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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2011-12-25 07:03張學東
福建文學 2011年6期
關鍵詞:海權老婆兒子

張學東

父與子

張學東

一到馬海權家里,女孩拘束得手足無措了。馬家的房子又寬大又闊氣,客廳裝修得十分豪華,室內的擺設一應俱全,名人字畫、珍貴的石頭、古玩,以及很時尚的現代工藝品,比比皆是。進了門,馬海權隨手打開了所有的燈,吊燈壁燈射燈落地臺燈,跟滿天繁星一樣耀眼奪目,女孩頓時有點兒暈眩起來,簡直無所適從了。馬海權幫她取出拖鞋,她規規矩矩換上,然后在他的引領下,戰戰兢兢地在沙發的一角淺淺地落座。馬海權問她想喝點什么,咖啡、茶、酸奶,還是果汁?她急忙搖搖頭,表示自己不需要喝什么了。他說好不容易請你到家里坐坐,怎么也得喝杯飲料吧。她這才勉強點頭,說隨便吧。他給她從冰箱里取來了一聽匯源果汁,他自己開了一罐藍帶啤酒,一連喝了好幾口。她雙手抓著飲料,半天只抿了兩小口。這樣干坐了一陣子,她終于又言歸正傳地問起那個需要她幫的忙來。

馬海權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表,對她說,是這樣的,我兒子今年讀初三,成績不是特別理想,馬上就得參加中考了,我想你要是方便的話,以后能不能給他輔導輔導?女孩放下手里的飲料,剛才拘謹膽怯的神情蕩然無存,她爽朗地說這有什么不能的,我還求之不得呢,可就怕我自己笨,到時候耽誤了他的學習。馬海權笑著說,哪里哪里,你是大學生,學習成績一直又好,要是你肯幫這個忙,我也就省心了。然后又說,小方啊,你不知道,到了我們這種年紀,大伙聚在一起必談孩子的事,學習成績好這做父母的臉上才好看!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女孩一邊頻頻點頭,一邊用探尋的目光在房間里掃視了一圈,馬海權看在眼里,忙解釋說這小子野慣了,他媽正好又出差去了,他十有八九又跟那幫同學瞎玩去了,你看這陣子還不沾家門呢,學習怎么能搞好!女孩輕聲哦了一下,表示理解,她的目光又收回到茶幾上。馬海權起身說,來吧,我先帶你隨便參觀一下,也好熟悉熟悉這里的環境。女孩輕輕答應了一聲,就跟著他從客廳往他兒子的房間去,電腦、電視、音響、書柜、字臺、地毯、明星貼畫以及五花八門的玩具和運動器材,簡直就像個兒童樂園。他像是要解釋什么似的,嘆息道,唉,就是條件太優越了,孩子學習反倒搞不好。她無言以對。之后,又簡單地參觀了他的書房、臥室和飯廳等,整個過程都讓她覺得眼花繚亂的。

后來,兩人又坐回客廳。馬海權問她燈光是不是太刺眼了,就主動去關了幾組燈,只留下兩盞壁燈和一盞落地臺燈,這樣一來,光線確實柔和多了。他又問她想看電視還是聽音樂,她當然選擇了后者,在學校很少能看到電視節目。于是,他將音響打開,一首舒緩的排簫曲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流淌開來,間或是聲聲鳥鳴,聽起來又空靈又悅耳。他又開了一罐啤酒,并且給她端來一大盤話梅、干果、瓜子之類的食物,讓她好好吃,說別客氣,就跟在自己家一樣。他開始跟她聊自己讀書時代的趣事,聊他當初如何下海創業,聊生意場上的種種際遇和得失,甚至,還從手機里調出幾條諷刺挖苦他們行業的段子短信念給她聽。她聽得非常認真,間或一笑了之。說起來她認識他幾年了,可對這個男人的了解僅限于他是個公司老板,好像很有錢,還能慷慨解囊,除此之外,對他可以說一無所知。此刻,當他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完全不像個生意人,老板的架子暫時放下來了,讓她覺得很親切,長期以來夾在他們之間的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或者隔膜,漸漸地縮小變淡了,這時候他看上去更像個長她十多歲的兄長,很像學校里的某個輔導員。

似乎不無感慨,他對她說,小方呀,你不知道,大哥很久沒這么輕輕松松地說過話了,整天忙得像個瘋子,得給人家牽馬墜鐙點頭哈腰,有時簡直跟孫子差不多,難得像現在這么痛快??!說完,他又起身去拿來兩罐啤酒,他真的很高興,平時都是迫不得已,喝酒對他來說如同灌毒藥。她不無關心地說了句,您可別喝多了,喝多了容易傷肝傷胃,對身體不好,很難受的。也許,就是因為女孩的這句順口而出的關心,讓他忽然覺得心間泛起一絲罕見的潮濕和暖意。是啊,從來聽到的都是勸他多喝的,好像他天生就是一只來者不拒的酒桶,即便是自己的老婆,對他喝酒也是罵罵咧咧冷嘲熱諷。想到這里,他沖女孩激動地笑了笑,說今天確實高興,想喝,來吧小方,你也陪大哥喝一點兒,好不好?女孩連忙搖搖頭,表示自己真的不會喝酒,不過她說可以陪他喝點兒飲料,又勸他還是盡量少喝一點兒。馬海權抽空抬眼盯著女孩看了又看,看得女孩羞澀地低下頭去。這時,他下意識地將自己的身體朝她所坐的位置移了移,停下,看看她,又往跟前象征性地移了移。女孩就多少有些不安了。不過,她始終低著頭,十指交叉捏弄著自己的手,好像要借此克服那種莫名的緊張和羞怯。

那一刻,馬海權覺得有一股巨大的熱浪勢不可擋地席卷了周身,讓血液迅速沸騰起來,又如一簇暗火,那些從早些時候就蓄積在他體內,女孩身上特有的清純氣息,和在他面前所表現出的不加修飾的美麗,像是猛然間喚醒了那種初戀時才有的不顧一切的沖動因素。此刻所有這些因素開始搖旗吶喊、開始推波助瀾,讓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又笨重,他的身體狗熊似的就勢往一側偏壓過去,同時,雙手猛地不顧一切伸開去,竟緊緊地將女孩摟住了。他嘴里語無倫次地說著那些喜歡她的話,說他第一次見到她就喜歡上她了,說他從今往后要好好待她,還說等她畢了業,他一定要送她去讀碩士和博士……而她早就驚恐不已,自始至終都在發抖、尖叫,手忙腳亂地掙扎著,她還是頭一次遇見這種可怕的情形,她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最后,她急得跟小孩子一般大聲號哭了起來,而他似乎根本聽不到她的哭聲,只是一味地摟她壓她。

也就在馬海權近乎瘋狂地將女孩摁在真皮沙發上的時候,那扇防盜門突然嘎啦一下打開了,兒子冒冒失失地從外面進來,正踢哩趿拉在門口玄關處換鞋。爸,原來你在家呢,怎么今天沒出去呀?兒子邊換鞋邊好奇地打問,好像馬海權這時根本不該出現在家里。幸好有隱蔽的玄關和嘈雜的音響作掩護,否則后果簡直不可想象。盡管如此,馬海權還是顯得驚慌失措,人幾乎是從沙發上彈了起來的。你……你……怎么又……又跑回來了……你沒去你……你姥姥家???兒子背著巨大的書包,已懶懶散散地從門口穿過走廊,徑直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馬海權趕忙迎了過去,兒子隨便沖沙發上低著頭的女孩瞥了一眼,回答道,當然去過了,這不剛吃完飯又得趕回來,我們老師臨時通知明早又要補外語,我的輔導材料落在家里了。唉!真他媽要命!兒子不滿地嘟囔著,好不容易熬到禮拜天了,也不叫我們好好休息,當學生一點兒樂趣也沒有!反正下輩子我是再也不想念這破書了!馬海權沒有作聲,放在平時他肯定要臭罵孩子一通的,可現在,他像啞巴似的沉默著,并緊跟在自己兒子的屁股后面。父子倆一前一后進了房間,他隨手把門關上了,動作有些神秘兮兮的。

女孩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老半天才回過神,她默默地將頭發捋了又捋,又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這時,她發現襯衫胸口處少了一粒紐扣,斷了的線頭很突兀地耷拉出那么一截,像一條卷曲的毛毛蟲,看著叫她感到無比厭惡。她趕忙把左手緊緊地平壓在掉了紐扣的位置上。她在沙發和地板上找了又找,死活也找不到自己的那??圩?。她只好慢慢地起身,淚珠吧嗒吧嗒往下落,像斷線的珍珠撒在如鏡面一般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她抿緊雙唇,唇的邊沿一點兒血色也沒有,她竭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響,但始終在默默飲泣著。然后,她一步一步走到門口,靜悄悄地換好了自己的鞋,她長長地出了口氣。整個過程她的左手始終沒有離開自己的胸口,就像心臟病患者通常所表現的那樣,不停地摁著那個發病的部位,表情木木的,多少有點兒神經質。

