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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缺場的主角——女性主義視閾下《奇異的插曲》的缺場敘事

2012-03-19 22:37劉永杰
外國語文 2012年3期
關鍵詞:尼娜戈登

劉永杰

(鄭州大學 英美文學研究中心,河南 鄭州 450001)

一、引言

《奇異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是美國現代戲劇之父尤金·奧尼爾的中期劇作,創作完成于1928年,為劇作家193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劇本講述了女主人公尼娜從20歲開始前后20年的故事,淋漓盡致地再現了女主人公尼娜作為女兒、妻子、母親、情婦等各種不同身份的種種復雜的心理和耐人尋味的行為表現。故事開始于一戰期間,尼娜深愛著空軍飛行員戈登,但尼娜的父親利茲教授堅決反對二人戰前結婚。尼娜滿懷希望地盼望著戰爭結束后,心上人能夠平安歸來與她完婚。孰料,就在停戰的前兩天戈登墜機身亡了。這對尼娜來說,既是一個“殘忍的諷刺”(奧尼爾,2006:487),又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再也不能和心上人走進婚姻殿堂的尼娜悲憤交加,傷心欲絕,她后悔當初聽信了父親的話而沒有和戈登喜結連理,也沒有給他留下一兒半女。對戈登的愛使她的行為變得非常瘋狂,她決心把自己獻給醫院的傷兵,以此來償還對戈登的“虧欠”。后來尼娜嫁給了深愛著她的薩姆,并希望生一個健康的孩子來撫平心靈的創傷。孰知薩姆家族的瘋病使她的這一希望化為了泡影。想成為母親的渴望很快使她心甘情愿做了達雷爾醫生的情人,后來生了一個兒子,給其取名小戈登。與此同時,尼娜還與鄰居馬斯登保持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關系。多年以后,這些曾給尼娜帶來激情和歡愉的男人紛紛離她而去,其中也包括她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孑然一身的她不得不又重新回到年邁的馬斯登身邊度過余下的歲月。一生的坎坷和感情的糾葛使尼娜仿佛看破了紅塵,在劇終時發出了無奈的哀嘆:“奇異的插曲!是的,我們的人生僅僅是上帝父親驚人手筆之中的奇異而陰郁的插曲罷了!”(p.487)

尼娜是全劇的中心人物,是所有故事的核心,舞臺上無時無刻不閃動著尼娜的身影。難怪就連劇作家本人都聲稱這部劇作是“我的女人戲”(Barlow,2000:160-172)。尼娜的形象和行為不同于聽天由命的傳統女性,她敢于主張自己的權力,敢于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尤其是她對周圍幾位男性的控制,給讀者和觀眾留下了一個弱女子竟然成功扭轉了千百年來男女秩序乾坤的印象:女人,不再是命運的奴隸,而是自己命運的主人!這也是評論界目前對尼娜這一形象的主流看法。但是,尼娜的行為,或者說她的反抗之舉,總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她的每一個決定和每一次行動,雖然出自她本人的意愿,但左右她意愿的分明是她那位早已陣亡的心上人戈登。戈登雖然在整個劇本中都沒有出場,但他仿佛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始終牢牢控制著尼娜的一言一行,使尼娜只能像提線木偶一樣,別無選擇地聽命于“生活背后神秘的力量”(Falk,1959:25)的擺布。

二、情人的陣亡:戈登的顯性“缺場”

戈登從劇本的一開始就是缺場的,他從沒有在舞臺上出現,他的故事存在于別人的談話和尼娜的記憶中。因此,戈登在劇中的缺場是顯性的,是實實在在的,他甚至不能稱得上是劇中的一個角色,甚至連配角也稱不上。一般說來,戲劇開場時首先出場的往往是一些次要人物,他們的作用是為即將開始的故事提供一些背景信息,為主角的登臺做好必要的信息和邏輯鋪墊,不至于使讀者和觀眾感到故事的唐突。在《奇異的插曲》中,首先出場的是尼娜的鄰居馬斯登。他是尼娜父親多年的學生和鄰居,一個“具有一種飄忽不定的女性氣質”(p.278)的尼娜的追隨者,也是劇本即將結束時,當其他男人紛紛離尼娜而去,而自愿選擇留在她身邊的唯一的男人。他是一個作家,正打算寫一本書,關于他的鄰居利茲教授家的故事:

