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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2012-05-08 03:40強雯
紅巖 2012年6期
關鍵詞:菊子妹妹香港

1

5點的曙光好像在眼皮外打架。

它們破窗而入,兵戈相見,大張旗鼓地交戰到了明真的額上、鼻子上,那一刻明真覺得眼皮極痛,朦朧中他意識到天光已近,他勉強地睜開了眼睛,陽臺門大開,母親正在打太極拳。

“香港的天恐怕比你們那兒要亮得早些?!蹦赣H聽見了背后的動靜,頭也不回地說。

哦,香港,太陽也要升得早些,明真在心里說。他又閉上眼睛,7點的時候,恐怕已相當熱了。渾身酸軟,手臂沒有一點氣力,40多年來,明真還是第一次睡這種榻榻米的床。昨夜,母親說,來香港后,這種床她睡了六七年,如今一躺下,過去那些光景就都浮起來??磥砟赣H也不怎么適應,明真有些高興。他有些孩子氣地依偎在母親身旁,猜測這六七年的香港生活母親是怎么過的,燈箱廣告的斑影投射進屋里,暗紅的一片,漸次開在鐘、柜子、箱子身上,又漸次熄滅。

“過去的都過去了?!蹦赣H很疲倦,打了長長的呵欠。

初來香港的母親,不過30歲,帶著一個女兒,不久又有了一個兒子,她就是在這種榻榻米的床上分娩的吧,明真想,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帶著生命初生的血腥,母親一定很喜悅。那時,母親恐怕已忘了,幾年前她在大陸也有一個帶著血腥出生的男孩?明真抹了一下眼角,澀澀的。

香港的夜,讓人分不清這是7點還是12點,被燈光映紅的天,似乎自個兒發出光芒來,普照在難眠的人身上,他想聽母親說說他的童年,在他沒有記憶的那兩三歲里,那是他們僅存的共同語言。

母親那頭,漸漸地響起了鼾聲。一股老年人獨有的渾濁之氣,彌漫而來?!皨寢??!彼⌒牡睾傲艘宦?,沒有回應。

她僅僅是給了他生命。

鼾聲和燈光,很有節奏的此起彼伏,他想起20歲,獨自在工廠里守夜,手電燈光打在柑橘林里,山風吹過,微弱的紅光晃動起來,他茫然地想念著不知身在何處的母親。

他蜷縮自己,希望時光流轉回6歲前,據說,那時的母親常常以淚洗面,想他想得發瘋,然而身旁這個老人側了下身,鼾聲中斷了,發出了一聲不耐煩的嘆氣,明真有些顫顫地撫摸著母親的肩頭,感到過意不去,那個肩頭溫溫的、瘦瘦的,似乎還有一股汗味,這是失散42年來,頭一次和母親重逢,他們都老了,床上躺著的這對母子,不過是被時間摧殘后的兩具枯瘦的身體。

墻上的光斑還是暗紅依舊,間或一閃,盯久了,也疲倦了,感覺不到刺眼,像往事的閘門,漸漸柔軟,松弛了下來,

再睜眼時,就看見陽臺上的母親。

母親的招式,和街道那些打太極的老太太沒有什么區別。她的動作很緩慢,也很從容,看得出來,是練了很久的?!皨寢??!彼谛睦锴那牡卣f,但這聲更像是發聲練習,既不激動,也不親密。

“駒兒,你過來?!蹦赣H睡了個好覺,愉悅地喚著他的小名,沖他招招手。

明真又高興起來,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無意中從墻上的鏡子里照見自己的樣子,40多歲的男人,疲倦不堪,老兒子了,但是陽光下的母親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她的皺紋像被撐大了一樣,被清晨的柔光反復摩挲。

其實,對于70歲的老太太來說,她算是保養得不錯的了,作為一名臺灣退休軍官的太太,她十分注重自己的儀容。然而,明真卻努力地回想24歲的母親,那時她剛懷上他,不遠千里迢迢,不顧炮火橫飛,孤注一擲到重慶尋找明真的生父。

他沖母親笑笑,70歲的她和24的她,合二為一。

“駒兒,你看?!边@次,母親的叫喚打斷了明真的思緒,“你看樓下那個賣雞仔的?”