這時,馬海權正好從兒子房間出來,剛到走廊里,便看見女孩正在那里使勁開門。他三步并作兩步攆過來。小方啊,你這是要走嗎?他有點兒明知故問,而且,明顯底氣不足,幾乎像在自言自語。接著,像是怕誰聽見似的,他壓低了聲音湊上前去,跟蚊子哼哼似的說了聲,真是對不起啊。她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那門鎖實在是不好擰的,這種鎖的防盜系數很高,通常陌生者使用時,會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她用雙手使出全身的力氣七扭八扭,總算把門打開了。臨出門前,她稍微猶豫了片刻,不過,最后還是一聲不響地走了出去,始終再沒有回頭。下樓的時候,她又聽見那個男人在她上方說,小方那你慢走,不送了,改天有空歡迎再來家里玩啊。這次,他的聲音似乎又很響亮了,恢復了他以前的狀態,像是說給整個樓道里的人聽的,可唯獨讓她覺得那么虛偽。她不再多想,用一只手摁著胸口飛快地跑下樓去。

客廳里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來,兒子跑出來接的,是他媽打來的長途。馬海權忽然覺得心跳有些加速,臉皮也開始發燙了,他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隱約聽見兒子在那邊說,我爸在家呢,沒有,他沒出去,整晚都在家,媽我沒事,真的。媽,你煩不煩啊,我都是大人了,你就放你一百二十個心吧,我們挺好的,別擔心,你得好好玩。馬海權才算松了口氣,至少兒子的應答里沒有透露剛才的情況,讓他慌亂的心才又漸漸揣進肚子里。他徑自去收拾茶幾上的那些啤酒罐,他也是拿東西時不經意間看到的,桌面上有一粒粉白色的紐扣,和黑色的大理石地面形成鮮明的比照,看上去又嬌小又別致,跟含苞待放的小花骨朵一般,正羞答答靜悄悄地鑲嵌在那里。他心里頓時為之一顫,有種難以言說的隱痛洗劫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他急忙將那??圩尤绔@珍寶般撿起來,隨手塞進自己的褲兜里。

出門時,他沒有忘記給兒子簡單地交代了一句,說他忽然想起來把一份重要的合同落在公司里了,因為明天一早要急用現在必須去取。兒子對他的事情漠不關心,只用鼻孔輕哼了那么一下,就鉆進自己的房間里去了。隨后,他飛快地跑下樓,直接去停車場開車。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么焦慮過,剛才的事還歷歷在目,實在是有些荒唐和無恥,尤其是差一丁點兒要在自己兒子面前丟丑。他現在打心里是感激兒子的,要不是兒子猛不丁跑回來,迫使他懸崖勒馬,那后果簡直有點兒不堪設想了。他一邊開車,一邊透過車窗東張西望,路邊任何一個獨自行走的女人,哪怕是老太太他都要多瞅幾眼,生怕錯過了那個女大學生。她本來只是他的資助對象,可就在剛才他把事情弄糟了,簡直一塌糊涂。一想到這些,他的腦子亂極了,捫心自問,他是不是喜歡上她了?多少有點兒吧,她人年輕,長得也漂亮,又有文化,是個成績不錯的大學生,她除了家境不好之外,他幾乎找不到她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所以,可以準確地說,從學校第一次安排他們見面,他就對她很有好感,當然了,最先吸引他并讓他斷然做出幫扶決定的,正是由于她漂亮的容貌和不俗的氣質,這一點毋庸置疑。冠冕堂皇的話可以欺騙別人,可唯獨騙不了他自己。否則,那么多貧困生他資助誰還不都一樣,他甚至可以不用見面只要拿出一筆錢就成了。男人做事有時候的確出于本能,這叫憐香惜玉,人皆有之。

一路上他始終在胡思亂想,汽車開得猶猶豫豫,忽快忽慢。一旦找到她又該怎么做呢?不管怎樣先拉她上車,他要當面向她賠禮道歉,說自己喝多了酒,說自己不是有意的,請她務必原諒他??勺约耗遣皇怯幸獾?,又算什么?難道說是故意的嗎?簡直荒唐!他為自己牽強的理由感到好笑。假如她不聽他的解釋,甚至根本不打算再見到他,那又該怎么辦呢?他邊苦笑邊不停搖著頭。汽車就在他身下默默地行駛。轉念一想,他又覺得她可能不會那么絕情,畢竟在她最艱難的時候,他無償地伸出過援助之手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扇f一她就是不再領這個情,認為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是個徹頭徹尾的臭流氓,甚至于將他的所作所為一股腦地告訴給家長,再報告給學校,那校方該怎么看他呢?萬一,萬一事情一傳十十傳百,弄得滿城風雨,以后他還有什么臉面在人前混?還有,一旦老婆知道了,肯定跟他沒完,本來捐助學生的事他就沒有跟她商量過,她肯定會指著他的鼻子聲淚俱下,肯定會把他奚落得狗血噴頭,她肯定會說馬海權啊馬海權,你有倆臭錢燒的,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吧……你那叫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想到這里,他幾乎已經沮喪不堪了,他氣急敗壞地使勁拍打著方向盤上的鳴笛器,好像在扇自己嘴巴。墨綠色的帕杰羅如同一匹怪獸,一路滴滴怪叫著,噪音在夜色中顯得異常突兀。前面始終有一兩輛出租車擋著他的路,它們開得像靈車一樣緩慢,隨時伺機停車載客,他真是恨不得從那些該死的出租車上軋過去。

馬海權眼看快瘋了。

馬海權認識這個名叫方榮的女大學生,大概是前年的事。當時,他去女孩所在的大學談一個新建足球場的綠地種植項目,商談中一個主管副校長突然跟他提起學校本學年有幾個特困生,希望他這樣的民營企業家能伸出援助之手,給予一些必要的幫扶。他當時本來就有求于人,再一合計每年也就花上萬把塊錢,到頭來還能換個資助教育造福社會的好名聲,學校今后再有綠化方面的工程他也好張口要啊,這又何樂不為呢?再說人家校領導既然已經開了這個口,他確實也不好駁人家的面子。于是,他當即就給校長表了態。后來,由學生處的處長帶他去跟貧困生們見面,在十幾名大學生里,他幾乎一眼就選中了方榮,特別是聽完學生處處長簡單介紹女孩窘迫的家庭狀況后,他爽快地答應了她在校四年的學雜費、書本費及日常生活等費用,全部由他負擔,而且,還口頭做出承諾,將來方榮畢業后如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他的公司還可以接納她。當然了,他做這些決定是不需要跟老婆商量的,公司的事向來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跟女人說這些,只會讓她們心疼那點兒錢,女人很多時候根本不理解自己男人的心思。實踐證明,他是對的,這兩年他又陸陸續續接手了這所大學的幾個活,少說也賺了百八十萬,而他為方榮所掏的那點兒資助費,不過是九牛一毛,兩頓飯錢而已。

老婆是上午才離開家去外地出差的。按理說,那邊下禮拜一才正式開班學習,禮拜天走就趕趟了。這次跟老婆一同出去的,好像還有三五個人,他們要去參加一個新出臺的行業執行規定的短訓班。機票是另外幾個人張羅著訂好的,說是想先到那邊玩上一天半天,反正,雙休日在家呆著也沒別的事做。禮拜四晚上,馬海權從外面應酬回來已經很晚了,老婆在枕邊把情況跟他一說,他差點沒從床上蹦起來。馬海權悶悶地說,出差就出差,用得著提前去嗎?你們單位的人凈是小農意識。其實,馬海權根本不想讓老婆走,她一走馬上留下一堆問題,孩子的上學、吃飯和做功課等等,平時都是老婆一肩挑重擔的,這些年他樂得做甩手掌柜。一旦她要是走了,樣樣還不都得他來操心?他生意上的事情本來就多,怕自己到時候分身乏術。老婆倒是美滋滋的樣子,好像出差終于能使她暫時解脫一下了,她努著嘴對馬海權央求說,人家再干幾年都該退休了,好不容易熬得能出趟美差,來回統共一個禮拜,學習班一結束,馬上趕回來。馬海權聽了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想一想老婆也真是怪可憐的,好多年幾乎沒出過什么遠門,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給丈夫孩子做飯,典型的兩點一線式的家庭婦女,他確實不該再說那些風涼話。