顯然公眾是欣賞我的小說的……我很想在某個時候把教授寫進我的一部小說里,還有他的妻子——她已經去世六年了,這似乎是不可想像——他的妻子是那樣的頤指氣使!……可憐的教授!現在是尼娜在支使他了!但那有所不同。自她還是一個小娃娃起,她就一直支使我?,F在她是個中年女性了,懂得愛與死——戈登在烈焰中墜落了——停戰的前兩天——多么殘忍的諷刺!他那令人贊嘆的運動員軀體——她的愛人——扭曲的鋼絲籠中裝著他燒焦的遺骨——母親說她近來變得古怪——母親似乎嫉妒我對她的關心。(p.280)

從馬斯登這段思想活動中可以看出,尼娜非常愛戈登,所以戈登的死亡才使尼娜“近來變得古怪”。由此,我們對這個幽怨的癡女有了初步認識。她父親利茲教授對馬斯登的坦言使我們進一步意識到,這位即將出場的尼娜對心上人愛之切切,以至于思想和行為都顯得不可理喻:“她說她要把某件事情想清楚——你會發現尼娜變了,查理,大大地變了!早飯時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夢見了戈登’——仿佛想要嘲弄我!多么荒唐——她的眼睛炯炯發光!……她常常夢見戈登?!?p.283)馬斯登此刻非常理解利茲教授話的含義,戈登的死對尼娜打擊很大,他也理解尼娜這段時間表現異常的原因。教授的一席話使他想起了尼娜剛剛獲知這個可怕消息時的反應:“那個早晨戈登的死訊傳來時——她的臉色猶如死灰——美麗消逝了——沒有哪張臉龐承受得住極度的悲傷——只是到后來當悲傷……不愿意見任何人,也不愿意去任何地方。不停地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她那消瘦的軀體和迷惘的蒼白的面龐——被愛情所拋棄的無神的眼睛!”(p.283)

由此看來,尼娜對戈登的感情不容懷疑,戈登對尼娜也是一往情深。彼此的愛慕與曾經的快樂和激情使兩個年輕人希望能夠在戈登奔赴戰場前走進婚姻的殿堂。但是父親的極力反對使他們戰前結婚的愿望化為了泡影。父親這樣做,表面的原因是“這樣一個倉促的婚禮對尼娜是不公平的”(p.285),“為了對尼娜公平,他們必須等到他回來,等到他在這個世界上站穩腳跟?!?p.286)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利茲教授認為戈登“陣亡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而在空軍服役就不僅是可能性了”(p.728)。隨著劇情的發展,我們發現父親反對尼娜戰前和戈登結婚還有他本人不可告人的目的——剛剛喪偶不久的他希望女兒能夠盡可能長時間地留在自己身邊,獨占女兒對他的愛,來填補妻子突然去世留下的感情空間。他后來向尼娜坦言:“我妒忌戈登,這也是真的。我孤零零的,我不能沒有你的愛。我恨他,就像恨一個自己既無法起訴也沒有辦法懲罰的小偷。我竭盡全力阻止你們的婚姻。他死了我很高興?!?p.296)

自此,我們對戈登的情況和他與尼娜的愛情故事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命運和這對有情人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仿佛要故意捉弄他們。對尼娜來說,幸福的生活本是她和戈登兩個人的舞臺,豈料無情的戰爭剝奪了戈登登臺的機會,造成了他殘酷的“缺場”,空落落的舞臺上只剩下一個肝腸寸斷的可憐姑娘。這是何等凄慘的景象!

三、“背后的力量”:戈登的隱性“在場”

劇中的故事并沒有因戈登的死亡和缺場而終止,反倒成了尼娜接下來一系列瘋狂行為和悲劇的起因。正如利茲教授給馬斯登所說的那樣:“讓尼娜難以忘懷的不是戈登,而是對他的回憶,是他的亡靈,由于尼娜對我的態度出現了可怕的變化,我開始擔心戈登的影響力?!?p.285)很顯然,父親是對女兒了解最多的人,他強烈地感覺到了女兒由于心上人的陣亡而發生的明顯變化,意識到了戈登的亡靈還在糾纏著女兒。對尼娜來說,戈登雖然在肉體上是缺場的,可能由于愛情的力量,戈登在精神上卻是時刻“在場”的,是一種隱形的在場。他的“在場”總是為尼娜所強烈地感覺到,并支配著她的意識和行為,使她失去了正常人的心理和思維,不能為自己思考,并做出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甚至是瘋狂的行為。一向乖巧可愛的尼娜變得可怕、桀驁和瘋狂。她再也不迷信父親的權威,再也不顧及當時的清教倫理,她決定要用自己的肉體來滿足醫院里傷兵的欲望,消除他們的痛苦,以此來償還對戈登的“情債”:“戈登死了,我的生命不論對我還是對別人還有什么用?但我必須利用它——奉獻它!(狂熱地)我必須學會奉獻自己,你聽到了嗎——奉獻、奉獻,直到我能夠使自己成為讓男人快活的禮物,自己卻毫無顧忌、毫無恐懼、毫無快樂,除了享受他的快樂!”(p.294)