明真探過身去,一個20幾歲年輕婦人守著一群雞仔,旁邊還有兩三個孩子,這光景太過平常,看上去跟大陸趕場沒什么兩樣。

“如今的香港還有這樣的情境?!蹦赣H唏噓道?!澳悄?,我和你菊妹剛到香港時,也養過雞,最多的時候養了50只雞,天天撿雞蛋賣,補貼家用,日子不好過?!?/p>

明真撇撇嘴,“在大陸,能養雞的,都是有錢人?!?/p>

母親愣了一下,有種下意識的警覺?!澳阋嘧x書,”她用一種過來人的口氣說,“要多讀書?!?/p>

“讀什么書?”明真沒聽明白。

“多讀書,才有出路。局勢還不穩定?!?/p>

明真有些啼笑皆非,“媽媽,我已經45歲了,”他有些心疼眼前這個老太婆,“現在很太平?!?/p>

母親搖搖頭,固執地說,“你外公以前給你算過八字,說你很聰明,讀書有出息,你光明叔叔現在已經是大學教授了,你應該像他那樣……”

明真皺皺眉,這些話,母親曾在給他的信中多次提及,大學教授是那么容易當的嗎,我能活下來都不錯了,可他沒有拿這些話堵她。他極力壓抑心里的不滿,“現在內地很太平,不然我怎么能來香港?”

“是呀,是呀,”她還是自顧自地說話,“那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p>

說到吃苦,明真就想到文革那幾年,什么話都變成了眼圈里的血絲??墒?,他知道,母親并不真正了解他的苦。就連妻子在他出獄后反復追問,他都三緘其口。他把那些苦吞下了,便成大便拉了出來,都是垃圾,全是垃圾。

可現在他很想讓母親知道,是她給了他一份苦難的生涯。他一個人被他們遺棄在大陸,替他們在臺灣、在國外的榮華富貴買單,而他們,連一點真相都受不了,他白替他們受罪了。明真心胸起伏,把這話咽了回去,母親老了,生理和心理都承受不起一點點感情風波和責難。昨天和母親見面前,妹妹菊子就反復交待他,老太太有高血壓,說點高興的,再苦的事,都過去了。他不知道妹妹告訴過母親多少細節,從現在看來,她并不知道太多。也不想知道太多。

昨日,初相逢,他們說了很多快樂的話,高興的話,相見多么難,何必要指責,要清算。明真心里漾著幸福,用磁帶錄下了母親、妹妹、他之間的閑聊,他們還有機會再相見的,每個人都這樣認為,他也會去臺灣,她們也會來到他的大廠,看看她的兒媳、孫子。

昨夜,已煙消云散。

“媽媽,前兩年,廠里都流行養雞,撿幾個雞蛋給孩子吃,”他想說,養雞并不是什么貧窮的事,可是母親已經不想談這個話題了,“時間不早了,我們出去吃飯吧?!彼只謴土四欠N從容的姿態,打開房門。

“菊子,菊子,早飯好了沒有——”

2

菊子妹妹一大早就起來了。

按照慣例,每個人的盤子里裝著兩只煎蛋、兩小段火腿腸、兩片土司,桌上還擺了一瓶果醬,一瓶花生醬。

“哥哥,不知合不合你習慣,入鄉隨俗?!?/p>

多年來吃慣了饅頭稀飯咸菜的明真,立刻被眼前豐盛的早餐震驚,“都是你做的?”他唯一的親妹妹菊子,總是讓他有意外的驚喜。

“做習慣了,港臺人的早餐大多這樣?!本兆有τ卣f著,一邊拿起衣服,一邊往浴室里走?!澳銈兿瘸?,我洗了澡就來?!?/p>

“吃了再去吧?!边@個已是中年婦女的妹妹,有著明顯發福的身軀,明真覺得還真沒那個必要。

“女孩子是這樣了?!蹦赣H撿起一片土司,抹著花生醬,頭也不抬地對明真說,“面子比肚子重要。咱們先吃,別管她?!?/p>

明真幾次往浴室的方向看看,只聽見嘩嘩的水響,他想起過去在電視里看見,只有歐美人天天晨起沐浴的習慣,而自己和家人不過一周去一次公共浴室洗澡。不過他沒有說出來,怕母親笑話,他幾分巴結地說:“菊子的生活習慣還真像外國人?!?/p>

母親看了他一眼,“你想要什么東西,盡管跟菊子說,她會買給你的?!?/p>

明真沒吭聲。

“高中畢業后,她就自謀生路,后來到國外念書,工作,應酬,交際,有她自己的生活習慣……”明真聽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如果當年他隨母親一起去臺灣,那見多識廣、足跡遍天下的那個人應該是他。

母親飯量不大,幾口就飽了,她優雅地抹抹嘴,向后背靠去,對明真客氣地說“你慢用”,眼睛就望著浴室那邊了。

菊子出來的時候,整個人煥然一新。尤其是長長的睫毛,濃濃的黑眼圈,讓明真心里好一個“咯噔”。菊子看懂了哥哥的心思,莞爾一笑,說:“在港臺、國外,女人都要化點淡妝,這是一種禮儀?!?/p>