第二天上午,馬海權還是將手頭的事情推掉了,他只開車去公司露了一面,就又匆匆忙忙趕回家。飛機是上午十點一刻的,老婆見他回來了,也不多問什么,只說過一會兒她下樓去,單位有車,會在門口接她。馬海權說反正公司一早也沒啥大事,他可以去機場送送她。老婆一邊將自己要用的化妝盒鑰匙之類的東西塞進旅行包里,一邊說不用了不用了,你還是去忙你的事吧,我們說好集體出發。隨后,她又回臥室換了一身新衣服,好像連胸罩也換了,然后把身上換下來的臟衣服隨便揉了個團,擱在衛生間的洗衣機里。后來,馬海權在客廳吸煙的工夫,老婆手里已經提著旅行包站在門口了,甚至連拖鞋也換掉了,穿上了出門的白色旅游鞋。她的模樣多少有些滑稽,像個女運動員似的,可上身偏偏穿了件粉了吧唧類似于套裝的短外衣,顯得不倫不類的。老婆一邊往門口走,一邊用兩只手輕輕攏了攏剛洗過不久的濕頭發。她說那我可走了,家里的事你就多操點兒心,記住,千萬別讓孩子吃冷東西,容易鬧肚子!他滿口答應著,忙從沙發上起身走到門廳,本來還想說要去送她的話,可從老婆的樣子似乎能看出她是不會同意的,好像她內心非常抵觸他去送她這件事似的。他覺得她對他生分得有些可怕。所以,馬海權最后好像是故意討好老婆似的叮囑道,記著,到那邊先給我來個電話啊,還有你身體不舒服,自己多注意點兒。他隱隱聽見老婆聲音很小地答應著,知道了知道了,好像是有那么一點兒不耐煩的。他想,女人有時真是很奇怪,簡直叫人捉摸不透,盡管他們倆已經是老夫老妻了。

眼前的學院路兩旁各有二十五米寬的綠化帶,這還是他幾年前帶人熱火朝天干出來的活。那時公司剛成立不久,他是通過一個在大學基建處做處長的老同學的關系攬到工程的,也正是這個綠化項目讓他嘗到了甜頭。通常,學區的綠化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圖的就是花花草草種桃種李,說白了就是為這些在校大學生營造一個談情說愛的好去處,現今這里確已頗成氣候了。

一根煙還沒有吸完,馬海權便從車的后視鏡里瞥見,方榮一路小跑著,朝他車這邊尋覓著趕過來。于是,他把煙頭在車里的煙灰盒里掐滅,又隨手拿起車里的半瓶木糖醇,取出兩塊塞進嘴里,用力嚼著,薄荷的涼爽和芳香迅速在唇齒和喉嚨間流淌。這是生意場養成的習慣,會見女士起碼的講究。他輕摁了兩下喇叭,那個女孩就聞聲氣喘吁吁地來到車門跟前了。他讓窗玻璃自動降下一半,探出頭對她說,呵,倒挺快的,你上來吧。女孩站著沒動,胸口起落得很厲害,她是一口氣從學校宿舍跑來的。馬大哥,晚飯后我要去圖書館,您找我有啥急事嗎?呵呵,非得有事才能見你???馬海權朝女孩笑了笑,他著實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給逗樂了。馬大哥,我不是那個意思。那你是啥意思呢?是不是嫌我打攪你學習了?要是那樣,我馬上就走。女孩急忙擺擺手,緋紅著面頰急切地說,不是不是,我是怕耽誤您的寶貴時間,要知道您成天有那么多事要忙呢。馬海權把頭收回車內,又探過身去打開了副駕那邊的車門??靵?,上車再說吧!女孩抿了抿嘴唇,還想說什么,聽對方口氣有些不容分辯的意思,她才低頭從車前快步繞過去,很謹慎地上了車。她屁股還沒有坐穩當,帕杰羅就嗚地一下駛了出去,她聽見路旁的樹木刷刷地往后瘋跑。

在兒子學校附近找了一家不錯的西餐廳,一進去先要了兩杯現磨的墨西哥咖啡。隨后,趁去衛生間的工夫,馬海權才給兒子撥了個電話。兒子一上中學,家里就給買了只小靈通,主要是為了聯系方便,這樣老婆就不必每天都去接呀送的,在家等著急了,打個電話催一催兒子就行了。兒子是風箏,老婆就是那根又長又細的繩子,得時不時地往回拽一拽,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亂跑。馬海權想叫兒子趕過來,他們好一起吃晚飯,然后再一起回家。兒子卻說,今天是周末,媽媽又不在家,回家沒啥意思。他想放學后直接去趟外婆家,而且,這兩天他也不想回來住了。馬海權想了想,說,你去那邊也行,不過你得聽話,要好好吃飯,別忘了做作業!還有,不能惹老人生氣,否則看我怎么收拾你!兒子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馬海權還想再囑咐兩句,兒子已經迫不及待地掛了電話,他沒好氣地說了句,這小兔崽子,比老子還忙。

兒子從生下來到現在,他確實心操得極少,從吃喝拉撒,到早送晚接,再到學校開家長會,等等,都是老婆一手包辦的。尤其是后來兒子大些了,他辭了職一門心思去辦公司,家對于他來說幾乎跟免費旅館差不多,只不過是深夜里回來胡亂睡一覺而已。平時他跟兒子也很少能見上一面,往往是深夜他回來了,兒子已經睡著了,天亮后兒子又急急忙忙去上學,他倒是不用那么早起床,也就很難看見兒子的身影。兒子的個頭眼看快趕上他了,他有時會生出些莫名的感慨,兒子就像一棵孱弱的幼苗,當初是他親手栽下去的,可他還沒來得及好好施肥澆水察看,兒子就噌噌噌地躥長成樹的樣子了,兒子的根系似乎完全扎進女人那塊土壤里了,這棵樹跟他日漸疏遠,偶爾看見兒子會讓他覺得十分茫然,他甚至已經拿不準,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種子了。唯獨老婆,時常在他耳邊嘮叨,兒子又考了班級第幾第幾,兒子想買一輛新的山地自行車,兒子好像有了心事,兒子喜歡上班里的某個女生,兒子說假期想去北京旅游爬長城,兒子為了女生跟男同學打了一架,鼻子流血了,老師要讓家長去一趟等等,也許正是這些或好或糟的消息,才讓他間接地感受到,兒子正在一天天長大成人。當然,他也為那些不好的事情狠揍過兒子幾次,兒子似乎有些懼怕他,畢竟他下手要比女人狠得多。但更多的時候,兒子是不怎么愛搭理他這個爸爸的,他們倆有時像陌生人,見面也就點個頭,很少彼此交流。

他再度回來坐定,隨便點了幾樣要吃的西餐,老婆的短信就翻山越嶺地飛過來了。說她一切平安,問他兒子到家沒有,吃的什么飯,在學校表現好不好,勸他晚上別出去喝酒,好好陪著孩子。無非這些,好像很不放心他們爺倆似的,或者,只是不放心他。他想,如果不是為了孩子,老婆可能連這個起碼的短信也不肯給他發。女人總是把百分百的心思花在兒子身上,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兒子才是她的命根子。很多時候,他甚至都有種被忽略、被冷落后的嫉妒,但作為一個男人,他只能默默忍受著這一切。事實也是如此,自從生了孩子以后,就連夫妻生活也過得浮皮潦草的:過去因為房子太小,一家三口擠一間屋,不可能盡興;后來換了大房子,人均差不多占到兩間房子了,可那種激情幾乎快沒有了,老婆總是埋怨他那些該死的沒完沒了的應酬,說他成天就知道陪人家吃喝玩樂,從來不知道陪一陪她和孩子。對此,他向來不屑一顧,要是只陪著他們娘兒倆,別說想攬來大生意,恐怕他早得喝西北風去。有好多次,他深更半夜回到家里,人醉得一塌糊涂,進門就沖進衛生間,蹲趴在馬桶邊上,嗷嗷地嘔吐不止,像一條垂死的老狗。老婆非但不關心他,反倒咬牙切齒地說,哼,嘔死活該,誰叫你見了酒就沒命呢。他算早就看透了,沒錢的時候,女人總嫌男人沒本事,等你有了錢吧,她又嫌你整天不沾門不顧家。類似的事要是跟她計較下去,這日子干脆不要過了。

當著女孩的面,他也沒立刻打電話過去,也僅僅是給老婆回了幾個字的短信,說,沒事,叫她在那邊安心地玩吧。然后,他很盛情地幫女孩夾了兩塊切好的比薩餅,叫她一定要多吃一點兒。他吃了一盤意大利炒粉,女孩吃椒鹽牛柳套餐,外加一只七成熟的煎蛋。女孩似乎吃得很拘謹,大概是從來沒有吃過西餐的緣故,還有就是面對自己的學業資助人,總是有些戰戰兢兢的,渾身不自在。他倒是吃得很快,間或問她兩句飯菜味道怎樣,她只是點點頭,沖他靦腆地微笑一下,又低下頭細嚼慢咽,盡量不把手里的金屬叉勺弄出一點兒響聲,感覺吃得相當壓抑。他坐在她對面細細地品味著濃濃的咖啡,目光始終落在女孩的臉上。低回的鋼琴樂聲在房間的四周彌漫,這樣長時間盯著一個女孩,讓他忽然有些恍惚起來。在過去的很多個夜晚,他不時地要跟一些亂七八糟的年輕女人喝酒唱歌跳舞,有時甚至會逢場作戲干些男人才干的荒唐勾當??裳矍暗那榫?,跟以往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女孩的清純和矜持,也讓他盡量對自己有所收斂。

