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娘

相裕亭

大鹽商沈萬吉好吃是出了名的。此人，視飲食如淫欲一樣貪心、有趣兒！即便是青菜蘿卜，也講究吃出名堂吃出情調來。

晚清，庚子事變后，京城里有位王爺受到牽連，舉家被驅逐出京城，其妻妾、門客、家仆，數以百計。罪不可赦者，斬！婦幼無知者，流放至青海、廣西、內蒙，以及江浙、福建一帶東南沿海。

沈萬吉得此消息，拐彎抹角地從那些流放的落魄的女仆中，弄來一位年輕貌美的廚娘。那小女子，膚如凝脂，面若桃花，嬌小可人。沈萬吉尤其留意到她那雙纖細而又嬌嫩的手，玉琢得一樣光潔誘人！想必，正是那雙巧手，昔日里在王爺府上做出了無數的美味佳肴。而今，那女子被他沈萬吉領進家門。接下來，他沈萬吉就該嘗到她的手藝了。

剛來的那幾天，沈萬吉看那小女子還處在驚魂未定之中，沒有急著讓她下廚，而是體貼入微地為她收拾了一套頗為安靜的院落，備上琴棋紙硯，讓其調養心境。怎么說人家也是王爺府上出來的大家女子，是見過大世面的。沈老爺很理解那女子此時此地的心情！

可那小女子并不領情。最初的日子里，她猜測沈萬吉那老東西是看上她的美色，要強暴蹂躪她，曾想用三尺白綾了此余生?？蓴等者^后，她似乎覺得沈老爺無視她的美貌，僅僅是對她在京城里的衣食住行感興趣，這讓那小女子心暖了許多。

日子久了，那小女子與沈老爺熟了，她反而愿意接近沈老爺了?？缮蛉f吉沈老爺，不等閑話談深，便推說時候不早了，或是府上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在等著他去辦理，便匆匆起身離去了，弄得那小女子好好的心情被冷落下來，好生難受！

這一日，沈老爺又來小坐。那女子耐不住心里的疑慮與苦悶，壯著膽子，問沈老爺領她來到本地是出于何意？

沈老爺看著那小女子滿臉疑惑的神情，半天沒有言語。末了，沈老爺問她：“你想為本老爺做點兒什么呢？”

那女子撲閃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沈老爺，一時間也想不出自己會做什么、能做什么。這期間，沈老爺趁勢摸過那小女子面團一樣的一只小手，輕揉在掌心，問她：“你會做什么？”

那女子低頭不語。

沈老爺看著那小女子嬌羞嫵媚的面龐，略頓了一下，替她說了：“你不是京城王爺府上的廚娘嘛，想必做飯做菜的手藝一定不錯，有興趣的話，去廚房給本老爺做兩道可口的飯菜？”這可是沈萬吉的真實意圖。

當下，那女子沒有吱聲。但，轉瞬間，她小女子兩眼撲閃出晶瑩的淚花。沈老爺看她落淚，心想，此番讓她去下廚，是否早了點兒，忙改口說：“隨便說說而已，別當真嘛?！闭f完，沈老爺找了個理由，起身離去了。

過了兩天，沈老爺又來閑坐，有意無意間，又扯到讓她下廚的事上了。

這一回，那小女子沒有落淚，但她推托說：“奴妾今日有些頭昏，請老爺見諒，改日再伺候老爺吧！”

沈老爺也沒有強求。大約又過了半月，沈老爺忽而拿出了他老爺的派頭，搬一把太師椅坐在廚房，派人去喊那小女子來，不由分說地讓她下廚做菜。

沈老爺指著案板上一塊五花肉，說：“本老爺今天想嘗嘗你的手藝，就給我爆炒一盤五花肉吧?！?/p>

這道爆炒五花肉，看似家常飯菜一樣簡單，可真是爆炒起來，那是非常講究的！先是刀功要好，再就是要把握好火候，炒得好，清爽可口！炒不好，皮條一般，咬不動，嚼不爛，扔給狗，狗都不吃。

應該說，沈老爺讓那小女子來爆炒這道五花肉，就是要看看她手藝的。

可那女子，看著案板上的一塊紅白相間的五花肉，如臨大敵一般，垂首杵在沈老爺跟前，半天舉步不前。

沈老爺催她挽袖子動手，那女子卻始終低頭不語。沈老爺看她那委屈的樣子，心想，這小娘子是誓與本老爺為敵了不成？她能在京城的王爺府上伺候達官貴人，就不能為本老爺效勞嗎？沈老爺想訓她兩句，可話到嘴邊了，他還是壓住心中的不快，指著案板上的五花肉，不溫不火地跟那小女子，說：“動手吧！”

那小女子看眼前的這一幕是躲不過去了，忽而滾下了兩行熱淚。

沈老爺裝作啥也沒看見似的，仍舊壓低了嗓音，威逼她：“動手呀！”

那小女子“撲通”一下，給沈老爺跪下了，淚水漣漣地說：“沈老爺，奴婢不會呀！”

“什么？”沈老爺一聽，頓時怒發沖冠。

他猜測這小女子是鐵了心地不想伺候他了，冷臉一板，猛一拍太師椅的扶手，怒斥道：“你認為你是個什么東西？你是官府的罪奴！不再是王爺府上的廚娘、愛妾啦！本人念你有一技之長，領你來做事，沒想到，你跟本老爺耍起了貴妃、娘娘的派頭?！鄙蚶蠣斦f這話時，臉色都氣黃了！

那小女子看到眼前的陣勢，一時間，聲淚俱下！她告訴沈老爺，說她確實不會做菜。她告訴沈老爺，她身為王爺府里的廚娘，實則是王爺府上廚娘中一個揀米的。

“什么？”沈老爺瞪圓了兩眼，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那個淚人兒，質問道，“你是個揀米的？”

那女子點點頭，說：“是！”

她告訴沈老爺，說王爺府上的廚師、廚娘，數以百計，光是擇菜、揀米的廚娘，就有七七四十九個，大家各負其責。這其中，挑水的只管挑水，劈柴的僅負責劈柴火，就連掌勺的大師傅，都無須過問紅案上白案上的大小事宜。

沈老爺一聽這話，頓時大失所望！原認為弄來個王爺府上的廚娘來，就可以品嘗到王爺們的口味了，沒想到，折騰了半天，弄來個廚娘，僅僅是王爺府上一個揀米的。也罷，那就讓她為本老爺揀米吧。沈老爺想，如此這般，也算是沾上京城里達官顯貴們用餐的口福了。

豈料，半月下來，沈家廚房報來賬時，讓沈老爺大為驚嘆，光是買米一項開支，就是雞、鴨、肉、魚的百倍還多。問其緣由，那小女子按王爺府里的用米標準來選米：磕碰過的米粒不要，帶糠皮的不要，鼓肚的，長短不一的一概不要，這樣揀下來，一斗米里，挑不出幾粒合格的。

沈老爺看罷，不由得長嘆一聲，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