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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生

2011-08-15 00:42丁國祥
飛天 2011年7期

丁國祥

靈生

棺材擺在堂屋的正中間,堂屋黑色的板壁圍著它。兩支金彤彤的蠟燭剛換上,燭光正旺,火苗正直,靈堂極其肅穆。佛事已經做完,做佛事的道人吃過夜點心去睡了,明天五點就要起來進棺。

出喪時辰定在早上九點整。

蔡英守在靈前,穿著孝袍,白色的孝袍。白色是靈堂里最隆重的色彩。孝袍在靈堂里很多?,F在只有蔡英穿著孝袍坐在靈堂里,守著。親人們太累了。蔡英說,你們去睡一下吧,明天四點就要起來的。親人們已經守了好幾個晚上了,實在是累了,很疲憊地脫下孝衣去小睡一會兒。白色的孝袍堆集在靈堂正前方的一只篾籮里?;j是黑的,露出的孝袍是白色的。

現在,黑色是靈堂的主色。

蔡英坐在這黑色里,懷里抱著兒子。

蔡英看著兒子的嘴從自己的乳頭松落,一滴濃稠的乳汁滴在他嫩白的小臉上。蔡英笑了起來。就是這笑容,突然僵在了她的臉上——她看見父親蔡仁從棺材里爬起來,正在翻越對他來說非常高峻的棺槨板。父親奮力一躍越過棺材沿,一跤跌在黑色的地面上,再爬起來,走向蔡英。他給了蔡英兩個耳光,手勁很大。蔡英一下子暈了過去。蔡仁從蔡英的懷里抓過孫子,手在孫子的頭上撫了撫,像是撫去一個蘿卜上的泥土。

孫子的頭發全掉了。

蔡仁張開嘴,朝孫子的額前一口啃下去,嘎地一聲,前額被咬下一大塊。蔡仁努動嘴嚼著,眼睛跟隨著手轉動,在尋找合適的位置,準備啃第二口。孫子頭部的豁口像心里美蘿卜,紅粉粉的,水分很足,蔡仁的嘴角不時流下洇紅的血水。

蔡仁邊嚼邊說,你養什么兒子!

嚼了一會兒又說,你養什么兒子!

蔡英醒過來時,看見蔡仁蹲在地上。兒子的頭已經沒了,他的兩只手,兩只腳,一個身子,已經被撕分開,整整齊齊地堆放在一起。蔡仁蹲著,看著,嘿嘿嘿地笑。笑著笑著,他“呼”地化成一陣旋風,旋風驟起,塵土飛揚。風靜之后,是一堆塵土蓋住了蔡英兒子的手、腳、身子。然后,它們慢慢地,慢慢地,沉進去,沉進去,沉進靈堂黑色的土地里。

“啊——”蔡英凄慘的尖叫聲沖出靈堂……這是一個驚夢。

是的,明天五點進棺,九點出喪。蔡仁還躺在堂屋西邊的床上?;钪鴷r,他睡在樓上,現在他睡在地上。生前的床扔在地道里,現在他睡的床是兩塊厚厚的松木板,朝東那個頭墊著一段大木頭,朝西那頭墊了一團稻草,木板上鋪了一張草席。蔡仁手里握著黃蠟,腳邊點著長明燈,臉面上粘了一團純白的棉絮,身子上蓋一條大紅的小被子。就是這小被子,蔡英每次看它,總覺得它在起伏著。開始以為是錯覺,定眼再看,死死地盯住看,它還是起伏的。蔡仁真的還在呼吸嗎?

蔡英守在靈前,在等親人們前來吊唁,每當有人來,她就要哭幾聲。這個空檔隔得有點長,她居然睡了過去,做了個夢。

這是十月的天空,陽光很足。只是照不亮放在堂屋正中間的棺槨。

靈堂的正對面,道地的邊沿上,蔡仁的三弟蔡義坐在陽光下,嘴里叼著一根煙,煙在燃燒。道地里放著一堆亂石,亂石上扔著一張床,蔡仁與根娟生前睡的床。床極其簡單,沒有一朵雕花,床繃用的是竹片,架構非常單薄。但這是一張大床,是蔡仁與根娟結婚時做的,是張婚床,它應該是蔡仁的生活里最重要的喜物。

按靠石山村的村俗,死人睡過的床要扔到野外去,這樣的床應該會扔到亂石堆上,小溪溝里,污泥田里等地方;過后,可能會被劈成柴火燒掉,也可能讓雨水沖洗,陽光曝曬后收回屋子里去。而可以肯定的是,蔡仁睡過的床將被劈成柴火。這張床太舊了,你看,上面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的,倒像是雕刻上去似的。這是一張沒有油漆過的床,如果你熟悉鄉村生活,如果你能想像,那么,在你的腦海里一定會浮現出它嶄新時的樣子?;蛟S,你還能從它平整的切面上,聽到木匠推刨子的聲音,看到他瞄線時瞇起的眼睛?,F在,它是黑色的,準確地說,是黑灰色的更合適些。長年累月的,這張床是靠板壁鋪放的,它的一邊磨得發亮,另一邊灰塵已滲入木質里。

在陽光中曝曬的這張床,沒有了溫暖,溫暖的體溫——“父親的,母親的,兄弟姐妹的,我的”。

這張床已經完成它的使命。你看,鋪在它上面的席子已經揭去,床菅已經卷走,挑到村口馬路的盤操場上燒了。聽蔡義說,掀床的時候席子上可亂了,方便面和餅干屑、干硬的飯粒、老鼠屎、死蒼蠅,就是蚊子的尸體也好多——很完整。

