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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腦年譜

2011-09-10 07:22談歌
當代 2011年3期
關鍵詞:雙喜局長

談歌,1954年生,現任河北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家園筆記》《城市守望》,中篇小說集《大廠》《城市熱風》等。作品曾多次獲獎。

1948年12月22日(這年是鼠年。這天是農歷十一月初三,節氣是冬至),劉家莊的翻身貧農劉老根(大號劉志業)雙喜臨門。一喜,他剛剛分到了地主的三間房子。二喜,他老婆王淑芬的肚子很爭氣(肚皮多年沒有鼓起來),懷胎十月,瓜熟蒂落——給他生了一個男孩兒。就著高興勁兒,他給男孩兒起了大號:劉雙喜。

莊稼苗兒迎風躥,劉雙喜一天天長大了。隨著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更迭的社會變化,隨著劉老根有了大閨女劉大女、二閨女劉二女添丁入口的家庭結構變化,劉雙喜也經歷了先穿開襠褲再穿緬襠褲、先上村小學又考上鄉中學再考上縣高中又成了縣高中尖子生的個人成長變化。高中二年級,劉雙喜悄悄喜歡上了同班女生曹雪萍——不是剃頭挑子式的喜歡,曹雪萍也喜歡學習上進的劉雙喜。曹雪萍家住城關鎮,她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棗樹,結的棗子甜,她總給劉雙喜帶甜棗。劉雙喜吃了甜棗,心里就絲絲癢癢地甜得亂。

劉老根進了一趟城,提著一斤“草籽糕”,去看望劉雙喜的班主任趙老師。趙老師告訴劉老根,劉雙喜學習用功,是棵好苗子,考上大學沒有問題。劉老根聽了很高興,見了兒子就鼓勁兒:“雙喜呀,你要考上大學,就能進城工作了,就吃商品糧了。這讀書跟種地一樣呢,你不糊弄它,它就不糊弄你。你就使勁兒爭氣吧!”

劉老根歡喜的話音兒還沒落地呢,全國就轟轟隆隆地鬧“文革”了。劉雙喜考大學的夢想就氣泡兒似的破滅了。他也隨大流戴上了紅衛兵袖章,與曹雪萍一起,跟著同學們天南海北大串聯了幾個月。這幾個月里,他與曹雪萍的感情升溫。兩個人還偷偷交換了紅衛兵的袖章,心照不宣地做了定情物。串聯回來,就趕上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1968年10月底,劉雙喜以回鄉知識青年的身份,卷起鋪蓋回村種地了。正是秋風漸勁的季節,劉雙喜一路悶悶不樂,瞇縫起眼睛看著滿天飄舞的落葉,覺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片,從此就算歸根了。不過呢,他心里還藏匿著一個希望,他要把曹雪萍娶回家,也總算一個收獲呢。離開學校的時候,他想把事先寫好的一封信交給曹雪萍,他在信里寫了想與曹雪萍結為革命伴侶的話。那封信他寫了厚厚的好幾頁,裝在信封里鼓鼓的,目標太大,人多眼雜,他總是沒有機會塞給曹雪萍。終于,劉雙喜還是寫好了地址,塞到了學校門口的郵筒里了。然后,劉雙喜就等著曹雪萍的回音兒。(唉!說起來,時下的年輕人怕是不理解嘍。那時候的人就那樣,羞澀著呢。不像現在,三言兩語,就領到床上去了。不管什么樣的生米,都能做成熟飯。)

多年之后,劉雙喜很感慨地回憶,那是他人生第一封情書。隨著那封信的寄出,他年輕的戀情,也就囫圇個兒著寄出去了。

解放前,劉老根家里窮。貧農。劉老根從小跟著父親做豆腐,全家就指著做豆腐的手藝過活。入社之后,劉老根憑著這手藝,常年在生產隊的豆腐坊里做豆腐。劉老根接過兒子的鋪蓋卷兒,怏怏地說:“雙喜啊,這運動呀,還不知道搞到什么時候呢。喇叭里天天喊進行到底,可什么時候才能到底兒呢?你考大學八九是沒戲了。你就跟著我學做豆腐吧?!眲㈦p喜點頭,表示同意。

劉家莊貧下中農起來造反,剛剛換了領導班子,新任支書劉大洛(大號劉志強)是劉老根沒出五服的同宗兄弟。當天夜里,劉老根就去找大洛求告這事兒。大洛支書挺忙,正在大隊部指揮著一群婦女兒童唱樣板戲呢。見劉老根來了,就笑:“老根哥啊,你們家是賣豆腐出身,吆喝得好,也一定唱得好,你來教教。這李鐵梅真是唱不好呢?!壹业谋硎鍞挡磺?,大家伙兒就硬是唱不清呢!”

唱戲的人們就笑:“鐵梅都數不清,我們怎么唱得清呢?”

劉老根也笑:“你們腰里沒掖著密電碼,你們就唱不清么!”

劉大洛說:“老根哥,你給大伙兒唱幾句吧,你嗓子亮?!?/p>

劉老根撇嘴說:“我嗓子亮?全是豆腐味兒!”

說笑了幾句,劉老根說:“支書呀,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說句話?!?/p>

劉大洛跟劉老根出來,站在門洞的黑影兒里,劉老根就說了讓雙喜進豆腐坊的想法兒,一邊說著,一邊掏出兩包“紅滿天”(“文革”時的香煙牌子,一角二分一包),黑黑地塞給了劉大洛,劉大洛推了兩推,嘻嘻笑道:“老根哥,你看,你看,你這是干什么呀?”

劉老根笑:“抽著!抽著!你看這事┒……”

劉大洛手里接了煙,嘴上就笑了:“行啊,咱們村兒總得吃豆腐??!你的手藝也得有傳人嘛!明天就讓雙喜去吧?!?/p>

劉老根笑道:“那就謝你了!”

劉大洛笑了:“謝什么?雙喜也是我侄子呢。我知道他是縣中的高材生呢,做豆腐真是大材小用了。行了,沒別的事兒吧?我還得教他們唱戲呢。也就是三兩天兒,公社的領導們要來檢查呢?!?/p>

1968年年底,劉雙喜就進了生產隊的豆腐坊,每日計工9分(滿工10分)。臘月的天氣,劉雙喜心里卻似烈火般燃燒,他整天往大隊部跑,等公社的郵遞員,怎么曹雪萍還沒回信呢?他終于耐不住這種煎熬的日子了,他借口進城買書,歇了一天工,悄悄去了一趟城關鎮,去找曹雪萍。正是北風呼嘯的天氣,他走了三十多里路,到了曹雪萍家,曹雪萍的父母迎出來,態度和藹地告訴他,曹雪萍已經嫁人了。嫁給了山西煤礦上的一個工人。劉雙喜后來回憶,當時他感覺自己一腳踩空,掉進了冬天的井里。他呆呆地看著院子里的那棵在寒風中凋零的棗樹。心底苦澀地一嘆,從今往后,曹雪萍就把甜棗給那個礦工吃了。他心里突然刀割般疼痛起來。劉雙喜對后來的情節失憶了,他一直回憶不起那天是如何走出了曹雪萍家的院子。

劉雙喜的初戀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之后,就埋頭在豆腐坊里干活了。如此干了一年多,村里的媒婆劉改枝就給劉雙喜提親了,女方是李家莊的李小蘭。劉改枝領著劉雙喜到李小蘭家相了一回親,劉雙喜見李小蘭長得很壯實,娶過來肯定是一把勞動的好手,長相也有九分中看,當下就同意了;李小蘭多年之后回憶說,她當時見劉雙喜長得眉清目秀,心下就有了幾分喜歡。而且劉雙喜還是生產隊做豆腐的,有手藝呢!逢年過節,家里吃豆腐,也就不用花錢買了(豆腐比愛情重要呢),當下也同意了。接下來,雙方討論定親娶親的具體事宜。劉改枝是劉老根同宗的姐姐。劉改枝偷偷收了劉老根五塊錢的跑腿錢(一般都給兩塊錢或者三塊錢),便格外用心用力了。劉改枝仗憑著一張八哥兒似的巧嘴,硬是把李家提出定親時要四條線提軟緞被面,減到了兩條(當時的每條線提軟緞被面八元三角錢)。又把李家提出定親時要的六十塊錢禮錢,降到了四十塊錢。并捎帶著把李家要求的兩套件條絨衣服(兩件褂子兩條褲子),減到了一套。(多年之后,真正成了氣候的劉雙喜,常常拿這件事舉例子,“外向型企業,要注意使用談判人才。用人用對了,企業的成本就能降下來嘛。我當年結婚,媒婆的嘴能說,我家就少出了不少的彩禮呢……)

1970年春節,瑞雪飄飄,劉家莊鳴放了一陣鞭炮,村里的大喇叭連續播放了幾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劉雙喜就與李小蘭結婚了。劉老根在院子擺了三桌流水席,把村里的人請來喝喜酒,劉老根是個要面子的人,節省下的彩禮錢都搭上,咬牙買了一百五十斤地瓜燒,讓大家放開肚皮喝。這舉動在村里也算史無前例了。劉大洛喝得高興了,乘著酒意拍胸脯,要介紹劉雙喜入黨。

1971年春天,經劉大洛介紹,劉雙喜就入了黨。劉雙喜到支部宣誓回來,挺著大肚子的李小蘭在飯桌上說:“雙喜啊,咱就是農民,入黨干什么呢?還得交黨費?!?/p>

王淑芬也順著嘴說:“是呢,雙喜入黨有什么用么,光開會就耽擱事兒呢!”

劉老根瞪了婆媳倆一眼:“爺們兒的事兒,娘們兒家少管!”

李小蘭看公公生了氣,就埋頭吃飯,不敢再吭聲。

王淑芬就忙說:“好了,好了!我們不管!入吧,入吧!”

1971年夏天,李小蘭生了個兒子。小名叫大蛋。大名是劉老根取的:劉愛學。這一年入冬,劉雙喜的大妹子劉大女嫁出去了。嫁給了李家村的李占水。隔年,二妹子劉二女嫁出去了,嫁給了城關公社的許志國。劉大女跟嫂子合不來,劉二女卻跟嫂子好。劉二女出嫁前對劉雙喜說:“哥呀,好好待嫂子呢?!?/p>

1973年春天,李小蘭生了第二個兒子。小名叫二蛋。大名還是劉老根取的:劉愛社。李小蘭這次生孩子卻很艱難呢,胎位不正,送到了縣醫院才生下來,差點要了命。劉老根給孩子取過了名字,私下對劉雙喜皺眉說:“雙喜呀,小蘭這回生產得挺傷身子呢。再說,孩子多了未必是福呢。你有了兩個兒子就夠了呢?!眲㈦p喜點頭:“爹呀,我記住了呢?!?/p>

按照劉雙喜后來的估算,他大概在豆腐坊做了一萬多斤豆腐之后,“文革”就稀里嘩啦地結束了。1977年秋天,李小蘭給他生下第二個孩子之后,國家對農民的政策也開口子了,許可農民進城做小買賣兒了。緊接著,村里的土地就承包到戶了。劉大女端午節回娘家,趾高氣揚地對爹娘說:“我們家占水帶著包工隊出去干活兒了。能掙錢呢!”劉二女中秋節回娘家,悄悄地對劉雙喜說:“哥呀,許志國在縣城賣燒雞,也能掙不少錢呢。比種地強多了?!?/p>

那天,劉老根帶著一家人下地收了玉米回來,在院子里吃夜飯,劉老根吃了飯,悶頭抽了一袋煙,對劉雙喜說:“雙喜呀,我看呢,你也出去干點什么吧!趁著國家許可做小買賣兒,你也給家里掙個零花錢。地里的活兒有我和你娘和你媳婦兒呢,人手夠了呢?!?/p>

劉雙喜嗯了一聲,就看娘。

王淑芬在院子攤晾著玉米棒子,感慨地說:“雙喜呀,要我看呢,你跟著你大妹夫出去混吧。他那包工隊弄得不錯呢。你去做小工,一天下來,怎么也掙個幾塊呢?!?/p>

李小蘭卻使勁搖頭說:“娘說的不行呢,占水看不起你的。你還是跟上志國去賣燒雞吧。志國那人實在呢?!?/p>

劉老根擺擺手:“雙喜啊,你還是進城做豆腐吧。男人么,總得靠自己才行。你那兩個妹夫,我都看不上呢。一個太奸,一個太笨?!?/p>

劉雙喜笑道:“爹不說,我也不會跟他們去。我就做豆腐了?!?/p>

1978年秋天,劉雙喜收拾了家什,就進省城了。省城么,當然比一般城市繁華了。劉雙喜多年之后回憶,他應該算第一撥進城做生意的農民,那時,政策雖然開放了,但城里的小商小販還不多呢。劉雙喜上街轉悠了兩天,很容易就尋了一間門臉兒,價錢談合適了,就租住下了。晚上做好了豆腐,白天挑著走街串巷去賣。起早貪黑干了十幾天,收入還不錯。

那天更順當,沒到黃昏呢,劉雙喜就賣出去了四挑子豆腐。他美滋滋地回到住處,關了門,蘸著唾沫數完了鈔票,就躺在床上,抽著煙,細細動著心思。是呢,他走街串巷賣了十幾天的豆腐,也仔細觀察了十幾天。只是賣豆腐,總是掙得少,城里人多是出門吃早點,如果自己也做早點呢?他抽完了一支煙,就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不再以賣豆腐為主了,早上起來做豆腐腦兒,炸油條。他決定完了,就很興奮,輾轉反側,越想越興奮,一夜也沒睡踏實。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就跑到了自由市場,買回來幾張舊桌椅。又到炊具商店,買回來了鍋碗家什。再一天,就點火開張了。真是不錯呢,一早上就流水了三十幾塊錢(那時的三十幾塊錢真是錢?。?。他細細算了賬,刨去成本,凈賺了十多塊錢呢!劉雙喜感覺數錢的手,血管膨脹,火辣辣的,通身的神經也好像被燒得通紅了。

劉雙喜卻想不到呢,他的早點攤兒剛剛開業了兩天,工商所的兩個人就找上門來了。領頭兒的是個大個子,說劉雙喜沒有營業執照,屬于無照經營,應該取締。劉雙喜嚇壞了,申辯說他有做豆腐的執照呢。大個子就笑了,說這是兩回事兒。你得去重新填寫經營項目。劉雙喜點頭稱是。

劉雙喜后來知道了,大個子姓牛,名叫牛長利,是個轉業干部。牛長利態度很好,笑瞇瞇地告訴劉雙喜應去哪兒辦照,找誰。多年之后,發達了的劉雙喜,多次在會上指責工商稅務的作風退步,對待商販的態度惡劣。其理智與情感的根據,應該是源于牛長利。

不到兩天,一切都重新辦妥了。劉雙喜重新開門營業。生意竟是越來越紅火了。有一天,他的流水竟然超過了一百五十元呢。那天早上,市報社有個名叫齊曉明的記者來吃豆腐腦兒,吃完了,就捎帶著采訪了劉雙喜。齊曉明回去就寫了文章,沒兩天,文章就登在了本市的報紙上。報社的梁主編審稿時,覺得有意思,還加了編者按。編者按說:……劉雙喜是本市第一個在街中擺攤做豆腐腦兒的農民。黨的政策把農民從土地上解放出來了……

那時,城里的飯店大都還是國營的呢,國營飯店也賣早點,也有豆腐腦兒、炸油條??墒悄?,國營職工的豆腐腦兒做得質量不好。大鍋飯嘛!飯店的職工或是沒有積極性,都不大上心。劉雙喜的豆腐腦兒做得好,油條炸得品相好,也好吃。價格比國營飯店還便宜,賣五分錢一碗。油條也便宜,兩角錢一斤。有人吃了就宣傳。加上報紙這一吹(當時的報紙厲害啊,人們信??!不似現在的報紙,廣告鋪天蓋地,真真假假的,有的還跟賣假藥的沆瀣一氣。人們多是不相信了。報紙的黃金歲月過去嘍),來吃的人就更多了。齊曉明記者還做了跟蹤報道。

