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愁

2012-05-08 05:23王往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12年2期

王往

少年不知愁滋味,古人這句詩其實是沒有道理的,只是少年人羞于在大人面前流露愁的滋味。對于少年,愁是一種秘密,一種無法表達的憂傷,卻又是一種可以品嘗的味道。是的,少年的愁才稱得上“滋味”。它不是很實在的痛苦,也不是虛無的感傷,但是絲絲縷縷,纏纏綿綿,甩不脫擺不掉。就拿宋橋街的少年們來說,他們的憂愁是很難為大人們體會的。有人要去少林寺學武,家里不支持,一句“瞎胡鬧”給打發了。流氓頭子韓亞金整天在街上欺負人,他們想教訓他,體力和勢力卻都不是韓亞金的對手。還有,家里人會安排他們去學什么手藝?怎么對自己暗暗喜歡的小姑娘表白?諸如此類的事情都讓他們困惑,讓他們憂愁。不過,你從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這些嘴唇上剛露出茸毛的少年,喜歡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在街頭晃蕩。他們學著成年人抽煙,故意撮尖了嘴吐出圓圓的煙圈。他們開始用臟話互相罵著,并且以罵得和成年人一樣狠為自豪。他們一邊罵,一邊假裝生氣地用拳頭搗伙伴的胸脯,像個才會斗架的公雞。

大人們對這些少年的舉動是寬容的。他們剛剛出校門,讓他們玩去吧。大人們知道,要不了多久,兩年,三年,等他們再結實一些,脾氣再磨掉一些,就讓他們去學個手藝,或者跟著自己擺個攤子做生意,東西南北~岔開,受點風雨,他們就安分了,再過些年頭,娶妻生子,過上了祖祖輩輩都過的日子,人生才算真正開始了?,F在,他們是小馬駒,是小牛犢,還沒套上籠頭,讓他們揮霍去吧。大人們哪里知道這些少年的憂愁。他們打打鬧鬧,大呼小叫,其實是排解憂愁的一種方法。對他們來說,走出校門,就已經長大了,就應該和大人一樣對任何事情要表達自己的看法,應該參與其中,可實際上他們什么都做不了主。別人的事情做不了主,自己的事情也沒有主張。比如說,喜歡上哪個女孩子只能秘而不宣,有人拿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開玩笑,也不敢露出半點的不悅,還要裝著毫不在乎的樣子和別人一起大笑。

這么說來,他們是孤獨的。少年的孤獨只能用無聊來對抗。背地里,他們會倚著一棵樹發呆,會對著墻上的明星畫發出自卑的嘆息,會在日記本上涂抹著無人知曉的失落。他們是知道愁的,也會品嘗那份愁的滋味。

鄭小宜喜歡程扣扣好久了,但是沒有人知道,程扣扣也不知道。他注意她是從她的名字開始的。那時,鄉村人還不興給孩子取疊字的名字。初一時,老師第一次念出她的名字時,還打了一下結,先念了“程扣——”,好像沒看清,湊近花名冊,才念道“程扣——扣”,同學們嘻嘻笑起來,感覺這名字太土。鄭小宜卻覺得很好聽,扭頭朝坐在她后面的程扣扣看去。程扣扣低著頭,鄭小宜只看到她光潔的額頭和兩道柳葉眉。這一眼,卻讓他心跳了好一陣子,他第一次發現有這么美的女生,以至于幾天不敢再正視她。程扣扣的家在程家莊,離宋橋街有三里多路,她每天都是騎自行車上學。有一段時間,每天早上和中午,鄭小宜都在街頭等她。等她出現在他的視野里,他卻又轉身走了。有一次雨后,程扣扣經過他身邊時,滑倒了,連人帶車摔在泥水里,他遲疑了一下,把車子扶起來了,卻沒敢去扶人,丟下程扣扣走了。等到下一次,她再經過他的身邊時,他感覺到她騎得特別快,好像生氣了,他就不再等她了。初中三年,他記不得她和他說過什么話。但是,他的心里始終有程扣扣的影子,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對少年們來說,出了校門的一大自由就是可以和女孩子交往了。在鄉鎮的中學里,男女生不要說交往,說話都少見的。畢業了,男生女生就像長高了的樹,枝碰枝了,葉靠著葉了,有了生機和氣息了。那一天,鄭小宣和幾個少年在郵電所門前聊天,突然間聽到車鈴鐺聲貼著耳朵響。鄭小宜扭頭一看,程扣扣正對著他笑。你們干什么呢?程扣扣問他們。沒事,瞎逛瞎聊,鄭小宜說,又問她,你呢?程扣扣說,也沒事,在家煩了,出來走走。眼前的程扣扣好像一夜之間長高了,變得活潑了,柳葉眉下的眼睛波光閃爍。這波光里,仿佛有兩尾小魚游到了鄭小宜的心里,輕輕地叮著他,微微地癢,讓他不自在起來。鄭小宜回想著在校時的情景,卻一片模糊了。這群少年中有一個叫夏巖冰的,年齡最大,比鄭小宜他們早畢業兩年。夏巖冰也認識程扣扣,是她妹妹同學,以前常去他家。夏巖冰油腔滑調地說,程姑娘既然來了,我們不妨帶她去逛逛。一個少年問他,去哪兒?你帶路,我們奉陪。夏巖冰說,上臨河城里逛逛去,程姑娘,你以為如何?程扣扣說,去就去,走吧。