蔡仁的二哥說,在燒床菅的時候,聽見幾只小老鼠在火堆里慘叫,聲音跟火光一樣在風中亂晃。

蔡仁死了,死了的他又在親人們的內心里活泛起來。他們不斷地向蔡義問詢,你哥是怎么死的,死時有什么異樣?蔡仁活著的時候,或者說,最后兩年時間里,基本上沒有人這樣關注過他的生活了。

蔡義說,我哥這個人是個討債鬼,他死只管去死,他死也不讓我們安穩。

前年我哥生了一場病后,就起不了床,蔡英與玉明在城里上班,歸來一日是一日,基本上是我在照顧他。自從他病倒后,嘴里的一個死字是沒有斷過??傇谡f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蔡英為什么不歸來?玉明為什么不歸來?我說,蔡英與玉明要倡鈔票呀,他們不去倡鈔票,你生病了,吃藥、醫病哪里來的鈔票,去偷去?去搶去?我哥說,我知道的呀,我知道的呀。我說,你知道還指望他們歸來?你以為他們上班像你種田,多種少種沒關系?他們一天不上班是要扣工資的,歸來多了,白上不要說,還要倒扣鈔票。我哥說,你騙我,哪里要倒扣鈔票?頂多是沒得拿。我說,講你笨,你還不服氣,你是種田一輩子的土農民,土佬哥,哪里曉得城里人的事情?你搞社時的倒掛總知道的,雨仁一家,五個兒子兩個囡,是不是年年倒掛?

我這樣說,我哥就不聲響了??墒菦]過幾天,他又會說蔡英與玉明為什么不歸來看他。我就說,你有吃有喝,還想要什么?你想想看,你要吃什么,他們就給你買什么。你說上次喝的水好喝,他們就常常給你買可樂。你說那次吃的干面好吃,他們就給你買來。

我哥的記性木死了,跟他說過多少次了,那好喝的水是可樂,他就是記不牢。跟他說過多少次,那好吃的干面是康師傅方便面,他就是說不準。亂說,有時說李師傅,有時說蔡師傅。我說,蔡師傅是我,我做不出這樣好吃的干面。我哥就生氣了,說我拿話塞他的嘴,不跟我講話,不要我照顧。我送的飯不吃,燒的茶不喝。這樣總要犟好些天。

蔡義說,唉,我哥真是個討債鬼呀。

一個月前,他身體倒健起來了。人是健起來了,嘴里一個死字還是不斷的,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去把蔡英玉明喊來看看我呀。我說你會走了,會動了,還去叫他們歸來做什么?我哥說,我是會走路了,那是因為我是要走到閻王殿里去的。你不去拉倒,我現在自己會走了,我自己去城里找他們。唉呀,他有一天真的去了,走到柿紅嶺頭了,是村里的財夫老婆把他拉回來的。你說說,他真的去城里找蔡英玉明,讓他們怎么安心在城里上班?村里人還以為我這個做弟的把他怎么樣了呢。

我做人是難做的,比別人做的好十倍,可能還要被村里人罵沒良心的。

講起來,人變死,人變死,真有“人變死”一說的。我哥死之前一個月里,人是不正常了的。一晚上起來三四趟,九點鐘起來一次,我們一般還沒有睡,在樓上看電視。他在門口說,義,我要死了,你快去把他們叫回來。我下樓去,把他勸回去。十二點,我們困覺了,他又來了,在樓下說,義,你真個沒有良心呀,我只是叫你去叫他們一下,你都不去,我辛辛苦苦把蔡英養大,她連送葬也不給我送,我不甘心呀。我又把他勸回去。他睡著了,就不起來了,沒有睡著,可能兩三點鐘又會起來。你們不知道,他的聲音本來就輕,還細,叫我義時,那聲音真像飄著的鬼叫聲鉆到我的耳朵里來的。頭幾次在夜里被他叫醒,嚇得冷汗直冒。

后來我實在忍不住了,罵他說,你不會死的,你哪里會死?你已經是鬼了。罵他說,你死了更好,你死了我把你剁成一塊一塊,去喂豬,說不定會養大兩頭豬。我就怕你的肉臭,豬也不肯吃。

我知道我哥是要走了的,他一直說他要死了,要死了,前幾天改了口,說自己不會死了,說閻羅王說過了,再給他十五年陽壽,要讓他看著孫子上大學。我帶信去城里,讓蔡英與玉明歸來看看我哥。話有一句講一句,我們蔡英與玉明做得很好,歸來過好幾次。商量來商量去,兩個人想留一個在家里。我說,你爹是個遲早要走的人,早走一天倒還好,遲遲不走的話,你們守不起?;钊丝偛荒鼙凰廊吮锼?,放心去吧,我會盡量照顧好他。

我講我哥是個討債鬼呀,蔡英玉明剛剛歸來看過他,還在家里住了幾日,他就是不死。頭天晚上剛剛去城里,他就死了。你看蔡英哭得還像個人呀。

村里有人說,唉,活著難,死也難,蔡仁這個老骨頭,喉嚨里的這口氣我想想是落得不甘心的。

蔡義說,想想也是,我哥我嫂兩個人的氣都落得不甘心的。

這個冬天,雪下得很大。在我的記憶里,冬天的雪總是下得很大,下得早,陰歷十月底就可能下起來,白白的雪,黑黑的屋檐,紅紅的春聯,灶臺上飄來香噴噴的年味。在厚厚的白雪中過年,年味會特別足,特別的足。

而這個冬天,這個冬天過大年時,根娟摔了一跤,摔得很嚴重。

蔡英與玉明捎信來,說廠里活忙,要做到大年三十這天才能回家過年。蔡仁與根娟就想把年貨都準備齊,讓他們歸來過個輕松年。大魚五條已經剖好,每條魚肚里蔡仁都支了一條小竹棍,魚肚里的血水洗得干干凈凈,掛在道地邊的柱子上;豬頭凍水也打好了,今年的豬頭大,有二十三斤,打了兩缽凍水。根娟用箸去插了一下,插下去得使些勁道,用手拍了拍缽頭的邊,凍水在缽頭里輕輕地震了震。

根娟對蔡仁說,今年的凍水你打得硬。

蔡仁說,我打的凍水會不硬的?