(讀者別誤會,那時候還沒有有償新聞這一說,報紙也沒有登廣告一說。齊曉明記者報道劉雙喜,是出于記者的職業敏感。他們由此也成了朋友,就有了交往,這是后話了。這里且不提。)

劉雙喜就出名了,許多人就蜂擁來吃。眼見得每天流金淌銀,劉雙喜就決定擴大營業面積。他退了租的房子,臨街又尋租了一間大鋪子,又添加了十幾張桌子十幾條板凳。早晨賣豆腐腦兒油條,中午晚上做豆腐,晚上睡覺,生意就很興隆。他還掛了個字號:東風豆腐坊。他忙不過來,就想著從城里雇兩個幫手??墒撬粫r想不明白招工的渠道。找誰商量呢?他想到了齊記者。

劉雙喜對齊記者很感恩,他覺得自己的生意紅火,都是人家齊曉明記者給吹出來的。他思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去百貨商店買了兩條煙兩瓶酒,提著去了報社。見了齊記者,劉雙喜就說了感謝的話,把煙酒放到了桌上。齊曉明卻擺手哈哈笑了:“小劉啊,我這是盡自己的職責呢。東西你拿回去吧?!眲㈦p喜尷尬地說:“齊記者啊,您可別打我的臉啊。我可不是送禮呢。一點心意么?!蓖谱屃藥紫?,高低,齊曉明沒收。劉雙喜感覺出,自己心里的那張臉都臊得燙燙的了。

兩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閑天兒,齊曉明問劉雙喜還有什么想法。劉雙喜皺眉說:“齊大哥呀,店里的人手不夠,我自己忙不過來呢?!饼R曉明想了想,出主意說:“你把媳婦接出來不就是幫手了嗎?”劉雙喜搖頭:“不行呢,她還帶孩子呢。我想雇兩個人,不知道上哪兒去找呢?!本驼f了自己的想法。齊曉明聽了,撥浪鼓似的搖頭:“小劉啊,不好吧。如果你自己做,或者添上你家里人,別人說不出什么。如果你雇工,你就是剝削呢?!?/p>

剝削?劉雙喜腦海里就閃現出電影里那些地主老財的形象,登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忙說:“齊大哥呀,我就是想了想。真還沒雇呢!”齊曉明笑道:“那就好!雙喜啊,這國家政策呢,雖然開放了,可是也不是全開放了。錢多少是多呢?依我看,你就自己慢慢做著吧。你說呢?”劉雙喜連連點頭稱是。

二人又說了幾句,劉雙喜就拎著煙酒蔫頭蔫腦出門走了。

走到門外,劉雙喜四下看看沒人,就伸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自己的嘴真是欠呢,說什么雇工的事呢?

(年輕的讀者或許不知道,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關于雇工的事兒,報上真還是討論過一陣子呢。齊曉明身在新聞單位,當然知道了。他阻止劉雙喜雇傭工人,實在是為了劉雙喜好呢。)

1979年秋天的一個早上,市文化局長李少波也來吃劉雙喜的豆腐腦兒了。李局長也是看了報紙上的宣傳,就心血來潮,特意早早起來,到劉雙喜的攤兒上來吃一回。他沒料想,吃得挺美,就一連吃了幾天。那天,李局長吃過了,抬手看看表,時間還早,就點了一支煙,跟劉雙喜聊了幾句閑天兒。劉雙喜看著李局長穿衣戴帽言談舉止像是個干部,就不敢怠慢,就很認真地跟李局長聊天兒。李局長見劉雙喜說話知書達理,心里就看中了,就笑道:“小劉啊,我看你這手藝不錯呢。文化局的食堂里缺個炊事員,這些天正招工呢。你干脆去我那兒上班吧。我把戶口也給你解決了?!?/p>

劉雙喜就笑:“領導啊,您說了算???”

李局長眼睛一瞪:“我可不是騙你的?!?/p>

劉雙喜忙說:“那敢情好啊?!?/p>

李局長笑了:“你小子可想好嘍,一兩天我再找你。算賬!”

劉雙喜笑道:“今天就不收您的錢了!”

李局長眼睛一瞪:“屁話,我還能白吃你的???”就掏出兩角錢,扔在桌上,拍拍屁股起身走了。

劉雙喜也沒拿李局長的話當事兒,他覺得李領導(此時劉雙喜還不知道李局長是文化局的局長)也就是吃得高興了,說說而已。(年輕的讀者或許不知道,那時候農民進城要落下腳,多難啊。那時候還沒有身份證呢,更沒有暫住證這一說呢,想在城里混事由,你得有戶口呢。)

李局長是個部隊轉業的老干部,還是當兵的脾氣,說打就打,說練就練。第二天一早,就帶著勞資科的王科長一起來吃豆腐腦兒,吃完了,王科長揩揩嘴,擦擦手,打開提包,掏出一張表,遞給劉雙喜,鄭重地說:“小劉啊,你把這表填了?!眲㈦p喜愣住了,他看得明白,那表上黑黑的大字印著:全民所有制企事業單位招工表。他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里的劉長水,在縣里的招待所當服務員。就是吃商品糧的喲。那也是干了幾年的臨時工,最后還是仗著有當領導的親戚才轉正的呢。自己這么容易就吃上商品糧了嗎?

王科長嘿嘿笑道:“小劉呀,你填了表,就是國家正式職工了。不過,你可得想好了。你這賺錢的鋪子可就得關張了?!?/p>

劉雙喜忙不迭地點頭,心里高興得都找不著東南西北了,可臉上還是不笑,他撩起圍裙,緊張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把表接過來:“真的呀?”

李局長笑道:“你填了表,就去文化局上班吧?!?/p>

劉雙喜皺眉說:“可……我是農村戶口呢?!?/p>

李局長點頭:“我知道呢,你招了工,就自然把戶口辦進城了?!?/p>

王科長就笑道:“李局長看中了你,你就是個人才啊?!?/p>

李局長斜了王科長一眼:“怎么?他不是人才嗎?老王呀,我告訴你,小劉這豆腐腦兒,就是一絕呢。咱們食堂里的大師傅,挨個數,都沒有這兩下子?!?/p>

王科長忙笑道:“是人才,是人才?!?/p>

李局長掏錢結賬,劉雙喜說什么也不收。李局長一瞪眼:“你小子要是不收錢,這事兒咱們就真不辦了?!?/p>

劉雙喜嚇得臉黃,忙說:“別……別??!”

李局長一路哈哈笑著走了。

劉雙喜望著李局長與王科長的背影。再低下頭看看手里的招工表。就忙著收攤兒了。他關上門,洗了手,掏出鋼筆,認真地把表填好了。然后,他如釋重負地躺在了床上。躺了一會兒,又爬起來,看看那張已經填好的表。兀自搖頭笑了。

劉雙喜一夜沒睡好覺,天一亮,就去了文化局。站在門口等王科長。天兒挺涼,劉雙喜在冷風里站著,臉上凍得直顫,心里卻高興得出汗。遠遠地,就看王科長騎著自行車來了,劉雙喜就迎上去,先掏出煙,遞上一支。王科長接過煙,叼上了,就笑道:“你這么早就來了?!眲㈦p喜忙著先給王科長點著火,再把表遞上去。王科長看了看,就說:“好了,好了,你回去收拾一下。后天就來報到,上班吧。對了,你是黨員吧?回去起了黨關系轉過來?!?/p>

劉雙喜就匆匆回了店里,收拾了鋪蓋,找到房東,把店鋪退租。房東問他店里的家伙怎么辦?劉雙喜也發愁,是呢,店鋪退了,就得給人家騰空呀。這些桌子板凳鍋碗勺盆要弄回家,要挑回家去,得十幾趟。雇個車,也太貴了。他一咬牙,就從街上找了一個收破爛兒的,都處理了。當破爛處理么,就太便宜了。便宜得他直心疼。心疼過了,就去了長途汽車站,打了張票回家。到家天就黑了。劉老根驚訝他怎么突然匆匆地回來了。劉雙喜也顧不上說話,先咕咕地喝了一瓢涼水,抹了抹嘴,就跟爹娘說了招工的事兒。

劉老根驚訝地張大了嘴:“雙喜啊,你小子遇到貴人了啊?!?/p>

李小蘭卻搖頭:“雙喜呀,你還是別去呢。你開豆腐坊多掙錢呢。去當炊事員,一個月才掙幾個錢呢?你傻么!”

王淑芬也點頭贊同:“小蘭說的也在理呢?!?/p>

劉老根使勁磕了磕煙袋,眼睛一瞪:“男人家的事兒,婦道人家少管。當個公家人,比開鋪子出息。雙喜呀,去!”

(寫到這里,談歌感慨呢,劉老根的目光遠大呀。如果劉雙喜真的拒絕了這次機會,他就真的沒有后來的前程了。)

1979年12月21日一大早,劉雙喜就來文化局報到上班了。劉雙喜后來才知道,當時,文化局食堂里的幾個炊事員的年紀都大了。年初分配來的兩個返城知識青年,也不安心工作,都嫌當炊事員沒出息,連個對象也不好找。一個勁兒想調走。李局長就又跟勞動局要了兩個名額,勞動局的趙局長當年給李局長當過秘書。老首長張開嘴了,當然好說話。李局長本來想解決兩個內部職工的家屬,卻也有一個嫌工作不好,不來。于是,李局長就給了劉雙喜一個指標。

劉雙喜到了炊事班,每天早上做豆腐腦。李局長天天來食堂吃,也順嘴告訴了市勞動局的趙局長。市勞動局與市文化局比鄰,趙局長也常常來文化局的食堂吃豆腐腦兒。趙局長跟省勞動廳的崔副廳長是棋友,趙局長又把崔副廳長拉來吃豆腐腦兒。(讀者可別說“豆腐腦兒有什么好吃頭兒呢?”那年剛改革開放,買豆腐剛剛不要小票嘍。能天天吃豆腐腦兒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兒呢。)

口口相傳,省政府機關的一些人也都知道了市文化局食堂有一個做豆腐腦兒的師傅,手藝好。于是,來吃的人就越來越多了。李局長高興地對炊事班長說:“小劉給咱們文化局增光了!你們炊事班得跟小劉學學,每天多做幾鍋。為市機關省機關服務,也是咱們的光榮么!”炊事班長私下埋怨劉雙喜:“小劉呀,你可真給我們找事兒了,工資不多掙,每天的豆腐腦兒還得多做。什么事兒么!”劉雙喜知道自己給炊事班找了麻煩,他誠惶誠恐地說:“班長呀,您別受累,我每天多做幾鍋就是了。我早起來一會兒,什么都有了呢?!?/p>

劉雙喜知道自己這份工作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人家李局長給他的。他要格外珍惜才對呢。他認準了一個硬道理,工作么,說是給國家干的,給黨干的,其實就是給自己干的。他工作得十分賣力氣。既然大家都愛吃,這是賞他的臉呢。于是,這一年多,就伏下身子起早貪黑地干下來了。第二年,炊事班長退休,劉雙喜接替了食堂的炊事班長。還被選了黨小組長。

1981春節,劉雙喜在局里的食堂值班。李小蘭帶著劉愛學劉愛社來城里過年。白天,一家四口逛大街,晚上一家四口就擠住在劉雙喜的宿舍里,李小蘭躺在床上,還沉浸在白天逛街看花眼的興奮中,她鄭重地說:“雙喜啊,我不想在村里了,想跟你來城里?!边€沒等劉雙喜答話呢,李小蘭又解釋說:“雙喜啊,不是我想進城,主要是大蛋二蛋在村里念書總不長進,咱們村子的老師都沒水平呢?!?/p>

劉雙喜皺眉想了想:“其實你不說,我也想過這事兒呢??墒悄氵M城能干什么呢?眼下回城的知識青年工作都安排不了呢,你找工作肯定不好找呢。我每個月就這點兒工資,我一個還能過,一家四口都來吃,就緊巴了?!?/p>

李小蘭說:“日子苦一點兒沒啥,誰沒過過苦日子呢?別耽擱了大蛋二蛋啊?!?/p>

劉雙喜發愁地說:“可房子呢?局里的職工都沒有房子住呢?!?/p>

李小蘭說:“你跟領導說說,想想辦法么。李局長不是看重你么,你找他去說么?!?/p>

劉雙喜卻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張不開嘴的。這種事兒我怎么好麻煩局長呢。還是租個房子吧?!?/p>

1981年元宵節,劉雙喜輪休,一家四口就回家了。他對劉老根說:“爹啊,就讓小蘭進城吧,農忙的時候,她回來幫助你和娘做農活兒,不忙的時候就在城里,見見世面。其實呢,我就是想讓大蛋二蛋去城里念書。在城里念書比村里長進呢?!?/p>

劉老根連連點頭:“對呢,對呢。大蛋二蛋得上學啊,城里的學校好呀?!?/p>

大女二女都帶著女婿回來了。大女譏笑李小蘭:“嫂子啊,這下你可上天了。我哥都吃商品糧了。你帶著孩子享福吧?!?/p>

大妹夫李占水闊了,打扮得比城里人還城里人了呢。西裝革履,大皮鞋亮得能當鏡子用。他掏出過濾嘴香煙(那時的過濾嘴香煙還很少,能抽過濾嘴香煙,那是標志著身份呢),謙讓劉雙喜與許志國,劉雙喜擺擺手:“戒了?!?/p>

許志國接過來,羨慕地說道:“姐夫,這煙好貴喲。帶把呢?!?/p>

李占水不屑地點了一支煙:“我現在呀,除了帶嘴兒的煙,別的還真抽不了呢。抽了就咳嗽!”他深深吸了口煙,對劉雙喜說:“雙喜?。ㄗ詮睦钫妓斄税り犻L之后,就不叫劉雙喜哥了,就直呼其名了),不是我說你呢,你要是繼續做豆腐呀,也早就發財了。你說你現在呢,說是進城了,不就是當個炊事員么。有勁嗎?”

劉大女一旁撇嘴道:“什么炊事員呀?就是個做飯的么!連個房子也混不上?!?/p>

劉二女卻聽不下去了:“大姐呀,做飯怎么了?能吃商品糧,就是光榮呢。孩子們都能進城念書呢!”

劉大女冷笑道:“光榮屁呀?,F在掙錢才是光榮呢?!?/p>

劉老根聽不下去了,使勁咳嗽了兩聲,就起身走到了院子里,抄起了泔水勺子用力敲打著豬圈門,扯起嗓子喊王淑芬:“老婆子,你聽不到豬叫喚呢?該喂了!雙喜小蘭呀,帶著孩子睡覺去,明天還得早起呢?!?/p>

劉雙喜回城之后,就尋了一間房子租了,李小蘭帶著劉愛學與劉愛社進城了。

劉雙喜的想法被劉大女言中了,更被現實擊毀了。劉愛學與劉愛社要在城里念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念書,要戶口??墒菓艨诮鉀Q不了呢。而且,李小蘭還發現,城里人的日子過得就是錢,早上一開門就要錢。柴米油鹽都是錢。在村里哪用著這么多錢呢?吃菜,到菜園子拔幾棵就夠了。吃肉,過年殺豬腌起來吃一年??墒浅抢锬??得天天買。逛一趟菜市場,李小蘭看看什么都害怕,一捆小白菜,村里就是用來喂豬的,城里得要兩角錢(現在得兩塊錢。前天談歌上菜市場,買了一捆兒,三塊五)。李小蘭眼睛里都要冒出汗來了。劉雙喜掙的那三十幾塊錢,緊打算慢計算,也不夠用呢。李小蘭就傷心地決定要回去了。李小蘭發狠地說:“雙喜啊,我帶孩子回去了,不能耽擱你了。你好好干吧,工齡長了,工資也就長了,房子也就有了,我和孩子們的戶口也就能解決了。熬吧!”

