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霞

陳 影

秋 霞

陳 影

頭一回見到秋霞，是在1998年秋的一個傍晚。

那天我隨部隊執行任務歸建小憩。所謂小憩，主要給執行任務的官兵添購一些日常用品或縫補衣鞋，短的兩三小時，長的半天。這次小憩是半天，我便拎上幾件破口的軍裝，到駐地不遠的三天門小鎮。

三天門小鎮位于104國道湖州郊區段，距營區七里的路途，因為不算遠的緣故，三天門小鎮便成了我們唯一可去的集市。小鎮不大，但人口密集卻也熱鬧，百米長的街道，隨處可見忙碌的人們，閑散的雞狗，很有地道的鄉土風味。

國妹裁縫店是我和戰友們常去的一家小店。店里沒有客人，只有一名女子低頭縫著手中的衣服。大概是聽到來人的腳步聲，她本能地抬起頭，從木凳上站起來，卻沒問話。這是一張陌生美麗的面孔，我確定她是新來的?！澳隳軒臀铱p幾件衣服嗎？”她沒有回答我的問話，隨即伸出手接過軍裝。

“你不用縫紉機？”我見她取來針線欲要縫補，便驚訝地問。不料我質疑一問，她的臉紅了，像一枚微微成熟的果子?！皺C子還不如手工來得細呢?！蔽颐ψ髁搜a充，隨口道出一句安慰她的話。

把軍裝一交回頭再取已成習慣，然而她的一語不發，此時卻成了一種誘惑，誘引我打消即刻離開的念頭，竟貪婪地打量起她來。健康圓潤的臉蛋，被過肩的秀發半掩著，而身上散發出的青春朝氣，讓我確定她的年齡應該比我小幾歲，二十不到。上身深紅色的毛線衣，光滑鮮亮，宛如天邊美麗的秋霞，給了我久違的溫暖。而最叫我陶醉的便是她的那雙小手，輕巧地像飛轉的梭子，揮動著手中的細線。多巧的手呀，她定會巧編出美麗的彩綢，我愣愣地遐想……

“好了?！彼穆曇艉茌p，像蜜蜂采粉發出的聲響，悅耳動聽。大抵是我的貪婪吧，使得她美麗的臉蛋漾起了桃色的緋紅。我趕忙從貪婪里回過神來，急著掏錢以解窘態。她拉了拉縫補處，將軍裝疊好遞給我。好美的一雙眸子！而眼神卻充滿著憂傷，一種讓人一睹就疼的憂傷。

把錢給她，她卻搖搖頭。難道是給少了，我欲再掏錢，她又搖了搖頭。我為她的舉動感到意外。她見我不解，便畏畏縮縮地接過紙幣，倏地，她的眼里掛滿淚花。我為她這突然落淚而手腳慌亂，拎起軍裝轉身便走。

她的淚花在告訴我什么呢？而那雙美麗的眸子為何寫著憂傷？

次日，部隊開拔執行新的任務。從安吉天荒坪執行任務歸建，已近一月。不知怎的，我突然有想見這個女孩的念頭，胡亂挑了兩件軍服告了假，便急切地朝三天門小鎮趕出。

站在店門外，往里環顧，卻不見她的身影。倒是老板娘見我在店外猶豫地張望，朝我打了招呼。我把軍裝往柜臺上一放，頭一回走向在里屋門口玩耍的小女孩。她的確不在，我的雙眼證實了這一點。雖與老板娘挺熟，但開口打聽就一次面緣的陌生女孩，卻提不起那份勇氣。我唯一遺憾的是，居然不知她的名字。

“你找秋霞吧?！?/p>

“她叫秋霞！”我為老板娘看穿我心思的敏銳洞察力感到吃驚，但也心生暗喜。

“童養媳不由己呀，逃了幾個地方，還是沒逃出男人的魔爪?！崩习迥锿Ｏ禄?，“多好的一個姑娘，才十八歲呀——只是便宜了那臭男人！”

我一刻不到的暗喜仿佛被尖冰重重地刺了一下，直覺告訴我她的處境絕對不好。

“秋霞走時留下一個盒子，是給你的?！甭牭侥赣H提及盒子，小女孩迅速從里屋抱來一個粉紅色紙盒。

“姐姐被那個男人拉走的時候，哭得很傷心，那個男人好兇，還打姐姐呢?！币苍S是我當時寫在臉上的憤怒，給了小女孩憤怒的勇氣，央求地對我說，“叔叔，你要幫姐姐收拾那個壞人！”

