就能成為大畫家,成不了大畫家也成中畫家,哪里會像我這樣兒小畫家一個……

南光北也用他南方式的普通話說道:“二位小弟以后有滿意的畫作,盡管拿到晉寶齋來,給你們提供展示和銷售的一切條件,必要時搞個師兄弟畫展也很好。施老弟子嘛,牌兒就亮出去了……

陳南二位的話像火苗兒,把暢放達滲了酒精的心咯噔一下點燃起來,焚燒起來,仗著年輕氣盛,就又給二位敬酒,又過一圈兒,一張長條臉喝成了一張紅紙……

這樣吃喝說笑到了下午三時多,醉眼朦朧中,暢放達忽見南總南光北給了穿一身旗袍的服務員一摞人民幣,讓埋單,不料卻被陳總陳秋園一把奪了過來,又塞給南總,說:“有我在這兒,埋單的事兒,哪能輪到你?”言罷,拿出一張卡來讓服務員去刷。

南總爭辯道:“這,這是我的地盤呀,讓我給施老師服務一回也不行么,不給我一點面子?”

陳總說:“下回吧,機會多多,機會多多?!?/p>

暢放達忽地明白過來,連忙說:“該我付賬的,怎么可以讓陳主席埋單呢,我這里早就備好了呢!”說罷忙著掏衣袋,手卻被岳明倫摁住了,只聽岳明倫低聲說,更輪不到你的,坐好了便是。暢放達坐下,困惑地看一下施老師,只見施逸墨對他微笑地點點頭。

拜師一周之后的一天晚上,施逸墨給暢放達打來電話,說明天在美企聯舉辦一個迎五一主題性書畫筆會,全市有二十余人參加,屆時帶上毛筆和印章即可。

暢放達又高興又期待,想咨詢一下師兄葉之隱有關筆會的一些事情,又怕師兄笑他,就這樣激動得一夜未曾入睡。

美企聯全稱是平都市美術家企業家聯誼會,會長自然是家大業大財大氣粗的陳秋園,副會長是十余個喜好字畫的知名企業家。美企聯活動中心在市郊的一幢氣派大樓里。美企聯派小車來接施逸墨,施逸墨就讓兩個弟子早早來他小區一塊坐車。

活動大樓前面掛著紅紅綠綠的橫標和豎標,只見“平都市迎五一著名書畫家大型筆會”“熱烈歡迎我市著名書畫名家蒞臨”“書畫傳百代,筆墨寫春秋”等字樣,氣氛莊重而熱烈。

一下小車,暢放達和葉之隱就左右扶著師傅施逸墨,早在樓前等候的陳秋園遠遠迎過來,和施逸墨握手問好,且直接把施送到電梯直上了五樓的活動大廳。

正如標語所寫,大都是市里頗有名氣的書畫家,有的暢放達見過,有的僅僅聽說過大名兒。當書畫名家到齊的時候,連工作人員和其他參加活動的人員便有近百號人了,作為主持人的陳秋園會長,先從施逸墨開始介紹,他說,首先我們今天有幸請來了著名書畫家,市美協主席,德高望重的施逸墨先生……等介紹到葉之隱和暢放達跟前時,陳會長說,這位可能大家都認識了,著名青年畫家、施逸墨先生的得意門生葉之隱先生,葉之隱身邊的這位呢,大家可能還不太熟悉,他是施逸墨先生的新收弟子,青年畫家暢放達先生,大家鼓掌……在百十號人的掌聲和目光里,暢放達站立起來,朝大家禮節性地鞠了一躬,心卻咚咚緊跳著。這是他第一次在這種場合和大家見面,也因為他是施逸墨的新收門徒,大家的目光也在他臉上多注視了一會兒。

等另一位副會長簡要地講了講筆會的意義與主題之后,筆會就開始了。

活動大廳里早已擺好連在一起的木桌,木桌每隔一處都鋪了墊毯,上好的墨汁、印泥和顏料早已備好,最讓書畫人眼亮的是各樣宣紙的陳放,眼尖者能看出是生宣中的特凈,凈皮和棉料,雖說是新購來的,但品牌尚好,有金星和紫光,似乎也有紅星品牌的。書家用的熟宣也是上等的好紙,鋪展開來 ,就有一股股奇香彌漫。暢放達雖習畫多年,卻從沒用過這等好紙,不是不敢用,是用不起,作為生宣的特凈和凈皮,他們畫山水時常常要畫到大寫意或是沷墨的,特凈的墨洇效果便能恰到好處地表達出來,宣紙與畫者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而棉料宣墨洇的適可而止,最是便于小寫意的揮灑自如。國畫啊,就是這般的玄妙和神奇!人常說的好手不擇筆,好手不選紙,那是偏頗甚或無知的,真正的大家,是非常講究筆墨紙硯文房四寶的,要不,何來文房四寶一說?