蔡仁跟根娟說,一缽過年吃,一缽讓蔡英他們正月里帶到廠里去吃。

豆腐做了三作,一作炸油豆腐,一作煮鮮豆腐,一作塌煎豆腐。蔡英最喜歡蔡仁塌的煎豆腐了,說天底下就我爹塌的煎豆腐最好吃。做父母的,有子女這句話,累死也高興了。

塌煎豆腐時,蔡仁站在灶臺上塌,根娟燒火。根娟是不是有點累,燒著火居然睡著了。蔡仁在灶臺上說,火太猛了,小點。根娟沒聽見,蔡仁從騰騰的熱氣里伸出頭一看,根娟睡著了。蔡仁嘴里“嘶”了一聲說:吶,困去了呢。蔡仁喊了兩聲“根娟,根娟”,根娟醒了。

蔡仁笑著說,這鍋豆腐焦掉了。

根娟說,焦掉了?一邊說,一邊站起來看。蔡仁從鍋里揭了幾塊焦黑了的豆腐給根娟看。

根娟說,鑊底的焦了,上面還好。

蔡仁說,鑊里的火快退些出去。

根娟就縮回頭,坐下來要退火。

就這一坐,她坐在了小矮板凳的一只角上,身子一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蔡仁聽見根娟“啊呀”一聲,見根娟坐在地上,笑著說,倒去了?誰讓你困去了,灶司菩薩罰你了?

根娟嘴里“哎喲,哎喲”地叫著,爬了幾次沒有爬起來。哪里能爬得起來,說是爬,其實根娟的身子動也沒動。她根本爬不起來,她癱了。

蔡義叫來村里的拖拉機手岳陽,請他把根娟送到城里的醫院。岳陽人挺好,二話沒說就去發動拖拉機。

蔡義與蔡仁擔心地說,岳陽,雪這么厚,拖拉機開到半路陷牢怎么辦?

岳陽說,義伯,這種事情還要說什么呢,就是背我們也要把根娟大媽背到城里去呀!

蔡英與玉明早就在醫院等了。蔡英淚流滿面,臉色很不好,人像是沒有力氣似的。

醫生說,人是要癱了,以后站不起來了。病人多大歲數了?

玉明說,過了年六十四歲。

醫生說,還年輕,健康的話,再活十年上山還沒有問題。這一跤摔的,不要說上山,就是下地都要你們兒女服侍了。

醫生問,住院嗎?

玉明說,醫生,住院醫能醫到什么程度?

醫生說,不好說,能醫得半邊會動就不錯了。

醫生說完忙其他事去了。

蔡仁陪根娟在病床前說話。根娟的神志已經很清醒。蔡義、玉明、蔡英在掛號處交錢。交錢時,蔡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唉,媽呀,這種日子真的來啦!

蔡義聽見了,伸向窗口交錢的手縮了回來。他對蔡英說,英,不要東想西想,你爸你媽把你養大,這種話說都不能說出口。

蔡英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淚水說,爹,不怨天,不怨地,怨我自己的命苦。命中注定的苦,我心里曉得。

根娟在醫院里住了三天,就回到了家里。

還是岳陽的拖拉機把根娟從醫院里拉回到靠石山村的。根娟在醫院的第三天,岳陽去探望,走時玉明與蔡英跟了出來,在樓梯口,玉明問他拖拉機什么時候回去。岳陽一聽就明白了,他對玉明說,唉呀,玉明,這樣把你媽拉回去,你們夫妻受擋不起村里的風言風語呢。

岳陽,受得起受不起,只得受。玉明說。

你們夫妻比不得別人,別人受得起,你們真的受不起。岳陽又說。

我們征得我爹的同意了,說不醫了。反正醫不起,也醫不好。玉明說。

我跟我媽去死掉算了。蔡英突然說。

英,做人不是做一日,是做一輩子,爹曉得你心里的苦。蔡仁說。

不知什么時候蔡義站在了他們的身后。蔡仁這樣一說,蔡英的淚水又止不住地流,玉明也跟著流下了淚水,他把蔡英緊緊地摟過來,摟得緊緊的。蔡英嚎啕大哭道:“媽呀,媽呀,你以后怎么讓我做人呀!”哭著哭著,在玉明的手臂里軟了下去。

過了年,陽春三月,根娟死了。

靠石山村里的人說,根娟死時蔡英沒掉過一滴淚水,說蔡英沒有良心,太沒有良心了。

我沒有掉過淚水嗎?蔡英在心里問自己。沒有,是沒有。她恨根娟,恨這個娘。你死就死吧,為什么還要我背上個不孝子孫、沒有良心、心似毒蛇的罵名!娘呀娘,你做死鬼來害我吧,你害死了我,我人死了,心才會死,心死才會沒有對你的恨。

十八歲那年春天,蔡英懷孕了。

懷孕了的蔡英瘋了,不是全瘋,只是有些瘋瘋癲癲。村里人說,這是花癡病?;剂嘶òV病的蔡英每天早上穿戴得整整齊齊坐在臺門口的門檻上。

你來過靠石山村嗎?