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永遠和一具尸首生活在一起”(p.284),但他的一切努力最終證明都是徒勞。尼娜堅定地認為是父親毀掉了自己的幸福(即使父親同意他們戰前結婚,又怎么能夠保證戈登不會陣亡),她非常惱怒父親,甚至不愿繼續和他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她告訴父親:“我決定馬上從這兒搬出去——否則我要發瘋的!……現在已經說出口了——我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噢——我多么厭惡這間屋子呀!”(p.290)非但如此,在她的心里,就連父親的話也失去了往日的威嚴,就是因為從小到大一直對父親唯命是從才有了今天這個悲哀的結局。她感到,父親的開導現在對她來說都是一種冒犯和挑釁:“死亡語言的教授又在講話了——一個死去的人在講授活著的過去——自從我出生,我就在他的班上,鐘情而專注的學生兼女兒尼娜——聽那些來自死人的死的信息,我的耳朵已經聽得麻木了?!?p.291)尼娜的這段抱怨傳達的明顯信息是,過去的尼娜對父親是言聽計從,而戈登的死使尼娜毅然決然地要打破父親的權威,以后不再對父親俯首帖耳。很顯然,使尼娜對父親的態度發生了180度大轉彎的力量并非來自尼娜本人,而是來自戈登。正是戈登的隱形“在場”使一個傳統的、遵守婦德的乖乖女變成了一個可怕、亂性的“瘋女人”。是什么力量可以使尼娜完全不顧世俗良知?難道僅僅是對戈登未竟的愛情?對充分汲取了希臘古典悲劇營養的劇作家奧尼爾來說,給這個問題設定的答案絕非非常簡單,他賦予了尼娜行為背后更深的原因。很顯然,促使尼娜做出如此驚世駭俗決定的那雙無形的手就是戈登的“亡靈”,是奧尼爾在很多劇本中常常表現的生活“背后神秘的力量”。他曾多次說到,他常常深深感覺到“生活背后神秘的力量——命運、上帝……不管你叫它什么——總之很神秘”(Falk,1959:25)。奧尼爾在1925年致A.H.奎因的信中也同樣寫道:“我總是尖銳地感到某種潛在的力量?!?龍文佩,1988:356)尼娜行為不正是對這種“生活背后推動一切的不可思議的力量”(Clark,1947:83)的痛苦演繹嗎?

尼娜后來在醫院的亂性,很顯然不是由于其本質的墮落,而是發自其內心深處。她認為這是對自己當初拒絕和戈登發生關系的“贖罪”。用她的話說:“我現在必須設法找到一種仍然能把自己奉獻給戈登的方式,我必須還債?!?p.297)因為她強烈地意識到,正是她當初的懦弱才導致了她和心上人陰陽兩隔:

戈登要我!我要戈登!我本來應當讓他占有我的!我知道,他會死的,我不會有孩子,不論是大戈登還是小戈登都不會留給我的,快活在向我呼喚,假如我拒絕,快活將永遠不會再次呼喚我!然而,我拒絕了!我沒有讓他占有我!我永遠失去了他!現在,我孤零零地,沒有孕育任何東西,但是——但是卻覺得惡心!(p.295)