宋橋街離臨河城不遠,對他們不算陌生,但是他們進了城還是拘束的。從衣著上說,城里的年輕人,男的穿著各種顏色的格子襯衫,女的要么穿著寬大的蝙蝠衫,要么穿著束腰的外套,將荷葉邊的大領子翻在外套上,男男女女穿著喇叭褲,將鞋面都罩住了。和人家相比,他們自然是土氣的。當然,他們還算不上青年,但是他們把自己當作了青年。其實,就是穿著上沒有區別,他們還會感到拘束,一城一鄉,不同的地方太多。單就城里人的眼神和鄉下人就是不一樣的。城里人的眼神是鎮定的,平鋪的,鄉下人的眼神則是羞怯的,內斂的,卻又帶著掩飾不了的好奇。城里人和鄉下人最容易區分的是在眼神上。一個鄉下出生的人如果不融入城市的主流生活,無論進了多少回城也改變不了這種眼神。他們在臨河城的街道上這兒看看,那兒走走,停留的時間都不長,既為城市的氣息吸引,又排斥它的喧鬧。程扣扣跟著他們就感覺很急,說你們瞎瘋什么,在哪都站不住。夏巖冰說,你想買什么,你就買哦,我們等你。程扣扣說,不買可以看看嘛。程扣扣就在一個大玻璃窗前站住了,看著窗內架子上掛著的絲巾。夏巖冰對鄭小宜說,鄭小宜,你不買個絲巾送給老同學?鄭小宜說,你想買就買唄。鄭小宜這么說,心里是很難過的,要不是和這么多人在一起,他想他會買一個絲巾送給程扣扣的。夏巖冰說,除非程扣扣跟我談戀愛。程扣扣臉微紅了一下,扭動自行車籠頭,用前輪撞夏巖冰,夏巖冰讓開了,程扣扣又去撞鄭小宜,說你也不是好人,跟他一唱一和的。鄭小宜沒來得及躲讓,褲子上沾上了一道泥印。夏巖冰他們笑起來,人家的新褲子,你也不知道心疼哦,小宜,回去叫她給你洗。程扣扣說,他活該,以前看我跌倒了,也不扶我起來。鄭小宜心里一怔,看來那次沒扶她起來她一直記著的。

回去的路上,鄭小宜和夏巖冰在程扣扣后面走。夏巖冰對鄭小宜說,鄭小宜,你發現沒有,程扣扣比在學校時有個大變化?

鄭小宜問,什么變化啊?

夏巖冰小聲說,她奶子變大了。

鄭小宜說,日你媽夏巖冰,你就會下流。

夏巖冰說,日你媽鄭小宜,你不信上前頭去看看。

鄭小宜一腳蹬在夏巖冰自行車后座上,夏巖冰偏到路那邊去了。

程扣扣問他們,你們吵什么呢7

夏巖冰就哈哈大笑,鄭小宜說,沒說什么。

程扣扣好像猜到他們說的不是什么樣好話,罵道,神經病,你們倆

到了家,母親叫他把褲子脫下來洗了,他說就這樣了,過兩天再洗?;氐阶约悍块g,他坐下去,看著褲子上泥印,想著程扣扣抱怨他沒有扶她起來的話,竟然想哭。他換下褲子,疊好了,放到了衣柜里。他想,明天一定去

給程扣扣買一個絲巾。

可是天亮時,他又犯難了,一個男的去買絲巾怎么好意思呢?