眼睛涂得像熊貓,還是淡妝?明真覺得嚇人,但卻點點頭。

“每天要面對這么多客戶,做旅游,你知道的,要給人一個飽滿的面貌,不化妝,就是不尊重客人?!?/p>

明真并不太理解旅游是怎么做,他想這是港臺人的生活方式,就再次點點頭。他想,要是什么時候妹妹回內地了,他一定不會讓她畫“淡妝”,他會真正行使一個哥哥的權利,但他沒有說出來,他已經看出母親和妹妹臉上掛著的那種“鄉巴佬”的表情,他想起了魯迅筆下的“閏土”,不知怎的,露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來。

早飯完畢,菊子妹妹提出帶明真和母親去逛街,“你一定要好好領略下香港風情?!?/p>

3

從九龍到香港,要乘海輪渡過香港海峽。

排隊上渡輪的人很多,帶著遮陽帽的中年婦女擁堵在明真身旁,她們說的既不是普通話,也不是英語,像鐵鍋里炒軟胡豆一樣,讓明真有些燥熱,他一向不喜歡在人群里扎堆的,在內地,碰見鄉鎮里趕場,他都是找個店鋪,和老鄉抽煙聊天,等待妻子滿載而來?,F在,他不得不和一鍋軟胡豆推推攘攘,更讓人氣惱的是,她們對他視若無人的神情,也讓他感到有些惱怒,“他是大陸來的?!痹谒牪欢恼Z言里,他認為她們肯定說了這么一句。就像他看不起鄉場上的農民一樣。他窩了一肚子火,回頭一看,妹妹和母親也被擁擠的人群惹得有些不快,但都在盡量克制。

“旅游就是這樣了?!本兆訉捨績扇?。

也有兩三個導游,夾雜其中,滿頭大汗,卻分外熱情,拿著喇叭賣命地宣講。明真既不能完全聽不見,又不能聽個完整,他索性原地不動,專注地看起海來。

其實這是明真第一次看海,渡輪激蕩的白浪,泡沫翻翻,毫無美感,只有稍遠一點的海水藍綠相交,才有點詩情,再遠處的,就看不到海了,白茫茫的天際線,高高低低地涌動,像他心中的氣。還是有人推搡著他,想擠到前面去,抓住欄桿。一飽勝景。明真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滿眼都是人。

“哥哥,你看到對面那些高樓了嗎?”菊子拍拍明真,向前方一指。

明真再次從人群中回過神來,放眼乾坤,不知何時,那環繞著海平面的樓宇,呈環形圍繞過來,漸漸由小變大,地球是個圓的。

“那就是香港城?!?/p>

哦,香港城,明真應道,圓圓的香港城張開了擁抱的姿勢,白云更顯低垂,他回過頭,看見甲板上的母親飛舞起來的幾縷白發。

“媽媽?!泵髡嬲泻糁赣H,心情快慰起來,牽過她的手?!澳阌袥]有聽過《大海啊,故鄉》這首歌?”

母親搖搖頭。

“小時候,媽媽對我講,大海,就是我故鄉,海里來,海里去,海里成長……”明真小聲哼唱?!斑@首歌就是歌頌大海的?!彼钢胺?。

“挺好聽的?!?/p>

“是一首電影的插曲?!泵髡嫦肫甬斈隇榱擞^看電影中的大海,多少人在大廠的夜幕下,自帶小板凳,如饑似渴,兩眼發直。那里有辛苦勞作的人們,有在太陽和沙灘中奔跑的小孩,還有夕陽西下中的漁民,那是個充滿鄉愁的大海,有點貧窮卻真實,而眼下的大海,卻連接著一個精致、高貴、繁榮的地方……他真不想用繁華這個形容詞,那會讓他感到更加悲涼,而這股悲涼已容不得他壓回去——自己的大半個人生原來都在窮鄉僻壤度過了,在一套套的謊言中自我改造,哦,不,他搖搖頭,他不想去觸及這個問題,不想下這個結論,然而“水深火熱”幾個詞卻更清晰地在他腦子里跳竄,他也不敢跟親人們說這些想法,只會惹來他們對大陸政治更加高高在上的嘲弄……幾天以后,他還是要回到別人眼中的窮鄉僻壤里,還要在那里安心生活,他不能想太多……