馬海權整晚都在不停地做一個相同的夢:一個女孩一動不動矗立在他床前,像外國電影里經??吹降拈W著藍光的午夜幽靈,腳趾雪白,面無血色,披頭散發,目光憂郁而又呆滯。他想跟她說點什么,可他的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然后,聽見那個女孩發出一連串奇怪的冷笑,叫人不寒而栗,正在他萬分驚愕的時候,女孩沖他平展展地伸過一只手來,像沿街乞討的女人那樣,嘴里重復地說著,拿來拿來拿來……馬海權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痛苦掙扎了半天,猛地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

荒誕的夢境終于消失了,窗外晨光熹微,天亮了。他想起來該去叫兒子起床了,因為早就說好上午要去學校補課的。老婆不在家,他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兒子的事他多少得操點兒心,省得女人回來跟他算后賬。他搖搖晃晃推開兒子的房間門,眼前的情景亂糟糟的,兒子整個人呈“大”字形斜趴在床上,枕頭只差一角就要掉到地板上了,毛巾被揉成一疙瘩壓在肚子下面。電腦的鼠標還一閃一閃迸射出紅藍相間的熒光,書桌上雜亂之極,課本、耳機、MP3播放器、小靈通,以及電腦游戲畫報、足球雜志跟地攤似的擺在眼前,墻上還掛著一副拳擊手套。這是他幾年前送給兒子的生日禮物,當時老婆很不喜歡,說干嗎買這東西,他說讓兒子沒事練練,將來才像個男子漢,別整天凈學那些娘娘腔。此外,就是兒子脫下來的衣褲和襪子,扔得滿世界都是,鬼才知道老婆平時都是怎么替他收拾這些東西的,這里簡直就像個雜貨鋪。馬海權皺著眉頭瞅了一圈,不由得打了個哈欠,他走到床頭前拍了拍了兒子的后背,兒子依舊迷迷糊糊的,嘴里發出夢囈般很不情愿的吧唧聲。該起床了,臭小子!他又用力推了兒子一把,片刻后,兒子才忽地翻了個身,但依舊仰面朝天大張著嘴躺著不想動。

本來,兒子不太想讓他去送,說他自己騎自行車就行??神R海權說你媽又不在家,沒人給咱們準備早點,我開車拉你到外面吃碗牛肉面,正好順便送送你。兒子想了一下,勉強地沖他點了點頭。馬海權順手揉了一把兒子的頭發,表情多少有點兒要討好對方的意思。為什么要這樣親昵地撫摸兒子,連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僅僅是為昨晚的事嗎?他說不清楚。爺兒倆在街上各要了一碗牛肉面和一個茶葉蛋。吃飯的時候,兒子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漫不經心地問道,昨晚來家里的女的是誰?馬海權頓時一慌神,仿佛被人觸到了軟肋,他的手正在剝雞蛋殼,東西險些滑到地板上。他沒有看兒子的臉,只是動作笨拙地邊剝雞蛋邊支吾,你怎么想起問這個了?她呀,是爸一個朋友的妹妹,找我是想呢進公司上班??蓛鹤拥难酃夥置鞒錆M了狐疑的味道,他一邊漫不經心地吃著面,一邊又話里有話地咕噥道,不過我看她好像挺漂亮的,爸你是不是已經同意她去你公司了?馬海權將剝好的茶葉蛋放在兒子的碗里,同時,有點兒不耐煩地說,小子,快吃你的面吧,大人的事不用你小孩子操心,再磨蹭該遲到了!沒等面吃完,他已出了一額頭的汗,他從來沒有覺得兒子的口氣和目光竟那么犀利。他甚至想兒子是不是對他有所覺察了。

把兒子送到學校以后,馬海權也是臨時決定,想再去找一下方榮。昨晚的事他越想越后悔,簡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好在沒出啥大事情,不過他還是放心不下,他覺得很有必要再當面跟她解釋解釋,她畢竟還是個小姑娘,恐怕也是頭一回攤上這種事,她心里肯定害怕得要命,他不能坐視不管,那樣的話他還算個男人嗎?至少,得想辦法讓她別背什么思想包袱,以后大家該怎樣處還怎樣處,總之,一切都像從前那樣。當然了,他還要強調一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對她的資助和承諾依舊有效。因為這些年一直在生意場上混,耳濡目染的事情太多了,現在的女孩子全都像是天生的實惠主義者,只要你有足夠的錢又肯出血,她們簡直沒有什么不能干的。比方說,很多有些兒姿色的女大學生畢了業,首先不是想著去謀份正經工作,而是迫不及待地找個有錢、有車,又有房的男人,把自己草草嫁掉(她們還厚顏無恥地將這類征婚廣告掛在網上);有的漂亮女孩心甘情愿做一只偷偷摸摸的金絲雀,被有婦之夫悄悄地包養起來,過著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更有甚者,只要你肯出一大筆錢,她便可以給你懷孕生孩子,事先簽下合約,完事后拿了錢走人,從此兩不相干。所以,馬海權就想,單憑方榮昨晚對他的那種執拗和拒絕,就足以證明她的確是個好姑娘,這一點毋庸置疑,他的眼光絕對沒錯。

還不到八點鐘,門衛正懶洋洋地趴在值班室的桌子上打盹,看來夜里沒怎么睡,或者是跟什么人打牌打的。

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馬海權又撲空了,因為方榮根本就不在她自己的宿舍里。只有同室的黑皮膚女生正在睡懶覺,連續不斷的敲門聲將她從睡夢中吵醒了。她睡眼惺忪地順著門縫朝外瞥了一下,然后,哈欠連天地嘟囔起來。她不在,她不在,鬼才知道她上哪野去了!我說你這人咋這么煩人,追女孩子也不看看時間,臉皮也忒厚了點吧,一大清早的,你到底還讓不讓別人睡覺?馬海權一怔,他還想問什么,沒等張開口,黑皮膚女生已經哐地一下將門重重地關上了。隔著房門,他又隱約聽到里面的人依舊罵罵咧咧的,沒見過這種愚蠢透頂的老男人,簡直就是個神經病,以為自己是誰呢,傻兮兮地硬拿熱臉往冷屁股上貼……馬海權至少在宿舍門口愣了那么十幾秒,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了,或措手不及。多年以來,他很少遭受到這種莫名的辱罵,生意場上的成功更多的讓他感受到的是被別人的某種尊重。他不明白這個黑乎乎的女生為什么跟吃了炸藥似的,一大早就會對他破口漫罵,簡直太放肆了,她的不恭不敬幾乎快讓他惱羞成怒了。

等車再次駛回林陰道,將要接近一側湖水的時候,馬海權下意識地朝湖那邊瞥了一眼。這一瞥不要緊,他立刻緊張起來,腳下不無慌張地用力踩了一腳剎車器。眼前的景象叫人毛骨悚然:他遠遠望見湖畔邊有一只人影在晃動,從背影看是個女生,正亦步亦趨地朝著湖面移動,那感覺簡直有點兒大義凜然置生死于不顧的味道。馬海權急忙加足油門朝那邊開過去。那只背影越來越清晰了,幾乎不用細看,單從那茫然若失的腳步和一搖一晃孤單的身影,他就認定那是方榮無疑。我的天哪!馬海權喉頭發緊,奔騰的血液從四肢五臟一下子蜂擁到腦袋里,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汽車咆哮著一馬當先在林陰道的盡頭停了下來,他從車里跳出來,顧不得關好車門,就拼命朝湖邊飛奔而去。那一剎那,他忘了自己是怎樣驚慌失措地三步并作兩步,又怎樣用盡平生氣力莽撞地將那個搖搖晃晃的背影猛地抱住的。小方,小方,你這是干啥呀?你咋這么傻???他早已語無倫次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還年輕呀,你不該這么想不開啊……正當他死命抱緊那個不停掙扎著的身體,奮力往路邊拖去的時候,對方卻歇斯底里地叫嚷起來,干什么呀你?快放開我……你是誰?抓流氓啊,快來抓流氓??!馬海權如同挨了當頭一棍,或者,有點兒像驚弓之鳥,他徹底傻眼了,因為沖自己叫喊的女生根本就不是什么方榮。他剛才一定是眼花了,或者,只是由于過度緊張而產生的某種錯覺。人家女孩根本也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種情形,她僅僅是在湖畔邊散步邊背外語單詞。