劉雙喜內心灰蒙蒙的,他蔫頭蔫腦地把李小蘭母子三人送到長途汽車站,汽車喇叭一響,劉雙喜就動了感情,他也不管別人怎么看了(其實也沒有人看),他緊拉著李小蘭的手,皺著眉頭說狠話:“小蘭呀,你放心。等我長了工資,有了房子,就再把你們接出來!你要信我呢!”李小蘭眼里噙了淚,連連點頭:“我信你,我信你呢!”

望著長途汽車扯著一路飛揚的塵土逃也似的跑遠了,劉雙喜暗暗嘆了口氣。多年之后,劉雙喜回憶這一幕,仍然百感交集,他說當時感覺自己的人生黑糊糊的,一點亮光也看不到了。他甚至有些懷疑當初自己放下豆腐腦兒的生意,來文化局當炊事員,是不是對了。

日子從來都像刮風一樣快呢。說著話,就到了1983年,全國上下提倡干部知識化。文化局里沒文憑的干部們都鬧騰著考學,劉雙喜也動了心思,他去找李局長,說想去考大學。

這一年,李局長已從領導位置上下來了,在局里當顧問。李顧問聽罷,笑呵呵地擺手說:“雙喜啊,人家是干部知識化,是干部的事兒。你又不是干部,你知識什么化呀?你把豆腐腦兒做好了,就是知識化了呢?!?/p>

劉雙喜認真地說:“局長啊,我已經當了炊事班長,就算是干部了么?!?/p>

李顧問想了想,就笑了:“炊事班長?也算干部?要較真兒說,算!對了,你還是黨員呢。行,你要愿意考,那你去考黨校吧。我給陳局長建議一下?!?/p>

新局長當然要給老局長面子了。陳局長說正好還有一個報考省委黨校的名額,想報考的大都擔心省黨校分數線高于市黨校,于是都去報考市委黨校了。就讓劉雙喜去試試吧。于是,黨組會上研究了一下,便同意劉雙喜去報考省委黨校。陳局長多年后說,其實也就是讓劉雙喜試試。反正這個名額也沒有人去,作廢了也就作廢了。局領導班子主要是看李少波顧問的面子,大都認為劉雙喜根本考不上呢,你就是個做豆腐腦兒的,能考這個嗎?誰能知道呢?劉雙喜念過高中,有文化底子,還真考上了。而且成績考得還不錯呢,全省第五名。他回來告訴李少波。李顧問高興地說:“行??!八百多人考試,你考了第五,不容易呢。雙喜呀,真看不出呢,你還行。去吧,去吧!好好學兩年,我看你將來肯定有出息呢?!?/p>

劉雙喜就脫產去了省委黨校。他學習得很認真,全班同學,大都有干部的頭銜。就他一個是炊事員的身份。他后來說,他當時有些自卑,學習上便格外用力,唯恐讓人瞧不起。第一學期就被評上了優秀學員。省委組織部副部長親自給他發獎狀。跟他同宿舍的都是本市的,一個叫連起明,是市機械局的宣傳干部,會畫畫。一個是趙局長的秘書,名叫馮建國。連起明很服氣地說:“雙喜啊,看你這架式,將來就是干大事情的材料呢!想呢,組織部長都親自給你老兄頒獎了呢?!瘪T建國笑:“雙喜,將來發達了,可別忘了我們哥兒們呀?!眲㈦p喜嘿嘿笑:“兩位老兄呀,我就是個做豆腐腦兒的材料。你們就別瞎夸我了?!边B起明搖頭說:“將相本無種,誰說得準呢!雙喜呀,我可是讀過麻衣相書的呢,我觀你面相不俗,保不準真能有一個前途呢?!眲㈦p喜忙擺手:“別瞎說,別瞎說!”

劉雙喜每個星期回來,都去給李顧問做豆腐腦兒,李顧問已經正式退休了,每天就在家養花養魚。劉雙喜來得勤了,李顧問就嚴肅地說:“雙喜呀,你好好學習,別回來做豆腐腦兒了?!眲㈦p喜卻堅持每星期給李局長做豆腐腦兒。劉雙喜暗自思忖,李局長退下來,怕是受不得冷清呢。做豆腐腦兒只是個說辭,主要就是來陪他說說話么。李少波則私下感慨地說:“雙喜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啊?!?/p>

劉老根有一回進城買農藥,順便來看雙喜。劉雙喜就把這事兒跟爹說了。劉老根夸獎說:“雙喜呀,做得對呢。李局長對你有恩呢。一輩子不能忘記人家。他愛吃,你就去做。人得講良心呀?!?/p>

1985年6月,劉雙喜從省黨校畢業回來了。正趕上文化局調整干部,要有文憑的。那時,有文憑的不多呢,不似現在的大學生滿街筒子都是。局里一研究,就提拔劉雙喜當了總務副科長。誰也沒有料到,劉雙喜很快又當了總務科長。連升兩級。按照劉雙喜當時的說法,天上下再大的雨,雨點子也落不到他身上。怎么能讓一個做豆腐腦兒的炊事員當科長呢?這不鬧呢!

怎么回事呢?

總務科長這個差使,做的是吃苦受累不討好的活兒,這次提拔干部,大都去了重要科室,什么組織、人事、辦公室??倓湛茮]有人愿意來??稍贈]勁再沒油水兒的差使也總得有人干呀。局領導班子研究來研究去,決定提拔群藝館的王勝利副館長來當總務科長(副科轉正科),也談過話了,王勝利副館長也愿意來??墒悄?,趕上王勝利的生活作風出了問題,他跟一個有夫之婦發生了“愛情”問題,讓人家給逮了個現場。群眾有意見,開始七嘴八舌亂議論,“王勝利這么熱愛婦女,總務科多的就是女同志,讓他來?誰家的老爺們兒能放心呢?他王勝利是勝利了,可別人家的老爺們兒都得失敗嘍!”聽到王勝利有這么多群眾議論,領導上一研究,就把他放下了,重新找有文憑的。于是就找到了有大學學歷的吳子謙。老吳是1952年的大學生。文憑也硬,北京大學畢業的??衫蠀悄昙o也太大了些,五十八歲。材料報上去了,市委組織部沒批。組織部的領導不高興地說:“文化局開什么玩笑呢?連干部年輕化都不知道了嗎?老吳同志是不錯,可是年紀太大了。過兩年就該退休了?!本痛蚧貋?,讓文化局重報。局里忙開會研究,冷鍋里抓起個熱饅頭,就抓了劉雙喜。再報上去,組織部就批了。宣布那天,局里怕群眾有意見,就宣布劉雙喜是“代”科長。劉雙喜簡直覺得天上掉下來一個金蛋,沒提防砸到了自己頭上。得!他只有奮力干工作了。轉眼到了年底,群眾反映還不錯。局領導又開會研究了一下,劉雙喜就去掉了“代”字,成了正式的科級干部。

這一年,劉雙喜感覺自己的人生有了亮光,可是他家里的孩子們卻黯然失色了。劉愛學(大蛋)沒考上縣高中,劉愛社(二蛋)也沒有考上鄉中學。劉雙喜很為孩子們苦惱,他覺得農村的教育質量不行,得想辦法把孩子們弄到城里來。他就去找齊曉明記者討主意。這時的齊曉明,已經升任了報社一版主任。齊曉明撓著頭皮想了想,給劉雙喜出主意:“雙喜呀,如果按照政策,你跟老婆離婚了,孩子就能進城呢。進了城,就能上學了?!?/p>

劉雙喜怔了一下:“當真?”

齊主任笑了:“政策么!對了,雙喜呀,我可不是挑唆你們兩口子鬧離婚呀!弟妹知道了,不得罵死我呀!”

劉雙喜認真了,星期天就回家了。他夜里躺在被窩里,摟著李小蘭,小心翼翼地商量這件事兒。

李小蘭就皺眉了。她當然知道,這個問題很嚴重。只有離婚,孩子們的戶口才能去城里??墒请x了婚,劉雙喜真要是變了心怎么辦呢?(李小蘭肯定看過《秦香蓮》,對陳世美的故事如數家珍。如果劉雙喜變成了劉世美,那李小蘭就是李香蓮了,還能活么?)李小蘭心里亂糟糟的,擔心地說:“雙喜呀,你別是想不要我了吧?你當了科長,城里不定有多少大姑娘追求你呢!”

劉雙喜賭咒發誓:“小蘭啊,我怎么能不要你呢?我不要你了,我就不得好死呢。這都是為了孩子呀!”

李小蘭搖頭說:“這事兒得讓我想想呢。天底下的男人都這樣呢。你進了城,又當了干部,城里邊什么樣的女人沒有呢。你可別甩了我。我可是給你們老劉家生了兩個兒子呢?!?/p>

李小蘭想了兩天,還是想通了。不離婚,孩子們就進不了城。兒子們重要??!離婚!兩個人到鄉政府的法庭辦了離婚手續,劉愛學與劉愛社就跟著劉雙喜進城了。

劉愛社(二蛋)轉學上了初中,劉愛學(大蛋)卻死活不想念書了呢。不念就不念了吧,劉雙喜也感覺劉愛學不是個念書的材料。再則,劉愛學也到了上班掙錢的年紀了。光花劉雙喜一個人的工資,爺兒三個就得扎細脖兒呢??蓜蹖W還不滿十八歲呢。劉雙喜就苦著臉去找陳局長商量,陳局長就笑:“你家愛學,長得個頭比你還高呢。說了二十歲也有人相信。不就差幾個月么?上班吧!你家里也的確太困難了。照顧一下吧?!本妥寗蹖W進了炊事班,當雜工。除了擇擇菜,就在食堂里做豆腐腦兒。劉雙喜認真囑咐:“大蛋呀,這份工作來得不容易呢。你得好好干?!?/p>

劉愛學說:“爹,您放心吧?!?/p>

劉雙喜卻還是不放心,繼續叮囑:“你得安心呢。干好了就能進步。我就是做豆腐腦兒出身呢?!?/p>

劉愛學擺手說:“爹啊,我沒你那想法。我能干好這個就不錯?!?/p>

劉雙喜點頭笑了:“這才像樣子么?!?/p>

陳局長吃過劉愛學做的豆腐腦兒,感覺味道不錯。就笑:“行!這也叫子承父業了呢?!?/p>

1987年中秋節的前一天,對劉雙喜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劉雙喜去參加全市科級以上干部會議,到了會場,新任市委方書記與原勞動局長老趙正站門口說話呢。老趙現在已是市政協副主席了。劉雙喜見領導說話呢,就想悄悄地繞過去,卻被趙副主席看見了,趙主席就喊他:“小劉啊,你的豆腐腦兒做得怎么樣了?還做嗎?”

劉雙喜忙站住了,笑道:“趙主席呀,您想吃???您想吃我就給您做一回?!倍嗄曛?,劉雙喜回憶,也就是趙主席這一問,就有了劉雙喜后來的前程。

趙主席對方書記說:“方書記呀,小劉的豆腐腦兒做得真好呢,我就愛吃他做的豆腐腦兒?!?/p>

方書記也來了興趣,問趙主席:“我也愛吃這一口兒呢。老趙呀,這個同志是哪個單位的?”

趙主席就把劉雙喜的來歷大概其講了一番。

方書記點頭笑道:“我還真聽說過這件事兒呢,說文化局有一個做豆腐腦兒的??晌乙淮我矝]吃過呢。少波同志有眼力啊,從大街上揀來了一個干部人才?!?/p>

趙主席笑道:“那好啊,改日給方書記做一回?!?/p>

方書記笑道:“別改日了,明天是中秋節,我得加班兒,找幾個區委書記和區長研究事情。讓小劉同志給我們做一鍋。小劉啊,咱們可是說好了。你明天一早去市政府食堂。不過呢,大過節的,也真辛苦你了呢?!?/p>

劉雙喜忙說:“不辛苦。反正我也不回家呢?!?/p>

趙主席笑道:“那就定下了?!?/p>

劉雙喜裝著心事兒,覺也沒敢睡安穩。第二天一大早,劉雙喜摸著黑兒就去了市政府,進了食堂,果然有值班的正等著他呢。劉雙喜就動手給方書記做豆腐腦兒。天亮的時候,方書記與張市長等幾個市領導就前后腳到了,二十幾個開會的同志也到了。大家就吃豆腐腦兒。方書記吃了挺高興,連聲夸贊有味道。吃完了,大家抹抹嘴都滿意地走了。離開會的時間還早,方書記張市長就與劉雙喜扯了幾句閑話,劉雙喜陪著方書記說了幾句,就趕緊告辭。他是個有眼力勁兒的人,知道領導工作忙呢。

看著劉雙喜出門走了,方書記兀自點點頭,便對張市長說:“老張呀,我看這個小劉還真是個人才呢,懂的還真不少呢。他也別在文化局干了,商業局正缺一個副局長呢。那幾個人爭得厲害呢,擺不平整。我正頭疼呢。讓小劉去吧?!睆埵虚L笑道:“是呢,他們也別爭搶了。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呢,讓小劉管管市里的飲食行業,把咱們市的小吃行業也整頓一下。剛剛聽你跟他聊了幾句,這個人行!腦子清楚!是個當干部的材料呢?!狈綍浶Φ溃骸皬埵虚L慧眼識人呢!”張市長擺手笑道:“哪里呢,是方書記當了伯樂呢?!?/p>

張市長就喊秘書進來,讓他去找組織部的同志商量這件事兒。

1987年12月21日,劉雙喜就被一紙調令調到了市商業局,任副局長。文化局熱鬧了,都猜測劉雙喜怎么就被市委領導看上了呢?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都是豆腐腦兒鬧得事喲!

劉雙喜卻記住了這個日子,這日子真是巧合??!當年,他就是在這一天,到文化局報到的。誰能想得到呢,九年之后,他竟然當了商業局的副局長。這人呀,誰說得準呢。

劉雙喜坐在商業局副局長的位子,心里明白,他除了賣力氣干活,沒有別的能耐。幾個副局長都不服氣他呢。是呢,當一個副局長,需要多少年的努力呢。他有什么本事?就憑方書記的一句話,就當了副局長。不公平!商業局辦公室主任張晨光,早就虎視眈眈地盯上了副局長的位置。據說兩個副市長都給他打了保票。誰能知道半路上殺出來一個劉雙喜呢?聽說,他就是給書記市長做一鍋豆腐腦兒?這書記市長也真是一對昏官呢!

