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能與我相伴到老的那個人

莫娜.辛普森 林如栩

我從他那兒學到的

作為一個女權主義者，我整個一生都在等待著一個值得我愛并且愛我的男人。數十年來，我一直以為這個男人是我的父親。直到25歲時，我終于遇到了這個男人，他是我的哥哥——史蒂夫·喬布斯。

彼時，我住在紐約，正在構思我的第一部小說。我當時供職于一家小雜志社，辦公室的面積比壁櫥大不了多少。那是在1985年的一天，律師打電話跟我說，他有一位著名的富豪客戶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我那些年輕的同事當場就驚呆了，而我卻突然陷入了狄更斯小說的情節之中。律師拒絕向我透露哥哥的姓名，同事們則紛紛猜測到底會是誰，并開始打賭。我暗自希望哥哥是亨利·詹姆斯（已故作家）的擁躉，希望他比我更有才華，是一個天才。

當我見到史蒂夫時，發現他跟我年紀差不多的樣子，穿著牛仔褲，看起來像是阿拉伯人或猶太人，很帥氣。

我們倆都喜歡散步，所以那天我們一起散了很長時間的步。我不太記得我們都說了些什么，只是感覺他是我喜歡的那種人，我們非常適合做朋友。他說，他在做和電腦相關的工作。我當時并不太了解電腦，史蒂夫告訴我，這東西不錯，還說他正在做一些美得令人狂亂的東西。

我與他相識的27年里，見證了他的3種狀態：他的生活、他的疾病以及他的垂危。不管處于哪一種狀態，他都讓我學到了很多。

史蒂夫從事了自己熱愛的工作，并非常努力，而且每天如此。很多人都覺得難以置信，但這是事實。他反對心不在焉。他從不會因為努力工作而苦惱，即使努力的結果是失敗的。倘若我擁有史蒂夫那樣的才華，或許未必會像他那樣敢于嘗試。

史蒂夫崇尚的并非新奇，而是完美。他是一個創新者，但對某些事情卻非常忠誠。如果他喜歡一件T恤，便會訂購10件或100件。在他位于帕羅奧爾托的家中，有很多黑色高翻領棉線衫，大概足夠給在場的人每人一件。

他不喜歡流行趨勢和騙人的把戲。他的美學理念讓我想起一句名言：“初看美麗，隨后變丑的，是時尚；初看或許丑陋，但日后一定會顯示出美的，是藝術?！笔返俜蚩偸窍Ｍ龀觥叭蘸髸@示出美”的東西，而且他并不介意被人誤解。

被逐出蘋果后，他很痛苦。他對我說，時任美國總統舉行了一次晚宴，邀請了500名硅谷領袖，但史蒂夫并未被邀請，他很受傷，不過這并沒有影響他對工作的熱情。沒有被邀請參加晚宴，他便開著一輛黑色跑車去NeXT工作，與他的團隊一起靜靜地創造著。

史蒂夫很謙虛，他喜歡不斷學習。

有一次，他對我說，如果成長的環境不同，他有可能成為數學家。他對大學充滿崇敬，而且喜歡到斯坦福的校園里散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學習了馬克·羅斯科的一本繪畫書。雖然他以前并不知道這位畫家，但這本書卻讓他開始思考，今后如何利用蘋果園區的墻面圖案激發人們的靈感。

珍視幸福

史蒂夫談論愛情所花費的時間跟個小女孩兒一樣多。愛是他的極致追求，他總是操心著周圍人的情感生活。每當他看到可能會吸引女性的男人時，就會直截了當地問對方：“嗨，你單身嗎？想跟我妹妹共進晚餐嗎？”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勞倫后，打電話跟我說：“我遇到一個美女，聰明無比，我想跟她結婚?！彼麄兊膬鹤永锏鲁錾?，他開始變得滔滔不絕，片刻不停。他是一個身體力行的父親，對每個孩子都是。他在里德的畢業派對上，和兒子共同起舞，他操心麗莎交男友的問題，為艾琳的旅行和裙子的長度費心，還擔心伊芙和心愛的馬玩耍時會出事……

