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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的詩學:得意于萬古愁
——談《萬古愁叢書》的詩歌動機

2011-08-15 00:42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100871
名作欣賞 2011年15期
關鍵詞:萬古愁惠特曼運氣

⊙臧 棣[北京大學中文系, 北京 100871]

可能的詩學:得意于萬古愁
——談《萬古愁叢書》的詩歌動機

⊙臧 棣[北京大學中文系, 北京 100871]

這首詩是紀念詩人張棗的。從類型上說,它是人物詩,但同時,它也是主題詩;這從詩的題目上便可見一斑。2010年3月8日,張棗因患肺癌不治在德國圖賓根去世。在他生前,我們曾在詩歌上以兄弟相稱,后來卻因俗事漸漸疏遠。他曾感嘆說,我們是多么矛盾的兄弟。我隨時都能感到好玩。而你,隨時都能遠離好玩。引申到詩歌中,他的觀點是,詩歌應該寫得好玩一點。而我的看法則是,詩歌可以好玩一點。但好玩在風格上的范圍不能太大。詩歌的好玩只是好玩僅限于此。而張棗從不想停留在“僅限于此”。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他有一度很喜歡我寄給他的荷蘭人寫的《游戲的人》。他曾夸張地說,兄弟啊,我才不過壯年,有不可限量的才能,怎么就寫不動了呢。這下好啦。你寄來的《游戲的人》,讓我又恢復了寫詩的沖動。詩人的原型,究竟該如何定位?他贊同我的想法,不界定好詩人的原型,當代詩就是寫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啊。在所有流行世面的詩人原型中,他覺得先知最虛偽、最誤人。用境界一比照,“游戲的人”才是現代意義上的詩人的原型。我們常常會不約而同地說出某些話:我們的詩歌應該戒掉先知。對于詩歌,先知是一種大麻。我們必須和某些人在先知的問題上分道揚鑣。不必擔憂世人對“游戲的人”會產生誤解。詩歌是一種最大的游戲,遠遠超過了德里達的想象。他甚至會慷慨地擊賞我的想法,我們可以用“游戲的人”這一詩歌原型,最大限度地解放現實。他敦促我關注,詩歌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對付萬古愁。萬古愁才是顛撲不破的現實呢。

從萬古愁身上,我們應該能梳理出漢語詩的最獨特的線索。能不能這樣設想,我們的詩學有可能重新被萬古愁激活的。但是,我不建議,詩歌必須把萬古愁作為一個背景。他則爭辯,萬古愁是漢語詩的一個出發點。我艱難地拒絕著他的方向,他想寫的是對得起古詩的漢語詩。他偶爾會困惑于我的文學志向:我只想寫出當代詩。他曾會對我嘟噥:為什么有時我會嫉妒你比我更善于辨析?但你比不過我的是,我更善于審美。我過度辨析但審美上稍有缺憾的例證就是,我認為西方的文學傳統立足于悲劇意識,而東方的文學傳統偏重于天人合一。表面上,這似乎是想象力上的差異。但更根本的,這是文學性情上的差異。對西方的想象力而言,悲劇是不可克服。而對東方的想象力而言,萬古愁是可用日常的物品來消除的。但有趣而又詭異的是,這種消除并不是一種徹底的了斷,它只是一種短暫的但卻高度有效的精神上的自我克服。弄清楚了文學傳統上的差異,也就有了審美上的底氣。至于線索,千古絕唱《將進酒》是一個明顯的來源。經過李白的巧妙的癲狂,“萬古愁”一下在文學主題上變得異常清晰。萬古愁,是漢語詩永遠的背景。人生最大的分寸就是“人生得意須盡歡”。

張棗是我見過的最迷戀交流的詩人。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交流,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精神的交流。詩,必須表現孤獨,這是詩人之間的某種精神契約。他同意我的酒后失言:死,不過是游戲的一部分。我喜歡必死無疑。而他,帶著繚繞著磁性的嗓音說,我也喜歡這四個的發音。這是成語詞典里唯一的、用普通話念比用湖南話念好聽的成語。所以,這首詩的開篇會寫道:“你只愛必死”。只有在詩歌中,才會醞釀出這樣的態度:愛因無疑的事物而萌生,而強悍。借助于必死帶來的速度和力量,愛,幫助我們去捕獲“生存的勇氣”。這種捕獲,似乎只能在詩歌中進行。所以,沒有詩歌,人生是多么的無趣啊。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最想寫出的詩句,都包含了這樣的渴望:這生存的勇氣,只有一半是可公開的經驗,其余的另一半,好像只能用比喻來表達。勇氣,是比空氣還新鮮的空氣。勇氣,就是有蝴蝶蹁躚在其中的空氣。勇氣,是一種內在的自由。