商業局領導班子里開了會,劉雙喜副局長分管全市的商業零售點的整頓工作。這一年,城市里的商貿企業正搞承包,許多零售門市部承包的底數不清楚,職工們有意見。劉雙喜便把在黨校學來的那些知識都用上了。他從下邊抽調上來幾個會計,天天到下邊跑,到一些有代表性的零售門市搞調研。選擇了幾家有爭議的承包點,重新核算,搞過試點之后,便在全市推廣開來。如此馬不停蹄地干工作,那幾個會計都累得人仰馬翻了。其中一個年輕的女會計名叫許燕燕,也真是賣力氣,她是蔬菜公司下屬一個門市部的會計。人長得漂亮,也機靈。很是幫劉雙喜動了不少腦筋。三個月下來,劉雙喜累得瘦了一圈兒,許燕燕也累得瘦了一圈兒,總算把商業零售點的承包都理順了。省報社還來了兩撥記者,認真采訪了一陣子,總結了經驗,向全省推廣了。劉雙喜還寫了一篇文章,以市商業局的署名,在省報上發表了。這一下子,市里的臉面有了,商業局的臉面更有了?!度嗣袢請蟆返挠浾邽榇诉€來采訪過張市長。

趕上一個星期六,商業局長自己掏腰包(那時還不興公款吃喝呢),把幾個副局長帶到街上,去吃了一頓涮羊肉。這頓飯有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給劉雙喜慶功;二層意思是自己下個月就到點兒了,跟大家吃一頓告別飯。大家喝得都不少,張晨光主任則帶頭喝多了。吃完了,喝完了,大家都散了,張晨光則拉著劉雙喜的手不讓走。兩個人坐在馬路邊又說了一會兒話。張晨光點頭說:“劉局長,你知道么,我開始是很看不起你的呢?!眲㈦p喜心里說,我都知道,連你罵我什么我都知道。臉上卻笑道:“我真不知道呢。張主任啊,你有話就說么?!睆埑抗鈬@道:“我真服了呢。咱們市的商業承包,在全省是排名最后的,讓你幾個月一鬧騰,竟然排在了第一。你有能力呢。你真不是做豆腐腦兒的呢?!眲㈦p喜笑道:“張主任啊,我就是個做豆腐腦兒的??!”張晨光嘿嘿笑了:“能給市領導做豆腐腦兒,也不簡單呢?!眲㈦p喜笑問:“張主任啊,你是什么意思呢?”

張晨光的目光有些迷離,他抽了口煙,徐徐吐出,嘆道:“劉局長呀,過去有個老領導對我講過兩句話,也是經驗之談,我過去不大信,今天卻是全信了呢?!?/p>

劉雙喜問:“什么經驗之談?張主任能說說嗎?”

張晨光苦笑道:“他說么,這官場上沒有對錯,只有勝負。這商業上呢,沒有高下,只有盈虧。這話對么。想我老張,這些年在商業局,上上下下,也沒有說我不行的,可是怎么就輸給你了呢?再說這商業,賣金銀首飾的,聽著風光,可未必掙錢。賣豆腐白菜的,菜販子么,也未必不能發財。沒有高下呢,就說你這賣豆腐腦兒的吧,竟然混成了副局長,這上哪說理去呢?!?/p>

劉雙喜似有所悟地點點頭:“是呢,上哪兒說理去呢?!?/p>

張晨光卻又譏笑道:“聽說你跟那個許燕燕鬧得挺熱乎呢?”劉雙喜怔忡了一下:“張主任啊,這種玩笑開不得??!”張晨光意味深長地笑道:“嘿嘿!這有什么呢?老少配,時興呢!就是怕那許燕燕一過來就當媽,不大適應呢!你兩個孩子,你那大孩子比她小不了幾歲吧?這媽怎么當呢?”

馬路上的小風一吹,劉雙喜就覺得酒勁往上涌,他感覺張晨光就像一只大蒼蠅,在他眼前飛來飛去。劉雙喜臉上卻笑道:“張主任啊,許燕燕要是愿意,那誰也攔不住的呢。你說是嗎?”說罷,他起身走了,把張晨光一個剩在了馬路上。

這頓酒喝過沒有一個星期呢,市里新的任命下來了。包括劉雙喜在內,誰也沒有想到,市里竟然任命劉雙喜為商業局長,一把手。多年之后,劉雙喜仍然感慨萬端,他說,之前,他一點風聲都不知道呢(那時候的干部制度還是非常嚴肅的,提拔誰,當事者是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哪里有跑官兒的事情呢)。

張市長專門找劉雙喜談話,張市長要劉雙喜推薦接手他副局長的人選,張市長說:“雙喜同志,之所以沒有同時下達副局長的任命,就是為了征求你的意見呢。你們將來要搭班子,你是一把手,得有能配合的人呢?!?/p>

劉雙喜誠惶誠恐地說:“張市長啊,我當這個局長不合適呢。我資歷淺,大家不服呢?!?/p>

張市長擺擺手:“雙喜同志,這件事情不要談了。這是常委會定的。我現在問你副局長的人選。張晨光同志合適嗎?”

劉雙喜沉吟了一下:“張晨光同志能力有,只是他……不大注意團結同志。我也知道他一直有情緒,怕是影響工作……”

張市長點點頭:“你不用再說,我聽明白了,你有合適的人選嗎?”

劉雙喜遲疑地說:“市長啊,如果真讓我說,那我就說了,黨的干部政策應該是不拘一格,現在商業局的領導班子里缺少內行。比如懂財會的?!?/p>

張市長說:“你提一個人選么?!?/p>

劉雙喜說:“如果讓我提,許燕燕很合適,她在基層當會計,也當過門市部主任?!?/p>

張市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我聽說過她,你跟她關系也不錯么!”

劉雙喜登時紅了臉:“張市長,我知道我與小許同志的關系,有不少風言風語。但您放心,我與小許同志不會有任何事情的?!?/p>

張市長笑道:“我還聽說,這個許燕燕還沒對象呢。人們都說許會計眼光太高。有人反映,這幾個月來,你劉雙喜跟許燕燕的關系處得挺好?”

劉雙喜點頭,抬起目光看著張市長:“張市長,我心里很喜歡許燕燕,不敢瞞您,我也動過別的心思,我也看得出許燕燕對我有點兒意思??墒?,讓張晨光這么說過,我嚇得一激靈,我從心里就把許燕燕給推辭了。真的!我拿我的人格發誓?!?/p>

張市長盯著劉雙喜,悠然嘆了口氣,感慨地說:“唉!雙喜同志,你是一個老實人呢!好吧。你回去吧。咱們就談到這里吧!”

過了兩個星期,市里的任命下來了,許燕燕被任命為商業局副局長。張晨光聽了宣布,氣得病倒了。劉雙喜就召開了局黨委會,研究張晨光的情況,他提議,在張晨光主任生病期間,由許燕燕兼任辦公室主任。就通過了決議。散了會,許燕燕跟在劉雙喜身后,低聲說了一句:“劉局長,我想跟您談談?!?/p>

劉雙喜笑了笑:“許燕燕呀,都下班了,上班談好嗎?”

許燕燕低聲說:“有點私事兒?!?/p>

劉雙喜哦了一聲,盯著許燕燕,輕輕地嘆了口氣:“小許啊,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我們之間沒有私事。如果是你的私事,就不要談了。如果是公事呢,明天到我辦公室談?!闭f到這里,他低頭看看手表,苦笑道:“不行呢,我得趕緊回家了,我那兩個倒霉的兒子還等著我做飯呢?!眲㈦p喜就忙著走了。走出好遠,他仍然感覺自己的身后熱辣辣的,他知道,那是許燕燕憂傷的目光在直射著他。他突然很傷感,他知道,自己這一生是不會與這個他喜歡的女人有什么故事了。

方書記也知道了劉雙喜現在還是單身,帶著兩個孩子,就想給他當紅娘。先是介紹了一個離異的工程師。人家嫌劉雙喜有兩個孩子,不同意。方書記譏笑道:“兩個孩子怎么了?還不用她養活,就長這么大了。這是多大的便宜呀!算了,雙喜啊,我再給你說一個更好的?!睕]出一個星期,方書記就給劉雙喜介紹了一個中學的呂老師。是個大姑娘。

劉雙喜心里有鬼,他跟李小蘭可是假離婚呀。如果讓李小蘭知道了他在外邊見面搞對象,還不得罵死他啊。多年之后,他在被窩里對李小蘭說,他當時也不想去見面??墒欠綍浱珶崆榱?。他真也動了心,就想著弄假成真,在城里再找一個年輕的算了。是呢,天下的男人誰不喜歡年輕的女人呢?

跟呂老師見了一面,劉雙喜感覺很好。呂老師比劉雙喜小八歲。長得模樣也好,只是她的條件太高,這幾年就耽擱下了。如果沒有李小蘭這一出,劉雙喜當然是一百個愿意了??墒侨绻嫱饬?,李小蘭怎么辦呢?劉雙喜的腦子里立刻有了畫面,那是秦香蓮帶著孩子上京城尋夫的畫面。劉雙喜立刻就麻煩了。他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就放下了。他得想著怎么先跟李小蘭說清楚了。怎么說?什么時候說?劉雙喜得仔細想想。于是,劉雙喜就跟呂老師先好上了。呂老師也很喜歡劉雙喜的精明強干,從心里就愿意了。兩個人手拉手看過幾回電影。在電影院的黑暗里,兩個人還親過了嘴兒。親過嘴兒的劉雙喜就像全身過足了電,心里就更麻亂了。他想盡快跟李小蘭攤牌??稍趺凑f呢?劉雙喜覺得自己不敢面對李小蘭那雙無辜的眼睛。唉!放放吧。

那天,劉雙喜剛剛上班,傳達室打過來電話,說劉局長的妹妹和妹夫來找他。劉雙喜怔了怔說:“讓他們上來吧?!?/p>

劉大女和李占水就進了劉雙喜的辦公室。劉大女進門就四下亂看,笑道:“哥啊,您可真氣派了。您這辦公室也真氣派呢,見你一回真不容易呢?!?/p>

李占水也嘻嘻笑:“哥呀(自從劉雙喜當了局長,李占水在第一時間,就給劉雙喜恢復了哥的名分),你現在可是真神氣了呢?!?/p>

劉雙喜也笑了:“占水呀,你還是叫我雙喜吧。你叫哥,我聽不習慣呢?!?/p>

李占水尷尬地笑了:“哎呀,這哥能亂叫嗎?你本來就是我哥么!”

劉雙喜就給他們沏茶。李占水坐在沙發上,摸了摸,又拍了拍,撇了撇嘴:“哥啊,你這沙發不怎么樣呢。都當局長了,怎么也應該弄套牛皮沙發么,這都是人造革的么。唉,你這干部當得也……”

劉雙喜笑道:“你接著說?!?/p>

李占水笑嘻嘻地說:“哥啊,上個月縣里開聯誼會,你怎么沒有回去呢?縣長還打聽你呢?!?/p>

劉雙喜納悶兒:“什么聯誼會?我不知道呢?!?/p>

李占水說:“哎呀,縣領導都參加了呢,我也去了。其實就是讓我們這些做買賣的給家鄉出錢出力嘛。對了,你猜我見到誰了,人家還打聽你呢?!?/p>

劉雙喜笑道:“誰???”

劉大女嘴一撇,插了一句:“曹雪萍唄?!?/p>

劉雙喜腦子轟的一聲:“曹雪萍?她現在干什么呢?”

李占水說:“哎喲,她現在可了不得了,牛了!在山西承包煤礦呢。有錢!”

劉雙喜腦袋瓜子蒙蒙地看著李占水:“她在山西呢?”

李占水笑了:“她現在可不得了呢,跟她男人承包了兩個煤礦,那錢還不得掙得流水一樣嘩嘩的呀。兩口子是開著汽車回來的。那汽車是人家自己的呢。嘖嘖!”

(讀者別誤會李占水沒見過世面,那時候的中國人,有私家車的真是鳳毛麟角呢。)

劉雙喜不覺張大了嘴:“哦,想不到呢,她真出息了呢?!?/p>

李占水嘿嘿笑道:“我看得出,她還想著你呢。一個勁兒打聽你干什么呢?我跟她說,你現在當局長了。我看出來了……”

劉雙喜的腦子就有些亂七八糟了,多少年了呢,他已經把曹雪萍這個人當成相片壓在心底了。是呀,那畢竟是他的一段初戀呢。他也曾經動過幾回念頭,想跟曹雪萍聯系。是呢,他當年那封信白寫了?你曹雪萍再怎么也應該給我一個回話呀。

劉大女瞪了李占水一眼:“快行了吧!別凈扯閑篇了,哥還忙著呢。說正事兒吧?!?/p>

劉雙喜醒過來,笑道:“什么事兒,你們說吧?!?/p>

李占水開門見山,說想承包市里一個水產門市部,要劉雙喜幫忙。李占水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笑道:“哥,這種事兒怎么也得花錢。不能讓你白干呢?!?/p>

劉雙喜打量了一眼那個信封,淡然笑道:“這件事兒,我得跟局長們商量商量。這是多少?我得給你打個條兒?!?/p>

劉大女的臉就紅了:“哥啊,你這是什么話么?”

劉雙喜皺眉搖頭說道:“妹子啊,辦事兒嘛,得有規矩?!闭f著,就撕了一張信紙寫收條。李占水忙攔住他:“哥啊,你見外了呀!寫什么寫?大女呀,你看咱哥?”

劉雙喜半真半假地笑道:“不寫?那我可就不辦了!”

李占水很無奈地搖頭:“行了,行了!一共五千塊錢。你就寫條兒吧?!?/p>

劉雙喜數過了錢,就寫了收條,交給了李占水,起身說道:“行了!這事兒我記下了,你們先回去,等我的話兒。我還有個會呢?!?/p>

劉大女對李占水笑道:“我說么,找哥來就辦了?!?/p>

李占水笑道:“哥啊,你忙著。我們先回去了?!闭f著,就又看了看桌上那個信封:“哥啊,不夠的話,你就打電話給我。別的缺,這東西咱家不缺?!?/p>

劉雙喜點頭笑道:“我知道,我知道?!?/p>

劉雙喜起身送他們到了門口,劉大女突然湊近劉雙喜耳朵:“哥呀,你找了嗎?”

劉雙喜怔了一下:“找什么?”

劉大女低聲說:“你都離婚了,趕緊找一個呀。李小蘭還做夢想復婚呢?!?/p>

劉雙喜哦了一聲,就笑了:“好了,好了!你們先走吧?!?/p>

劉大女兩口子高高興興地走了。劉雙喜望著他們的背影,搖頭苦笑了。他的腦子里卻又浮現出曹雪萍的樣子,多少年過去了,李占水一席話,又揭了劉雙喜心底封存了太久的傷痛(人是有記性的動物?。?。細想起來,他這些年一直沒把曹雪萍放下呢。想不到她混得這樣好了,劉雙喜心里有了慰藉。卻又有那么一絲莫名的失落。

接下來的一個月,李占水劉大女就不斷給劉雙喜打電話,還找過兩次。劉雙喜就讓秘書回復他們,那件事情不好辦,正辦著。又過了一個月,劉大女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在電話里發牢騷:“哥啊,那件事怎么樣了?”

劉雙喜用發愁的聲音說道:“哎呀,大女,那事真不好辦呢。那錢呢,我請客送禮也給你們花了??墒乱矝]有辦成。你放心,那錢我是給你們打了借條的。我一定還給你們?!闭f罷,就把電話放了。劉大女那邊大概急了,電話又打過來,劉雙喜干脆就不接了。秘書一旁笑道:“劉局長,您總得接電話啊。是您妹妹呢?!眲㈦p喜苦笑:“讓他們打吧??倳驘┝说??!?/p>

1988年秋天,剛剛當了不到一年的商業局長劉雙喜,向方書記提了個要求,說想去上學?,F在大學里正辦企業管理的研究生班呢。

方書記聽了很高興:“好,好哇,愿意上學就是愿意進步。唉,不像現在某些同志,貪戀權位。行了,你去報考吧。一邊工作,一邊復習。對了,你跟呂老師的事兒進行得怎么樣了?什么時候吃你們的喜糖呢?”

劉雙喜尷尬地笑笑:“快了,快了!到時候一定請您喝喜酒!”

趕上了國慶節放假,劉雙喜就回了一趟家,自從跟李小蘭離婚后,他就沒怎么回過家呢。借口是工作忙,其實是怕人家說閑話。離婚的時候,李小蘭就提出了離婚不離家。如果回來,住不住在一起呢?如果傳到了市里去,那成了什么?劉雙喜很小心。

進了家門,就趕上吃晚飯。劉雙喜就在飯桌上,把要上學的事兒說了。王淑芬聽了,奇怪地問:“雙喜啊,你為什么還想去念書呢?”