平時,宋橋街和江淮平原上的眾多鄉鎮一樣,色調是偏冷的,坑坑洼洼的小街,兩邊是青瓦紅磚的房子,墻上是被水跡模糊的標語。人們的衣著是隨意的,松松垮垮的,說本分也可以,說邋遢也不為過。當這些少年們和女孩子走過街頭就不一樣了。他們和她們是有朝氣的,帶著熱風,帶著透亮的雨水。少男少女們的穿著不算時髦,但是整潔、利落,再加之沒有受過勞作和情感的折磨,眉眼間無不透著清秀,美好的東西全集中在他們和她們身上了。但是他們和她們還沒有獨立,很多理想的東西不能擁有。拿鄭小宜來說,父親去世早,當家的就是他哥鄭小連,母親遇到什么事也都跟大兒子商量的,最終拿主張的還是大兒子。鄭小宜的哥哥鄭小連是電工,電工是很吃香的工作,工資高,求他辦事的人多,總有外快。鄭小連有一臺三洋牌雙卡收錄機,有一把汽槍,有一副墨鏡。這些東西都是讓年輕人眼紅的,鄭小宜也喜歡,可是他哥碰也不讓他碰的。

鄭小連一下班,就打開收錄機,放出震耳的音樂,跟著扭起舞來。有時,直接拎著收錄機走過宋橋街,去找朋友玩。收錄機上最明顯的是兩個銀灰色的音響罩,看上去很是氣派。他戴著墨鏡,一路走著一路播放著音樂,人們對他注目,他卻目不斜視。在宋橋街,就是流氓頭子韓亞金也讓他三分的。

夏巖冰總是對鄭小宜說,你哥真厲害,什么都有。鄭小宜說,他有他的,跟我沒關系。夏巖冰看見鄭小宜他哥,就和他哥套近平,但是鄭小連對他愛理不理的。他幾次要跟鄭小宜去他家,鄭小宜都說沒意思,去干嘛。

這一天,一群人在含沙河邊打撲克打到傍晚,夏巖冰看著人多,又提出要去鄭小宜家玩,還問程扣扣去不去,程扣扣說好啊。小宜就帶他們去了。到家時,他哥鄭小連正在跳迪斯科呢,收錄機正播放著《路易兄弟》。鄭小連好像沒看見他們一樣,只管跳著舞。他們一個接一個進了屋,程扣扣走在最后面。鄭小連看到程扣扣進去了,馬上停下來,調低了音樂,問他們,你們誰會跳舞?他的目光從別人面前一掠而過,最后落在了程扣扣臉上。

夏巖冰給他遞上一支煙,鄭小連一改往日對他的冷淡,說,抽我的抽我的。他從搭在椅子上的馬甲里拿出了當時最有名的阿詩瑪,給每個男的都發了一根,鄭小宜除外,還對鄭小宜說,你可別學抽煙哦。夏巖冰說,沒什么嘛,我們幾個人都抽的。鄭小連說,那不行,他不能抽,他還小。鄭小宜沒搖頭也沒點頭,面無表隋地聽著音樂。