后來,馬海權驚魂未定地坐在車里,他為自己剛才的冒失感到荒唐而又可笑,他很想抽根煙穩穩心神。手在褲兜里找煙的時候,卻無意中又摸到了那粒紐扣,小巧、圓滑、光潔而又恬靜,似乎沾帶著他此刻燥熱的體溫,他心里有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他像小孩子一樣平展開手掌,扣子靜靜地趴在上面,他就盯著它,發了很長時間呆,直到手機突然叫起來,他才猛地回過神。

那時,大片大片的陽光照進來,車內溫度驟然上升,他渾身上下都很不自在。

兒子又在學校惹了事,一拳頭把班里同學的眼鏡片打碎了,碎玻璃渣子差一點就弄瞎了那個男生的一只眼睛。班主任直接把電話打給了馬海權的老婆,老婆嚇壞了,就知道在電話里一個勁哭嚷,怨他沒有管好兒子,還質問他這個爹是咋當的。馬海權說你讓我怎么辦,我總不能把他拴在褲腰帶上,我明明是送他去學校補課的,誰知道這小子手那么賤!電話里很吵,好像七嘴八舌的,大概是有人也在旁邊勸老婆,可老婆還是哭著說她現在就訂機票,今天無論如何要趕回來。馬海權說沒那么嚴重,天塌不了,不就是打了一架嘛,男孩子哪有不打架的,你該干啥干啥,家里不是還有我么。老婆一邊哭一邊抱怨,說,你有啥用?我剛離開家才一天,就出這種事,你還好意思說大話。馬海權哭笑不得,電話還沒掛,他已經把車開到兒子學校門口了。于是,馬海權就對老婆說,我到學校了,有啥情況再及時跟你聯系。老婆勸他說你跟兒子好好說,你記住千萬別發火,別打兒子,別嚇著他了……不等對方說完,馬海權就氣洶洶地把電話掛斷,徑自往里走,他心里別提多窩火了。

班主任批評說,你兒子簡直太不像話了,你們家長平時怎么管教的?對自己的同班同學下手那么狠!馬海權始終點頭如搗蒜。他們正說著,挨了打的男生的母親就橫闖進辦公室里。這個女人沒有哭,一看面相就知道不是個善茬子,嘴角處掛著一顆明亮的黑痣,痣上生著幾根長短不一的黑汗毛,說話的時候,那東西活似正在蠕動著的一只蜘蛛,看上去非常猙獰。黑痣女人用手指著馬海權的臉說,我兒子破了相怎么辦?將來他討不上老婆又怎么辦?反正你們得賠我兒子,要不我就到法院告你!班主任見狀,忙上來制止對方說,這位家長你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可這里畢竟是學校,請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好不好?黑痣女人聽了沒好氣地翻了翻鳳眼,依舊不依不饒地嘮叨著必須賠償一類的話。馬海權趕忙表態,說,我們一定盡力把孩子的傷治好,醫藥費什么的都不成問題。哪知黑痣女人更來勁了,你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啊,像你們這樣的暴發戶我見多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馬海權只是瞪著那個女人,一時無言以對。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動手打兒子了,養不教父之過,今天實在是忍無可忍。等爺兒倆一進家門,馬海權先賞給了兒子兩記耳光,兒子硬梗著脖子怒視著他,高聲嚷,你憑什么打我?誰給你的權利?你是家長就可以為所欲為嗎?這話更叫人來氣,馬海權二話不說,又照準兒子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腳。這小子簡直無法無天了,根本不把他這個爸爸放在眼里!馬海權滿腔怒火。兒子啊地慘叫了一聲,便一個趔趄跌倒在門口的蹭腳墊上,淚水一剎那充盈了眼眶。

馬海權根本沒心思理睬他,氣沖沖地脫了鞋,徑自走進房間去。他準備換衣服的工夫,忽然聽見客廳的門咣當一聲響,等他跑出來看時,兒子已不知去向了。馬海權恨得牙根都癢癢,沖著門大罵道,媽的小兔崽子,有種再也別回這個家!我就不信制不了你?罵完,他就直挺挺倒在沙發上,閉上雙眼,氣得呼呼直喘。這一天沒一件順心的事,他簡直快成孫子了,被幾個女的揮來喝去,女學生,女家長,班主任,醫院里的那些大夫和護士,還有遠在千里之外的老婆,一個個都跟訓她們的兒子似的,唯獨他得低聲下氣,讓他覺得一點兒尊嚴都沒了,今天可以說顏面掃地。最可惡的就是兒子,剛才竟敢大言不慚地質問起他來了,他一年四季辛辛苦苦掙錢養家,反倒不落好,世道真是變了,自己怎么會攤上這么個不爭氣的兒子?!

家里的門鈴一連響了好幾遍,馬海權才迷迷糊糊從沙發上坐起來。沒想到這一覺竟睡到天昏地暗的光景,他想都是讓兒子氣的。

門一開,馬海權頓時愣在那里。站在他眼前的竟然是方榮,而他原以為是兒子回來了。一看就知道,她是哭過的,眼皮腫泡泡的,鼻尖發紅,甚至連眼睫毛還是潮濕的。馬海權心里又感到一陣內疚,他不無納悶地撓了撓剛才睡亂了的頭發,慢吞吞地說,怎么是你?來來來,快請進來坐吧。顯然,方榮也遲疑了一下,她只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迅速地低垂下去,沉默了片刻,然后,她才低著頭猶猶豫豫地走進房間。

從昨晚到現在,他去那所大學找過她兩次,還鬧出一場滑稽的誤會,幸虧早上湖邊沒有什么人,要不他簡直不知道該怎么收場。此刻,當她有些神秘地突然出現在面前時,他顯然有點兒茫然和措手不及,他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跟她說點什么好。他腦子里莫名地想起老電影里的一句臺詞,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統統報銷。

方榮依舊坐在昨晚她曾坐過的位置上,一切仿佛還是昨天的樣子。她的表情卻有些木然,但更多流露出來的是一種豁出去的味道,這又總是給人一種有備而來的精明的印象。

馬海權用力清了清嗓子,口氣有些生硬地說,家里現在沒有別人,有話你就直說吧,我們彼此坦誠布公。

方榮抬起頭,目光輕輕地滑過客廳的每樣陳設,然后躲躲閃閃地停留在他的臉上。

馬總……不,馬大哥,我來您家里是……是想……要……

也許,是她的欲言又止和吞吞吐吐,恰恰讓馬海權心里有了穩操勝券的把握。他已無需再聽她說些什么了。于是,他斬釘截鐵地說,昨晚的事我確實很抱歉,不過請你相信,我保證以后絕對不會那樣的!

大哥我不是那個意思……真的……我來找您是因為我……嗚嗚!

馬海權始終在察言觀色,經驗和直覺幾乎同時告訴他,眼淚必然是這場談話最有效的法寶,她不哭則矣,只要一抹眼淚,他就能徹底看穿事情的真相以及她來家里的目的了?,F在,盡管她已經嗚咽起來,看起來像真的一樣,非常傷悲,可他一點兒都不緊張,因為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看來這個女孩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她漂亮的臉蛋與虛榮的內心如出一轍,或者說,她跟傳說中的那些女大學生并沒太多區別,而他已經想好接下來該怎么應對了。

實話告訴你吧方榮,我馬海權當初資助你真的不圖別的,也就是說這筆錢我給你和給張三李四,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珍惜這個機會,把自己的學業圓滿完成了,將來能有份像樣的工作,好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

說到這,馬海權偷眼看了看她,他對自己的表達非常滿意,特別是養育之恩的適時提出,完全可以粉碎她的陰謀,并且讓她感到羞恥和難堪。而她確實看上去哭得很傷心,身體一抖一抖的,雙手緊緊地捂住鼻孔和嘴巴。他知道她越是這樣煞有介事,他就越瞧不起她,如果現在她毅然擦去淚水破涕為笑地跟他直接攤牌,或許,他會對她刮目相看的。畢竟他在外面闖蕩了這么多年,這點兒閱歷還是有的。但他不會伸直脖子硬鉆進別人拴好的套子里,現在的女孩都太精了,出賣了自己的同時也會出賣了別人。他今天已經為兒子的事出了一大筆醫藥費,盡管心疼得快要出血,可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子是他的,他替兒子揩屁股,是天經地義的。他進一步想,眼前的女大學生即便什么也不用說,他早已心知肚明。不過,他知道她休想再從他手里多拿走一分錢!除非,她的肚子里現在已經有了屬于他的種,那該另當別論。否則,一切都免談,這也叫不見兔子不撒鷹。想到這里,他的嘴角不由地撇了撇,從鼻孔里接二連三地呼出近似于冷笑的嗤嗤聲。

還有件事順便告訴你吧,我原來是想讓你給我兒子做家教的,今天呢我征求過兒子的意見,他死活就是不同意,主要是嫌你人太年輕了。呵,我也沒有辦法左右他。你可能也知道,如今的學生呀,個個都是些小人精,大人的話聽不進去!