蔡英家的臺門很大,有七戶人家。臺門朝南開,道地呈長方形,向北穿過道地,是臺門里的堂屋。這樣的堂屋在靠石山村有六個。這樣說吧,一個臺門里都有一個。平時空著,臺門里的人就堆堆東西,夏天曬煙葉時的煙架;春天炒茶葉時放放茶機與炒茶鍋;過年時架起石磨磨豆腐;辦喜事祝壽辰時擺酒席;臺門里的人過世設靈堂,等等等等,是個派大用場的地方。

是個大地方,接天通地,所以,它的朝向總是正對著大門口,在靠石山村,這樣的臺門對出去的每一個方向,都是群巒疊嶂,山連著山,彎繞著彎。

穿戴得整整齊齊的蔡英就坐在臺門口,等著什么。只要有自行車的人從臺門口過路,她就會站起來,輕輕地咧開嘴笑著,傻笑。要說蔡英的笑是那么的迷人,這是一個十八歲少女的笑,蕩漾在白嫩白嫩的臉上。蔡英穿戴得太整齊,不是村里人,不可能知道她臉上的笑容是花癡病患者的病癥。

自從玉明上高中后,蔡英就常常等待自行車的鈴聲。鈴聲響起來,就是玉明放學歸來了。玉明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蔡英哪等得住呀,她是天天在臺門口聽,只要聽見鈴聲響起,都希望是玉明騎車回來了。蔡英早就打定主意,自己要嫁給玉明。玉明是三叔蔡義的兒子。根娟與蔡仁都看出來了,女兒看上玉明了。他們去跟蔡義商量,說英大了,想玉明了。蔡義樂呵呵地笑了說,這孩子倒是真有福了!唉,英到了嫁人的年紀了,日子過得真是快。嫁給玉明也好,是親上加親。

婚事就定了。定了婚事,蔡義說,二哥,我也不想白撿你一個女兒,我知道你們這些年在英的身上花的心血。我作主,玉明認你們當干爹干媽,給你們養老送終。

根娟與蔡仁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

蔡英患花癡時,玉明已經讀完高中了,去了縣城的一家化工廠上班,是家大廠,是縣勞動局招收的合同制工人,勞保待遇跟城里居民戶口的工人一樣,工資按勞計酬,玉明肯干,拿得比干了很多年的老職工還高呢。玉明抽煙了,平時抽金橋,有時也抽抽良友、希爾頓、健牌。金橋二塊六一包,就夠牛的,不是城里的工人哪抽得起?良友、希爾頓三塊五,健牌還要貴。根娟讓蔡英勸勸玉明,煙不要抽了,費錢。蔡英不肯說,私下里還跟玉明說,媽老土,倡得來,才抽得起。是面子,村里人有幾個抽得起?

蔡英懷孕了,可是肚子看不出來,玉明不知道,蔡仁與根娟也不知道。她瘋癲后,蔡仁去請了一位先生來看,先生說蔡英懷孕了,犯的是花癡病。先生還說,蔡英是中了邪路懷的孕。問他是什么邪路?先生說是一只白老鼠精。根娟一聽就哭了,說辛辛苦苦養個女兒,被白老鼠精給糟蹋了。先生說,不要哭,邪路好辦,就是你們做爹娘的辛苦,我有辦法給你們的。問題是,她中邪路前一定有心病,等她病好后,一定能治好。

心???蔡仁與根娟都猜不出蔡英的心病是什么。

先生說,已經病了,也不急一二日,我倒要看看這只白老鼠精到底有多少本事!當天,先生就在蔡英家住了下來。第二天,先生對蔡仁說,我昨天夜里看見白老鼠精了,這只白老鼠精厲害,已經能在夜里變成人形了,白臉書生一個。你女兒睡著是笑的,她在心里喜歡他。

先生說的辦法很簡單,就是讓蔡英的親生父母背著蔡英在夜里過水,一直背到蔡英醒來為止。蔡仁與根娟愣了一愣,蔡仁問道,是不是一定要親生爹娘?先生嘆了口氣說,我早就算出來了,她不是你們的親生女兒。

先生說,她命中注定有救星,不要擔心,就是救星有點弱。

先生問,你女兒許人了吧?

許人了,是我侄兒。蔡仁說。

這就好,你去把他叫回來,他跟你女兒有了血水情義,讓他背也一樣。先生說。

蔡義去叫玉明,告訴他蔡英病了,讓他回家看看她。玉明支支吾吾的不想回來,說工廠里活忙,走不開。蔡義火了,給了他一個耳光,說英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她都快死了,你還上什么班?

玉明一聽,臉“刷”地一下灰了起來。

蔡義說,你現在就跟我回去。

過夜水到底是什么樣的,現在的人都不太知道了,靠石山村人也沒有人用了,有病一般就直接去醫院,倒是醫院里醫不好的,反而去求神拜佛一下。聽老輩人說,過夜水就是背著人在夜里不斷地涉過一條一條溪流,溪流越大越好。背著的人不能落肩,不能過橋,不能換人,不能說話,不能回頭。這些都沒啥,問題是靠石山村沒有像樣的溪流,靠石山村人真是覺得那些溪流太小了,從來也沒有給它們取過名字。離靠石山村最像樣的溪流叫潛溪,有三四里地,溪面寬闊一點的地兒要快到丁村了,那就有近五里地。

再遠也得背呀!