我不知道當時臉色有多憤怒，或者多難看，而小女孩的話讓我憤怒的拳頭一刻也不曾放松，這我是確定的。

秋霞之前的處境我不得而知，她終究沒能逃脫厄運，這是確定無疑的。之后，老板娘惋惜的講述我一句也沒聽進，而“好女孩沒好命”的一聲嘆息，卻打在我的耳膜上，久久不散。

那之后，我調到部隊機關工作，再也沒去三天門小鎮，也一直沒打開粉紅色紙盒。八個月后我上軍校離開駐地的前幾天，才打開了盒子，里面疊得齊整的，是我上回慌亂丟下的一條軍褲和一封女友寫給我的信。我沒放過紙盒內外任何一個角落，但終究沒有找到我想要的只言片語。我知道今生與她是再無相見的一日。

流逝的時光把我的念想漸漸沖淡，在念軍校和畢業后幾年里，我只是偶爾想起她。說實話，在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這是我打心底的奢望，當然，我也曾在心里對自己說，那與永別沒有兩樣，除非奇緣。

我期盼相遇的奇緣，卻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在五年后的一次捕殲戰斗中降臨了。

2003年秋末，我所在的部隊奉命追捕一名持刀傷人搶劫犯，我隨參戰部隊參加了這次捕殲戰斗。歷經四小時的長途跋涉，參戰官兵于午后一點抵達指定作戰地域——下坎村。下坎村是個十分僻遠、不過二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落。據當地公安和村民介紹，逃犯是下坎村人，終日游手好閑、惹是生非，曾因打架斗毆被多次行政拘留。這次在外地持刀搶劫連傷兩人后潛逃回村，在公安追擊下，被迫潛入獅子山密林之中。因獅子山地形復雜，山路險峻，加之官兵對作戰地域的陌生，搜捕戰斗一時陷入困境。雖然一些村民對逃犯的行為不滿，卻沒一人愿意帶路。就在公安和參戰官兵苦思對策一籌莫展時，一名自稱是搶劫犯女人的婦女走進了戰斗指揮所，也就是在這名婦女的帶領下，搜捕組官兵不廢一槍一彈成功捕捉到潛藏在石洞中的逃犯。追捕戰斗于傍晚五時完美收兵。

當手戴手銬持刀傷人搶劫犯被戰士們押解出山的那一刻，山下的公安和村民們一陣歡呼。跟在押解隊伍身后的瘦小女子，我想她就是那名大義滅親的婦女！

“秋霞，好樣的！”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大聲喊道。

“秋霞？”這是多么熟悉的名字。我向她靠近——她竟是秋霞！一個我念思多年的女孩！如果不是身上這件松塌的毛線衣，我一定不愿相信，這個蓬松亂發，蒼白臉龐，枯瘦如柴的女人就是秋霞！

這場勝仗未讓我的喜悅持續多久。如果眼前這個搶劫犯不是她的男人，這個大義滅親的女人不是她，或許我可以親切地喊她的名，為這個奇緣欣喜若狂。然而，就是這個戴手銬的男人踐踏和毀掉了她的一生，也把我的喜悅擊得粉碎。我聽到自己咯咯作響的拳頭，卻毫無用武之處，而這個近在咫尺貌似逃荒落魄的女人，讓我的憤怒變得頹敗可憐，也讓我對她多年的想象成為徹頭徹尾的多余。

一股巨大的酸楚與悲愴涌上心頭，我說不上是折服還是憐憫。然而，人們的稱道與掌聲，能給這個大義滅親的柔弱女子多少欣慰？又能給這個不幸的女人多少安撫？她所承受的和付出的，有誰給她一個依靠的懷抱！她需要一個懷抱，或者一個肩頭，但愿這只是我的多情與多慮。

“押上車！”這是我表達憤恨的唯一方式。善良、美麗、正義的秋霞啊，我選擇了逃離作最后的道別。我慶幸她沒有認出我！

車開動了，緩緩地駛出村莊，而一陣呼旋響天的警笛把孤獨的她冷冷地拋在了后方。望眼窗外，一地荒涼，而掛在獅子山頭的幾縷秋霞，卻分外的凄美……

時過多年，坐秋看霞已成為我不變的堅持，是我念思秋霞的唯一方式。

“好女孩沒好命！”老板娘大抵忘卻了吧，而我總會常常記起——這不該是善良人的宿命！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