李小蘭也聽愣了,她認為劉雙喜放著局長不當,去上學,真是太傻了:“雙喜呀,你還沒念夠?”

劉老根卻擺擺手說:“小蘭呀,你總記不住。我說過的,爺們兒的事兒,你一個婦人家,少管呢?!?/p>

吃罷了飯,劉老根讓劉雙喜去李小蘭的屋里睡覺。李小蘭也早早回屋去等著了。劉雙喜卻坐在爹娘的屋子里不走。

王淑芬說:“雙喜啊,去睡吧。小蘭等你呢?!?/p>

劉老根也說:“睡吧。走吧?!?/p>

劉雙喜笑道:“娘啊,你去跟小蘭說說話,我跟爹有話說呢?!?/p>

王淑芬疑惑地看了看劉雙喜:“別是有什么事兒瞞著我呢?”

劉雙喜忙笑道:“娘啊,沒事兒呢?!?/p>

王淑芬狐疑地走了。

劉老根看了看劉雙喜,冷笑了一聲:“雙喜呀,你小子是不是應該跟李小蘭復婚了呀?”

劉雙喜半真半假地說:“爹呀,我想再找一個年輕的城里人呢。你說行不?”

劉老根借著燈光看了劉雙喜一眼,沒說話,就點了一袋煙,悶悶地吸了起來。

劉雙喜心里咚咚地打鼓:“爹啊,您說句話么!”

劉老根搖頭嘆道:“雙喜呀,男人要想干點兒事兒,就不能在女人身上用太多的心思呢。我知道,你現在是局長了,找個大姑娘不是難事兒??墒悄?,這女人真是禁不住日子的磨呢。過幾年她老了,你還想換嗎?”

劉雙喜不吭氣。

劉老根搖搖頭,接著說:“雙喜,爹沒文化,做了一輩子的豆腐,也說不出更多的理兒??晌衣犝f書的先生講過,男人這一輩子,有四堵墻擋著,哪四堵墻呢?酒、色、財、氣!你跳不出去,就算是沒出息。你自己掂量吧。你能混到現在,不容易呢。小蘭也不是個好脾氣,你們離婚時都說好了的,你說變卦就變卦了。她能不急嗎?到時候,她進城去告狀,你不是陳世美是什么呢?清官難斷家務事,你的領導肯定不好說你什么,可人家心里就能看短了你呀!我說這些話,肯定招你不愛聽??赡阍囍鴵Q個過兒想想呢,比方說你認識這么一個名叫劉雙喜的朋友,你是不是也會用我這些話去勸他呢?再比方說,你兒子大蛋遇到了這種事兒,你是不是也會用我這話去勸他呢?唉,人這一輩子,不能全合適了??!”

劉雙喜悶頭想了想,就皺眉說道:“爹啊,我換了個過兒想了,真是想明白了呢?!?/p>

劉老根掐了煙,嘆了口氣:“想明白就行了。讓你娘回來吧。她也該歇了,有什么話,明天再說?!?/p>

劉雙喜這一夜很是愛了李小蘭一回。李小蘭摟著他哭了:“雙喜啊,你是個有本事的男人,也是個有良心的男人呀?!?/p>

劉雙喜回了城,打電話到飯店,訂了一個雅間,就打電話邀呂老師出來坐坐。呂老師很高興地來了,進門就湊到劉雙喜的耳旁,悄聲說:“雙喜啊,我真想你呢!”劉雙喜笑了:“是呀!”兩個人相對坐了,劉雙喜讓呂老師點菜:“呂老師呀,你隨便點,點你愛吃的。我今天好好請請你呢?!眳卫蠋熜Φ溃骸澳泓c什么我就愛吃什么?!眲㈦p喜就點了幾個菜,要了兩瓶啤酒。兩個人就深深淺淺地喝啤酒。劉雙喜尷尬地笑道:“呂老師啊,我真對不起你,我前妻一定要與我復婚呢?!眳卫蠋焺倓偰昧丝曜?,就呆住了,她怔怔地放了筷子,皺眉問道:“雙喜呀,你……你什么意思???”劉雙喜苦笑:“我真是對不起你了?!眳卫蠋熍读艘宦?,臉色登時變得蒼白了,她凄涼地一笑:“原來是這樣啊……那我祝福你們了。對不起,我還有點事兒呢。再見!”呂老師就起身,匆匆地走了。

劉雙喜怔怔的,他后來對李小蘭說過,他很后悔,應該讓呂老師吃了飯,他再說啊。他盯著那剛剛端上來的幾盤菜,卻一點胃口也沒有了。他喊來服務員:“把菜給我裝餐盒吧。我拿回去吃?!?/p>

當天夜里,方書記就給劉雙喜打電話,讓他過去一趟。劉雙喜就趕緊去了方書記家,一進門,方書記劈頭蓋臉就罵:“你小子怎么回事兒?嗯?人家呂老師怎么配不上你了?你跟人家玩了一年,就把人家蹬了?你他媽的算個什么東西呢?”

劉雙喜心驚肉跳地聽方書記罵完了,就嘆了口氣,一五一十地把當初怎么跟李小蘭離婚,又怎么心情復雜地要跟李小蘭復婚的經過說了一遍。說完了,就兼收并蓄地悶坐在那里。方書記聽罷,怔忡了片刻,卻突然哈哈地笑了:“行啊,行??!你小子……真行!你做得對呢。不能扔了人家么。老話講,糟糠之妻不下堂。其實我……唉!不說了,不說了呀!”

劉雙喜納悶兒地看著方書記,心里胡亂猜測,莫非方書記也有過這種煩惱?

到了又一個星期天,劉雙喜就回家跟李小蘭復婚了。李小蘭高興地說:“雙喜啊,你真沒有哄我啊?!?/p>

劉雙喜笑道:“小蘭呀,你別罵我呀。老實說,我還真動過念頭呢??杉毾肓讼?,還是回來吧?!闭f著,就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了李小蘭。李小蘭打開一看,錢!李小蘭怔了:“雙喜啊,這是多少錢?”

劉雙喜笑:“五千塊錢,你數數?!?/p>

李小蘭嚇了一跳:“雙喜啊,你是不是收人家的禮了?”

劉雙喜訕笑道:“是??!”

李小蘭燙手似的把信封塞回劉雙喜手里:“雙喜啊,你趕緊給人家退回去,你怎么能這樣呢?你……”

劉雙喜笑道:“沒事兒,是李占水借給我的?!?/p>

“他借給你錢?為什么?”

“他說咱們要安家了,缺錢呢。多會兒有了多會兒還他。行了,你收起來吧。我給他打過借條的?!?/p>

李小蘭滿臉狐疑地把錢收了起來:“雙喜啊,你可別騙我,我不能讓你犯錯誤呢?!?/p>

劉雙喜就帶著李小蘭進城了。

劉雙喜卸掉了跟呂老師的感情包袱,就渾身輕松了,一門心思用功了幾個月,1989年秋天,考上了北京某大學研究生。他讀研讀得很刻苦,還經常寫文章在報上發表,還引發了不少爭論。而這一年,劉愛社高考卻落榜了。李小蘭要劉雙喜給劉愛社找個工作算了。劉雙喜則堅持要劉愛社再復讀一年。

日子像打飛腳一般快呢,轉眼就到了1991年“五一”勞動節,劉大女的兒子結婚了,劉大女還恨著劉雙喜,沒通知劉雙喜。劉老根卻給劉雙喜打了電話。劉雙喜笑道:“爹呀,我外甥結婚呢,我怎么也得去一趟呀,可我有事兒,脫不開身呢。我讓小蘭去一趟吧。大蛋也放假了,讓他也跟上去吧?!彼帕穗娫?,就對李小蘭說:“你去吧,親不親的,總歸是一家子呢。我們隨份禮。另外,你把錢還給他?!本湍贸鰜硪粋€存折遞給李小蘭:“這是七千塊錢。算上利息也夠了,取出來,還給李占水?!?/p>

李小蘭驚訝道:“你月月的工資都給我,你哪兒來的錢,你是不是……”

劉雙喜擺手:“別瞎想呀,我把報刊上發表的那些稿子攢了本書。這是稿費,我都存上了。就是為了應付這事的?!?/p>

1991年秋天,劉雙喜拿了個碩士學位回來了,他先給方書記打了個電話,方書記很高興,讓他過來說說話。

劉雙喜坐在方書記的辦公室里,方書記笑道:“我先給你透個消息,地市就要合并。我也要到點兒了,你想做什么?商業局,不要去了么,現在商業系統都承包了,那個地方也沒有什么干頭兒了。換個地方吧?,F在市里高學歷的干部不多。你想去哪兒?地市合并之前,我給你安排個合適的地方?!?/p>

劉雙喜想了想說:“方書記啊,我說句話,如果行,就讓我去。不行,就算我沒說?!?/p>

方書記笑道:“你說。你說么!”

劉雙喜說:“我想去大學當個老師。我總覺得自己見識不夠,一邊當著老師,一邊再深造學習。您可得支持我呀?!?/p>

方書記驚訝了一下:“哎呀,小劉啊,你真是的呢,大學里無職無權的,那可是個清湯寡水的地方啊。你可是得想好嘍!”(讀者不要誤會,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期的事兒。那時的學校,沒有擴招,也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事兒,教師們的收入寡寡的,很清貧的呢。)

劉雙喜笑:“書記啊,我可是真愿意去呢!”

方書記想了想,就點頭說:“行!你小子總是能別出心裁呢?!?/p>

方書記就讓秘書去大學給劉雙喜聯系工作的事兒。

劉雙喜就去看望李少波。學習緊張,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去看李少波了。進了李少波家,他發現氣氛不對,一問才知道,李少波上個月去世了。劉雙喜的眼淚就落下來了,埋怨道:“你們……怎么不給我一個信兒呢?李局長是我的老領導??!”

李少波的大兒子李長順說:“老爺子不讓告訴你,他說你很忙?!?/p>

劉雙喜又嗚嗚地哭了起來,李長順勸他:“劉局長,您別傷心了。老爺子走得很快,沒受什么罪呢?!?/p>

劉雙喜搖頭嘆道:“我不是哭這個呀,李局長愛吃我做的豆腐腦兒,他臨走,我真應該給他做一頓呢。我去北京讀了兩年書,真是耽擱了他兩年的口味呢……”就說不下去了,坐在那里默默地落淚。

方書記很快就給劉雙喜聯系好了。那時的研究生還不多,劉雙喜還是干部身份,大學就很歡迎。方書記說了話,大學就很重視。認真研究了一番,就派劉雙喜去經濟系擔任了黨委書記,副主任。正處級別。1992年,劉雙喜陸續寫了幾篇關于經濟改革的文章,在報上發表之后,竟然很震動。學校更重視,正趕上一位校長助理調走了,就提拔劉雙喜當了校長助理。副廳級。

有一喜或有一悲?劉雙喜春風得意,他回了一趟家,才知道王淑芬已在上個月去世了。他如雷轟頂,憤怒地擂打著門框吼:“我娘走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劉老根盯了他一眼:“你吼什么?人都得死,死了就死了。本來想給你信兒呢,你的電話打不通么!”

劉雙喜憤怒地嚷起來了:“你們讓人找我呀!為什么不去呢?爹不去,大女二女也都腿瘸了嗎?”

劉老根不再說話了。

劉雙喜就給大女二女打電話??蛇€沒等他質問呢,大女二女就先吼開了。

大女吼:“劉雙喜,你還知道回來???”

二女哭:“哥啊,你怎么就不回來呢?”

劉雙喜問二女:“妹子啊,你們怎么就不告訴我一聲呢?”

二女說:“爹說你回不來。忙呢!哥啊,你再忙,也得回來送送娘呀!你……”

劉雙喜在家里哀痛地待了三天,就怏怏地回城了。二女把他送到村口。二女說:“哥啊,我還想求你辦個事兒呢??山阏f,你什么事兒也不給辦,還白花錢。我知道她是胡說你呢?!?/p>

劉雙喜看了看二女,嘆了口氣:“二女啊,大女沒有胡說我,她說的是真的,我什么也辦不了。你也不要張嘴。張了嘴反而不好。你生氣,還傷感情?!?/p>

劉二女看著劉雙喜,目光陌生得像看一個路人:“哥啊,你胡說呢?”

劉雙喜搖頭:“哥沒胡說?!?/p>

“那你為什么不辦?”

“有人不讓我辦?!?/p>

“哪個不讓你辦?”

“我不讓我辦?!?/p>

“你說瘋話呢?”

“這話不瘋,你聽懂了,你佯裝聽不懂呢?!?/p>

劉雙喜目光復雜地看了劉二女一眼,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細細的野風緩緩吹過村口的小路,夾帶著劉二女低低的哭聲,聽得劉雙喜心如刀割。他兀自想起小時候,劉二女纏著他上樹摘棗兒的情景來了,竟是歷歷在目呢。劉雙喜流著淚,頭也不敢回,只是加快了腳步。

劉雙喜回到了城里,母親去世的悲哀還盤繞在他心頭,總也揮之不去。劉愛社卻繼續添亂,又沒能考上大學。李小蘭堅持要劉雙喜去托人,給劉愛社在機關里找份工作。李小蘭說:“二蛋要在機關里混上幾年,怎么也能混個干部當當吧?!?/p>

劉雙喜冷笑了一聲:“混?怎么混?二蛋這狗腦子,念書都不是材料,還能是當干部的材料?說笑話呢?”

李小蘭看著劉雙喜的目光很可怕,她心下怯了:“雙喜……啊,那怎么辦呢?”

劉雙喜恨恨地說:“我想想吧?!?/p>

劉雙喜想來想去,讓劉愛社去做豆腐腦兒。

父子兩個卻吵翻了天。

劉愛社恨恨地嚷:“爹呀,你還沒做夠呢?讓我接著做?”

劉雙喜耐著性子問:“你不去做豆腐腦兒,你想做什么呀?”

劉愛社冷笑一聲:“你就去找一找么,哪個機關不能塞進個人么?你這當爹的心也太硬了吧?”

劉雙喜咬牙切齒地吼起來:“找?二蛋呀,你狗日的能干什么?你睜開你那狗眼看看呢,現在全是有文化有文憑的人進機關,你一個高中畢業生,你進機關干什么?兩天半就得把你轟出來呢。你想通了再說吧?!?/p>

劉雙喜摔門走了。

劉愛社氣得眼睛突突冒火,他想不通,父親為什么一定要他去做豆腐腦兒。他一拳砸在了墻上,大罵起來:“混蛋爹呀……”

夜里的時候,一家三口悶悶不樂地吃飯。都有心事,誰也吃不多,草草地扒了幾口,劉雙喜把飯碗一推:“小蘭啊,收了吧?!?/p>

劉愛社想撤身離開,劉雙喜喊住他:“二蛋,你別走,喊你媽過來,先別洗碗呢。咱們說說話兒?!?/p>

劉雙喜抽了支煙,悶悶地說:“二蛋呀,我給你說句實話,我若舍下臉來去求人,安排你進個機關找個事由,也行呢??墒悄憧偟弥滥?,人家不需要你這么個人,人家就是看你爹的面子呢。你有文化嗎?你會什么呀?現在都講學歷,講文憑,你高中畢業能干什么呢?哪天我退下來,人家會怎么看你呢?;蛟S我前腳退下來,后腳就把你踢出來了呢。你信不?”