大伙先看施逸墨先生作畫。他拿過一張整四尺的宣紙,反復折疊幾下,人們以為他要裁成斗方或是取三分之一呢,不料先生滿鋪了。他折疊的過程可以理解為構思的過程,而折疊的微痕大約是對這幅山水的界定。這時候葉之隱和暢放達趕快過來,擠進人圍的圈子里,為自己的老師抻紙或打個下手。只頓了一頓,施逸墨就飽蘸墨汁落下了第一筆……

初看,那大膽遒勁的著筆,紙上是水墨淋漓的狀態,筆與紙難以分辨,讓人想到縱恣蒼莽,散毫大力刷掃,便有斜風急雨水落呂梁的營構,又看浩浩渺渺瀑落千丈,非黃河大瀑,又勝似壺口吼天,洶涌奔流可聞其聲,可觸其勢,令人心域震撼。這其實是表達心性與自然的通透,人與道的默契,中國傳統山水畫旁搜萬象而達于心象,鋪陳外在而奔突主體……先生將大寫意甚或大膽的潑墨運筆揮寫,筆走崇山峻嶺,小溪大流間,……不到半個小時,四尺山水便斂氣寫就了,眾人一片叫好,待墨跡稍干,弟子葉之隱,暢放達又各捏了邊角遠走幾步朝眾人展示,又收到一片喝彩。

不要說暢放達,就是跟先生學了兩年多的葉之隱,也沒見過師傅這般酣暢潑墨過。

接下來施逸墨就被陳秋園扶到里間屋里喝茶去了,而其他被邀者、嘉賓,也各自為政,各占了一方地盤,或寫或畫,忙碌開來。

每位書畫家身邊都有圍觀者,也有工作人員在服務忙碌著,這無疑激發了書畫家潛在的創作欲和表現欲。

暢放達起初還有些緊張,兩杯茶喝過,靜下心來。初次出道,不敢畫大畫,就裁了一個斗方,畫他最熟悉的具有“施派風格”的太岳山水……

很快,一幅斗方畫完。此時陳秋園會長過來,近了端詳,遠了打量,終了贊嘆道:“真不愧為施逸墨弟子,這筆墨,這畫風,這意境,和施老如出一轍,難怪施老慧眼識才呢,如不見小暢作畫兒,先生拿出這幅,還真以為出自施老之手,嘖嘖,厲害,厲害,小暢前程無量??!”暢放達謙虛幾句,心里如同灌了蜜,有了舉足輕重的陳秋園的贊賞和肯定,又接連畫了兩幅。

葉之隱則是典型的文人畫兒,舉重若輕,筆墨尚簡。他最早很是喜歡現代北方畫壇領袖式的人物陳師曾的風格與畫法,喜歡是因為陳師曾對西方寫實主義繪畫表現出極大的熱忱,對傳統文人畫發生價值傾斜,并在此基礎上加以維護改變和選擇。葉之隱是師大美術系國畫專業的高材生,在校的四年里曾對吳昌碩、齊白石 、黃賓虹、陳師曾、潘天壽、傅抱石等大師進行過研究和對比,最終選擇了文人畫作為主攻方向。他覺得寫實固然重要,尤其是寫實關注形式之美,但是,作為藝術的畫作,重在表現一種精神,一種意境,一種文人的人生情懷人生抱負,包括人生態度。畢業之后,他成了一個專業美術工作者,面對嚴峻的現實生活,他對自己的美術理念進行了反思和重構,并在反復比較之后,選擇施逸墨為師。施的畫作不求清淡,而求其雄強,甚或霸悍狂肆,這使得他早早地跳出文人畫的狹隘的圈子,并且在人品、學問、才情和思想上,葉之隱更愿意靠近施逸墨。故而,葉之隱的畫兒就有了潛移默化的改變。

今天,他畫了兩斗方,清雅而不失雄奇,山勢巍峨,飛瀑疾迅,以墨骨為主,以煙云為輔,生氣盎然,一掃往日傳統文人畫的荒寒蕭索。

“看葉畫家的這兩幅作品,處處靜穆,又處處生機,隱逸里突現銳氣 ,胸中有山岳,筆底才起伏,真是師高弟子強哪——”陳秋園這一呼喊,引得許多人圍過來觀看,葉之隱的臉,一下子紅了。