“你哥哥的嗓音很好?!蹦赣H對菊子說。

“媽媽,哥哥是他們廠里的播音員,哥哥要是當年一起出來,說不定也進羅馬音樂學院了?!本兆拥难劬η辶恋卣f。

羅馬音樂學院?大陸人在做夢吧。而那學校,是妹妹念過的大學。

“菊子?!泵髡媛冻鲂θ?,這是一種掩蓋悲哀、尷尬、絕望的笑容。

羅馬音樂學院、羅馬、歐洲……這些基本等同于極端世界的詞匯,是怎么與菊子妹妹扯上關聯的?她在那里如魚得水20幾年,在世界各地忙碌,對明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幾十年來,“哥哥”“妹妹”,只是空洞的偏執的生理稱謂,他們對彼此的印象淡若煙云。直到他兩頰有了深陷的溝槽,菊子也有了發福的腰身,他們還是不了解對方。

她們,亦是不會懂得“廠里”的生活的,盡管菊子隨著他稱呼他的工作單位為“廠里”,其實,在他們看來,那就是一個農村。

那何止是農村,簡直就是荒蠻之地。有樹,有江,沒有人。

海水變得透亮起來,觀賞的人群發出一片小小的唏噓。大海的水汽撲面而來,漫在明真臉上,手臂上,酥得像時光的碎片。

那個地方的江,蜿蜒綿長,像十七八歲的女人,恰到好處,站在那爿荒蠻的高地,可以看到江水流進又流出,春天,是緞子一樣的柔,靜;夏天,就變成了一條小黃河,渾濁、蠻橫地吞噬周圍的農田,這樣的場景,要一直延續到秋天,等到冬天氣溫陡降,它又變得安分了,素凈了。

只有望著這條江,明真才可以從那些苦役中喘息片刻。17歲,他高考全市第三名,卻像垃圾一樣被倒在這片自生自滅的荒嶺里,因為母親在臺灣。漫長的青春里,他習慣了這種被改造與改造。

17歲以后,他和妹妹走了相反的路,整日琢磨如何下鋤,又深又狠,如何挑擔,用個巧力,不至于讓原本破損的肩皮血肉翻翻。年復一年,挑糞、照看果林,算計黑板上的當日工分,夜深人靜時,他只能望著滿天繁星發傻:媽媽,你在哪里,妹妹,你在哪里?

最壞的日子還在后面,“大四清”“小四清”“一打三反”……“農村”的千畝土地處處彌漫著硝煙。

那個晴天,明真至今還記得,在革委會副主任破口大罵中,他的厄運一日千里。以至于今天,他對突然而至的晴天都心存恐懼。其實,那日的陽光并不刺眼,洋槐吐露新芽,到處彌漫盛春的景象,這樣的天氣讓人們懨懨欲睡。革委會副主任王民素突然破口大罵:“哪個龜兒子這么膽大?竟敢寄這種信?!?/p>

第二天他就被束手就擒。

一間10平方米的黑屋關押十幾個犯人,在微弱的光線下,明真覺得自己已身首異處。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扔了進來。明真呆若木雞,醒時夢時,都有子彈橫穿腦門的涼意。

他替母親痛惜,她給自己的生命如此廉價。

海水還是海水,媽媽,你可知道我受過的苦和難?

明真仰起頭,不讓溢滿的淚水掉下來。

“哥哥?!本兆虞p拍明真的后背,“哥哥,你看香港城到了?!?/p>

4

渡輪靠岸,乘客魚貫而下。香港城人頭攢動,極目所在,都是五光十色的廣告、貨品。

“要什么就跟菊子說,她會買給你的?!蹦赣H捂住皮包,拉過明真小聲說。

明真點點頭,要什么呢?商場太多,他就是腦袋上長滿了眼睛,也目不暇接。明真突然想起在廠里,一次偶然和廠長去城里拜年,在領導家看到過的放像機,開眼不已。那些為數不多的錄像帶,被放像機吞進去,可以讓觀者反復品味,反復咂摸,那是種私人化的娛樂。今年春節和妻子去城里商場買年貨,看見柜臺里標價每臺放像機約5000元人民幣,那叫一個瞠目結舌,可是一般家庭里近兩年的收入,真不敢奢望。

明真大著膽子對母親說,“我想要臺放像機?!?/p>

母親立刻會意,上前兩步對菊子耳語一番,菊子微笑著轉過頭,一把挽起明真的胳膊,“走,我們去明珠電器城?!?/p>

菊子挑中了一臺松下放像機,折合人民幣1000多元,付過現金,菊子把貨品袋給明真,“這是我的一點心意?!?/p>

母親笑盈盈地在一旁,不言語。

“你真厲害?!鳖^暈的明真仍記得禮貌。

“什么?”