劉愛社呆呆地看著劉雙喜。

劉雙喜看了看李小蘭:“小蘭呀,二蛋是我兒子呢,我能不盼著他出息嗎?可是你們想錯了呢,以為進了機關就出息了?就能熬成干部了?嘁!讓我說你們什么好呢?”劉雙喜的聲音干澀了。他抽了支煙,沉郁的目光看著劉愛社,又淡淡地說:“我過去有個同事,跟我不對眼,可他有句話挺對我心思。他說,這商業上的事兒,沒有高下,只有盈虧。比如說,你別以為賣黃金白銀就體面,賣土豆白菜就低人一頭,那得看誰能掙錢了。你如果真把豆腐腦兒賣好了,也真是咱家的祖墳上冒青煙兒了呢。你們再想想,我說的在理不?”

劉雙喜終于說服了兒子與媳婦。

第二天,李小蘭就領著劉愛社去辦營業執照。又過了幾天,李小蘭跟劉愛社到街上轉了轉,租下了一個門臉,購置了桌椅板凳家什,放了一掛鞭炮,“劉家豆腐坊”就開張了。

這年夏天,劉愛學搞了一個對象。那天,他回家跟劉雙喜商量,想讓劉雙喜給參謀參謀。劉雙喜笑道:“大蛋啊,這事兒我不管。你看著辦?!?/p>

劉愛學不高興:“爹呀,您總得看看么?!?/p>

劉雙喜樂了:“大蛋呀,你是不是傻了?我問你,她是嫁給我呢還是要嫁給你呢?我要娶媳婦我當然要看了,你娶媳婦我看個什么?行了,你看著好就行!”

劉愛學為難地說:“她家條件不大┖謾…”

“怎么不好?”

“她爹媽都是剛剛下崗了,給人家當小工呢?!?/p>

“咱們條件好?你去告訴她,你爹就是個做豆腐腦兒的?!?/p>

劉雙喜悄悄復習了一年,就去考了博士,一邊工作,一邊當校長助理,他治理學校很有辦法。李小蘭問他辛苦不?他笑:“跟做豆腐腦兒差不多吧?!?/p>

這一年,地市合并了。方書記調到省人大當了副主任。新任市委書記靳文鵬看過劉雙喜在報刊上發表的文章,很欣賞他。想把劉雙喜調回來,就托方書記給劉雙喜帶話。方書記就給劉雙喜打了個電話,說了靳文鵬書記的意思。劉雙喜笑呵呵地說:“方書記呀,我這兩下子您不知道嗎?也就是您幾位老領導一直抬舉我,我才出息了有了點模樣。再說了,地市剛剛合并,人事關系肯定復雜呢。我這兩下子,能擺弄了嗎?您替我謝謝靳書記,我還是留在學校吧?!?/p>

方書記笑了:“好吧。雙喜啊,你是個有主意的人呢。我知道?!本头帕穗娫?。

這一年,劉老根得了重病,劉二女打來電話,劉雙喜嚇得夠嗆,帶上一家人回去看望。劉老根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了。說了幾句,劉老根就讓別人都出去了,他拉著劉雙喜的手說:“雙喜呀,爹不行了,想給你再說幾句話呢?!?/p>

劉雙喜笑道:“爹呀,別亂想呢。您這病啊,沒事兒呢?!?/p>

劉老根混濁的目光看著劉雙喜,嘿嘿地笑了:“雙喜啊,你別騙爹了。爹都八十多歲了。知足了。剛解放的時候,咱家分了五畝地,后來就生下了你,我就覺得是雙喜臨門了。你這名字啊,就是這么起的?!母锪?,你沒能考大學,可是你后來遇到了李局長,就是遇上了貴人了。你記著,李局長一家,就是你報恩的地方啊?!?/p>

劉雙喜含了淚,臉上還是笑著:“行!我知道呢?!?/p>

劉老根搖頭說:“你兩個妹夫的事兒,唉!”

劉雙喜忙說:“爹,您放心,我知道您的心思。我少管?!?/p>

劉老根搖頭:“不是少管。你就不能管,你也管不了。我知道你,小聰明呢,你是有一點兒,可你沒什么大本事。你的本事就是不貪。大女二女,都是買賣人。買賣人自古就不能與官家勾搭連環的。你得小心喲。你知道嗎?你媽死了,我為什么不讓你回來?”

劉雙喜心里納悶兒,臉上還是笑著:“是??!為什么呢?爹,你就告訴我吧?!?/p>

劉老根嘆道:“這里邊有兩個理兒呢。先說頭一個理兒,你那娘糊涂呢,她是讓你把占水的孩子弄出去當個干部。我沒答應呢。她天天鬧著要進城去找你,她是怕我,才沒敢去。我不讓你回來,是怕你見了你那糊涂娘,她一哭,你心一軟,就敢答應了??墒悄愦饝?,你能怎么辦呢?你不聽你娘的,你就是不孝,你聽了,就不免犯了錯誤。第二個理兒,你現在大小也是個領導了,你回來奔喪,單位上能沒有人送禮嗎?咱們村的長河,他也就是當了個副科長,他爹去年沒了,光花圈就送來了一大汽車。人家如果給咱們送來,咱們能不收嗎?自古官不打送禮的。你不收你就得罪了人家,可是你收下了,心里能安生嗎?再說,傳出去能好聽嗎?孩子,你現在這日子,一步一步地踏實走過來,不容易呢。你得珍惜呢。更要對得起那些抬舉過你的人呢!你真要是一腳踩空了,這些年你就算是白干了呢。你爹你娘在地底下也不安心呢。你千萬……”劉老根氣喘起來。

劉雙喜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了:“爹呀,我都記住了?!?/p>

劉老根喘息了一陣,又說:“……你記住了就好。還有一件事,爹得囑咐你呢。你那兩個兒子,都不出息呢。爹早年聽書,說書的先生講過,學如牛毛,成如麟角。你就別費心思了。咱家不會再有什么風水了。你就讓他們做豆腐吧??偸莻€生計呢?!?/p>

劉雙喜點頭:“爹啊,我早就看出來了?!闭f著話,把站在門外的劉愛學劉愛社喊進來:“跪了!聽你爺爺說話!”

劉老根看著兩個孫子,就笑了:“好!好!你們好好做豆腐吧?!?/p>

又過了三天,劉老根就安心地咽氣了。劉雙喜悄無聲息地發完了喪,大女就請劉雙喜過去喝酒。劉二女悄悄地說:“哥啊,你小心點,大女有心思?!?/p>

劉雙喜苦笑:“二女呀,哥知道呢。哥跟你明說了吧,我什么也幫不上你們的?!?/p>

劉雙喜就跟劉大女一家喝酒,劉雙喜一會兒就喝醉了。劉雙喜痛哭起來,大家怎么勸也勸不住,李占水與劉大女也就什么都沒有說出來,他們想托劉雙喜找縣長的事兒,也就擱下了。

辦完了父親的喪事,劉雙喜回來,就先找校長說了老婆想弄個臨時工的事兒,校長皺眉說:“雙喜呀,你早該說呢。社會上咱們說了不算,學校里總能說了算呢。嫂子想去哪兒呢?你說!”劉雙喜笑:“她能去哪兒呢?她一沒文化,二沒年齡,就是找個活干么。做飯也行呢,只要是個正式的,萬一我提前死了,她有個錢花呢。校長說對么?”校長擺手笑:“雙喜呀,什么死不死的,別瞎說了。我安排一下吧?!边^了幾天,校長就批了條子,安排李小蘭到學校的炊事班,去干雜活了。

市文化局也開始改制,局里的食堂承包出去了。劉愛學發愁何去何從,就跟劉雙喜商量。劉雙喜問:“你想干什么呢?”

劉愛學皺眉說:“現在局里鼓勵大家下海,我想試試呢?!?/p>

劉雙喜哈哈笑道:“你爺爺早就說過了么,你就跟上二蛋去做豆腐腦兒吧。老話不是講么,打虎親兄弟。你們兄弟一起做生意,我肯定放心呢?!庇谑?,劉愛學就去弟弟的豆腐坊了。

日子飛快地過著,1996年秋天,劉雙喜被提拔為大學副校長。主管教學。1998年春天,全省干部調整,劉雙喜就調到了省里的一所大學當書記兼副校長。還沒下任命呢,這個大學的校長跟書記兩個互相攻擊。相互寫告狀信。這一下,就都取消了后備干部的資格。挑來選去,就提拔了劉雙喜。1999年春天,全省人大會上,劉雙喜被選舉當了副省長,主管全省的教育。這一年,劉雙喜四十九歲。在省里算是年輕的領導了。

宣布那天,劉雙喜獨自上街,找了個小酒館喝了一頓酒,笑了幾聲,又哭了幾聲,結果就喝醉了。天氣已經暖和了,他在街上找了個墻角,睡到天亮,便搖搖晃晃地回家了。李小蘭正六神無主地站在門口,慌張地說:“雙喜呀,你去哪兒了?手機也不開。嚇死人了呢?!眲㈦p喜含糊其辭地笑道:“來了幾個同學,喝了一夜,喝多了呢。剛散呢?!?/p>

2000年春節,李占水和劉大女帶著孩子進城來了,硬住到了劉雙喜家里??醇苁?,要在沙家浜扎下去了。大女皺眉說:“哥呀,你當了副省長,更是當舅舅的,總得給孩子找個事由兒呀。孩子可一直在縣里當老師呢??稍趺催M步呢?”劉雙喜哼哼哈哈地不表態。劉大女急眼了:“哥啊,你倒是給個痛快話???”李占水含了淚,說道:“哥呀,你總得管啊。這可是你親外甥??!孩子他姥姥活著的時候,就說讓孩子靠你了呢?!碧岬搅四?,劉雙喜心里登時涌上了些酸楚,剛想說句什么,劉老根的影子竟在眼前晃呢,他怔了怔,便笑道:“我怎么管?我管不了。你們就讓他好好干吧!”

大女兩口子恨恨地走了。李小蘭皺眉:“雙喜啊,總歸也是你外甥啊。你就給下邊說句話,不就調動了么!”

劉雙喜搖搖頭:“小蘭啊,不行呢!這種事兒不能開口子呢。他們生氣卻是好事兒呢。傳出去,就有人講劉雙喜六親不認,連親外甥的事兒也不管。也就沒有人來麻煩我了呢?!?/p>

秋天,省里的某個大學,幾個學生打架。一個致死,一個重傷。媒體上炒得很兇,劉雙喜主管教育呢,就想引咎辭職。省委陳書記說:“雙喜同志呀,這事情你當然有責任。但你這一年多的工作是有成績的,全省的教育工作都有了很大的進展,有目共睹么?!标悤浱嶙h他去抓商業:“雙喜同志,我知道你是懂商業的?!眲㈦p喜忙謙虛地說:“陳書記,我懂什么呀?我就是做過幾天小買賣罷了?!标悤浶Φ溃骸靶≠I賣也是商業么。常委會研究一下,你去抓全省的商業吧?!?/p>

劉雙喜副省長主抓商業,他經常帶著人在下邊跑,督導各地的商業工作。用他的話講,忙得有點四腳朝天了。那天,他去了一個市,剛剛在賓館坐下,秘書小李進來告訴他:“劉省長,您的一位老同學來找您呢。是個女同志,叫曹雪萍,您見不見呢?”

劉雙喜倏地一怔,感覺自己像做夢:“曹雪萍?”他忙站起身,連聲說:“快讓她進來呀!”

曹雪萍真是老了呢。劉雙喜能認出來,卻找不到當年給他吃棗的那張臉了呢。劉雙喜一時有點手足無措,客氣地說:“老同學,快坐呀!”

二人相對坐了。曹雪萍眼睛就濕了,聲音有些顫了:“雙喜啊,你也……真變了呢!”

劉雙喜的眼睛也濕了,他看著曹雪萍,苦澀地笑笑:“雪萍啊,咱們多少年不見面了?三十多年了呢!”他別過頭去,擦了擦眼淚。

曹雪萍的淚就流下來了:“雙喜啊,你當年怎么就不等我呢?離開學校后,你就是不方便找我說話,也應該給我寫封信么?!?/p>

劉雙喜怔忡了一下,怎么?他寄的那封信,她沒有收到?哎呀!這是怎么回事呢?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曹雪萍:“怎么?當年你沒有看到我寄給你的信?”

曹雪萍怔了:“什么?你給我寫過信?”

劉雙喜連連點頭:“是呀是呀!我還去你家找過你呢?!?/p>

曹雪萍呆呆地了:“你……還去我家找過我?”

劉雙喜痛苦地搖搖頭,一下子仰靠在沙發上了。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了,他徹底明白了,當年的一切,都是錯誤了。

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他們竟然聊了兩個多小時。李秘書進來了好幾次,想說什么,卻都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暮色已經蒙上了窗子。曹雪萍看了看表,笑道:“雙喜啊,我請你吃頓飯吧?!?/p>

劉雙喜笑道:“雪萍呀,按說我應該請你吃頓飯的??晌艺媸翘α?。晚上還要找人談話呢。剛剛秘書進來幾次,都是催我呢。真是對不住了。改天吧!”

曹雪萍臉上就有了失望的表情?;蛟S她沒有想到今天的見面,會這樣草草結束;或許她還設計過兩個人在飯桌上的情節呢。是呢,兩個分別多年的初戀男女,在包間里竊竊私語,那也是一番景致呢。劉雙喜也很想跟曹雪萍吃頓飯,三十多年過去了,他們之間有許多話要講的。剛剛的兩個多小時的談話,只是開了個頭兒??蓜㈦p喜還是克制了這種沖動。唉!一切都過去了,就是吃一百頓飯,也找不到當年的曹雪萍了。他只能把當年那個曹雪萍留在心底了?;蛘哒f,他只能把曹雪萍收藏了,封存了。

劉雙喜起身送曹雪萍出門。走到門口,他禮讓了一步,曹雪萍先走了出去。他發現曹雪萍的背,稍稍駝了。劉雙喜悄然一嘆,這人呀,真是不經老呢。劉雙喜把曹雪萍送到電梯口,李秘書已經打開了電梯。劉雙喜動情地說了一句:“雪萍呀,保重吧。咱們都老了呢!”

曹雪萍點頭:“是呢,雙喜,你也保重吧。都老了呢?!闭f著,眼淚又重新流了出來。

曹雪萍走進電梯,劉雙喜剛剛要揮手告別,曹雪萍突然按住電梯,笑著問了一句:“雙喜啊,那個袖章你還留著嗎?”

劉雙喜怔了一下,立刻醒悟過來,他有些羞赧地笑了:“留著呢?!?/p>

曹雪萍也羞澀地笑了:“我也留著呢?!闭f著,就軟軟地揮了揮手,電梯門就關上了。

劉雙喜晃了晃,感覺自己好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是啊,那袖章呢?他真是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他怏怏地回了房間,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怔怔地出神。李秘書走進來,低聲說道:“劉省長,您有一個同學一直等您呢?!?/p>

劉雙喜怔了怔,苦笑了:“今天怎么回事兒?怎么來了這么多同學呢?哪個同學?你問清楚了么?”

