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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與杜拉

2012-03-20 09:33
文學自由談 2012年4期
關鍵詞:順順渡船二老

●文 言 子

多年前,重溫《邊城》與《情人》,覺得這兩部小說有相似之處,不在語言和敘述,而是某種內核,沈從文和杜拉,都在述說著人類共有的感情,共有的情緒。于是冒出了一個想法,想將這兩篇小說比較一下。

再次重溫這兩個出于不同性別不同國籍作家的作品,時空交替中,我大膽地想象著。

二十世紀初的某一天早晨,湘西碧溪岨十五歲少女翠翠與七十高齡的爺爺牽著纜繩載人渡河時,十五歲半的法籍少女杜拉也在渡船上橫渡湄公河。十五歲半的杜拉與殖民地的人坐著汽車上了渡船。一只大鐵船。湄公河的一條支流。寬闊浩大。少女杜拉打扮得怪模怪樣,穿一條陳舊的真絲連衣裙——母親穿過的,一雙金絲高跟鞋,戴一頂茜紅色軟呢平檐男帽。杜拉橫渡湄公河時,碧溪岨十五歲的翠翠在翠竹逼目的山坡上,聽到有人喊渡河,飛快跑下溪邊——茶峒的支流——跨上一只小木船,幫爺爺干著載人渡河的事。十五歲的翠翠布衣布褲,斜襟盤扣的紅碎花衣裳映照著綠水青山。也許扎了兩根長辮子,十五歲的少女是愛美的,翠翠的辮子應該是《紅燈記》里面李鐵梅那樣子的。湄公河渡船上,黑色轎車里的一個華裔男子,打量著涂脂抹粉的杜拉。而湘西茶峒邊的一條溪流上,拉渡船的翠翠,羞澀沉靜的眼波里,已經泛起了幾縷愛的朦朧。

杜拉假期結束,從沙地集市廣場坐當地人的車回西貢的寄宿學校。渡船上,貧窮的杜拉與那個富有的卻被白人看不起的華裔青年相遇。杜拉天生懂得男女之事,也懂得怎樣利用自己的身體走出絕望和貧困。生長于殖民地的杜拉,雖是法籍白人,過的并不是白人一樣富有的生活。杜拉驚人地早熟。她沒有拒絕,上了那個衣冠楚楚的華裔青年的黑色轎車,跟著他進了西貢城南的一個單人房間。杜拉和華裔青年都是孤獨茫然的,他們用性,用對方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彼此消解著內心的絕望。西貢大街上車水馬龍,人聲喧鬧,他們在街市的喧鬧中,在絕望中,獲得短暫的安慰和希望。

翠翠可能是個文盲。單純。聰慧。她牽著黃狗與爺爺一道去茶峒山城,不是去學校,去看熱鬧,采購過節的東西。端午節,她一個人站在河邊的夜色里等爺爺時,遇上了河街上順順家的儺送二老,小小的心靈萌動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意。另一個端午,翠翠與爺爺在河街遇大雨,跟隨順順家的長輩上順順的吊腳樓時,屋角,邂逅了天保大老。這兩兄弟,大老二老,都看上了翠翠。翠翠,卻對二老有意思。

碧溪岨溪流清澈見底。

湄公河支流洶涌渾濁。

母親知曉了杜拉的不良行為,把她關進屋子痛打、嘶叫。最終還是放任不管,由著女兒與那個有錢的華裔青年胡鬧。杜拉一家人不拒絕青年請他們吃喝,卻不愿搭理他??床黄?。他是華人,家財萬貫,在杜拉家人的眼里,華裔青年只是個下等人。杜拉的家人雖窮,卻是殖民地的法籍白人,不屑與富有的黃種人交往說話。杜拉的母親和大哥看得起他的錢,看不起他這個人。華裔青年,掏腰包請杜拉一家人在高級酒店吃喝,像個膽怯的孩子,一點也不理直氣壯,與杜拉說話,也只能耳語。他如果壯起膽子說話,杜拉的母親和大哥裝著沒聽見,態度高傲、冷漠,粗暴地捍衛著他們作為白人的優越。

十五歲的翠翠,沒爹沒媽,邊城的一個少女,去過的地方就是茶峒山城——偏遠山區的小鎮。十五歲的翠翠喜歡二老,卻不表達,見到二老,躲得遠遠的。老船夫爺爺與翠翠相依為命,想起因愛情早逝的女兒,盤算著怎樣為翠翠找一個殷實善良可靠的人家。大老托人找老船夫,表達了自己喜歡翠翠的心愿,老船夫心里樂意,滿心歡喜,卻不表態。老船夫要看翠翠喜不喜歡大老,他要外孫女兒嫁一個她自己喜歡的人。老船夫拖著,始終不表態。把大老的性命拖進了江水,翠翠的幸福也像落花流水一樣遠去。兩兄弟月圓夜去為翠翠唱歌,大老明白唱不過二老,主動退出。大老是為翠翠離家出走,帶著失落下桃源,永遠沒有回來。

事情急轉直下。

船總順順與二老,把大老的死歸于老船夫,要不是老船夫曲曲彎彎,車路馬路的,大老怎么會負氣下桃源!順順與二老,對老船夫有了看法,見面雖也像以前一樣客氣,態度卻不似以前,熱情里有著冷漠。