畫家們一般每人畫兩幅,也有畫三個扇面的,書法家要多一些,五幅六幅不等,緊張了兩三個小時,該吃飯了。

酒宴就設在活動中心的三樓,他們走下去就是,工作人員引著他們走到一個大包間里。大包間有三張氣派華麗的酒桌,酒桌上,早已擺上了打好的名牌。暢放達看到第三張桌子上有他和師兄的名牌,心里又是一陣激動。連幾個負責人共坐了三桌,他們剛坐定,就有一個旗袍小姐從第一桌開始分發紅包,紅包上寫著每一位書畫家的名字,小姐每到一位跟前,說一句“先生辛苦了,一點微薄的潤格,不成敬意,請笑納?!?/p>

暢放達拿上紅包時,心又咚咚緊跳幾下,看身旁其他人,說聲謝謝就不經意地把紅包裝進皮包里了。他哪敢拿出來看呀,只用手指悄悄捏了捏,覺得有厚厚的一摞,慌忙塞進口袋里。

又是一頓豐盛的酒宴,又是迎接五一的筆會,會長副會長先后致辭敬酒,活動中心主任副主任敬酒,桌與桌之間又互相敬酒。白酒紅酒啤酒輪番上陣,熱鬧紅火,酒浪滔天。

暢放達第一次有了筆會的體驗,回到宿舍帶著醉意打開紅包,數一數嚇一跳,百元大票整整三十張,三千塊錢??!

他想施老師可能更多,因為紅包上寫每位的名字,書畫家的重量級別是不一樣的。

拜師真好。

當書畫名人真好。

除卻個人努力,暢放達得細細琢磨應把個人名氣弄得大一些。

漸漸地,暢放達結識了媒體記者,凡采訪他寫他的報道、通訊或拍他的報道片的記者,他都認真地為每人畫一幅山水畫。

這似乎成了一種良性循環,記者越寫越多,文章也越來越長,由原來的豆腐塊小報道,寫成了長通訊或報告文學;原來僅僅是文字報道,后來就配發畫家小照和作品照片,占報紙的半個版面甚至整整一版。電視臺也是一樣,原來僅是口頭播報,后來就有了畫家的形象和畫作的出現,之后就有了八分鐘十分鐘人物采訪和專題報道,凡這種宣傳力度,暢放達不但給記者們每人一幅畫,還通過記者轉給總編、臺長、廣電局長一幅較滿意的山水畫。

自九十年代始,平都市的大小報紙真如雨后的蘑菇一樣,噌噌地不知從哪里就竄了出來,晨報、晚報、都市生活報、文化生活報、書畫信息報、發展導報、家庭趣味報、文朋詩友報、健康娛樂報……不一而足,隔個十天半月,就能在某一報紙上見到有關暢放達的專題……當然,精明的暢放達也建議報紙搞了幾期“著名畫家施逸墨及弟子作品展“的專題,在市里產生了很大影響,既宣傳了自己,師傅師兄也很滿意。

短短幾年時間,暢放達在社會上有了一定的影響。喜好山水畫的企業家,自告奮勇給他出畫冊,辦畫展,當然,談好條件是要收藏他十幾幅相當尺碼的山水畫的。為了不過于顯山露水,讓師傅覺得他浮躁張揚,由他出面聯系企業家,搞了兩次頗具規模的“太岳頌·施逸墨及弟子葉之隱暢放達山水畫展”也同步出了大型畫冊。兩次畫展不僅僅請來了省美協主席、副主席和全省知名畫家、畫評家,還請來了中國美協的主要負責人。那是一次具有很大影響的畫展,省報、省電視臺、中國美術報等專業報刊都進行了相關報道,從那時起“太岳畫派”的名號就漸漸被圈內人們所熟悉且愈叫愈響。

當省城嘉賓紛紛離開后,暢放達以個人和施老師的身份挽留了中國美協那位主要負責人,多住幾天,跑跑市內主要名勝和風景,放松幾天,跑一跑,轉一轉,加深對平都市的印象,美協的負責人欣然答應。

施逸墨因一連幾天的畫展和迎來送往累倒了,暢放達就安排心細的師兄照護老師,他自己就陪同中國美協領導游山玩水,品嘗北方小吃,把領導照顧得無微不至,伺候得高高興興。當然,這一切費用,都由舉辦畫展的企業家來付。