夏巖冰給鄭小連點著了香煙,說,老大,你的舞跳得太好了,教我們嘛。鄭小連說,哥們,我教你!鄭小連叫夏巖冰“哥們”,夏巖冰很激動,臉都紅了,得意地朝別人晃著眼色。

鄭小連說,我先教你們正確的姿勢,說著,很隨意地向程扣扣伸出手說,來,我先教你。程扣扣遲疑問,鄭小連已經拉住了她的手。

鄭小宜出去了。他到了街頭,買了一盒煙,站到了一棵靠墻的楊樹下抽出了一支。

鄭小宜不想回去了,他到一個同學家吃了飯,晚上九點多才回去。到了家一看,夏巖冰他們幾個人還沒走,程扣扣也在。鄭小連正在講他和臨河城里的流氓打架的事,少年們聽得入迷,程扣扣滿眼含笑地看著鄭小連。鄭小連說,上次,他去臨河城跳舞,有幾個城里流氓看他不順眼,找他碴,當場被他打倒兩個,那些人畢竟人多,追著他打,他跑回宋橋,叫了兄弟,殺回舞廳,將幾個流氓打得四處竄逃,有兩個慌不擇路跌進了五島湖里去了。鄭小宜知道他哥在吹牛,他哥和城里流氓打架是不假,但是他哥是明顯吃了虧的,那次他是被人架到醫院去的,在醫院里躺了幾天。他哥鄭小連講著講著,突然中斷了,對鄭小宜說,小宜,你在這聽什么,還不睡覺去。鄭小宜的臉紅了,心里起了火,他很想說我睡不睡覺關你什么事,但是他忍住了,退到了自己房間,關上了門。他聽見他哥說,我們再跳一曲吧,你們要像程扣扣那樣聰明就好了,她學得最快。音樂又響起來,是羅文的《夜色斑斕》,輕快,活潑,又含著渴盼的憂傷?!皢柭暶利惖墓媚?,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樣”,肯定是不一樣了,她此時一定在跳舞。鄭小宜想著電影上那些跳舞的畫面,姑娘小伙子們扭著胯骨,扭著腰,眼光中流動著風情,互相碰撞互相試探……他坐不住了,開了門,直直地去了屋外。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他哥鄭小連正拉著程扣扣的手轉圈。

這以后,鄭小連一下班,就教他們跳舞。跳舞的地方不在家里了,改在文化站,鄭小連說家里地方太小。鄭小宜自然是不參加的。他遠離了這群少年,遠離了程扣扣。每天,他都很晚起床,騎著自行車沿含沙河閑逛,逛累了,就躺在河坡上。

一天,經過在文化站門前,鄭小宜碰上了夏巖冰。夏巖冰對他說,程扣扣和你哥談戀愛了,你知道嗎?鄭小宜說,我不知道,我管這事干嘛。夏巖冰說,你他媽的,真是呆子,程扣扣要做你嫂子了。鄭小宣一驚,心里有一種東西往下墜著,他裝著無所謂的樣子說,你他媽的耳朵就是長,驢耳朵,嘴不關風,瞎說什么呀。夏巖冰說,不相信嗎?說完,向別處看去。原來程扣扣也騎著自行車到了文化站門前。夏巖冰叫住了她,程扣扣,是不是去找我們老大呀。程扣扣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掩飾不住地驕傲,你看見他沒7夏巖冰說,看到他往繅絲廠方向了,可能是修理電路了。程扣扣說,哦,就走了。鄭小宜發現,程扣扣故意回避著他的眼神。他還發現程扣扣的脖子上圍著粉紅的紗巾。他不知道那是她自己買的,還是誰送給她的。夏巖冰看程扣扣走遠了,對鄭小宜說,我聽老大說,他已經把程扣扣辦了。鄭小宜不懂什么意思,問他辦什么呀?夏巖冰很不屑地說,還天天和我們在一起混呢,這都不懂呀,辦了就是睡過了。鄭小宜覺得一股血涌到了臉上,他故作輕松笑著罵他,滾你媽的蛋,你天生就是下流坯子!夏巖冰說,你他媽不相信就算,恐怕不久老大就要請我吃喜糖了。

我們的少年從來沒有這樣失落過,他從宋橋街這頭走到那頭,從街上走到了田野,無人訴說,無法對抗,無處可去,他體會到了一種叫孤獨的東西。他踢著腳下的土塊,揪著野花的花瓣,看天,天是虛空的,看地,地是無邊的,他一點力氣也沒有,思維也混沌了。他拿這個世界一點辦法也沒有,拿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都以為他會沉溺在失落中,不能自拔,但是事情不是這樣的。

一天,他回家時,母親拿出了一雙新襪子給他,說,小宜,你穿穿看。他說,媽,襪子我自己會買的,這也要你煩神。母親笑著說,不是我買的,是程扣扣送來的,買了三雙,你哥一雙,你一雙,我一雙。他接過襪子就要走,母親說,快洗了腳,穿上看看。他說,晚上再洗腳吧,媽,你也是的,不就一雙襪子嗎,看你高興的。母親說,孩子你不懂呀,一雙襪子是小事,看出人心,哎,我能有這媳婦是前世修的福,你哥他給你找了個好嫂子喲。他還是很無所謂地說,有人買我就穿吧。