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馬海權特別加重了語氣。

從馬海權家出來后,方榮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里好了。街燈闌珊,行人匆匆忙忙,每個人都朝著他們既定的目的地而去,唯獨她像是迷失在夜色中的一只孤雁,毫無方向。

昨晚幾乎一宿沒怎么睡,一大早起床枕頭還濕乎乎的,她決定離開學?;靥思胰?。就在今天上午回家以后,她才忽然得知父親已病危的消息。老人幾天前就住進了醫院,他的生命每天都得依靠一種西藥注射,而這種英文名字的藥太貴了,打一針就是好幾百塊,如果不打,那就只能眼睜睜等死了;最關鍵的還有,那種難以忍受的劇痛,正時刻折磨著老邁孱弱的父親,如果離開了嗎啡緩釋片,人真的會活活疼死的。聽家人說老人趴在床上一再嚷著,難受死了,快讓我死了啊,我咋還不死啊,活著太受罪了……本來這事家里一直瞞著她,若不是她今天上午臨時跑回去,聽弟妹們哭鼻子抹淚地說起,她還被蒙在鼓里呢。這次,母親算是已經徹底地無望了,面對父親痛苦的呻吟和醫院一次又一次的催款通知,家里再也籌不到醫藥費,所以,母親就打算把父親接回家準備后事。這種情況下,方榮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資助人,盡管她的內心有一萬個理由不想也不能來找馬海權,但似乎是,沒有任何一種理由能強大過拯救自己父親一命的迫切愿望。

她邊走邊胡思亂想,或者,大腦一片空白,走路時腳下虛飄著,以至于有人攔路把她截住的時候,她還是恍恍惚惚的樣子。一開始,她并沒在意,只是毫無意識地低著頭想繞開對方??赡莻€人很奇怪:她往左閃,對方也跟著往左走;她往右躲,對方同樣也往右走。如此往復了幾回,方榮才不得不停住腳步抬起頭來。那個人正死死盯著她,由于他處于背光的狀態,臉面一下子看不太清楚,只是感覺到他很瘦,個頭跟她差不多高,他的呼吸多少有些急促。因為此時彼此靠得很近,他的氣息一股一股吹到了她的臉上,帶著口香糖的薄荷味。他的嘴巴始終不羈地吧唧著,間或,能看到一團白色在唇齒間肆意轉動,而他模糊的眼神似乎有些虎視眈眈的味道。也許,這些只是她的錯覺。她下意識地朝四下看看,這是一條狹窄的小道,兩頭有路燈,中間卻很黑,剛才她從馬海權家出來后,她毫無目的地游走著,竟不知不覺走到這里了??梢哉f,這個地方人生地不熟,眼下的情形確實有些恐怖,她的神智立刻清醒起來,想到報紙和電視里常說的劫匪、強盜,還有色魔什么的,她頓時打了個寒戰,雞皮疙瘩立刻爬滿了雙臂和脊背。

喂,你不用害怕,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就在方榮十分慌張的時候,對方倒是先開口說話了。他說話的時候,口氣完全像個大人,不過她還是隱約覺察到他身體的某些部分在微微地顫抖,他的嗓音依舊流露著一股少年特有的氣息。也許,只有她渾身正在不停顫抖吧,她這樣想著。同時,又極快地在腦海中搜索著關于這個人的印象,啊,一點兒沒錯,這個聲音昨晚好像在那個男人家聽過的。你……你就是馬總的兒……兒子吧?她的聲音的確在瑟瑟發抖了。你有……有什么事嗎?她已經開始感到不安,并下意識地往后連退了幾步。

就在這時,對方忽然伸過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左胳膊。我說過,不要緊張,我只是想,跟你,好好,談一談。他一字一頓地說,態度也說不上是友好,還是蠻橫。她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抓疼了,那種疼在身體里一點一點擴散,一如此刻漸漸增長擴大的恐懼。她想用點力氣把它掙脫出來,而他卻徑自拉起了她,朝著她剛才走過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她完全拿不準,這個中學生到底想要怎樣,但直覺似乎又這樣告訴她,別怕,千萬別緊張,他不過是個學生,一個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大男孩;而且,他還是熟人家的孩子,不管怎么說,馬海權應該算她的熟人吧,所以,他當然不會對她怎么樣的,昨晚在他家里他是見過她的;還有,如果按他父親也就是馬總的說法,他應該知道他父親本來是打算讓她來做家教的。盡管她嘴里一再咕噥著,雙腳卻跟著他漫無目的走下去,她不無僥幸地想,即便跟他去也不會有事的。喂,你這是要帶我上哪?是去你們家嗎?那我可不去,真的,你快放開我,我保證從今以后,再也不會去那里,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她為自己終于說出這句話,心里多少感到舒服一點兒了。真的,剛才她太憋屈了,她一直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而他似乎根本不在乎她說些什么,他只是拽著她,快步向前走,好像他是個又聾又啞的人,又似乎有什么重要的約定在前面等著他。他們飛快地穿過剛才那條窄巷,忽左忽右地拐了兩個彎子,再沿著一條不太明亮的馬路往前走了幾分鐘,然后,又突然往路邊一拐,雙雙來到一片很幽暗的類似公園一樣的地方。這里僅有為數稀少的幾盞路燈,在夜色蒼茫的林間閃爍,間或,能聽到草里的蟲子咝咝地叫個不停。

終于停下腳步了。方榮聽見對方在吁吁喘氣,剛才走得太急,她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的。他們站在一片草地上,借著遠處微弱發黃的燈光,她注意到旁邊有一條休閑椅,因為表面油漆剝落了,木質的部分裸露出一條一條的淺色來,椅子安靜地匍匐在腳下。除了他們倆,四周只剩下暗黑色的幢幢樹影,草里的蟲子們仿佛被人的腳步所驚動,它們暫時禁了聲息,停止了先前無比纏綿的呢喃,跟突然消失了一般。她一邊在想,這個瘦瘦高高的大男孩到底要對自己說些什么,是關于他父親?還是關于他自己的?或者,只是想談談有關家教的事,據她所知,很多中小學生是不太愿意接受家教的,因為家教都是父母強行安排,從而占據了孩子們玩耍和休息的時間。她一邊又非常想在那條椅上坐一坐,哪怕只坐一小會兒。她確實有些累了,從昨晚到現在,她一直沒怎么好好休息,加上又走了那么多路。另外,她覺得這個地方很不錯,似乎是她一直想找的那種很安靜的地方。而他的手也松開了她的胳膊,她稍作停頓,就慢慢地走到椅子跟前,一只手垂到椅面上,隨便抹了一把,上面潮乎乎的,有幾分涼意,是露水吧?她這么想著,正準備坐下身去的一刻,突然聽到他在身后叫了一聲。那聲音惡狠狠的,帶著火藥味似的。隨即,他猛地撲到她跟前,死死地盯著她的臉,變得像個十足的惡棍。然后,他朝草地使勁呸了一口,那團被他嚼過無數遍的口香糖無辜地飛了出去,像仇恨的子彈射向虛空和黑暗。

知道老子今天為什么挨老師批評嗎?知道我老爸今天為什么揍我嗎????你知不知道?!他的口氣跟剛才見面時已判若兩人,甚至有點兒像在演戲說臺詞,是武打片或槍戰片里的夸張鏡頭,顯然,他好像是有預謀的,從剛才他們一見面,他就算計好了一切,包括這個寂靜的所在。而他確實已變得有些不可理喻了。她腦子一時間又蒙了,完全不知道他怎會這樣叱問自己,沒等她做出任何反應,他的巴掌已經非常響亮地扇在她的左臉上,接著,又是一下,正落在右臉上,更為猛烈。她感到一陣耳鳴,天旋地轉。她聽見他在那里大聲咆哮,知道班里同學們怎么說我嗎?他們說我老爸在咖啡廳泡小妞,還說他喜新厭舊要給我娶小媽!哈哈,要不是我昨晚在家里親眼看到,我還傻傻地蒙在鼓里呢,你們真叫人惡心!你是個狐貍精,趁我媽出差在外,你到底跑到我們家想干嗎?與此同時,他的拳頭比聲音舉得還要高,拳頭不夠用不解恨,他就開始用腳了,就像下午馬海權用腳絕情地踹他那樣。你知不知道,要不是為了我爸,我才不會跟同學動手呢,可現在我被老師批評罰站,我爸他不說感謝,反倒還來教訓我!你知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這個不要臉的,老子非要好好教訓教訓你,讓你也嘗嘗挨揍的滋味!