暢放達是在舉辦畫展的第一天聽老師施逸墨無意地說起中國美協這位負責人的舉足輕重的身份的,他主要負責新會員的審查和審批,天哪,這還了得!圈內人都知道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很難加入的,有的名畫家一輩子都加入不了,一輩子都是個省級會員。中國美協會員的條件是必須有三次以上參加由中國美協舉辦的畫展,且獲三次獎;還有就是入選中國美協舉辦的每五年一次的畫展,也需入選三次。這種條件對于一個地方上的畫家,無論專業或是業余,都難乎其難,要純粹從入選和獲獎的硬條件要求,許多人一輩子也達不到。

暢放達對那位大權在握的負責人,照顧得殷勤周到,無疑已贏得了好感??墒?,思慮多多的暢放達覺得根本不夠,他應當給予他實質性的好處才行。

暢放達思維的觸須延伸到了嬌美開朗的少婦蔣惠婷身上。

蔣惠婷是暢放達一個包藏深幽的隱私,是一瓶小可示人的濃烈卻令人陶醉的美酒?,F在,暢放達要大著膽兒把這瓶美酒貢獻給那位負責人,確切地說,是讓他擁有兩個晚上的陶醉時間。

蔣惠婷是個很有個性的女子,她愛暢放達,暢放達也深深喜歡她,她能愿意么?

其實,作出這個決定或者說有了這個想法的時候,他的心一陣絞痛,罵自己不是人,為了自己所謂的名分或說利益吧,什么都做得出來……痛歸痛,罵歸罵,這事兒還得動員小蔣去做,硬碰了不誤了,大丈夫男子漢在這事兒上萬萬不可優柔寡斷。

說起來蔣惠婷是暢放達的學妹,也畢業于市藝校,只是晚他八屆也小他八歲。在校時這女孩子就是引人注目的?;?,她相貌嬌好,身材婀娜,性格開朗大方。因為學美術,著裝也前衛大膽。這女孩卻性氣高傲,把多少追求者都拒之于千里。畢業那年就很難分配工作了,憑借男友父親市政府副市長的關系,終于在既輕松又能搞專業的市群藝館上了班,她自然嫁給了副市長的兒子。誰料結婚三年不到,副市長就因受賄罪獲刑,副市長的公子即蔣惠婷的老公不僅牽涉其中,還因暗開賭場涉嫌販毒數罪并罰判了無期……蔣惠婷像被霜打的鮮花,整整一年時間請了病假不去上班。上班之后的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沉默寡言,性格居然有了幾分孤僻,除了偶爾請教同一科室的,當然也是她科長的學兄暢放達一些國畫運墨的專業問題外,就是一門心思畫一些工筆畫和小寫意。

她最早看上的是暢放達的山水畫,接觸得多了,便由畫及人漸漸喜歡上了暢放達,暢放達一個農家子弟的奮斗精神,暢放達對繪畫事業的孜孜不倦,暢放達游刃有余的社交能力……

終于有一天,蔣惠婷要拜暢放達為師并在酒店請他喝酒。暢放達有些受寵若驚,連連說道:“好師妹哩,咱是同事,哪里敢收你為弟子,這不亂了套也亂了輩份了嗎,以后咱共同學習就是了,我給我師傅施逸墨介紹,看能否收你為弟子,我是不夠格的呀!”

看他慌忙緊張的樣子,蔣惠婷笑了,說道:“我是老虎嗎?嚇成那樣,施逸墨腕兒太大了,我拜不起,就拜你吧,誰讓咱倆有緣分吶,同一學校畢業,又分到同一單位同一科室,又都是搞美術工作的,就拜你師兄吧,這酒你要不喝,就是看不起我?!?/p>

暢放達連連說:“平時你下班走了,我還趴在窗玻璃上看你遠去的背影呢,哪敢看不起,好,這個師妹我認了?!?/p>

那天兩人高興了,就喝了一箱啤酒,暢放達借去洗手間的機會事先付了賬,這讓蔣惠婷不依不饒,出了酒店,借了酒勁兒,非拉著剛拜下的師兄暢放達到茶吧喝茶不可。

酒確實喝得不少,兩人又很激動,談天談地聊書畫界的許多趣事兒……他們要的是茶吧的一個單間,單間里除了有大大的茶幾、茶幾一邊還有鋪了毛毯的榻榻米,環境幽雅,氣氛多少有些曖昧,霓虹燈照著兩人感情豐富的臉,讓人有了莫名的沖動和期盼。

“師兄,謝謝你,是你給我帶來快樂,我好長時間沒這樣愉快了——”蔣惠婷說罷忽地就在暢放達的臉上親了一口,暢放達先是怔了一怔,之后就伸出雙臂一把將蔣惠婷攬在懷里。

蔣惠婷順從地依偎著,閉上了一對有著長睫毛的生動嫵媚的眼睛,眼角里卻歡快地流出兩行清淚,在暢放達強有力的摟抱之下,她喃喃地喘息著說道:“暢大哥,我給你,我愿意……”