從這段話中,我們能夠看出尼娜想生一個孩子實現戈登的復活與重生,希望與戈登的永遠相伴。于是,后來尼娜嫁給了她并不愛的薩姆,她這樣做的動機很顯然就是為了這一目的。但是,薩姆家族的瘋病使尼娜不得不對達雷爾醫生投懷送抱,終于生了一個健康的兒子小戈登。從尼娜后來這一系列行為來看,她的每一次決策和每一次行為都是為了她的那個早已化為“泥土灰燼”的戈登:“戈登從來沒有占有我!我依然是戈登傻乎乎的處女!而現在戈登是泥土灰燼了!我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快樂!”(p.295)對她的動機,達雷爾醫生看得很明白,他認為這是尼娜在“以一種母愛的方式”來“來實現自己獻身渴望的正常途徑。戈登之死困住了她內心的情感生活,她必須為之尋找正常的愛戀對象”(p.313)。

戈登死后,尼娜的所有生活全都圍繞已經死去的戈登展開,戈登在她身上始終是“在場”的,一種超越一切的可怕的“在場”。這一點,除了尼娜已經過世的父親之外,尼娜身邊的很多人都深深地感覺到了戈登對她的影響。達雷爾醫生深感自己僅僅是尼娜實現戈登重生的一個工具,他無奈地感慨道:“她永遠屬于戈登”(p.315);“戈登的神話依舊強大無比?!?p.358)馬斯登也同樣認為:“作為一個鬼魂,戈登太不可思議了,尼娜的父親對他也是這種感覺?!?p.315)馬斯登對此看得很清楚,對于尼娜來說,戈登早已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情人,而是一個“半神半人”(p.352)。難怪尼娜對兒子也給予了很高的希望,用她的話說,“我要讓他不辱沒戈登這個名字,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話,成為比戈登更耀眼的體育明星?!?p.400)而丈夫薩姆也明白,“我知道她多么想要一個孩子——這是她嫁給我的一個原因?!?p.332)對尼娜來說,她不可能實現戈登肉體的復活,但成為母親就可以實現戈登精神意義上的復活,她實乃要“利用他拯救自己”(p.315),以繼續對戈登的“奉獻”,她坦言:“我想要孩子。我必須成為母親,這樣我才能奉獻自己?!?p.323)這是周圍的人對尼娜的看法,更是她的真實處境,她為戈登奉獻的思想發自內心,沒有半點的矯飾和虛偽,理性已不能控制她的意志,從而使她的行為顯得有些癡傻。當我們聽到尼娜如醉如癡的喃喃低語,“有力的雙手,就像戈登的——抓住你——”(p.357),善良的讀者和觀眾都不免對這個被命運折磨地近乎瘋癲的女人心生憐憫,同時去積極主動地思索她這樣做的真正原因。

四、戈登“在場”的背后:男性神話

整個劇本自始至終都在強烈地傳達著這樣一個信息:尼娜在為戈登而活。在她眼中,戈登就是她的一切,是她的上帝。戈登死后,她的上帝就不存在了,她感嘆道:“戈登死的時候,所有的男人都死了?!?p.303)相信,我們在感慨尼娜的癡狂的同時,都感到了故事的心酸和尼娜的可憐。人類特有的理性使我們不能在欣賞完這個故事之后就轉身盡情言歡,或者僅僅把劇作家精心構思的故事當作無聊之時的消遣。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我們能夠理解尼娜對心上人愛的真切,理解她因為心上人的離世而遭受的打擊和忍受的痛苦。女子為夫殉情的悲劇自古就有,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這種悲劇絲毫沒有從人類社會淡出的跡象,各種殉情的事件至今仍不絕于媒體報端。每一個人都深知生命的寶貴,但是在兩性問題上人類卻有時顯得懵懂、無知和愚昧。尼娜的父親是一位大學教授,書香門第和嚴格的家教使尼娜一直是一個本分守節的好姑娘。使尼娜發生脫胎換骨般變化的唯一原因是情人戈登的陣亡。人有旦夕禍福,終有一死。對意外不測,我們要學會自我療傷,不要總是沉湎于回味痛苦,從痛苦中獲得自我折磨的變態快感。就尼娜的悲劇而言,從淺處說,這是一個女子為情人自我懲罰的故事;從深處說,尼娜的故事又何嘗不是無數女性的共同遭遇?