“我說,我的妹妹是個外交家?!泵髡骈]了幾下眼睛,擠出個真誠的笑容。

“要什么東西,盡管跟菊子說?!蹦赣H又在他耳邊嘀咕。

購物的人實在太多,三人被人流挾裹著,東突西撞,明真早就想坐下來,又怕辜負了母親和妹妹的好意,汗水從兩頰流進頸窩,香港城少見的積水全都跑他身上去了。母親回過頭來,看見不停擦拭汗水的明真,提議找了個茶餐廳歇腳。明真這才緩了一口氣。

“香港是個購物天堂?!本兆右娒髡婧攘艘槐Х认氯?,舒緩了不少,調侃道,“不過對有的人來說可能是地獄?!?/p>

“我上年紀了,你們多走走?!蹦赣H其實也不勝體力。

“我陪您坐坐,這一生分別的時刻太長?!泵髡娌皇r機說,三人都笑了起來。

“既然來香港了,就多看看?!蹦赣H說,“你是第一次來,累就累這幾天?!?/p>

“我還是陪您吧?!?/p>

“你從小就體弱多病,特別是兩歲前,老生病?!蹦赣H凝思著窗外,花白的頭發,朝向明真,“我住在慈云山的時候,給你寫了不少信,不知道慈云山現在變成什么樣了,有機會真想去看看?!?/p>

“聽說那里住了很多大陸客?!本兆诱f。

慈云山,多么親切的地址,那些落款有“慈云山”地址的信封,明真至今還保留著,有機會他也想看看呢。他滿是懷念地轉向窗外,香衫云鬢,提著大小購物袋的人們,疾步前行,是另一個世界。

“逛街是蠻累的,這樣好了,我們過兩天去桑妮家,看看老朋友,我給她約約,她就住在半山?!本兆犹嶙h。

“桑妮?”母親掉過頭來問。

“魯阿姨的女兒。你忘了?她們現在住在一塊的?!?/p>

“儂家布行的魯……”

“就是她?!?/p>

“哦?!?/p>

“在香港那會,我們兩家走動得還挺頻繁?!本兆愚D頭對明真說。

母親的臉色有些沉郁,“好多年沒見了,她很會做豆羹?!?/p>

菊子又轉頭對明真說,“桑妮也是我香港大學的同學,嫁了個富商,現在住在半山的別墅里。那地方可以俯瞰香港?!?/p>

明真心里唏噓了下,想到明天要去和資本家打交道,有一種外交使命感,不自覺又挺起胸。

“魯阿姨和媽媽也算是患難之交了吧?!本兆佑盅a充道。

“我記得半山彎道多?!蹦赣H皺皺眉頭,“你哥哥人生地不熟的?!?/p>

“有我在?!?/p>

“香港雖說不大,但岔路多,少帶你哥哥亂跑?!?/p>

“你別管?!本兆淤€氣地說,然后站起來向著一邊打電話去了。

“你妹妹是越大越不聽話了?!蹦赣H也賭氣地把頭朝向一邊。

“我去勸勸,”明真安慰道,他想母親也是一片好意,“我會小心的?!?/p>

母親怏怏不快地嘆了一口氣。

看著母女間的拌嘴,明真想,幾十年前或許還要令人頭疼吧。

十三歲時,他和姑母也時常這樣,至今都不能完全和解。那時,姑母才生了玉華弟弟,原本由他一個人獨占的母愛,被毫無分說地瓜分了。

姑母把頭埋在玉華弟弟胸間撥弄,看見弟弟咯咯大笑,他就生氣得想哭。他從來都沒有這樣的母愛,姑母也從來也沒有這樣對待過他。他偷偷地寫字條塞在姑母枕頭下,千萬別拋下我和爺爺奶奶,卻只是引來笑談。

“媽媽,媽媽?!蓖砩?,一聽見玉華弟弟的哭嚷,明真的眼淚也悄悄滴落在枕頭上。

樓下的洋槐樹在瘋長,洋槐葉一片搭一片,伸進窗來,送來一長腳蚊子,叮在明真的身上,心上。中學畢業后暑假,明真悄然一人,找到南京外婆家,打聽跟生母有關的蛛絲馬跡。

他一點都不瞞姑母,等他尋根回來,姑母的臉烏青得似已撞過銅墻。他們的關系就是從那個時候徹底變壞的。大的罵小的沒有良心,小的罵大的獨裁統治。罵完之后是整整一兩周的冷戰。中間有緩和,有和解,但是裂縫卻越來越大?!凹译u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惫媚傅綘敔斈抢镆荒ㄒ粋€眼淚地告狀,侄兒對她來說終歸是野雞,打了就要跑的。