暢放達被酒精刺激過的神經,現在又讓這句話深深刺激一下,一顆心咚咚狂跳,一身肌肉微微顫抖,當他把蔣惠婷一米七零的修長身體抱放在榻榻米上的時候,他才感到那苗條身材的生動迷人和起伏有致,她瀑布一樣秀美的烏發流過雪一樣的脖頸,披散在玉一般光潔裸露的雙肩邊,她同樣烏黑的質地優美的裙裾之下,包裹著怎樣誘人的身體呢?暢放達一雙靈巧的繪畫山水的手,此手將要笨拙地揭開這個玫瑰一樣的神秘……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以后兩年來的無數次的激情相約。他們悄悄地在市內大賓館里包房,在較小的招待所里臨時休息,當然也在環境好的茶吧、酒吧相會,隔一段時間也去浴園里包間洗浴,日子過得充實激越,充滿刺激和興奮。這中間,暢放達利用省美協的人際關系,給蔣惠婷解決了省美協會員的問題,又通過一家企業的贊助,當然是以暢放達的五幅六尺畫作為條件,給蔣惠婷出版了精美畫冊,書號居然是中國美術出版社的,這讓蔣惠婷對他有了感恩戴德的決心。兩人感情的基礎,就牢固得像夯過的地基一樣??梢哉f,他們融洽到了無話不說,無事不商議的地步了。

當暢放達用另一種帶有啟發和誘導的談心方式向蔣惠婷表達了讓她伺候和陪同美協負責人一事兒的時候,蔣惠婷久久沒說話,白晳明麗的一張漂亮臉蛋霎時泛了青色,她忽然說了一句“暢放達,你不是人!你為了你自己就忍心把心愛的女人送給別人嗎?你個王八蛋,你這是美人計嗎?”說罷嗚嗚地哭了起來。

暢放達嚇壞了,忙給她道歉說:“婷婷,是我的不對,我急糊涂了,我自私自利,我不是人……”說急了,暢放達揚起巴掌搧自己的臉,搧出啪啪的聲響。

蔣惠婷忽然抓到他那只搧打的手,把一張被淚水洇濕的臉貼過來,緊緊貼在暢放達有了紅掌印子的臉上。暢放達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心里也對自己有些不以為然,卻忽然聽到蔣惠婷哽咽著說:“師兄,我答應你,我一切都是為你——你,也真不容易啊?!?/p>

第二天,打扮鮮亮嫵媚大方的蔣惠婷在暢放達的引領下,結識了那位負責人,陪他一同吃了晚餐,并陪他度過了兩個激情的夜晚。

那年冬天,暢放達順利地加入了中國美術家協會。

圈子里人都知道,中國美協會員的名號是響亮的,特別是基層一線的畫家,擁有了這個名號,他的社會影響和畫作價值自然就有了一定的提升。

在加入中國美協的次年,暢放達就被選舉為平都市美協副秘書長。

暢放達曾在師傅面前舉薦過蔣惠婷,看能否收她為女弟子,施逸墨平靜地說,有你和之隱兩個弟子,我平生就知足啦,我不是孔圣人,無需弟子三千和賢達七十的。

還是岳明倫老師告知暢放達,施逸墨是一個不事張揚、處事低調的人,收徒弟也如此。他是耳聞目睹了市內其他幾位名家的收徒弟事宜的。市里不乏名家收弟子的先例,有的書畫家出于多種考慮召收十余個弟子,有的甚至召收兩批或三批二三十號弟子。不要光看到熱鬧紅火被弟子們前呼后擁的一面,要知道人多心雜特別在名利面前往往弄出鬧心的事情,一碗水難以端平,猜忌嫉妒,厚此薄彼,讓弟子與弟子之間,師傅與弟子之間,第一批與第二批弟子間常常烏眼雞一樣產生不快;有的弟子請師傅喝酒、唱歌、洗浴、桑拿,還安排了特服,過后卻在人前人后宣揚師傅如何的貪酒貪色……暢放達不知師傅是否有過這些考慮,反正他是再也不多收徒弟了。

說來也怪,自暢放達加入中國美協后,購買他畫兒的人比以前多了許多,隔三差五的,有電話相約,有中間人介紹。暢放達是個靈活的人,在價格上他是能緊能松的靈性人。有公家購買了,他自然咬緊價格,一平尺一千不松口,有個人喜愛他的畫兒要買了,一千塊錢一個斗方他也給得。這成了一種良性循環,回頭客大有人在,日子也就滋潤許多,還抽空子找機會幫蔣惠婷推銷一幅兩幅的,兩人在私下里依然如膠似漆,激情澎湃。