尼娜對戈登的感情固然感人,但她在處理二人關系時,從來沒有把自己放到與戈登平等的地位,而是把自己當成了能夠給戈登提供快樂的對象——讓戈登快樂地活著就是她存在的價值!她完全把自己置于了“第二性”的位置,難怪在戈登死后,她發出了“戈登死了!我的生命不論對我還是對別人還有什么用?”的感慨。這也是為什么她決意和醫院里的傷兵濫交而絲毫沒有羞恥之心,相反倒有一種名正言順的“殉道”(p.311)的自豪感。尼娜這種自賤和近乎自虐的心理并非違心的,而是發自肺腑的,因為為男性而活已經變成了她和許許多多女性價值觀念的一部分,這是社會教育的結果,是男性神話的產物。

男性為了一己利益,杜撰出了許多“理所當然”的“男尊女卑”的“神話”,并通過文化、習俗、傳統、教育、家庭、社會等各種手段使這些神話內化為人類意識,尤其是女性意識的一部分,讓社會接受男性優越、女性低劣這一無可辯駁的事實。于是,隨著時間的流失,沒有人再去質疑男女的不公。既然男性優越,男性就理所當然地在各個方面都處于優越和統治的地位?!霸谖覀兊纳鐣刃蛑?,基本上是未被人們檢驗過的甚至常常被否認的(然而已經制度化的)是男人按天生的權力統治著女人?!?凱特,2000:32)法國女性主義者波伏娃在其女性主義的圣經《第二性》中一針見血地指出,男女兩性之間的不平等關系其實是男性社會精心編制的一個美麗的謊言,這個謊言讓社會和人們接受兩性之間的既存關系?!鞍阉闯墒腔镜暮妥匀坏?,以至于最后再也無法意識到這一點?!?牧原,1995:76)

所以,戈登“在場”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可怕的男性神話,正是因為尼娜接受并內化了“男尊女卑”的“神話”,才感到失去戈登后的生活就不會再有意義,她的后半生也要在“贖罪”中度過,她要為自己當初的“懦弱”而自我懲罰。她認為首先要做的就是向醫院的傷兵無償獻出自己的肉體,以此寬慰愧疚的心靈;然后就是生一個孩子,一個小戈登,實現情人的復活,重溫與情人一起的快樂時光。很顯然,尼娜的這些決定和行為都是因為戈登而做出的,絲毫沒有考慮她自己,更沒有考慮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尊嚴。無怪乎,當馬斯登聽了她的決定后,也極為驚詫。他無奈地感慨道:“尼娜變了——現在只有肉體——肉欲——誰能想到她竟會如此放縱肉欲?”(p.296)已經灰飛湮滅的戈登像一個永遠也無法擺脫的幽靈,牢牢盤踞在尼娜早已沒有了自我的心靈,造成了他雖人已死,但卻精神在場,時刻支配著他曾經深愛的女人的思想、意識和行為。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部奧尼爾所聲稱的他的“女人戲”的真正主角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男人,一個已經死去的男人。多么可怕,死去的戈登尚且如此,那些仍然活著的戈登呢?對于像尼娜那樣的女性來說,他們的影響不是更大,后果不是更嚴重?這就是男性神話的力量。

五、殺死戈登的鬼魂:女性解放的必由之路

由于男性神話的存在,女性的幸福自由之路就變得漫長,為自由而奮斗的過程和結果就顯得悲壯。戈登死后,尼娜的選擇也是積極主動的,但是使她作出選擇的卻是戈登那雙看不見的手,是戈登的鬼魂。而且,她的選擇每每給她帶來更大的痛苦和更大程度上的自我喪失。在她和戈登之間,她始終處于配角和第二性的地位,他們之間的關系從來沒有平等過。有人可能會感慨尼娜對愛的執著,贊美她對愛的忠貞不渝??墒?,這些贊美又恰是男性杜撰出來的與男性神話相對的女性神話??墒?,仔細想想,就會發現,女性的所謂美德這些美麗光環下面其實躲藏著一只剝奪女性自由、欺騙女性的魔鬼,這只魔鬼保護的實則是男性的利益。就尼娜來說,戈登的鬼魂保護的是他雖然人已死但仍有權享有并占有尼娜的愛的權力。而對尼娜來說,心上人死了,又抱著過去的回憶不放,這只能是自我折磨,自我戕害。因此,尼娜要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活出幸福和自尊,就要勇敢地抹去過去的記憶,殺死戈登的鬼魂,面對現實,重新開始。否則,于人于己,又有何益?當尼娜的丈夫無奈地感慨“大多數姑娘很容易忘事,但她愛戈登還會愛很久”(p.308),他心中又是何種滋味?這樣的婚姻又有何幸??裳?