李秘書笑道:“您忘了?與您上個星期約好的。您在省黨校的老同學,名叫連起明,說是在省里辦畫展呢,給您送兩張畫來?!?/p>

劉雙喜呵呵笑了:“連起明呀,他現在可是大畫家了??熳屗M來吧?!?/p>

連起明背著包進來了,寒暄了幾句,就從包里拿出來幾張畫,笑道:“劉省長,我來沒別的意思,就是給您送幾張我的畫,給您留個紀念。您就收了吧?!?/p>

幾張畫逐一展開,劉雙喜稱贊道:“起明啊,我是個外行,可是也能看出好來。你畫得真好呀,養眼呢?!?/p>

畫就留下了。又說了幾句閑話,連起明看出劉雙喜沒有精神,就告辭了。

劉雙喜一夜沒有睡好,想了一夜曹雪萍。他感慨,人的心思有時真不由自己做主呢。曹雪萍簡單說了她這三十年的經歷,劉雙喜卻感覺曹雪萍并沒有說她太多的苦難。這三十年她肯定不容易呢。

又過了幾天,老同學馮建國來找劉雙喜。劉雙喜對老同學從不怠慢,便抽空兒見了。問他有事兒嗎,馮建國笑道:“我聽說省長收藏了連起明幾張畫,想開開眼呢?!眲㈦p喜笑道:“你小子倒是耳目靈通呢?!本妥尷蠲貢堰B起明的畫拿出來。馮建國逐一看了,點頭稱贊道:“劉省長,這真是連起明的精品呢。每張都值五十萬呢?!?/p>

劉雙喜嚇了一跳:“建國呀,你說什么呢?五十萬,這四張就值二百萬?”

馮建國點頭笑道:“何止二百萬?如果拿到拍賣會上,四百萬也是它呢。我現在搞收藏呢,您出手吧,我收了。立馬就給您打錢。我可是帶著卡呢?!?/p>

劉雙喜怔了一下,忙皺眉擺手:“不行呢,我還真舍不得賣呢?!?/p>

馮建國笑道:“劉省長,這四張就讓給我吧,我是真喜歡呢。您是省長,您再張嘴跟連起明要么,他敢不給您?”

劉雙喜狡黠地笑了:“不行,絕對不行!我還等著它升值呢。建國呀,你別想占我便宜呢。你知道的,我這人是個摳門性格呢。李秘書,你趕緊把畫收起來吧,別再饞老馮了?!?/p>

第二天上午散了會,劉雙喜打電話把連起明找來了,笑道:“起明呀,你有什么事兒,就對我講吧?!?/p>

連起明就紅了臉,笑道:“劉省長,我也沒有什么大事兒,其實呢,就是想托您說句話。我有個親戚,在市里當局長呢,這次市里提拔副市長,他想讓您給……”

劉雙喜打斷了連起明的話,笑著問道:“起明呀,你什么時候有了這么個親戚?你別哄我呢?!?/p>

連起明笑道:“遠親,遠親么?!?/p>

劉雙喜哦了一聲:“起明呀,這事我真管不了。提拔干部有組織部門管著呢,我怎么好去干擾人家的工作呢?行了,咱們就不說這個了,我今天請你吃頓飯。吃飯之前,我得把東西還給你?!本妥尷蠲貢旬嬆贸鰜砹?。

連起明愣住了。

劉雙喜笑道:“其實呢,我還真喜歡這幾張畫呢。還想過把它們裝裱了,掛在我家的客廳里呢??勺蛱祚T建國來了一趟,就真嚇著我了。他說這四張山水能賣四百萬呢。四百萬,乖乖!快行了,我還是還給你吧?!?/p>

連起明忙說:“您這……”

劉雙喜忙擺手說道:“起明呀,咱們就拆穿了說吧,我也明白呢。你這是給我送錢呢。你一定是跟馮建國商量好了的,對么?好了,我就不說了。你也知道,咱們同學的時候,我就是一個炊事員。我一步一步坐到了現在這個位置上,總不能為幾張畫就……算了,不說了,不說了。哈哈,走,咱們吃飯去。你想喝什么酒?”

過了兩天,馮建國又來找劉雙喜,讓李秘書傳話說,請劉省長看幾張字畫。劉雙喜便讓李秘書回話說:“你告訴他,我不喜歡字畫。也不要!”李秘書出去又轉回來傳話,馮建國堅持要見劉省長,他有話說呢。劉雙喜就皺眉說:“李秘書呀,你拿張紙兒,把馮建國給我捏到大街上去?!?/p>

李秘書怔了:“您……”(這話難聽呢,拿馮建國當臭蟲了?)

劉雙喜瞪眼說:“你就告訴馮建國,我就是這么說的。一個字也不要隱瞞?!?/p>

李秘書便去如實說了。馮建國聽罷臉一紅,就尷尬地走了。

劉雙喜那天在街上視察完了,回了賓館。正趕上司機小馮的一個親戚來了,小馮就跟那個親戚說話,劉雙喜沒在意,就往房間走。就聽到小馮那個親戚叫他:“是劉雙喜嗎?”

劉雙喜聽到了,就有些惱火。他當了副省長之后,除了省里的幾個常委領導。幾乎沒人直呼他的名字了,都得喊他官銜啊。他轉過身來,瞪著眼睛問:“誰???”他突然怔了,就不瞪眼了,就咧開嘴呵呵樂了,竟是齊曉明。

劉雙喜呵呵笑著迎過來:“是齊大哥啊,多少年不見了。您怎么到這兒來了?”

齊曉明指著小馮笑道:“他是我愛人的外甥,說他給省領導開車呢。沒想到是你???”

劉雙喜看看小馮:“你小子怎么早不告訴我呢?”就對齊曉明說:“齊大哥呀,走,咱們進屋說話?!?/p>

兩個坐在房間里,聊了一回,劉雙喜就知道了齊曉明早就退休了,老年病也逐年漸多起來。老兩口兒去年上街買菜,老伴兒讓汽車給刮了個跟頭,腿就折了。肇事車也跑了,一直沒找著。老伴兒住了半年醫院,花了一屁股錢。大女兒早就嫁人了。兒子前年大學畢業,找了份工作,也結婚了??山衲陜煽谧佣枷聧徚?,在街上擺攤兒呢。日子有一搭無一搭地亂過著。

劉雙喜納悶:“齊大哥呀,我不明白呢,您是報社的老記者了,還當過領導,報社就不能照顧照顧嗎?我記的您兒子是學中文的啊,擺攤兒總是大材小用了呢。讓他進報社吧,讓報社照顧一下么!要不我跟他們說一聲兒?”

齊曉明忙擺手笑了:“您誤會了,人家也不是不照顧。社長和總編也都問過我呢。是我真不好意思呢?!?/p>

“哎呀,您有什么不好意思么?”

“我就是不好意思么!”

劉雙喜皺眉說:“您……也太自覺了啊?!?/p>

齊曉明搖頭笑了:“唉!您可別這么說我呢,我也不愿意自覺啊??墒悄?,這社會總得有人自覺呀。否則的話,這社會都不自覺起來,豈不是完蛋了嗎?”

劉雙喜聽了心里一怔,就點了點頭:“是呢,齊大哥呀,您還是水平比我高呢?!?/p>

齊曉明忙擺手:“您可別逗我了?!?/p>

劉雙喜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來了,他就讓齊曉明先坐著,說要打個電話。他走出房間,就喊來了李秘書,他讓李秘書拿他的銀行卡去取一萬塊錢。他回到屋里,繼續與齊曉明聊天兒。一會兒工夫,李秘書就把錢取來了。劉雙喜就把錢遞給齊曉明,請齊曉明補貼家用。齊曉明的臉就登時紅了,說什么也不要。劉雙喜皺眉說:“齊大哥呀,我這也不是給您的,我也忙得顧不上去您家呢。您拿著給大嫂買點兒東西??偸俏乙粋€心意么。我就不去看大嫂了呢?!?/p>

齊曉明搖頭:“劉省長啊,我……”

劉雙喜嘴一撇:“唉,什么省長么,我這個省長跟別人是省長,跟您,我還是過去那個賣豆腐腦兒的劉雙喜呀?!?/p>

齊曉明臉色漲紅,還是堅決不要。

劉雙喜喟然長嘆一聲:“齊大哥呀,您或許忘了呢。當年我給您送過兩條煙兩瓶酒,您死活就是不要。我當時就知道了,您是一個清正的人呢。那天我從您辦公室出來,我就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您真是好人呀,您肯定不能接受一個賣豆腐腦兒的小恩小惠。我當時用小人之心猜度過您呢,您或許怕受了我的好處,萬一我要張嘴求您辦事呢?可現在您真不用擔心了。我不求您什么。咱們總還是朋友么。說到底,這人生有什么呢?我當年就是個做豆腐腦兒的么,您比我強?,F在呢,似乎我比您強點兒??墒悄?,在您眼里,我就不是什么省長。我也就是運氣好罷了。這點兒錢,我真不是給您的呢。您就給大嫂買點什么吧。您就告訴她,您當年認識一個做小買賣的,現在發達了點兒,給她買點兒東西算孝敬呢。大嫂能不高興嗎?您就接著吧,就算我求您一回不行么?您說……”說到此,劉雙喜的聲音哽咽了。

齊曉明呆呆地聽得怔了,悠然嘆了口氣,淚就滿眶了:“劉省長,我知道了。她高興,她……一定高興呢!”

齊曉明很感慨地把錢接過去了。劉雙喜要留他吃飯,齊曉明說什么也不肯。堅持走了。劉雙喜憾然把齊曉明送進電梯,又送到了街上。

劉雙喜回到賓館,心里很懊喪,整天忙什么呢?真應該到齊記者家里去看看呢。

劉雙喜卻沒能想到呢,第二天一早,劉雙喜去市里開會,剛上車,司機小馮就把那一萬塊錢給了劉雙喜。

劉雙喜一怔:“怎么回事?”

小馮尷尬地說:“劉省長,我姨夫昨天回去,把您給的錢讓我姨看了,我姨真高興呢。我姨夫說,這錢我姨看過了,她也高興過了,就行了。錢還是給您吧。他不缺錢,能過日子。如果真不能過了,他會找您張嘴的。這不是么,一大早兒就把錢給送回來了?!?/p>

劉雙喜怔了半晌,便感嘆了一聲:“齊大哥說得對呢,這社會無論到了什么時候,也總要有自覺的人呀!”他接過了錢,心下一顫一熱,淚就奪眶而出了,他卻也不擦淚水,任憑情緒沉溺于對齊曉明的感喟之中了。

小馮卻嚇壞了,惶惶地說:[KG-*9]“劉省┏ぁ…”

劉雙喜無力地擺擺手:“開你的車吧。什么也別問我了?!?/p>

過了兩個月,劉雙喜到省會城市聽取關于商業工作的匯報,會開了兩天,開得長了,大家就有些疲憊。市里的主管商業的副市長張全河,是劉雙喜在省黨校的同學,看到大家都有些困倦,就想調節一下氣氛,他笑嘻嘻地說道:“劉省長呀,咱們可是老同學了呢。我知道您會做豆腐腦兒呢。我真也沒吃到過呢。您多會兒露一露手藝呢?”

劉雙喜哦了一聲,臉就黑黑地放下來了,他冷笑了一聲:“張副市長,我還真不知道呢,你喜歡吃這一口呢?街上有的是么!”說著話,便看著眾人說道:“諸位,劉某人過去是做過豆腐腦兒,可咱們今天開會不是討論豆腐的事兒吧?嗯?咱們還是要說這市里的商業工作呢,剛剛不是說到商業衛生問題了嗎?怎么說跑題了呢?說到豆腐腦兒上去了呢?嗯?接下來是不是要說說海鮮紅燒肉了呢?這還不到吃飯的點兒呢,諸位是不是都餓了呢?嗯?”

劉雙喜目光冷冷的,如寒風般掃視著會場。

會場上立刻嚴肅起來了,一時靜若墳場。

張全河的臉登時也變得焦黃了,耷拉下腦袋再也不吭聲了。

悶悶地坐了一刻,劉雙喜看了看表:“行了!會先開到這兒吧。你們既然在會上講不出更多的情況,那就各自回去把匯報寫成書面材料。明天早晨上班之前,都交給李秘書。散會!”說罷,劉雙喜起身先走了,丟下了一屋子呆若木雞的干部們。

剛吃過晚飯,慌了神的張全河就去了賓館,先找李秘書,要求面見劉副省長。李秘書去傳話,劉雙喜正看電視,頭也不抬地說:“你去告訴張全河,有事兒明天再來。我休息了。你再告訴他,吃豆腐腦兒的事,我多年不做了,如果他想吃,等我退休吧?!?/p>

李秘書如實傳了話,張全河就臉紅紅的,尷尬地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上班之前,市里的干部們都把書面匯報交上來了。劉雙喜逐一看過,就讓李秘書請張副市長過來。張全河就忙著趕過來了。他進了門,見劉雙喜正低頭看匯報材料呢。張全河就澀澀的聲音問一句:“劉省長,您找我呢?”

劉雙喜抬頭看了看他,哦了一聲:“你先坐吧?!?/p>

張全河就小心翼翼地坐了。

劉雙喜就悶頭看著匯報,張全河就干巴巴地坐著,他感覺渾身上下被捆緊了繩子。 時間好像過了一萬年,劉雙喜才把頭抬起,把目光投到他身上。劉雙喜看了看張全河,又看了看手表:“張副市長吃早飯了嗎?”不等張全河回答,劉雙喜又說:“我還沒吃呢,你陪我去吃點兒?”

張全河忙說:“好!好!”

劉雙喜對李秘書說:“你不用去了。我跟張副市長轉轉早市?!?/p>

兩個人就出了賓館,去了早市一條街。

劉雙喜左右看著,便笑道:“全河呀,你這兒有熟人兒嗎?”

張全河一時被弄蒙了:“您……什么意思呢?”

劉雙喜笑道:“沒熟人兒最好。我帶你去吃點兒東西?!?/p>

劉雙喜就帶著張全河進了一家早點鋪。進了門兒,劉雙喜揀了兩個座位,與張全河坐了,就喊:“來兩碗豆腐腦兒,兩張油餅兒?!?/p>

就端上來了。劉雙喜抄起筷子,看看張全河:“吃??!”

張全河忙答應一聲。兩個人就埋頭吃了起來。吃完了,張全河還沒反應過來呢,劉雙喜就把賬算了。張全河尷尬地說:“您看……這事兒……”

劉雙喜笑道:“你昨天不是讓我給你做豆腐腦兒嗎?”

張全河忙擺手:“劉省長呀,真對不起呢,我昨天真是昏了頭呢……”

劉雙喜呵呵笑道:“好了,好了!我今天可是算請你了。對了,你吃著味道怎么樣呢?”

張全河忙說:“蠻好!蠻好呢!”

劉雙喜哦了一聲,譏諷地笑了笑:“老同學呀,我知道你昨天的意思呢,你不就是想跟我隨便一點兒么,讓人家看著咱們的關系不一般么。其實,你這種小孩子把戲,你不說,人家也知道咱們是同學。你呀!”

張全河尷尬地笑笑:“我昨天真是……”

劉雙喜擺手笑了:“算啦!對了,你剛剛說什么?你說這豆腐腦兒不錯?”

張全河認真地點頭:“是啊?!?/p>

劉雙喜湊近張全河的耳朵,低聲笑道:“我發現呢,你張全河還真沒見過什么世面呢。不瞞你說,這豆腐腦兒啊,還真不怎么樣呢?!闭f罷,就起身出門走了。

劉雙喜回到了賓館,剛說要歇一會兒,李秘書進來,告訴他今天安排去商業街視察。他聽了就搖頭說:“把上午視察的事兒取消了吧??隙ㄓ质桥d師動眾。老百姓不高興。我剛剛去早市吃過了,就算是視察了吧?!崩蠲貢饝宦?,轉身就走,劉雙喜喊住他:“上午我去市文化局李少波同志家里看看。我都有一年多沒去了呢。對了,還有個事兒,你給我打聽一下,市里原來的商業局,有一個名叫許燕燕的副局長,現在干什么呢?能不能聯系上?”

劉雙喜就去了李少波家。一年沒來了,他才知道了李局長家家道中落,生活十分困難。李少波的小兒子得了腎病,每個星期都得透析?,F在家里的錢花得已經見底兒了呢。劉雙喜悄聲告訴李秘書,從銀行取五千塊錢。李秘書便去了。

劉雙喜看到墻上掛著幾張條幅,便問:“這是誰寫的字?挺好呢!”