張棗有時會困惑于我的不困惑,他偶爾會說,我搞不懂世人為什么搞不懂詩寫到后來其實更需要勇氣,而不是感性。我的回答是,詩歌可以發明任何感性,可以重新塑造出任何新的感性。而和詩歌有關的勇氣,只能靠我們憑借運氣去捕捉。有時,張棗認為我太執迷于運氣。他覺得我是他見過的最反感運氣、但又最依賴運氣的詩人。還不等我反駁,他卻又說,哎,我可能比你還偏愛運氣。這些談話和場景,在這首詩中也有強烈的反應:“圍繞物質旋轉,并不可怕?!边\氣,是一種無畏,它既針對存在與命運,也針對經驗和洞察。

詩歌就是金錢。這是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說過的一句話。張棗曾對我說,我就是想打敗我身上的史蒂文斯。用一種高級的方式。兄弟啊,我覺得你也是這樣的詩人。你也要打敗你身上的史蒂文斯。有那么一陣子,我們差不多都認同這樣的想法,詩歌是一場自我之戰。這是一場秘密的戰爭,目的是把我們從混賬的生活里解救出來。還有什么方式能比詩歌更好地觸及“自我之歌”。完全同意,詩歌經久不息的主題就是自我之歌。要是早生兩百年,就輪不到惠特曼搶先了。咦,真是奇怪,竟會有和我一樣喜歡惠特曼的漢語詩人。不。準確地說,是你重新讓我又激發了對惠特曼的好感。

對于現代詩,惠特曼是一個頑固的線索。同樣,詩歌就是金錢,也是一個頑固的線索?;萏芈3徽`認為草根,就像金錢常常會被怪罪成最大的現實。詩歌就是金錢,即說,別把詩歌的純潔想得太特別了。通常,金錢意味著詩歌的對立面。它是最大意義上的“不純”。但史蒂文斯卻坦言,詩歌要顯示它自身的純潔的力量,必須去克服這種不純,去提純這種“不純”。對現代詩而言,與其說金錢及其所代表的東西,是詩歌需要回避的東西,莫若說對金錢的自我克服,是現代詩的一個最基本的起點。這個起點,關乎“形成一種新的語速”。張棗認同我的即興發揮,詩比矛盾本身還需要矛盾。詩,有時就是用速度去解決人生的難題。他也許修正過下面這句話:對速度的感覺,是詩歌中的最基本的感覺。

用張棗自己的話說,就是張棗極其早慧。所以,他比別人更喜歡觀察天賦在詩歌中的作用?!鞍l胖之后,你害怕你的天賦/會從黑夜的汗腺溜走”,寫的就是他的顧慮。對詩歌寫作而言。沒有天賦,是一個難題。而一旦有天賦,難題會更多。張棗對聰明極其敏感,他有時也會討厭這一點。他極其狡黠地說過,兄弟啊,我們都是有天才的人。但不同的是,我自己能看見我的天才,而你的天才你自己看不到。你的天才,只有天才才能識別得出來。天知道,他的戲言里有多少嚴肅的成分。他認為我身上最不好玩的地方,就是我認為天才不好玩。對此,我的回答是,能寫詩已足夠幸運,哪兒還有時間玩什么天才。假如有些嚴肅的詩學東西可以用戲言的方式去揭示,那么這首詩里,論及詩歌的悟性的句子就是:“所以說,干什么,都難免要過絕妙這一關?!?/p>

如何過絕妙這一關。張棗想到的捷徑,是必須徹底地頹廢。對詩歌而言,對創造力而言,頹廢就像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是一種尖銳的探索,一種深奧的穎悟;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種自我損耗,一種生命的懈怠。像愛吃辣,構成一種社會風俗一樣;頹廢,是詩的必要的風俗。頹廢關乎詩歌有沒有境界,但這一點,講得太明白了,又好像在泄露天機。關于頹廢在詩歌中的故事,就是“詩歌不能低于人中無人”。

張棗不是一個復雜的人,但他身上的天真在詩歌中卻轉換成了一種很復雜的東西。他常常會打斷我的思路:兄弟啊,也許有比境界更好的東西,但以我的體會,絕無比境界更適合漢語詩歌的東西。工夫全在詩外。但奇妙的是,一點都沒糟踐,最后它們全都又回到了詩歌中。對于詩歌的風格而言,張棗偏愛的是一種溫柔的對話。他寫得最好的詩都是情境詩。相對于存在的荒誕,詩必須是一種大溫柔。只是這詩歌的溫柔,除了誘人的那一面之外,還有極其深奧的那一面。溫柔的空間性難道不是詩歌最迷人的地方嗎?詩歌必須得去設想萬古愁。這涉及到詩歌在經驗上能臻及多少圓滿。沒有萬古愁,生命的愉悅如何可能?沒有識破萬古愁,生存中的歡樂又如何獲得真實?詩歌其實不在乎真實,而在乎如何獲得一種真實。

作 者:臧 棣,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碩導。

編 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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