這一天,南方書畫商人南光西找到了暢放達。

南光西是晉寶齋總經理南光北的胞弟,專做字畫生意的。南光西很有幾分神秘地把暢放達約到飯店包間里,酒后悄悄地告他,要他仿畫一批師傅施逸墨的山水畫,當然是署大畫家施逸墨的名字了,他要拿到南方去銷售,他有兩點保證,一是保證金額讓暢放達滿意,二是銷南方保險,絕對不會有人知曉這碼事情……

暢放達一下酒醒了,那個回報他的金額,當然也是潤筆費大得讓他驚訝,他以現在售畫兒行情,十年也掙不了這個數目。

暢放達一驚訝,酒杯掉地上摔碎了,那破碎的響聲刺激他一下,下意識里連連擺手,他堅決地回絕了這事,他不可以這么做,他得對得起自己的師傅。

往事煙霧一樣從眼前飄逝了。

如今,自己的恩師施逸墨早已離開平都遠去京城了。在經過一番糾結猶豫矛盾和痛苦的心理爭斗后,暢放達決計將這幅丈二長卷模仿下來,真跡是舍不得賣出的,仿作賣給宋官人,反正公家的事情,別人也難辯真偽,干吧,干吧,干吧!那四十三萬塊錢,委實在誘惑著他……

三天三夜幾乎沒有合眼,暢放達一頭撲在仿作大畫兒的謹慎細致的忙碌之中,模山范水,以師傅之丘壑林木為筆下之丘壑林木,或皴擦或渲染或留白或墨塊或勾云或勾水……真正仿如此長卷,暢放達才體悟出先生風行云動、山欲成舞的強烈動勢,可謂風雨飄搖,山水淋漓;大山巍峨卻多變,云水則留白如帶,屈曲回繞,如舞如旋……中國傳統文人畫的核心,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把自然山水心象化,又融入傳統文人畫兒的筆墨之中,先生可謂爐火純青矣。

雖說是偷偷仿作先生的畫兒,雖說有諸多的挑戰等他去完成,暢放達還是切入了繪制的愉悅中,憑借先生多年的悉心指導,憑借他多年對先生筆墨的研習,憑借他本已有之的那份聰明和悟性。

第四天頭上,一幅《太岳覽勝圖》業已完成,其惟妙惟肖形神兼備就如同克隆出來一樣,連暢放達自己也驚訝不已。

之后他小心翼翼題“太岳覽勝圖”及年月日不多的幾個字,要知道先生的字他是模仿了數年的,此時一題款識也幾乎以假亂真。

暢放達的心咚咚狂跳著,一是仿作的完成使他有了莫大的成就感 ,另一個便是他將目光盯到一個緊鎖的抽柜上,那里平時緊緊鎖著他的一個永遠的秘密,如今,隨著抽柜的打開,這個永遠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要派上用場了。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下午,他在施逸墨家聽師傅講了一會兒山水畫的一些理念,之后先生要他畫一個斗方作為點評作品,他一人畫著,師傅和師母出去到超市購物去了,斗方畫完后,師傅師母仍沒回來,有些好奇的暢放達便在畫案下好奇地拉開一個抽屜,哦,那是一整抽屜先生的印章,名章、閑章,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方有圓,那大多出自本地和外地鐫刻名家之手,足有兩百余枚。暢放達一時看得驚訝,鬼使神差一般,內心是一股帶有邪惡的念頭驅使他,挑了其中兩枚較大的名章和閑章,快速地裝進了他的皮包里。他說不清當時為什么要那么做,沒有明確目的和動機,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那一縷欲望,就那么做了,心情忐忑不安卻有隱隱的興奮刺激和滿足……

難道當初說不清道不明的舉動是為現在仿畫師傅作品拉開的一個下意識的前奏?還是在他的潛意識里早就埋下了日后仿畫的種子?如今這粒種子終于經過十多年的醞釀埋伏韜光養晦找到了適宜的水分、土壤、陽光和季節,破土而出茁壯成長了……這不是么,這兩枚閑置了多年的印章如今派上了大用場!它們是否還一直被使用下去呢?