青春期的導火索,一燒,就燒盡了彼此的大半個人生。

明真站起身,走到菊子妹妹身邊,“如果不方便,就不去了,媽媽也是為我好?!彼麆竦?。

“我沒事?!本兆愚D過身來,望了一眼獨自在一隅的母親,“母親變多了,”她搖搖頭,“哥哥,她不是20年前的那個媽媽了,你不要再相信偉大的母愛?!彼中π?,覺得自己說過頭了,“我就是要帶你到處走走,你才是我的親哥哥,我要讓大家都知道?!?/p>

明真有些尷尬,“和你們在一起,我就最幸福了。走吧,別讓媽媽等太久?!?/p>

老太太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沉著臉。

“媽媽,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開心的?!泵髡婧逅?,“妹妹不懂事,我已經批評她了,都按你老人家的意思辦,你要是不讓我走,我就天天待在家里陪你,哪里也不去,好不好?!?/p>

老太太有了臺階下,也不再堅持,“你也不是小孩子,用不著關在家里,我不過是擔心你的安全?!彼嗥鹱约旱奶岚?,明真順勢扶起了她。

5

天色向晚,大大小小霓虹燈和燈箱廣告亮起來,一天的暑氣從腳底下嗖嗖往上冒,來往行人的足尖似被燙著了,跳躍著前行,整個香港城看上去如燃燒了起來。

“香港的夜晚是很迷人的?!泵妹谜f,“但是我們不去湊那個熱鬧,媽媽的意思,是去川菜館,哥哥,你覺得呢?”

“不用特別講究?!泵髡嫦?,到香港來吃川菜,真奇怪。

“吃慣了西餐牛排,吃點家鄉菜,別有風味?!泵妹脤捨克?。

菊子利落地點了麻婆豆腐、魚香肉絲、回鍋肉……幾筷子下去,母親和妹妹卻吃得滿頭大汗,“怎么樣?”她們抬起頭來,望望人滿為患的餐館,征詢明真的意見。

這口味還真不是家鄉味,明真想,可又不好掃了大家的興,連說,“很有特色?!?/p>

妹妹聽出了明真拐彎抹角的意思,笑笑,說,“那你可要多吃點,記住這次香港之行?!?/p>

“川菜到哪里都受歡迎?!蹦赣H說,“當年我,駒兒、還有你父親在重慶時,常吃這些菜,你父親很喜歡的,每次晚飯都要小酌一杯,我那時還學著燒了幾個菜?!?/p>

“媽媽現在還會燒嗎?”

“還會燒兩個,不過手藝已經回潮了?!?/p>

“有機會,我來給媽媽燒兩個?!泵髡孀愿鎶^勇地說。

“臺灣美食也很多?!蹦赣H有幾分悵然。

“我們都曾在重慶呆過,”菊子趕緊打岔,“算起來,明真的時間是最長的,媽媽其次,最后是我?!?/p>

“是呀?!蹦赣H說,“那時,我剛生下駒兒,住東陽鎮,河水好寬,整個冬天都是綠的。好不容易才看見一條船開過來?!?/p>

“你那時會帶著我去接父親嗎?”明真想著東陽的安靜河水,心里一陣溫柔。

“有時候會,不過經常接不到,我們母子倆就在河邊呆著,后來很冷了,就沒再去了?!?/p>

“從東陽到鎮上要乘渡船,現在也是這樣?!?/p>

“大陸沒怎么變啊?!蹦赣H幽幽地說。

“父親在渡輪上的樣子一定很風光吧。很是可惜,父親的照片,我一張都沒有?!?/p>

母親望望菊子,有些悵然,“你爺爺那里應該有呢?!?/p>

“解放前就給燒了,哪里敢留?!?/p>

“那時候的照片也少?!蹦赣H嚅囁。

“所以才珍貴?!?/p>

“菊子長得像你們的父親?!?/p>

菊子抬起了頭,圓圓的臉上,黑眼影格外醒目,父親的眼睛應該不是這樣吧。

“媽媽你那里若有多的,能否給我一張?”

菊子給明真使了個眼色,母親低頭不語。

“單人照的,全家福的,都可以。全家的最好?!泵髡嬗悬c興奮。

“哥哥,你知道嗎,人對口味的記憶會影響終生?!本兆佑洲D頭對母親說,“每次你帶我去學校等哥哥,就買一串五香豆干給我,上面還有辣椒,有一次辣得我滿臉通紅?!?/p>

明真有些惱怒,他盯著菊子,不知她為何如此無禮。

“哥哥,你忘記了?”