無疑,尼娜對感情的忠貞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天使”。除此之外,為了不愧“天使”這個稱號,女性還應該具有許多其他的女性“美德”:忠貞、守節、持家、慈愛、無私?!斑@些特征其實是現實生活中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期望和控制,是傳統男權的女性價值的折射;并且這種女性特征模式已經逐漸沉淀為人類的常規心理,演變為了天經地義的女性性別內容?!?劉永杰,2006:59-66)在男性杜撰出來的種種神話中,女性都要符合男性對她們所期望的既定形象,并循此終其一生,并美其名曰她們是“屋里的天使”?!八袐D女從很小時候起就被灌輸一種觀念,即,她們最理想的性格是與男人截然相反的性格:沒有自己的意志,不是靠自我克制來管束,只有屈從和順從于他人的控制?!?Mill,1999:21)于是,她們一個個變成了男人的依附者、屈從者、炫耀的對象,甚至玩物。她們如果能夠無怨無悔地扮演“屋里的天使”的角色,她們就會有鮮花和掌聲,但是這種“獎賞”往往要以自己的痛苦為代價。否則,“一旦她做不了家庭天使,無法恪盡符合他們要求的賢妻良母的職責時,男人就會蔑視她,厭惡她,遺棄她”(陶潔,1997:155 -162)。

尼娜,可謂是遵守這些男性神話的典范;可是,不管她是否意識到,她為此付出的代價非常巨大,同時也給周圍的其他人帶來了深深的痛苦。尼娜的離經叛道使父親利茲教授一年后便撒手人寰,昔日溫馨和睦的家庭如今死氣沉沉:“所有淡肉色的遮陽窗簾全都拉了下來,叫人覺得那些窗戶宛若一只只閉合著沒有生命力的眼睛,使得這房間比以前更加遠離人生?!?p.299)丈夫薩姆因為妻子總不能忘記她昔日的情人而整日痛苦不堪,再也無心自己的工作,而且“神情沮喪,眼神散亂……他似乎瘦了許多,面頰干癟、焦黃”(p.343)。懊悔自己不應該和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結婚,但是一切后悔都于事無補。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科學家的達雷爾醫生也因為被尼娜利用,美好的前程盡毀,最后連醫生的飯碗也難以保全。劇本最后唯一一個留在尼娜身邊的男人馬斯登,也因為尼娜對他朦朦朧朧的感情,說不清尼娜對他到底是愛還是誘惑。因為想把兒子小戈登留在自己身邊,尼娜甚至不惜出面阻撓兒子與其他姑娘談戀愛,早早地為今后母子、婆媳關系不和拉開了序幕。

對于眾多女性來說,實現自身的解放,正如英國女作家伍爾夫所說的那樣,必須要殺死這個“屋中的天使”(卡羅爾,1999:12)。對于尼娜來說,她不但要做到這一條,還要做到殺死戈登的鬼魂,從過去的記憶中跳出來,要敢于忘卻,敢于面對現實。這樣,她的悲劇才有可能避免。只要尼娜殺死了“屋中的天使”,她就有了殺死戈登鬼魂的勇氣,這樣那段令她痛不欲生的為戈登“贖罪”的瘋狂故事才能變成一段一去不復返的真正意義上的“奇異的插曲”。

[1]Barlow,Judith E.O’Neill’s Female Characters[C] //Michael Manheim.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ugene O’Neill.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160 -172.

[2]Clark,Barrett H.Eugene O’Neill:The Man and His Play[M].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1947.

[3]Falk,Doris V.Eugene O’Neill and the Tragic Tension[M].New Brunswick,New Jersey:Rutgers University Press,Second Printing,1959.

[4]Mill,John Stuart.The Subjection of Women[M].University Park,PA: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1999.

[5]奧尼爾.奧尼爾文集(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文中所標頁碼均出自此書)

[6]卡羅爾·吉利根.不同的聲音[M].肖巍,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

[7]凱特·米利特.性政治[M].宋文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

[8]劉永杰.《九重天》中性別角色反串的女性主義意圖[J].戲劇,2006(2).

[9]龍文佩.尤金·奧尼爾評論集[C].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1988.

[10]牧原.給女人討個說法[M].北京:華齡出版社,1995.

[11]陶潔.從兩個女性看奧尼爾的婦女觀[C]//廖可兌.尤金·奧尼爾戲劇研究論文集.上海: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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