暢放達在自己仿畫老師的畫作上,果決地蓋上老師印章的時候,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度過了一段艱辛的路程完成了一個大幅度的跨越。

接下來,他邊用鼓風機吹拂畫面,助其墨跡的速干,邊用眼光細細撫摸一遍三天三夜勞作的成果。

畫卷徹底干透了的時候,暢放達將其折疊起來,放進了一個印有“施逸墨翰墨”字樣的大紙袋里,那是施先生的手跡,是一年前暢放達幫先生印刷的信封袋,在交于先生之前,他給自己留了一部分。

這時候手機響了,是官人宋秘書長打來的,他是來取畫的,小車已朝暢放達的住宅小區馳來了。

說來也怪,自那幅長卷仿作被宋官人取走之后,暢放達收留下的施逸墨先生的那兩枚印章就隔三差五派上用場了。首先是南方書畫商人南光西重找到暢放達,秘密協商讓他仿畫一批施逸墨先生的山水,以斗方為主,最好二十到三十幅。南光西這次拿來的是數目可觀的預定金,那黑色小提包里整摞兒的人民幣如同一包炸藥,炸開了暢放達的最后防線,如果說仿長卷給宋官人是對師傅留給他的那幅長卷不舍的話,答應南光西的請求并收下一大筆預付金后則是他徹底放下那一道最后的底線,開始大步走向畫界的另一條不歸之途……

這之后南光西又介紹了書畫商人甲與乙,以同樣的方式請暢放達仿一批施逸墨的畫作,這次是一百張扇面畫兒,小巧,不會輕易露出破綻,南方書畫商人的精明謹慎對細節的留意無處不在。暢放達心里暗笑,他想他仿畫的施逸墨的那幅丈二長卷也極少有人能辨得真假,那天宋官人看后喜悅得跳起來,欽佩到骨子里了,連連說施老的畫作寶刀不老志而彌堅,簡直可以稱作大師嘍!雖說在官場廝混,宋官人還是有一定鑒賞能力的,和書畫家們也打了幾十年交道,眼光的毒與辣,還是頗到位的。宋官人的一連聲兒地稱贊讓暢放達也另一番欣喜,元氣一下子就飽滿了,應付南方畫商的小斗方小扇面,他從內心里是不懼怯的,輕輕一笑,他接過了沉甸甸的現金。

平都市美術家協會成立三十周年的慶?;顒优e辦得熱鬧紅火,名目繁多,有畫展有文藝演出還有大家敏感和關注的美協的換屆工作,原本是群眾性的團體活動,因為宋官人的參與并且作為美協名譽主席的人選,宋官人就給這次頗具規模的活動財政拔款二十萬元,這在一定意義上成了一種政府行為,要知道,宋官人已升任市委副書記,真正大權在握了。

這樣的活動是要邀請遠在京城的施逸墨先生的,先生不僅是全國著名書畫家,還是前任市美協主席,要換屆,要作為特邀嘉賓,施逸墨是必請貴賓。

換屆之前,作為有了一定名氣的山水畫家葉之隱、暢放達都是市美協副主席的人選,只是在主席團預備會上,有人提出副主席人選中只有葉之隱尚不是中國美協會員,葉之隱的畫兒是公認的好,會員一項卻成了他的軟肋,這事兒一時無法決定,就暫時放置下來。

施逸墨先生是大會前一天晚上到達平都市的,市美協主席岳明倫及全體副主席們,宋大官人及手下秘書長一行,當然還有施的兩個得意門生葉之隱和暢放達一起到車站迎接,看到從站臺走來的施逸墨先生銀發飄飄,精神矍鑠,一副仙風道骨的灑脫,大伙不由得鼓起掌來,宋官人贊嘆,藝術使人年輕,創作使人生美麗??!

接風酒宴設在全市最豪華的斯麥爾大酒店,酒席中間,施逸墨在接受了大伙的幾番敬酒之后,回敬了大伙,他這時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對大家說:“在列車快到平都市的時候,我接到了中國美協打來的電話,電話說,本屆五年一度的全國美展已經揭曉,金銀銅及入選獎剛剛評出來,葉之隱的六尺山水《太岳人家》榮獲金獎。這次金獎全國僅有兩位,真的可喜可賀,這不僅是葉之隱本人的光榮,也是咱省、咱市美術界的一大喜事啊,我建議,在座的諸位,給葉之隱敬一杯以示慶賀!”酒席上一下子沸騰了,大家都知道這個獎項的絕對權威性,全國美展,不要說獲獎,就是入圍,都是十分艱難的。葉之隱是繼二十年前施逸墨獲此金獎之后的全省當然更是全市第二位畫家。這消息無疑是一顆原子彈,震蕩著全省全市美術界每一位畫家的心,讓在座的每一位對這個平時沉默寡言內向固執且與世無爭的中年人多了許多敬重與欽佩。