明真沒有說話。

“那時你在哪里念小學呢?”菊子皺著眉頭努力回想

“捍衛路吧?!泵髡娌幌滩坏?。

“是捍衛路小學?!蹦赣H肯定道?!昂枚嗄昵暗氖??!?/p>

他模糊地記得,有段時間媽媽就常守候在小學門口,等他,摸摸他的頭、胳膊、屁股,一路走一路撫摸,弄得他渾身不安,臨到爺爺家了,卻怎么都不肯進。在爺爺的敘述里,媽媽和妹妹大部分時間都寄居在外婆家。他不記得那時有多想念母親,他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爺爺奶奶都疼他。

“這邊氣候濕熱,是不適合吃辣的,一吃,就渾身過敏,癢、痛,難受?!蹦赣H對于往事的眷念劃上了句號。

6

來香港幾天了,每日晴天,明真已很能適應這里的氣候了。早上起來,他還跟母親比劃兩招太極,然后聽浴室里嘩嘩水聲,再由妹妹安排一天的生活。

接下來的幾天,雖然沒有再購物,但菊子妹妹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提前給明真準備了幾份禮物,戒指、手鏈、項鏈、游戲機、布料,分別送給嫂子、侄子和明真的老丈人家的。菊子依次在床上把這些禮物鋪陳開,光是看看,就讓明真心花怒放。

“不知道媽媽給你準備的什么?”菊子并不掩飾她的好奇。

“能團圓就很好了?!泵髡孀焐险f著,心里卻想,媽媽到底準備什么厚禮呢?這幾天,都沒有什么動靜。

“中國有句俗話,好戲在后面?!本兆硬碌搅藥追?,不再深問,“要我說句不該說的,你是他的頭生子,她卻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怎么說,她都欠你的,媽媽應該不會虧待你的?!?/p>

“媽媽常說,過去的都過去了?!泵髡娌]有太大把握,回想這幾天,母親并不像一個慷慨老人,她總是一有機會,就在明真耳邊念叨,要什么就跟菊子說。

“話是這么說,但是萬事不外乎人情?!本兆宇D了頓,繼續道,“其實媽媽手里攢了不少錢,我們幾個子女平時都給了不少,再加上她現在靠了一棵大樹,她現在的生活相當不錯?!?/p>

“菊子?!泵髡娲驍嗨?。

“你是我的親哥哥,我不怕你笑話,”菊子瞬即露出笑容。

雖然有些露骨,但是,菊子的這番話,卻讓明真動了心,也許,最好的總是留在最后。

這日,他一早起來,給一家人煮了一鍋粥,弄了個番茄炒雞蛋,夾了幾塊豆腐乳,按照她們的習慣,每人面前放了一塊土司,他看見飯桌上的內容,自個兒都覺得豐盛,不禁笑了。小時候在跟著爺爺住,奶奶總是一大早把早餐準備好,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候,只是當時不覺得,人生經歷了這么多苦難,才發現很久沒有體會過這樣的天倫之樂了。

“如果那次你狠心一點,我就跟你走了?!泵髡婵粗赣H吃自己弄的煎蛋,十分滿足。

“哪有那么容易?!?/p>

明真低下頭,母親老了,老得沒有感情了,老得干巴巴地遵循著現在的生活。

“你的手藝還不錯,比他們幾個強?!崩咸淞艘痪?。

明真盯著她,渾濁的眼睛里,是對身世的漠然,她再嫁臺灣后的生活,她只字未提,更別說她與那個男人生養的幾個孩子。

“他們都做什么工作?”明真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她停頓了片刻,才回答,“一個做生意,一個去美國了?!?/p>

都比我好。明真在心里酸酸地想?!罢f真的,爺爺后來告訴過我,你上門來搶過我了……”

老太太愣了下,“幾百年前的事了?!彼e重若輕地說。

其實,他們都記得那一天。不過,明真記得的是,那天,母親上爺爺家來,說要給他把尿。然后就聽見了爺爺把木凳砸在了穿衣鏡上,明真尿了一半,“哇”的一下就哭了,他聽見了爺爺咆哮:“誰要搶我明家的孫子,我和他拼老命!”那聲咆哮把媽媽嚇走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內地見母親。

母親搖晃著頭,她記得那次她帶來的一幫人,灰頭土臉地也被嚇走了。

“現在我已經是個老太太了,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才知道,很多事情都會無所謂了?!?/p>