眼下的狀況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可以說,她真的連一點防范都沒有,她腦子里除了沒有把這個少年當陌生人看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好像還沒有足夠的社會經驗,拼命讀書應付考試是她現階段的全部內容,大學校園的生活封閉而又單純,她還沒有機會學到書本以外的東西。他瘋狂地扇她耳光,接二連三地用腳踹她,她躲閃不及,跌倒在草地上,后腦勺重重地磕在條椅的鐵腿子上,疼得鉆心撓肺。她嗚嗚地哭出聲來,縮頭捂腦地在草地上胡亂爬滾,像孱弱的小狗掙扎著哀求著,她的凄慘叫聲在這片黑暗闃寂而又偏僻的公園里顯得氣息奄奄,毫無用處。而事實上,似乎她每叫一聲,又恰好刺激了他的神經,鼓舞了他的戰斗力,同時,他又想最大限度地制止她的哀號,下手也更加兇狠。因為,他并不傻,盡管現在他頭腦已經發熱了,但至少他不想招來別的什么人。她倒地以后,他又使勁踢了幾下,她的叫聲聽起來很慘烈,他朝四下里望了望,也感到很不安了,他不能讓她這樣拼命叫下去。他威脅她說你不準再叫了,否則我會打死你的。而她也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了,恐懼和疼痛讓她不能自已。情急之下,他猛地撲在她身上,用一只膝蓋頂住她的腹部,然后,在她因為疼痛而松懈的一剎那,就勢騎跨在她身上,用所有體重壓住她。她再次失聲尖叫起來,他慌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巴。她扭動得很厲害,簡直手腳并用,亂抓亂蹬。

后來在夜色和樹影的掩蓋下,他不顧一切地拽下了他和她腿上的褲子,盡管他還不太清楚那件事到底該怎么去做,有關性方面的知識多半是來自他偷偷看過的碟片和書刊。而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會干出這樣無恥的事來,要知道他還是個中學生??!這種時候,她痛苦而又絕望地意識到,他們真的是一對丑陋的父子,一丘之貉,簡直豬狗不如!他們統統該下地獄!

汽車發動前,馬海權突然用力扇了自己一下,右眼皮子馬上跳得驚心動魄的。

剛才兒子打來電話的時候,他正在一家夜總會里跟幾個生意伙伴唱歌。他們五六個人,每人要了一個小姐,都親密地摟在各自懷里,歌唱得昏天地暗。KTV包房確實太吵了,什么也聽不到,幸好電話事先設了振動,他一看是兒子的小靈通,就想到外面走廊里去接。小姐撒嬌偏不讓他去,說馬哥你舍得把人家一個人丟在這里?旁邊的生意伙伴也跟著起哄,說誰的電話嘛,搞得神神秘秘的!就在晚上生意伙伴約他時,馬海權本來不想出門,一整天都跟兒子慪著氣呢,一點兒心思也沒有,可又不好意思跟朋友說。朋友問他是不是老婆盯得緊,出不來。他就說狗屁啊,老婆都去外地出差了,我是在家替老婆看兒子呢。朋友說兒子有啥好看的,他還能飛了不成,趁老婆不在家趕快抓住機會,找個小妹妹瀟灑一下……后來,到底禁不住朋友一通攛掇,還是出門去應酬。出了包房來到走廊,兒子卻又把電話掛了,他想了想,又把電話反撥了過去,響了十多聲鈴,兒子才終于接了。他原以為兒子要跟他認錯賠不是,但做夢也沒想到,兒子在電話里失聲痛哭起來。記憶中,兒子從上小學五年級以后,再也沒有這樣大聲哭過。兒子一哭,他心里就多少軟了些,也覺得今天那樣對兒子有些過了,但他還是沖電話很嚴厲地說,哭啥哭,你還有臉哭???兒子還是哭,哭得好像人都抽起來了。后來,他再三逼問,兒子才抽抽噎噎著說了一句,爸,我、我闖、闖大禍了……嗚嗚。

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兒子在電話里所說的地方。一路上,馬海權至少想過一百種懲罰兒子的方法,扇他、抽他、踢他、啐他……總之非往死里揍他,可真正見到兒子的那一瞬間,他一下子全沒了火氣,就像去救火的人趕到現場,那火已經熄滅了,到處一片灰燼,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該怎么來收場了。這事于他于兒子都是頭一回,是全新而可怕的課題,可以說這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兒子像一只半死不活的狗崽,始終蜷在黑暗中發著抖,完全喪失了行動的能力,當他發現父親靠近身邊的時候,竟癱倒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馬海權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兒子跟前,又是怎么把兒子從地上弄起來,又是怎么吭哧吭哧將兒子塞進汽車里的。整個過程,他額頭也在不停出冷汗,手腳冰冷,電視和報紙他也是??吹?,法律也不是不懂,可他不想也不愿意就這么把兒子扭送到派出所去,那樣兒子這輩子全完了;還有老婆,她回來非跟他拼了老命不可?,F在,除了后悔,除了唉聲嘆氣,他好像什么也想不到了。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打兒子,更不該鬼迷心竅把那個女大學生帶到家里。他糊里糊涂開著車,拉著兒子往家的方向去,一路上居然連車燈都忘了打開,就那樣開著黑車在夜色中行駛。

接下來,馬海權以飛一樣的速度再次驅車直奔大學。那間宿舍黑洞洞的,敲了半天門,也沒有人應一聲。先前送兒子回家時,他也追問過方榮的去向,兒子只是茫然地搖著頭,腦袋像是快從肩膀上掉下了,兒子連句完整的話也不會說,只反復囁嚅一句,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馬海權就沒心思再問什么了,心里卻直罵臭小子活該,這回誰也救不了你,你就等著坐牢去吧??墒?,那顯然是混賬想法?,F在,馬海權覺得自己跟兒子完全是捆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誰也逃不脫干系。事情的發生完全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本來昨晚是他對那個女大學生有非分之想的,可是僅僅過去了一天,兒子卻鬼使神差地做了那件本該他要做的蠢事,這不能不叫他感到惶惑和震驚。但這已是鐵定的事實了,兒子是他的兒子,方榮也是他親自帶回家來的,況且,他還是她的資助人,他身上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想辦法找到方榮,彼此心平氣靜地來個私了,他要跟她好好談談,只要她不起訴并守口如瓶,他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包括一次性精神賠償、繼續資助她去深造,讀碩士讀博士都無所謂,將來他還會出面為她謀一份好工作,她出嫁的時候他可以再陪一筆可觀的嫁資。他甚至非?;奶频叵肫痣娨晱V告里說的處女膜修復術,只要她愿意做,錢絕對不是問題,他一定會找最好的醫生的。

透過車窗,他再一次朝校園的那片湖泊望去,幽深暗淡的水面顯得異常平靜。然而,一種極不祥的預感卻猛地撅住了他。她總不會想不開做傻事吧?這很有可能,女孩子遇到這種事通常會走極端的。萬一她真的自殺了,必然會驚動警察,到時候公安肯定要立案偵破的,而他,這兩天無疑是跟死者見面最多的人之一,他光前后在這所大學就出入過好多次,那個辱罵過他的黑皮膚女生,還有胖墩墩的公寓門衛,他好像還給人家遞過一根香煙,到時候他們全都會站出來作證的,那樣,他可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問題是,光他自己洗清白了又有什么用?兒子畢竟做了那種見不得人的事!馬海權把車停在道旁,徒步到湖邊東張西望地轉了一大圈,除了三三兩兩的學生情侶在湖畔散步,或追逐嬉戲,根本沒有方榮的影子。上車以后,馬海權又忽然想起今天早些時候,她來家里找他的情形,當時她吞吞吐吐的,又好像很著急很為難的樣子?,F在想想,都怪自己太急躁,也太武斷,沒有聽人家把話說完,而事情也恰恰是從她離開以后發生的。早知道會這樣,他應該留她多聊一會兒,或者,親自開車把她送回去。馬海權簡直不能再往下面去想。擺在人前面的路永遠是未知的。不過,這倒是又讓他靈機一動,至少,他應該去一趟她家里,俗話說得好,事在人為嘛!想到這里,他一連撥通了好幾個電話,七繞八拐,總算是輾轉地打聽到了方榮家的住址。當然,整個過程他得裝作沒事人似的,一律跟人家謊稱自己是方榮的資助人,他準備去那個縣里談生意,正好想順路去這個學生的家里看一看。這種天衣無縫的言辭,反倒博得了大伙的敬佩,他心里卻跟倒翻了五味瓶一般難堪。臨行前,他沒有忘記用銀行卡提取了兩萬塊現金揣在包里,以便見機行事。