玉明背著蔡英,蔡仁、蔡義兩個人跟在后面。玉明背得筋疲力盡,路上要歇好幾次,人不能下肩,就讓蔡英趴在他身上,讓蔡仁他們扶著休息一會兒。蔡英是睡著的時候被背走的,先生說,白老鼠精迷入蔡英的身體,是法力最小的時候,這個時候它不敢入水,一入水就會被水流沖走,然后融入水中,修行的功力全失。先生還說,這個白老鼠精法力不小,都成人形了,可能要下好幾次水才能甩掉它。據他的預料,這只白老鼠精既然成人形了,應該能有跟人一樣的思維。他說,我給你們做幾道符,擋擋它,如果它能識符,就會知難而退。

正如先生所說,白老鼠精的本事真不小,而且看來它對蔡英用情匪淺,玉明背著蔡英整整背了三個夜晚。

第一天晚上來到了丁村,在一個水町步攔起來的、積水面足足有十幾米寬的溪水里,玉明背著蔡英,蔡仁與蔡義扶著他們。

月光皎潔,照著溪水里無聲無息的四個人。

走著走著,玉明突然覺得腳底下一腳踏空,一下子水沒過了脖子。還好,他能識水性,人是浮了起來。蔡英卻從他的背上離開了。玉明入水太突然,蔡仁與蔡義二人沒有抓住蔡英。

蔡英被水流漂走,被町步攔住了。玉明拼命地游過去,把她抱住。蔡英沉睡著,一點也沒有醒來,臉上還笑著,嘴輕輕地咬著嘴唇,像在跟誰偷笑。

玉明泄氣地說,整個夜晚白費力氣了。

第二天,根據先生走時給他們的交待,他們去丁村上游一點的水里。那是一條砩埠水面。水面也很寬,為了防止昨晚的事再發生,白天,他們已經涉水試過水的深淺了,用一根繩子大概齊地標了一下晚上要走的地方。這段水路應該是非常適合的,因為,它最深處約有一米五多,過水時,水不會完全淹沒他們,又可以讓玉明背著蔡英沉在水里,讓水沒住頭。先生走時交待,這個白老鼠精法力高強,最好是把蔡英的身子全身沒入水里。

在水沒頭頂時,蔡英只在玉明的背上哼了一下,上岸一看,蔡英仍在睡夢中輕輕地咬著嘴唇偷笑。那個夜晚,玉明背著蔡英涉了七趟水,天麻花亮時,蔡英倒是醒來了,應該是白老鼠精走了才醒來的。

第三個晚上,玉明說不要去了,白搭的,那先生是騙錢胡說的,都什么年代了,應該送蔡英去紹興第七人民醫院??渴酱逅幍倪@個小縣城沒有專門治療精神病人的醫院,有人患了精神病,送到紹興第七人民醫院去。玉明在早上回來的路上就對蔡義說,應該送蔡英去紹興。蔡義也跟蔡仁說過,是不是送蔡英去紹興,蔡仁倒也同意送去,根娟也同意了。不過根娟說,今天晚上再試試吧,再不行,只能送醫院去了。

事情就出在這天晚上,玉明背著蔡英走進溪流,涉過溪流快到岸邊時,蔡英在他的背上醒來了。醒來的蔡英在玉明的背上哭泣起來。玉明心里一慌,腳底下滑了一下,人就摔了。這一摔,蔡英落入了水里,玉明的臉被石頭磕出了血,口子還很大,血流不止。蔡英呢,蔡英也流起了血,蔡英的血是從大腿根流下來的,血流在水里,月光下,水中浮起一團黑影。

兩人從醫院里歸來,就結婚了。

玉明是城里的工人,他的酒席當然辦得跟村里其他年輕人的不一樣。一是酒席用的是二十二盤,而不是村里人常上的十六盤,而且是全雞、全鴨、鱉。啊呀呀,這可了不得,全雞全鴨就了不得,村里人還從來沒有用過,體面得是已經不得了了。鱉?那是相當的出乎全村人的意料了。聽說在城里,鱉也不是家家都用得起的。村里人唉嘆呀,唉嘆呀,來吃酒席的人七嘴八舌的,越說越響,越響越猛烈。年輕人對玉明說,玉明,你還想不想讓我們討老婆?老鄉親們找蔡仁,找根娟說話,說,你家這場酒辦下來,村里人下場事怎么做呀!當然,也有人說,顯擺什么呀,再風光也不是自己生的女兒呀。

蔡英是抱養的,或者不說是抱養,說領養更合適些。蔡英第一次到根娟家里來是八歲,第二次來時十三歲了。

這在靠石山村不是個秘密。

根娟不是沒有生過,生過一個兒子,養到八歲,在門口塘里淹死了。后來還懷過一次,是個死胎,差點喪了根娟的命;再懷,就懷不住了。越懷不住,越想懷,不知道懷了多少次,不知求醫問藥幾百回。根娟實在是太思念八歲的兒子了,蔡仁怕她想得發瘋,就托人,說想抱養一個。本來想抱個兒子的,等了一年多沒有找著。后來有人介紹潭澄鄉有戶人家,家里有六個女兒,想送走一個。根娟一聽,就非得讓蔡仁一起去看。蔡仁與根娟去潭澄鄉那戶人家,在村口問訊時,一個小女孩領著他們來到一戶人家,這個小女孩就是蔡英。那時她叫李菊英。李家當家的說,你們看中哪個就領走哪個吧,實在是養不活她們了。根娟看著李菊英,想起進村是她領進來的,這是不是上天有意安排的呢?她把蔡仁叫到門口說,她想把李菊英領走,問蔡仁,這孩子好不好?蔡仁心里也正是這個意思。一說,李家人二話沒說同意了。

李菊英可是個倔孩子,她不走。她哭呀,哭呀,哭著喊說,爸,媽,我不走,我不走,不要把我送走呀!我會照顧妹妹的,我會做飯,我會割草放牛。媽,你要再生弟弟的,我會抱弟弟的。我要抱弟弟呀!哭得根娟的眼睛紅紅的,她也哭。根娟哭著說,李家大哥,我不抱了。一句話沒說完,扭頭就走出了屋子。身后,聽見李家當家的吼叫聲響起來,根娟在他的吼叫聲里聽見三下擊打聲。一聲脆響,這是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李菊英的臉上,接著是兩聲悶響,那是兩個頭刮,打在李菊英的后腦勺。本來,李家當家的是想揍李菊英三個耳光的,第一個耳光打得太重了,李菊英痛忍不住了,用手捂住了臉,眼睛怯生生地盯著父親,人像釘子一樣站在原地不動,等著父親的手掌一次一次揮過去。李菊英是收起自己的哭聲,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讓自己父親的手掌一次一次地揮著的。李菊英的母親把她摟在了懷里,李家當家的手便一下一下地揮在他女人身上。