晚上,鄭小宜洗了腳,拿出了襪子,細細看著。純棉的白襪子,捏上去軟軟的,襪筒的邊沿是一圈深紅。他小心地套上襪子,穿起了鞋子,走動著,低頭看著,一股溫暖

慢慢從腳上透到了心上。那一夜,他一直想著程扣扣到了他家會是什么樣子。

程扣扣幾乎每天都到他家來,他哥鄭小連在時,他們就在房間里聽音樂、跳舞,不在時,程扣扣幫他媽做家務,洗衣做飯整理菜園子,忙個不停。對沒過門的媳婦,母親是特別疼愛的,吃飯時,總愛把好萊搛到程扣扣碗里,程扣扣推讓著,有時搛給他母親,有時搛到他的碗里,他顯得極不自然。母親就說他,你姐姐搛給你你就吃了。他們這里,對“嫂子”,家里人是稱呼“姐姐”的。但是畢竟還沒嫁過來,母親這樣說,讓他和程扣扣都有些臉紅。他和她低著頭吃飯,瞥到了對方的表情,她先笑起來,跟著他也笑了。母親說,你們笑什么,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都是姐弟了,天天在一桌子吃飯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程扣扣也真像個姐姐的樣子,對鄭小宜什么都關心著。有一天,他問鄭小宜,以后想做什么手藝,鄭小宜說,還沒想好。程扣扣說她的哥哥在南京做電器修理,很來錢,等春節時他回來了叫他收鄭小宜做徒弟。鄭小宜也想著早點離開家了,宋橋街讓他感覺越來越沒有興趣了。程扣扣的這個主意讓他有了向往,有了目標。再看程扣扣,她的目光是沉靜的,語調是平緩的,臉上呈現出溫潤的光澤,完全是一副謀劃著過日子的小媳婦模樣。他幾乎想馬上叫她一聲姐姐。

秋天的一個晴朗的日子,程扣扣嫁到了鄭家,成了鄭小連的妻子,鄭小宜的“姐姐”。結婚那天,鄭小宜來回忙碌,心里是平靜的,臉上帶著笑意,人們拿他和嫂子開玩笑,也引不起他心底的波瀾了。和程扣扣婚前的這段時間的接觸,已經讓他淡化了那份戀情,或者說將戀情順利地轉化成了親情。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自豪感是他先認識程扣扣的,這才有了程扣扣和他哥的戀情,他的哥哥因此有了好妻子,他的母親因此有了好兒媳。他感到一直把他當小孩子的哥哥鄭小連也開始對他另眼相看了,鄭小連對他說,結婚這兩天,他自己主要是應付客人,廚師、樂隊、酒席安排這幾塊的事情都靠鄭小宜掌管了。鄭小連給人散煙時,還會順便給他一支。

新娘子這一天是什么也不做的,她只能守在洞房,等著客人散去,與新郎歡度良宵。按當地風俗,這一天,新娘連飲水都要控制,以免如廁,讓人引起不雅的聯想。

黃昏時分,鬧洞房開始了。鄭小宜正在和廚師商量著晚上要準備多少桌菜,夏巖冰帶著幾個人突然圍住了他。夏巖冰摟著他說,先給新娘的小叔子打扮起來,就有一個人給他的臉上抹上了鍋灰。人們都大笑起來。他掙扎著,跑了。沒跑幾步就被追上了,人們嚷著把小叔子拾到新娘床上去。他苦笑著,求夏巖冰他們,哥們放我一馬,我拿煙給你們抽。他們說不行,今天不缺喜煙喜酒,就要你和新娘子焐焐被窩!他還想找機會逃跑,夏巖冰他們干脆把他抬起來,往洞房里送。到了洞房門口,他一側身,死死地扒住了門框。幾個人圍著他,說不上床,就讓新娘子過來和他親個嘴。那邊,有人又去拉新娘。新娘子也是滿口求饒,請他們不要鬧了,給他們喜煙喜糖。夏巖冰他們哪里肯依,于是將鄭小宜和新娘子往一塊拉。鄭小宜再也受不了,他一下子罵了起來,你們全他媽滾!場面一時冷了。夏巖冰他們的臉上掛不住了,朝著新娘,意思是大喜的日子看你怎么收場。新娘程扣扣一面叫他們不要鬧了,一面對鄭小宜說,小宜,不要罵人呀,兄弟們都是來給我們抬場面的。她蹲下身去,用額頭碰了一下鄭小宜的臉,笑著對夏巖冰他們說,我們親過了,來來來,我給你們點上喜煙!這時,他們聽到了鄭小宜的哭聲。場面又靜下來了。一個老人趕緊拉起了鄭小宣,抱怨夏巖冰他們,看你們把小叔子折騰的,鬧幾句玩笑就夠了嘛。夏巖冰他們卻只顧大笑,爭著讓新娘子點煙。