施逸墨破例給自己的這位大徒弟敬一杯酒,衷心祝賀一下;又給小徒弟暢放達敬一杯,也祝賀他近年來取得的明顯進步和不俗成績。

宋官人以副書記身份給葉之隱敬了一杯酒,他平時和暢放達聯系很多,幾乎成了哥們,對這位不哼不哈又不善交際的葉之隱敬而遠之,聽說他獲了如此大獎,便有些刮目相看,自然也舉杯相慶。

市美協主席岳明倫也對葉之隱祝賀一下,他知道葉之隱獲了如此大獎,可以說摘了皇冠上的明珠了,國家會員很快會解決,市美協副主席的那個位置是理所當然應留給人家的,當下屆主席,也是理直氣壯的。

慶?;顒雍蛽Q屆大會一切都按計劃進行得順利而圓滿,岳明倫連任美協主席,施逸墨和宋官人任美協名譽主席,葉之隱和暢放達新增為美協副主席,大家心情舒暢,情緒高漲,認為召開了一個和諧的大會、成功的大會、勝利的大會。

大會酒宴結束之后,宋官人熱情邀請美協主席副主席一行十余人到他新近裝修好的市委副書記的辦公室稍坐喝茶,因為他要給每位主席贈送兩桶龍井茶的,作為他這個名譽主席對大家的見面之禮。

三輛豪華轎車靜悄悄朝市委大院駛去,宋官人和施逸墨、岳明倫還有企業家兼職美協副主席陳秋園乘坐一輛車子,路上,陳秋園忽然想起了什么,問施逸墨道:“施老師,是不是前一段作畫兒很辛苦,我出差去了深圳、廣州和廈門一帶,在好多畫廊都見到了您的畫兒,大多是斗方和扇面的,想您這么大年紀,創作仍是那么勤奮,深為感動呢!”

“哦,是么,斗方和扇面?你在哪么多地方都見到了?”施逸墨一片疑惑,自己年事高了,沒有了那么大的精力和體力,除了畫一些心性之作,哪有那么大的創作量呢?

說話間小車駛進了一個濃蔭覆蓋環境優美的市委大院,宋官人把大家邀請到了三樓他的寬敞豪華裝修一新的辦公室里,早有秘書和工作人員給大家沏好了茶水。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東面雪白的墻壁上懸掛著的一幅丈二的山水《太岳覽勝圖》,大家都看到了,那應當是施逸墨老師的拿手作品哪,而葉之隱明白那應當是自己恩師赴京前,贈給二位弟子各一幅的長卷呀,怎么跑到宋官人辦公大廳啦?葉之隱下意識地去看師弟暢放達,企圖尋個究竟,只見暢放達喝過酒的臉龐此時煞白煞白……

只聽宋官人說道:“施老師,還是半年前我當秘書長時,市委書記想要您一幅大山水呢,就委托了暢放達,等到拿上畫兒的時候,就聽說他要調動,果然,不到三月,他就調走了,這幅畫呢,就懸掛在我的辦公室了,還得好好謝謝施老師,畫了如此大氣如此精美的長卷……”

施逸墨此時也臉色泛白,他一句未吭走到近前細細看這幅簽有自己大名蓋有名章閑章的大畫兒,看著,他的身骨抖動開來,葉之隱趕忙走到跟前扶住了老師。

葉之隱也從長卷的筆墨里看出了破綻,但是,上方的名章和閑章卻分明是老師本人的,這就讓這位純粹的畫家一片困惑和滿腹不解了……

施逸墨看著畫作,看著題識,看著印章,他早已明白過來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情,不敢相信自己精心培育的弟子暢放達的作為,聯想到方才陳秋園說過的深圳、廣州甚至廈門一帶都有他的斗方扇面的山水小幅……他感到事情不是孤立的、不是簡單的,事情的復雜性,他得順一順,想一想。他努力轉過頭來想找到弟子暢放達,讓他解釋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他覺得有一股疑惑和憤懣重重地擠壓著他的胸,他的心,擠壓著,涌動著,他終于沒能控制住這些疑惑、憤懣和這幾天里喝下去的酒一起洶涌澎湃地翻滾上來,他哇地噴吐出來,噴吐出來的卻是紅紅的濃濃的血,他只覺得眼前血紅一片,口腔里鼻腔里有濃濃的咸腥的味道,便失去了知覺,整個身子倒在了大弟子葉之隱的懷里……

“施老師,我的恩師啊——”

暢放達哭嚎著撲過來,同葉之隱一起緊緊抱住了施逸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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