根娟聽見這三下擊打聲,轉身返回屋里,她一把摟住李菊英就逃出屋來。

根娟只讓李菊英在家待了一個月,就把李菊英送了回去。因為,李菊英在這一個月里回了三次娘家。第一次逃回去后,被他的父親送了回來;第二次是她求根娟把她送回去,根娟沒有同意,因為,她父親送回來時交待過根娟,李菊英再逃,就把她的腿打斷。李菊英在一個黑夜里失蹤了。后來,是她親生母親在家里的豬欄邊找到了她;第三次則是李菊英不吃不喝了,怎么勸也不吃飯。根娟沒有辦法,只好把她送了回去。

過了三年吧,這三年里,根娟再也沒有去托人,她的心傷了,她怕李菊英這樣的孩子,她怕傷害她。根娟說,如果我自己生的女兒,如果被別人這樣抱去……每說起這事,根娟就會逢人掉眼淚。是李家人帶信來的,說李菊英同意來根娟家。這讓根娟喜出望外,這果真是上天給她的女兒。李家當家人托人捎信來問,李菊英什么時候可以來?根娟說,什么時候都可以。李家當家人說,那我就把她送過來了。根娟回信說,不行,不要送,我們要親自來接。

根娟去的那天,李家正為大女兒出嫁的事吵鬧。大女兒開出的條件高,李家當家的出不起。李家大女兒說,嫁資辦不齊就不出嫁,說是夫家的小姑子夫媳是招歸,嫁資豐厚。有這小姑子,嫁資寒磣的話,以后過日子就得低三下四。大女兒的話李家當家的聽了只是唉聲嘆氣。二女兒聽了,跟大姐翻了臉,說,你把家里的東西都逼光了,我出嫁不要說做人,做條狗也不夠格了。說著說著,兩姐妹就打起來了。

根娟就在這時踏進了李家的家門。

根娟一踏進屋,李菊英就知道她們是誰,再說了,她記性好,對根娟還臉熟呢。李菊英扭頭就跑,也不管父親在后面叫她。

李菊英這一跑,再也沒有回過家,根娟在她家里等到天快黑,也沒等著。到家時,李菊英坐在朝東的臺門口等著她。

蔡英結婚,她大姐來了,二姐也來了,弟弟與兩個妹妹沒有來。父親幾年前死了,家里派人來叫過,她沒有回去。蔡英本來是不想讓兩個姐姐來的,她捎信回去是讓她母親來參加婚禮的。家里捎信來說,母親身體不好,躺了有好些天了,說來不了。聽到這話時,蔡英哭了,哭得傷心極了。兩個姐姐走時,蔡英讓她們帶了三百塊錢回去,說過幾天會回去看看母親的。

蔡英回去看母親了嗎?沒有,因為母親沒過幾天就去世了,兩個姐姐帶信來說,三百塊錢葬母親是不夠的,讓她再出些錢來葬母親。蔡英沒有理她們。母親與那個家一起死在了她的心里。

蔡英在村里的影響越來越差。兩個母親的死,讓她背負了惡名。村里人把根娟死的罪責全部推在了蔡英的身上,說她是怕自己背債才不醫根娟的,說根娟是氣死的。還證據確鑿地說,根娟雖然癱了,那也不至于說死就死呀,根娟是咬舌自殺的,她是受不了蔡英的怠慢。蔡英親生母親的死,更讓村里人認清了蔡英是個鐵石心腸、心似蛇蝎的人。村里人說,是,你娘家人對你不好,可是,你記仇也不能記得這么深呀。你父親死了,你不回去還有話說,那是你父親打你,打得你傷心了??墒?,你母親打你了嗎?你為什么不回去?連一個死人都不能原諒的人,不是鐵石心腸是什么?不是心似毒蝎還能是什么?

根娟死了,蔡仁老了。這期間,蔡英一直無法懷孕。聽著,不是無法生養,是無法懷孕。蔡英,她,除了那次白老鼠精事件,她連懷懷孩子的滋味也無權品嘗。這是對一個罪人的懲罰,判決者,上天;監罰人,除了蔡仁以及蔡義一家人以外的全體靠石山人。

蔡英、玉明,他們在哪里?在城里呀!蔡英,玉明為避風言風語,基本上不回靠石山村這個家了。蔡仁身體不好后,他們回家的次數還多了些,蔡仁身體好的時候,連春節也不回家。

蔡英、玉明,他們在哪里?他們在工廠里呀!他們為了要一個孩子,他們要掙錢,他們掙了錢后,出現在全國各地的醫院里。蔡英洗去罪名的唯一辦法就是讓自己懷孕,懷孕,懷孕。

絕望了,絕望了。醫院給不出任何理由,說按道理蔡英懷孕是沒有問題的呀。

蔡英對玉明說,玉明,咱把娘的墳遷一下吧。

陽光下,蔡仁的送喪隊伍行進著,這支喪葬隊伍從黑色的靈堂里出來,行進在秋季的田野里。等待收割的田野到處金黃,只是,這個秋季里,雨水是多了些,這讓田野的金黃或多或少地蒙著一種灰色。這個秋季里,雨一直下個沒完,蔡仁死去的那天夜里,雨還一直下個不停。那張被扔在道地里、亂石堆上的床,被雨水淋澆得黑上加黑。