7

下午兩點,菊子帶著一家人打車去半山的明湖別墅,桑妮在大門口迎接。跟母親和妹妹招呼后,桑妮很親切地拉過明真,“這就是大哥吧?!?/p>

這是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明真挺起胸,握手。

“經常聽于伯母和菊子談起你,受了不少苦?!鄙D莅衙髡嬲堖M屋來,還有一個老太太,“這是我母親?!彼榻B道。

寬敞的客廳,鋪著豹紋地毯,仿水晶的吊燈熠熠發光,一面7、8個平方米的落地窗戶,可以欣賞到遼闊的大海。明真心里暗自驚訝。

“于伯母的身世也很坎坷,去臺灣以后,才可以享清福?!崩咸髡娴氖?,慈愛地說?!艾F在你們母子終得團聚了,就是最大的幸福,過去的事就過去了?!?/p>

明真笑笑,猜測著她知道多少他們家里的事。

“你長得還真像你媽媽年輕時的樣子?!彼纯从诶咸?,又看看明真。

“你記得嗎,剛到香港那會兒,我們還養雞呢?”老太太提起往事,幾分笑意?!澳慵业碾u老是病,老是死,你還來問我,是不是風水不好?!?/p>

兩位老太太說起前塵往事,興致盎然,母親一點也不避嫌,明真想,看來他們是很了解自己的家事的。

桑妮拉著菊子也分外親昵,她一會兒看看明真,一會兒看看菊子,“這才是親兄妹相聚?!?/p>

閑聊不一會,就有菲傭將精致的糕點和飲品端上桌,桌上擺的東西明真幾乎沒見過,更不用說吃過,但民族自豪感一下子就涌上了心頭:鎮定、從容。

他的動作明顯要慢半拍,拿刀拿叉、如何吃,主人看在眼里,卻假裝談笑風生,無暇顧及,等到明真用完,老太太慈愛地問:“明真先生,我們家的點心可口嗎?”

明真想決不能說出掉份的話,他微微欠身,“這些東西我在大陸經常吃,不過你家的點心味道真是別具一格,好極了?!?/p>

老太太心知肚明的一笑,并未言語。

“你家的點心真不錯,做法是怎么樣的呀?”倒是母親謙遜了起來,似乎是為了彌補兒子的失禮。

明真一下覺得有些臉紅,母親分明是在和自己抬杠。她在臺灣身居高位,經常出席高檔宴會,何必在有錢人面前擺出一副低人一等的姿態?他看不過地別過頭去,那大海赤裸裸地橫呈在面前,這條幾天前曾讓他淚流滿面的大海,現在,只讓明真覺得局促。

臨走時,主人讓女傭拿出三份禮物,唯有明真這一份最沉。

母親和菊子走在后面,小聲嘀咕,“不要再帶他串門了,聽聽他都說些什么?!?/p>

明真轉過頭來,看見母親的臉色有著極力掩飾的慍怒。

8

母親買的是香港到臺灣的往返機票,相聚的日子說到頭就到頭了。

除了明真和妹妹說了些傷感惜別的話外,母親看上去并未有什么牽絆。她興致頗高地收拾自己的行李,清點著哪些是菊子和明真送給她的禮物。

“回去還有一堆事?!鼻謇淼貌畈欢嗔?,她懶懶地坐在沙發上舒了一口氣。

明真心里有些酸酸的,聽上去母親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家,而他并不想聽到母親臺灣那邊的家事,可是又希望知道點細枝末節,對于自己的矛盾心理,他感到莫名惱火。

四更的時候,明真突然醒來,看見墻上的霓虹刺眼地閃著,怎么也睡不著了,他側起身,看見母親在酣睡,絲毫不為所動。這一別,不知又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見,眼淚又浸濕了枕頭。早上起來,他像頭一晚醒在香港一樣,覺得眼皮外陽光在打架,不同的是,母親在陽臺上站著,沒有打太極。

“駒兒,你醒了?!彼泻羲^來。

“媽媽?!毕氲椒謩e在即,明真深深地擁抱了母親一下。母親的身體有些僵硬,“我有事跟你說?!?/p>

明真放開她。

母親撩起衣服,解開褲子皮帶,從褲子的側邊往上提,提了幾下,出現了一條黑絲襪。她把黑絲襪里的錢掏了出來,摩挲著給了明真兩張?!斑@是兩百美元,你拿去給你的兒子買點東西?!彼咽O碌腻X又裝在絲襪里。

有人在敲門?!俺栽顼埩??!?/p>

“等一下?!蹦赣H應道。

她不慌不忙地把絲襪塞進褲子里,系上皮帶,撫平上衣?!皠e跟你妹妹說?!彼诘?,“我先出去吃飯,你收拾好就來?!?/p>

明真攥著那兩張美元,前后摩挲著,一張一百,兩張兩百。突然地,他舉起手中的美元,對著早上6點的陽光。那兩張印有富蘭克林的頭像的印刷品被他反相重疊在一起,密密匝匝,回環往復,像30年前那個被夏季渾濁江水侵犯的、荒蠻的大廠,那是他青春的墓地。

強雯 女,1978年生于重慶,現居重慶,供職于媒體。第八屆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班畢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紅巖》、《山花》、《大家》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養羞人》。寫作主張:在小說里,盡情偷笑。

[責任編輯 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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