鄭小宜走出房間,就捂著臉,瘋一般跑到了小河邊,洗去了臉上的鍋灰。他蹲在那里,又抽泣起來。

程扣扣過門后,母親就讓鄭小宜叫她姐姐了。開始時,鄭小宜有點不好意思,程扣扣也臉紅,很快的,一個叫順了,一個聽順了。他和她有時一起抬著糞水去菜園,有時一起去臨河城批發水果到宋橋街上賣。有一天,鄭小宜生病了,住進了醫院。掛完水后,程扣扣把手放在他腦門上,問他,好受些了嗎?他點點頭,差點流下淚水。他想起那次人家鬧洞房,為自己的哭泣后悔了。雖說夏巖冰他們讓他極其難為情,可也不應該在姐姐大喜的日子哭出聲來啊,姐弟么,人家開開玩笑有什么呢。他閉上眼睛,回味著被程扣扣撫摸的感覺,那是一種姐姐給弟弟的溫情,體貼,單純,悠長,無限的美好。

病好回家后,程扣扣讓他把自己的換洗衣服都找出來,他從柜子里找出了那條褲子,那條被程扣扣自行車撞上泥印的褲子,他換下來后,就一直沒洗。他看看泥印已經模糊了,把它和其他衣服放在一起,抱給了程扣扣。

有時候,他哥的那些朋友會拿鄭小宜和程扣扣開玩笑,程扣扣罵他們,小宜只是笑。男女間的事,他也是懂的,他們說來說去,也就是為了口頭上的那點樂趣,不值得計較。他也不愿意順著別人的玩笑往下想,一想就有下流的感覺,好像對不起誰似的。

這個家里,有了程扣扣,讓鄭小宜不再感覺壓抑了。程扣扣常提到春節時,送他去南京學手藝的事,他說,不急,反正到時候去就是了。

這樣的生活是無憂無慮的,風平浪靜的,但是生出了枝節。

可是,這叫什么枝節啊,叫人難以言說。沒有任何征兆,也說不上誰是誰非,也不好怨誰恨誰,又談不上要采取什么措施。

我們還是將它說出來吧。那天晚上,鄭小宜在外面玩了很晚才回來,堂屋的門沒有關,地上印著一道狹長的燈光,原來他哥嫂的房間門沒有關嚴。是門哪里壞了,還是哥嫂疏忽了堂屋的電燈開關在哥嫂房間的門邊上,他走過去,剛要開燈時,聽到了哥嫂的對話,

看你急的,讓我洗洗嘛。

那你洗好了,就讓我日好嗎?

嗯,我洗了就是給你日的……

嘻嘻……

鄭小宜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大腦一時間空白了。他悄悄退了出去,門也沒敢關。他跑到了街頭,腳下踩著的好像是火又好像是水。他站在那里,渾身發冷。那個動詞,那個名詞,他自己也經常用來罵人的,有真罵有假罵,可是,可是……他想不下去,他心里全亂了。他被一種粗野的、沉重的、黑暗的、兇狠的、冰冷的力撞擊著。這是一種什么事物形成的力,他不知道。我們難道又說得清嗎?我們的少年站在街頭,像站在無垠的曠野上,像站在另一顆陌生的星球上。他徹夜未歸,東躲西藏,支離破碎。

秋末的時候,征兵工作開始了,鄭小宜馬上報名了。他哥鄭小連不同意,說三年兵當下來只能落個退伍證,不如學手藝劃算。母親和嫂子也勸他好好想想。他說,我想過了,我只想當兵。

他去了遙遠的蘭州當兵了。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哥嫂說好了要送他到縣人武部的,天亮時,發現他已經走了。

責任編輯/小火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