這天的陽光卻是好的,這天陽光真好,它把自己的彩色變成了孝袍的白色,這讓孝袍的彩色更加亮白,透明,簡直是熠熠生輝。蔡仁要被抬到蔡家灣去,那兒,根娟已經安息了十年了。

蔡仁是七十八歲的人了,死,也算是老死了,如果不是因病躺了幾年,那也可以算是喜喪了呢。所以,蔡仁的死,在靠石山的鄉親們看來,倒也沒有什么意外。他們現在大出意外的是,這支喪葬隊伍里,蔡英的哭聲是如此的響亮,是如此的悲切。

送葬的隊伍從靈堂里出來,穿過村子,來到靠石山村打大杠的新屋臺門口。打完杠,八仙喊聲——起,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向蔡家灣行進。

蔡英一直沒有停止她那傷心得凄慘的哭聲。

沒有去上山下田的村民們,或遠或近地看著這支隊伍的一舉一動。他們就一直被蔡英的哭聲擊中,他們的身體曾經就是流言。他們在蔡英的哭聲里說,啊,這個蔡英現在倒哭得傷心呀,根娟佬死掉時,一聲也沒有哭呢!

現在不哭到什么時候去哭?兩個老人都死掉了,再不哭,真的是鐵石心腸了。

兩個老人都死了,沒得想了,沒得想才會想呀。

是要哭了呀,根娟與蔡仁兩個人,為她不知受了多少苦,費了多少心。

唉,真是越想越會哭,你聽她的哭聲,一聲一聲哪有一點假。

這個娘是喊得心酸,這個爹也喊得傷心。親生囝也哭不得這樣傷心。

不要哭得太兇了,聽玉明說是,算算日子,這幾日便要生了呢!

有些事情是話不能說滿,根娟死掉時,村里哪個人不說蔡英惡,十來年她不能生養,都說是報應?,F在她要生了,說過的人等于一個一個吃著她的巴掌呢。

蔡英在隊伍里,被她的兩個姐姐拉著,她們勸呀,勸呀,就是勸不歇蔡英的哭。大姐說,妹,妹呀,你不要哭了呀,你肚子里的孩子是馬上要生了的呀。蔡英聽了,哭得更加傷心,娘呀,娘呀,我要生個小孩做什么呀,娘呀,你們養我一生一世——也沒有從我——這里享到一點福呀——娘呀,啊——

娘呀娘,你自己不會生,為什么要保得我生呀,娘呀,啊——娘呀,你是在閻王殿里——也不忘我——活顧陽間做人的苦呀——娘呀——

娘啊,我做人沒有讓你享福,我沒臉生這個小孩呀娘呀。蔡英哭到這兒,就使勁地拍打起自己的肚子來。這嚇壞了兩個姐姐,她們高喊著,玉明,玉明,你來勸勸英呀,英要打掉肚子里的小孩子呀。

玉明聽見喊聲,從蔡仁的槨前轉過身來,一眼就看見蔡英剛好哭得昏厥過去。八仙先生趕緊喊了一聲停,讓喪葬隊伍停下來。蔡英并沒有真正地昏迷過去,而只是一口氣沒有喘過來,噎了一下。

蔡英的大姐說,英你坐下來歇歇。

這秋季的雨把土地淋得透透的,沒地兒坐。有人找了塊石頭讓蔡英坐。蔡英的二姐說,英不能坐的,她肚子里有孩子,地氣潮,會傷著小孩子的。她一屁股坐在了石頭上說,英,來,坐二姐的腿上。

眾人扶著蔡英坐到她二姐的腿上。

玉明說,英,你回去吧,我會把爹送到媽那兒去的。

蔡英搖了搖頭。

玉明說,英,你的心爹娘一定會曉得的,你不送,他們不會怪你的。

蔡英搖了搖頭。

玉明說,英,你要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呀,這是娘保他來的呀。

蔡英還是搖了搖頭。蔡英站起來說,我要送,我會送到的。娘保我懷上孩子,爹會保我送他去看娘的。

玉明勸她不要去,蔡英說要去。玉明勸她真的不要去了,蔡英說要去的,不去我做人一輩子也不會心安的。我們已經對不起娘了,對不起娘讓我們這十年來沒臉進村,我不送爹,不要村里人說,我們自己也沒臉再進村。

今年的春季來得早,不到清明,從玉明家的臺門口望出去,或者說,不管從靠石山村的任何一個臺門口望出去,是映山紅,或淡粉或深紅,或單或群。地,地邊,山,滿山,映山紅襯著嫩嫩的綠意開,鬧得猛然。

在靠石山村,上墳祭祖,清明前三天,不知道為什么這樣,也不知道起于何時。會不會是,怕土地里躺著的親人,等不及?

在靠石山村,上新墳更提前,整整提前一個月。

玉明是帶著兒子來上新墳的。蔡英跟根娟、蔡仁永遠地住在了一起。蔡英死了,死在蔡仁的靈堂前,這個堂屋里連著辦了兩場喪事。

把蔡英與根娟、蔡仁葬在一起,是蔡英的遺愿。

送完蔡仁回來的路上,蔡英的肚子就痛了起來。大家勸她抄近路快點回家,可是,蔡英沒有,她覺得自己能行,她不愿意自己把送蔡仁的儀式中斷。要原路去,原路回。蔡英回到靈堂,喝完糖水茶,梳完平安頭,她正要把孝衣脫下來時,肚子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血水一下子流了出來,染紅了孝袍,染紅了腳底下黑黑的地面。蔡英喊了一聲玉明!