驅車上了高速,不足半個鐘頭就趕到那座縣城了。這里是一家已倒閉多年的毛巾廠的家屬院,破破爛爛的幾幢老樓,一看便知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建的,外墻一律沒有粉刷過,露著猙獰的磚脊,陽臺也是粗磚砌成的半人高的磚格子,里面堆滿了各種雜物。方家的情形是他以前不曾想象過的。兩間黑漆漆的小房子,住著四口人(現在不包括方榮),除了必要的床和高高低低的幾只老式桌柜,幾乎沒有多少空間可供行動的,再加上狹窄的廚房和小得不能再小的衛生間,這里總共不足四十平米。他進去的時候,方榮的父親正佝僂著腰身趴在床上,腹下墊著一個大枕頭,額頭痛苦地抵在靠里的墻角上,長時間地像是在跟什么較勁,又像在祈求神靈幫助。老人自始至終都在一聲長一聲短地呻吟不止。方榮的母親一臉的憂郁和驚慌,當她得知來客就是自己女兒的資助人時,眼圈頓時泛紅了,要不是馬海權及時攙扶住,她差一點兒就給他跪在地上了。方榮的妹妹倒好了茶水雙手端過來,馬海權伸手去接時又一怔,她們姐妹長得太像了,茶杯在他手里晃了幾晃,開水漫出來,燙得他回過神來,他強忍著沒敢出聲;而方榮的弟弟又適時地搬來了一把方凳,請他坐下來喝水。他強作歡顏,點著頭慢慢坐下。

這時,他聽見方榮的母親正湊近老伴耳邊喊著說,她爸,你快起來看看,咱家的大恩人來啦!她的聲音拖著突如其來的喜悅,和因為激動而無法按捺的哭腔。真的是咱家榮榮的大恩人來了??!床上的病人暫時停止了那種痛苦的叫聲,慢慢扭過頭,撅著身子吁吁喘氣,說不上是痛苦還是感激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了他,干癟的嘴角微微抽搐著,半晌也沒說出話來。那一刻,馬海權覺得自己像是被人當眾狠狠抽了幾個大耳光,臉面火燒火燎地難受,他簡直無地自容了。剛才在車上,他一直絞盡腦汁地想著對策,想著如何能妥善地擺平這一家老小,從而保住他們父子的名聲。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裝模作樣地呆在人家家里,看起來像個好心的噓寒問暖的正人君子,而唯獨自己再清楚不過,他就是個無恥之徒,他甚至沒有勇氣說出事實的真相,更別提乞求對方的寬恕。

后來,馬海權準備離開的時候,方榮母親硬要堅持送他下樓。老人邊走邊跟他嘮叨,說今天真是不湊巧啊,上午榮榮還回來過一趟呢,一聽說她爸要出院,不知咋地二話不說,又慌急慌忙趕回去了。沉默了片刻,老人長嘆了口氣,又繼續說,這丫頭自小就懂事得很,有好吃的自己總舍不得吃,都是先緊著弟弟妹妹,放學回到家就幫著洗衣做飯。這兩年,為她爸看病的事,幾次三番嚷嚷著不想再念書了,可病是個無底洞??!別說咱家沒那么多錢,就算是有,老頭子也治不好了,這都是個命??!……

直到這時,馬海權才如夢方醒。在濃濃的夜色中,他哆哆嗦嗦從手包里掏出那兩沓錢,又結結巴巴地說,阿姨,拿、拿這些錢、給、給叔叔、好好、治治病吧。說完,他幾乎是剛把那些錢塞到老人手里,就迅速鉆進汽車,頭也不回便落荒而逃了。他從車后視鏡里看到老人雙手緊緊捧在胸前,并朝著他突然遠去的方向一路小跑起來。老人腳步蹣跚,搖搖晃晃,最終那漸漸縮小的身影被車輪旋起的濃濃煙塵遮沒了。

在馬海權家附近徘徊的時候,她的眼淚一直嘩嘩往下淌。她已經聽不到自己鮮活的心跳和呼吸聲了,夜色變得嘈雜起來,耳邊回響著的,是一個女孩在黑暗中無助的哭泣和聲聲尖叫。事發之后,那個壞蛋先跑掉了,等她后來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哭著一邊摸黑尋找自己的衣服時,四周靜得嚇人。不過,她倒一點兒也不在乎了,她唯一想到的是“臟”,這個字眼從來也不如此時認識得那么深刻,簡直讓她生不如死。

后來,她幽靈似的從那個類似公園的鬼地方走出來,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的,她覺得連地上的影子也那么臟,她拼命往前走,想擺脫掉它,可它一刻不停地黏著她。實在走不動了,她才站在街邊一盞路燈下,用袖子使勁抹了抹眼淚,應該去報警的,她不是沒有這樣想過。但那不過是個閃念,稍縱即逝,她根本抓不住它,也不敢抓住它。因為,幾乎同時,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家人,父親、母親、弟弟和妹妹,她曾是他們的希望,一家老小的光榮,大伙都指望她將來畢業了有份好工作,也好養家糊口供養弟妹們上學呢。要真的去報了案,那不等于往他們每個人臉上吐唾沫、抹黑嗎?那不等于把家里每個人的希望變成可怕的泡影嗎?不,她不能那么做。

她盡可能辨清方向,順著原來的路一步步往回走,當然不是回學校,而是去那個好心人家里。要是沒有他,可能她早就中途輟學了;但要是沒有他,今晚可能什么事都不會發生的。她一路都在這樣來回顛倒地想著,就像不停地觸摸一把雙刃劍,每碰一面就刺她一下。等她終于拖著影子停留在馬海權家樓下時,她已變得不知所措了,自己來這里到底想干什么呢?沖他們討還公道,要他賠償清白,還是要親眼看一看做父親的如何嚴懲逆子?或者,她干脆來個獅子大張口,要一大筆錢?那這筆錢到底是多少?一萬、五萬,還是十萬?而在今天更早些的時候,她確實登門求過他一次,那時她心里的確有數的,想跟他借一兩萬塊錢,給父親治病用,等將來她工作后掙到錢一定還給他,而且,口說無憑,她還要給他打好借據。而當時她沒有機會把借錢的話說出來,那是因為她完全清楚,他對這種事很反感,換句話說,她從他的話音里分明讓她感覺到他最討厭被人敲詐。敲詐,多么滑稽可笑,他為什么會那樣想呢?她又為什么要敲詐他呢,她有什么資格敲詐別人!難道就因為昨晚的那件事嗎?她當然不能那么做,他是他,我是我,不管怎么說,人家畢竟先有恩于自己的??!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她老早就懂得這個道理了。別人可以不仁,自己卻不能不義?,F在,她的身心都已受到了傷害不假,而且,這傷害永遠也無法彌補了,但她至少不能去做昧良心的事,這是做人的原則,父母老早就教會她了。

在潮濕漸涼的夜色中,她遠遠看見一輛出租車在大門口戛然停下。緊接著,一個中年婦女拖著巨大的行李箱,跟落難似的骨骨碌碌快步走過來。也許由于天太黑的緣故,當快走到單元門口時,女人的行李箱咣啷一聲翻倒在地上。女人轉過身,幾乎是氣急敗壞地用腳尖使勁踢了兩下躺在地上的行李箱。媽的,連你也給人添亂!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她聽見女人自言自語地咒罵著什么。后來,女人索性收起拉桿,奮力將地上的箱子提在自己手上,同時,加快腳步斜側著身體,跌跌撞撞登上臺階,隨即沖進黑黑的門洞里。

整個過程她都在無聲地旁觀著,好像這一切對她很重要似的。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才下意識地抬起頭,剛才分明黑糊糊的馬海權家里,竟亮起了燈光。繼而,從亮燈的那扇窗戶里傳來失聲痛哭或嗚嗚咽咽訴說,開始還很分明,很快又變得模糊不清了。她疲倦地低下頭去,無心再朝那里觀望,雙臂怕冷似的緊緊摟住自己,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流,與此同時,她默默地朝大門口走過去。

城里的夜晚似乎變得越來越明亮了。她眼前依稀浮現出一對父子在燈光下抱頭痛哭畫面,有些揪心,又有一些無奈。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這一切已經發生并且遲早會過去的,一定會。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搖搖晃晃像一只影子飄回到了自己的學校。不過,她沒有回宿舍,而是徑直沿著林陰路走到了湖畔。

平時,她很少來這里,偶爾也來過一兩回,所見到的情景總是叫人難為情,因為湖邊有太多談情說愛的身影,讓她覺得很尷尬,也就不怎么來了。眼下似乎是沒有地方可去的,主要是她不想再見到任何一個人,可以說她現在已是身心交瘁筋疲力竭了。湖水在夜色中靜謐無聲,微弱的星光在水面上若有若無地蕩漾著,四周連個人影也沒有,唯獨蟲鳴和蛙聲此起彼伏,還有嗚嗚咽咽的風聲,在耳邊不時響起。她雙手抱膝在水邊靜靜地坐著,草地上的潮濕叫她感到一股難以名狀的凄涼。人的視線放低了,湖面就顯得無比寬闊,仿佛神秘幽深的大海,一眼望不到盡頭。也許,自己該到那湖水里待著去,那樣湖水會把身體沖刷得干干凈凈,心里也會覺得舒服一些。她腦海里不時地產生類似的沖動。湖心的亭子,以及那些廊柱都影影綽綽的,極像一群心懷叵測的偷窺者隱匿在湖心。此刻,眼里流出的淚比湖水還要冰涼,始終默默地掛在臉上。要是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多好??!她甚至還奢望,最好這天也永遠別再亮了……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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