李長順說:“下崗之后,我開了個畫店,寫寫字,賣幾個零錢?!?/p>

劉雙喜認真地問:“賣得怎么樣?”

李長順搖頭苦笑:“劉省長,說不上的。我只是愛好這個?!?/p>

李長順的小女兒笑道:“我爸謙虛呢,上個月還賣了一張字呢。賣了三百塊錢呢?!?/p>

李長順笑了:“不提了。讓人家笑話呢?!?/p>

劉雙喜哦了一聲:“三百塊錢?不少么!蹬一天三輪車,也不好說掙這么多呢。趕明兒我也得求你張字呢?!?/p>

說著話,李秘書就把錢取回來了。劉雙喜就把錢遞給了李長順。李長順不收,劉雙喜苦笑道:“長順啊,你別誤會,這錢干凈呢,是我的工資。你們兄弟有困難,應該找我的。咱們兩家,是親戚呢。當年沒有你爸爸幫我。我也不行的呢?!?/p>

李長順含淚接了。

劉雙喜就告辭。他走到門口,卻又折回來,悄聲對李長順說:“長順啊,過幾天如果有人找你買字,你千萬可別賣低了價錢呢?!?/p>

李長順怔忡了一下,就擺手苦笑了:“劉省長,您真是講笑話呢。誰能買呢?”

劉雙喜認真地說:“我可不是說笑話呢?!?/p>

回到賓館,劉雙喜告訴李秘書,明天是星期天,他休息一天,誰也不見了。然后,他給方書記掛了個電話,說明天一早去給他們做豆腐腦兒。方書記笑道:“劉省長啊,你來做豆腐腦兒,可真是折殺我們了?!闭f笑了幾句,劉雙喜就早早歇了。第二天一早,劉雙喜沒讓李秘書跟著,他就去了方書記家。方書記已經早早起來了,還把趙主席張市長幾個喊來了。劉雙喜緊張地忙活了一通,就做了一鍋豆腐腦兒。

方書記幾個人吃罷了,劉雙喜小心地問:“幾位領導,怎么樣?”

方書記與趙局長張市長相視無語,終于方書記搖頭說:“劉省長啊,我得說句實話,真不怎么樣,你的手藝丟了呢?!?/p>

劉雙喜尷尬地笑了,解嘲道:“老領導啊,我這手藝若是不丟,這省長的手藝便是丟了呢?!?/p>

張市長點頭笑道:“雙喜省長,你這話對呀?!?/p>

趙主席笑道:“劉省長啊,我聽說,馮建國找你,你罵他來著?”

劉雙喜愣怔了一下:“什么時候的事兒呀?我說他好長時間不搭理我了呢。趙主席,您打個電話讓他過來,我要打的話,他真敢不接呢。我還有事兒要找他呢?!?/p>

趙主席就打了電話。過了一會兒,馮建國便來了。一進門,劉雙喜就笑:“建國呀,你為什么不搭理我了呢?”馮建國譏諷地說:“劉省長,我是不敢再搭理您呢,我怕您讓人找張紙兒,真把我當成臭蟲捏到街上去呢?!?/p>

劉雙喜一怔,哈哈笑了:“那是玩笑話,你還記著呢?小心眼兒了不是?你該去就去。那些日子我忙,你給我推銷那些字畫,我哪有心思看呢?再說了,我哪懂書畫呢?”

馮建國撇嘴笑了:“我見過的當官的多了,哪個不收藏點字畫???你裝正經罷了?!?/p>

劉雙喜搖頭,長嘆了一聲:“老同學呀,說到底,你還是不了解我呀。我劉雙喜也就是個做豆腐腦兒的,我能有今天,要是說句客套話,當然也有我自身的努力??晌乙孢@么說了,那我就真不要臉了呢。我永遠都知道自己是什么變的。你想想,我三十歲才進城,連東南西北還找不著呢,就走街串巷賣豆腐,后來又做豆腐腦兒。當時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我后來還能活成這個樣子啊。如果沒有李局長、趙局長,還有方書記、張市長這幾位老領導的幫助扶持,能有我劉雙喜的今天嗎?嘁!要說我現在有點見識了,那還不都是這幾位老領導教會的嗎?這人啊,其實誰能比誰高明到哪兒呢?建國啊,你還真小看我了,我何嘗不知道字畫就是黃金呢?前幾天,一個搞民營企業的朋友,名字我就不說誰了,他把齊白石的畫給我拿來看了,讓我鑒賞。鑒賞?我能鑒賞個屁么!再說,我敢鑒賞嗎?我瞎鑒賞了,人家就敢讓我收藏嘍??晌腋沂詹貑??人家就要我給他們投資,還要找我減免稅,再說幾個優厚的條件,我能答應嗎?打個比方,我現在肯定還是方書記幾個老領導的說辭呢,提起我劉雙喜,他們可以說,‘劉雙喜么,當年是我們一手提拔起來的??墒?,我一旦出點兒事兒呢?且不說我自己怎么辦,這幾位老領導的臉面往什么地方擱呢?建國啊,你不替我想,也得替他們想想??!對么?”

這番話說得大家都尷尬,房間里的空氣就有些發窘。方書記擺手笑道:“行了,不說了。劉省長啊,還是先讓馮建國吃您的豆腐腦兒吧。都快涼了呢?!?/p>

馮建國怔了半晌,他臉紅紅地說:“劉省長啊,是我小心眼兒了??!對不住了。我給您賠不是了?!闭f罷,他朝劉雙喜深深地鞠躬。

劉雙喜忙攔住了,笑道:“建國啊,咱們都是老同學了,說句不是馬克思的話吧,兩年同窗,咱們真是前世有緣呢。等我退下來了,你送什么我都要!可是我想過呢,等我真退下來,也就肯定沒有人給我送東西了。不過今天呀,我找你真有事兒呢,你知道李長順嗎?寫字的。當然也就是書法家了?!?/p>

馮建國皺眉想了想,搖頭說:“我真記不得有這么一位?!?/p>

劉雙喜笑道:“虧得你還是個收藏家呢。這位可是個大家呢。我看過他的字,真有收藏價值呢。你有本事給我弄兩幅來。這回我可要鑒賞了,我真是喜歡呢?!?/p>

馮建國撓了撓頭皮:“咦?我怎么不知道有這么一位呢?”

回賓館的路上。劉雙喜對司機說:“小馮啊,明天上午,你有個任務,你就開著車,去各個畫店去找李長順的字。你就說,劉省長喜歡李長順的字?!毙●T詫異地問:“省長啊,李長順的字行么?”劉雙喜豎起拇指說:“嘿嘿!他可是大家呢!”

回到賓館,李秘書告訴劉雙喜,那個名叫許燕燕的女同志找到了。許燕燕曾經在市商業局當過副局長,后來辭職下海了,做過生意,賠了不少錢?,F在一家民營企業當會計師呢。傳說,她個人情感受到過傷害,一直單身呢。

劉雙喜聽罷,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唉!聽你說的這話,她真是不大順呢!”

李秘書問:“劉省長,您什么時候跟她見面?”

劉雙喜笑了:“真是多年不見她了。你安排一下,今天晚上我邀她在賓館吃個飯?!?/p>

李秘書答應一聲,剛剛要走。劉雙喜突然喊住他,皺眉問道:“李秘書啊,我請教你一個問題?!?/p>

李秘書卻笑了:“省長呀,您真拿我開心,您請教我什么呀?”

劉雙喜認真地問:“你說,這人生的遺憾是總想著好呢,還是……”

李秘書皺眉說:“劉省長,我沒大聽明白?!?/p>

劉雙喜笑了:“好了,明白不明白的吧,你去歇息吧。就不安排許燕燕吃飯了?!?/p>

李秘書納悶地問:“您……”

劉雙喜瞇起眼睛看著天花板說:“就這樣吧?!?/p>

過了幾天,李秘書收到了不少李長順的字。劉雙喜盯著李秘書問:“你都登記了嗎?”李秘書點頭笑道:“您吩咐過的,都登記了?!眲㈦p喜逐一看過,點點頭:“還別說,長順的這字呀,還真有些功夫呢?!闭f罷,又笑了:“再放幾天,估計過幾天還有送的呢??纯床畈欢嗔?,都給他們送回去。就說我欣賞過了。讓他們各自收藏吧?!?/p>

2003年春天,劉雙喜去國外考察回來,剛下飛機,就給辦公廳主任打電話,他要明天就開會。讓全省的商業干部到省里來開會,會議的主題,就是如何采取措施,保證全省商業網點的衛生安全。

劉雙喜有個決心,把全省的商業網點認真整頓秩序。讓全省老百姓吃到安全放心的食品,他這個副省長就算沒有白當。

會場休息的時候,司機小馮神色緊張地給劉雙喜送來一封信。小馮說,有人在賓館門口等他呢,讓他把這封信送到劉雙喜手里,是通過齊曉明介紹來的。他也不知道這封信應該不應該接呢。劉雙喜笑了:“你這小子,接都接了么,還說什么?不用遮掩了,我知道有人托你了呢?!闭f著話,他打開信看了,里邊還有一張名片。他細看了,心里立刻不是滋味兒了。他問小馮:“老實說,你跟她是什么關系呢?”小馮埋下頭:“她是我的中學老師?!眲㈦p喜點點頭,抽了支煙,又把信看了一遍,就對小馮說:“你去把李秘書喊來?!?/p>

李秘書就進來了,劉雙喜已經寫好了一封短信。他對李秘書說:“你替我辦個事兒。私事兒?!?/p>

李秘書兀自笑了:“劉省長,您可從來沒有要求我去給您自己聯系事兒的呀?!?/p>

劉雙喜苦笑:“是呀,可這件事兒我得給人家辦呀??墒俏也缓贸雒婺?,你替我去一趟,如果辦不成呢,也不傷我的面子。喏,這是信?!?/p>

李秘書接了信。

劉雙喜說:“你拿著這封信直接去找李市長,你就說,這件事我求他給辦辦呢?!?/p>

李秘書答應一聲,就走了。

劉雙喜靠在沙發上,又拿起桌上的那張名片,看了,就苦笑了笑,就拿起電話,對著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撥通了。那邊接了,劉雙喜感覺那個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他夢里常常聽到這個聲音呢。是啊,多少年了,其實他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沒有放下這個女人?;蛘吒钚√m不愉快的時候,或者看著人家夫妻們相敬如賓的時候,他難免心里又想起這個人來。他笑了笑:“你好!”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像被風干了一樣,沙沙的。

那邊很熱情地笑了,說要請他吃飯。劉雙喜委婉地拒絕了。他在電話里保證:“您放心,這件事我一定幫您辦了。讓您愛人也放心吧。不用謝我。我多少了解一些這種情況,這件事不會違反政策的?!?/p>

劉雙喜如釋重負地放了電話。

劉雙喜的會好像白開了,剛剛過了一個月,省城某個中學食堂,竟然發生了一起食品集體中毒的事件。劉雙喜第一時間到了現場,親自指揮搶救。萬幸沒有死人。之后,他寫了一個引咎辭職報告,交給了省委。常委們很贊賞劉雙喜以身作則的行為,可覺得這件事,他雖然有領導責任,卻不到引咎辭職的份上。常委會研究,不同意他辭職。(是呢,你劉雙喜什么意思么?工作么,哪兒能不出問題呢?出了點問題就辭職,都像你這樣,我們還干不干了呢?)

可是劉雙喜堅決辭職。他繼續寫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辭職報告??礃幼?,劉雙喜真是不想干了。如果領導們不同意,劉雙喜還會繼續寫之五之六的辭職報告。

劉雙喜從副省長的位置上退了下來,本來要安排他當省政協副主席??墒?,他也辭了。他說,“我本來就不是當領導的材料。還是讓我休息吧?!?/p>

省委陳書記有點不高興了,找劉雙喜談話:“雙喜啊,你年紀還不大呢,副省長不干了,應該去政協么!”

劉雙喜搖頭笑道:“算了呢,陳書記,我真不是當領導的材料呢?!?/p>

陳書記笑道:“怎么不是?這幾年,你把咱們省的地方名吃都搞上去了。影響很大呢!”

劉雙喜忙擺手:“行了,陳書記啊,我就是懂點兒這種事兒?!?/p>

陳書記看著劉雙喜:“雙喜啊,你有什么心事兒嗎?”

劉雙喜苦笑道:“陳書記啊,我還真是有愧呢?!?/p>

陳書記擺手說:“你看,你要這樣說,我也有愧了?!?/p>

劉雙喜笑了:“書記呀,我今天就坦白了吧。我還辦了一件不符合原則的事兒呢。我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呢。索性跟您說了吧?!彼桶褏卫蠋煹氖聝褐v了。

陳書記聽罷就笑了:“雙喜啊,就是解決個職稱么。你打了招呼,這也不算個事兒么!往好里講,你這也是愛護人才呢?!?/p>

劉雙喜搖搖頭:“不行啊,書記,這事兒肯定是不對的。說實話,從我當干部那天起,我真沒有給自己辦過私事兒。就連我老婆的工作,我也沒有管過。我的兩個妹妹妹夫和外甥們,也為他們的事兒找過我,我一件也沒有辦過。他們可真是恨死我了。我也想著就這樣干干凈凈干到退休??墒沁@一次,卻推不開了。真好像一個貞節烈女,到老了,卻失身了?;蛘哒f,像一個念了一輩子經文的出家人,到最后破戒了。這種心理折磨,是別人難體會的呢?!?/p>

陳書記哈哈笑了:“是了,是了,世間只有情難訴呢?!?/p>

劉雙喜搖頭:“唉,陳書記呀,說到底,還是我劉雙喜虧欠人家的啊。當年人家跟我搞了小一年的對象。用當年方書記的話說,人家陪我玩了一年。我真是虧欠人家的了。這次就利用職權,還了我私人一筆良心賬。作為一個副省長,我也真是愧疚了?!?/p>

陳書記長嘆一聲:“雙喜啊,你也是太自覺了?!?/p>

劉雙喜點點頭:“您這句話,讓我想起我當年一個朋友大哥的話來了,我也不愿意自覺,‘自覺這種事兒太累人了??墒悄?,這世間總得有人自覺啊。如果都不自覺了,這社會就真亂套了。您說呢?”

陳書記聽得怔住了。

劉雙喜笑道:“直說了吧。我想去大學里當我的教授了?,F在的工作我也不好干,何必再占著個位置呢?!?/p>

陳書記點點頭:“雙喜啊,你剛剛這一番話,也讓我頗多感想啊。行啊,雙喜同志,既然你去意堅決,我就同意了吧?!?/p>

劉雙喜就去了省大學,當了一名博士生導師,保留副省級待遇。

那天,劉雙喜就去了菜市場,遠遠地,就看到劉愛學與劉愛社的豆腐店門前,擁著很多人。劉雙喜開心地笑了,他知道,兄弟倆的豆腐店,已經開出名堂來了。

他走進了豆腐店,大聲說了聲:“老板呀,來碗豆腐腦兒?!饱?/p>

補記

今年春天,談歌在一次會上,與劉雙喜博導相識,散了會在一個桌上吃飯,劉導師酒量很大,我們喝得挺對路。一杯生,兩杯熟,我二人竟然喝成了朋友。再喝,就喝出了交情。酒友么,除了喝酒,就是說話,上邊的故事,是劉博導細水長流講給談歌聽的。劉博導還美滋滋地告訴談歌,他兒子的豆腐坊,現在已經開出了很大的名氣,成了本市的名牌呢。劉雙喜感慨地說:“手藝啊,還是我爹說得對啊?!?/p>

談歌聽罷,也感慨得很呢,就有了上邊這篇小說。

責任編輯 謝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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