這是她最后一聲喊玉明,接下去,從蔡英嘴里發出來的都是啊啊啊的慘叫聲,直到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傳出,蔡英的眼睛與嘴才慢慢閉上了。

玉明給兒子取名為靈生。

上新墳時,玉明把兒子抱了去。他把兒子的身子貼在胸前,兩只手抱著兒子的腳,讓他站在蔡英的墳前,滿面淚水地一起叩拜,一邊拜一邊說,英,英,兒子靈生在給你叩頭了。

這已經是玉明帶著靈生來祭拜蔡英的第十六個年頭了。靈生已經考上大學了,是呀,十六歲的靈生考上了復旦大學,這是一個奇跡。關于這樣的故事,人間傳聞很多很多,但是,能落到靠石山村,落到玉明的家里,在蔡英的墳前跪拜,這才是真實的奇跡。村里人說,蔡仁與根娟的墳墓風水本來就好,蔡英一葬進去,二代風水蔭一代了,能不厲害嗎?這玉明也聽先生說過,說他父母對面的是筆架山,風水出的話,一定是個讀書人。

關于靈生的聰明,村里人聽得太多了,而說得最多的一點是,靈生在五歲時指著墳前的大山問,爹,這是什么山?

玉明說,這是七星山。

靈生說,爹,我是問你前面這三個山頭。

玉明說,兒子,這是筆架山。

靈生就說,爹,你給我做兩支筆,我要寫字。

玉明呵呵地笑了,說,兒子,爹沒這本事,就是爹有這本事,這樣大的筆你怎么寫字呀?

靈生說,爹,筆可以心做,字可以心寫。

少年大學生靈生在母親的墳前拜了又拜。先拜蔡仁,后拜根娟,再拜蔡英。

靈生在拜蔡仁時說,爺爺,以后我不能每年回來祭拜你了,請你原諒我。

靈生在拜根娟時說,奶奶,以后我不能每年回來祭拜你了,請你原諒我。

靈生在拜蔡英時,眼角盈滿了淚水,站著的他突然跪了下去,喊了聲媽!就泣不成聲。

玉明說,靈生,爹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心里想什么,你娘也會知道的。不要哭,你哭,你娘也會哭的。你娘活著已經哭夠了,我們要讓她高興的。

祭完,玉明與靈生來到村里。蔡義已經去世,他也活了七十八,跟蔡仁一樣。玉明的幾個兄弟姐妹在外打工的打工,在縣城里居住的居住,老家已經敗落得不能住人了。玉明的兄妹們能在城里安家,說起來還得感謝玉明。蔡英去世后,玉明在城里的事業倒發展得很快,現在他擁有一個一千多員工、上億元資產的企業。本來,他要送靈生去美國上學,是靈生沒有同意。問他原因也不說。玉明其實心里是知道的,這孩子是甩不得這個家,甩不得離他娘太遠。這么多年來,玉明從來沒有忘記過向他提提蔡英,提提靠石山村這個老家,年年帶著回來看看這些。靈生呢,雖說基本是在縣城里長大,學習,生活,可是,只要一說回老家,比什么事都高興。這么多年來,玉明沒有再娶,原因很多,但臉上的這道疤痕是最主要的原因,這道疤痕里的一切讓他記憶太深了,而且這道疤痕讓他從內心里產生內疚,產生敬畏。所以,他沒有再娶。

老臺門年久失修,臺門上方的墻體塌落,一年塌一點,一年塌一點,剩得不多了。今年這場連綿的春雨其實沒有流塌多少新的墻泥,是沒有多少泥了,還怎么塌呀!老得快支撐不住的是門架,風蝕蟲蛀的,它像風干了水分的老人的腳骨,伶仃而立。堂屋也已經倒塌,它比臺門架倒塌得更甚,棟梁都爛斷了,破碎的瓦礫積在堂屋中央,陽光如箭般地穿插下來。這個曾經多少人出發去天堂的靈地,不知道還有沒有靈魂回來看看。

玉明與靈生祭完墳,又回來看了一次老臺門。靈生從臺門口看去,滿山的映山紅如火,而玉明的目光,則是穿過道地,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現出蔡英的鮮血染紅的孝袍。

有一個秘密,玉明一直沒有對任何人說,那就是蔡英懷孕的事。蔡英十年不孕,正如各大醫院里的醫生說的,她的身體一點也沒有問題,而是,每次她跟玉明做事,太緊張了,她說,總是看見根娟攔著她,不讓她跟玉明睡在一起。過了十年,她卻突然做了一個夢,夢見根娟來到她的床前說,英,這十多年來,我一直攔著你跟玉明做事,是我不想讓你再跟我一樣。這些年來,我攔呀攔呀,把那些我看不慣的邪路攔走?,F在,你的福氣到了,現在是文曲星來投胎,英,你快快懷上吧!

玉明不知道蔡英說的這些是真還是假??墒?,玉明還記著蔡英說過的一個夢,蔡仁從棺材里爬出來,把他們的兒子吃了,嘴里還說“你養什么兒子,你養什么兒子”。就在蔡仁要出殯前的那個深夜,蔡英坐在蔡仁的靈堂里,棺材是黑的,板壁是黑的,昏黃的燈光是黑的,燃燒的紅燭與燭光是黑的。只有蔡英是白色的。蔡英穿著孝袍,白色的孝袍。白色的孝袍是靈堂里最重要的色彩。蔡英夢見蔡仁把她的兒子吃了。

離開臺門,玉明一直回憶著這兩個夢。當走回頭要看不見臺門時,玉明又回頭看了一眼,他再次看見了蔡英傻傻的笑,她笑著的臉蛋是那樣的白嫩。一陣自行車的鈴聲傳來,還有蔡仁細小細小的聲音響起……

這一切,不管是風雨交加,還是陽光明媚,玉明只要回家來,它們總有意無意地飄在臺門口,還有那張道地里亂石堆上的床,那床的黑色。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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