老船夫仍然懷著希望。

大老死了,還有二老,他知道翠翠喜歡的是二老,不是大老。

為人質樸的老船夫,在翠翠這件事上,沒有了往日的耿直,總是曲曲彎彎,繞著口舌打探順順和二老的意思。七十高齡的老船夫,在這件事上,像個害羞的大姑娘,滿懷希望,卻不好意思直說,一而再,再而三地饒舌,弄得順順二老都厭煩。

杜拉年紀雖小,不是單純癡情的人兒,她是在絕望和貧窮中,順從了華裔青年。她沒有想過要愛他嫁他,只想在絕望貧窮中,短暫地擁有他。華裔青年讓她內心的絕望在肉欲下得到緩解。

翠翠是單純的癡情的懵懂的。爺爺試探她時,為了今后有個好的著落,她完全可以答應嫁給大老,翠翠沒有動心,她喜歡的是二老。翠翠羞澀憂傷的心等待著,不知道大老的死與她有著間接的關系,情況發生了變化。

爺爺固執地試探順順和二老。他以為還有希望。

船總順順最后明白地對老船夫說:“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墒俏乙睬竽忝靼孜业囊馑?,我以為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想那些年輕人的門路了?!?/p>

船總的話綿里藏針,字字句句扎在老船夫的心上。

內心的一線希望徹底破滅。

希望因順順家的兩個兒子而起,也因順順家的兩個兒子破滅。

杜拉與華裔青年在西貢簡陋的房間里絕望地抱著對方的身體,生命里殘存著生的希望。四周是嘈雜的喧囂聲,是人類要在俗世里頑強地活下去的聲音。

一切要來的都來了!

是老船夫擔憂的,也是老船夫準備好了的。

老船夫內心的希望在雷雨爆烈的夜晚,像屋后的白塔一樣坍塌了。他老了,已經承受不起內心的絕望。他在雷聲滾動的雨夜,把生活的希望和絕望留給十五歲的翠翠,撒手不管了。一切都留給了還沒有完全長大的翠翠。

殖民地法籍白人杜拉的絕望,也是翠翠的絕望,是翠翠爺爺的絕望。雷雨沖洗著山野的夜晚。雷雨沖洗了老船工心中的希望。

杜拉和沈從文,是不同性別不同類型的作家,熟悉杜拉和沈從文作品的讀者都知道。杜拉1914年生于印度支那。沈從文1902年生于湘西鳳凰。都是平民。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翠翠與爺爺一起在碧溪岨弄渡船時,杜拉從沙地乘車回西貢。杜拉橫渡湄公河,與華裔青年邂逅時,翠翠在湘西邊城渡船上,有了自己的心事。爺爺的絕望是決絕。杜拉和她母親在絕望中,殘存著生的希望。沈從文與杜拉的小說是完全不同的文本。熟悉他們的讀者也知道。杜拉一生致力于探索,不寫平庸的文字,她的作品極簡約,有著一定的空間和張力,非常耐讀?!肚槿恕放c《邊城》都是中篇小說,看似簡單寫情欲的故事里,《情人》,融進了殖民地戰爭種族等等世界性的社會現狀。沈從文在《邊城》的前兩節,用大量的筆墨描寫湘西的風物人情,過于繁冗。杜拉寥寥幾筆,就能讓讀者看到湄公河及平原的開闊、壯麗。套用男性作家評論女作家喜歡用的一句話:“有著男性作家的局限性?!逼鋵?,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局限性,不管是男是女,只有大師,才可能超越自己的局限。

沈從文雖然不同于杜拉,他們彼此沒有見過,彼此也沒有讀過對方的作品。沈從文比杜拉大十二歲,他們都生活在一個大時代的背景下,都經歷過戰爭。沈從文年少從軍,杜拉沒有從軍但她經歷了戰爭,她是法國人,出生在殖民地,躲不開二次大戰。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作家,在自己的中篇小說里,寫下了作為人,在某個階段共有的一種情緒——絕望。

杜拉離開殖民地回到法國,讀書戀愛結婚生子離婚,親歷戰爭。杜拉成長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作家。成長為一個與文字與孤獨與酒精為伴的作家。六十歲的杜拉,有她的年輕讀者來與她一起生活,直到她在醫院去世,再悄然離去。七十一歲的杜拉,依然寫出了不平庸的小說《情人》。這不是神話,也不是傳說。極少數人才能做到:才華并不隨著高齡而流失。

與翠翠相似的另一個人,十幾歲跟著哥哥走出湘西,去過上海北京昆明,在大學里念書,也學著像哥哥那樣寫散文寫小說,照片上過《小說月報》的封面,在哥哥的圈子里熟悉當時的一些“知名人士”。在北平,也有無數青年男子喜歡過她,都沒有結果。在昆明聯大,她親歷了日本飛機的狂轟濫炸。感情與戰爭帶來的創傷,使那個像翠翠一樣的女子徹底崩潰,精神失常。她從湘西出來,最后又回到了湘西。出來和回去,流逝的時間里,已經不是同一個人。她最后跟了一個給他家撿瓦的船夫去了白河邊的烏宿,生下一兒一女。1959年冬天,死于饑餓和病魔。

善良的沈從文,在《邊城》里,給了翠翠溫暖和希望。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誰知道呢,也許二老的命運,也像大老一樣。

也許二老回來,娶了他喜歡的翠翠。

杜拉在《情人》的結尾,作了亮色的處理。

他對她說,他還像從前那樣愛她,他對她的愛情始終不渝,至死不變。

這樣的愛情,是神話,也是傳說。

只有那個像翠翠一樣的湘西女子,她的愛情苦難與精神錯亂,都是實實在在的。

不是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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