他一直堅守著對勞倫的愛，這份愛成了他的動力。

史蒂夫年輕的時候就已名利雙收，但他卻因此而倍感孤獨。自我們相識以來，他所做的多數決策都是為了化解隔閡。

作為一對平常的夫妻，能讓麗莎、里德、艾琳和伊芙幾個兒女像普通孩子一樣成長，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他們的房子并沒有太多裝飾，事實上，在他們婚后的很多年里，晚餐大都是在草地上吃的，量雖然很大，但基本上只有一種時令蔬菜。比如西蘭花，經過簡單的烹制，加上了一些剛剛采集的香料。

他們曾經改造過一次廚房，但卻歷時數年。那期間，他們只好在車庫里的電爐上做飯。他在帕羅奧爾托的家就是這么簡單，而且浴室也已經很舊了。

他并非不愿享受自己的成功，只是沒有那么鋪張。他對我說，當他在自行車店發現自己買得起最貴的自行車時，心里別提多高興了。

盡管年紀輕輕就成了百萬富翁，工作也很繁忙，但史蒂夫卻總會親自到機場接我。他就穿著那款人們熟知的牛仔褲，站在人群中等著我。

當有孩子打電話到公司找他時，他的秘書會說：“你爸爸正在開會，你想讓我打斷他嗎？”里德每年萬圣節都堅持要打扮成女巫，按照他的要求，史蒂夫、勞倫、艾琳和伊芙都要扮演他手下的巫師。

他的口袋里總會有很多令人驚喜的東西。我敢說，就算結婚20年后，勞倫仍會有一些意外的發現——史蒂夫喜歡的歌、喜歡的詩，這些都可能放在某個抽屜里。我幾乎每隔一天都會跟史蒂夫通一次話，但當我在《紐約時報》上看到蘋果的一些專利時，仍會為那些設計感到意外和欣喜。

有了4個孩子，有了妻子，有了我們所有人，史蒂夫擁有了很多快樂。也正因此，他珍視幸福。

為愛堅持

后來，史蒂夫病了，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人生被壓縮成了更短的輪回。曾幾何時，他喜歡在巴黎街頭漫步，喜歡在京都尋找賣手工蕎麥面的小店……自從病重后，這些快樂他都無法享受了。因為在最后那些日子里，即使是生活中最常見的小事，比如吃一個好桃子，對他來說也成了奢侈。

然而，讓我驚奇的是，雖然被病痛奪走了不少東西，但他還有很多東西是奪不去的。我還記得他扶著椅子重新學走路的樣子，進行肝移植手術后，他的腿細得好像無法支撐身體，只能扶著椅子練習走路。他扶著椅背站起來，然后推著椅子沿走廊走到護士站，坐下來歇一會兒，再轉身走回去。他數著自己的步數，每天都要走得更遠一些。

勞倫蹲在地上，看著他的眼睛，鼓勵他說：“史蒂夫，你能做到?！边@時，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嘴唇緊閉。他努力著，并且一直在努力。

史蒂夫是一個極度依賴情感的人，愛，是他內心永遠的支撐。我知道，在那段難熬的時期，他不是為了自己而忍受痛苦。他給自己定了很多目標：等到兒子里德高中畢業，帶女兒艾琳去京都旅行，參加他建造的那艘船的首航式，希望退休后某一天能跟勞倫一起坐著那艘船去環游世界……他知道，有很多事都沒來得及做，不能就這么離開。

即使在病中，他依舊堅持自己的辨別力和判斷力。他整整換了67個護士才最終找到3個滿意的人選，之后給予她們充分的信任，直到他去世。

有一次，史蒂夫染上了一種頑固的肺炎，醫生禁止他做很多事情，包括吃冰。我們當時獲準進入了重癥監護室——史蒂夫通常不喜歡插隊或亮明身份，但那一次他卻承認，他想要得到一點兒優待。我對他說：“史蒂夫，這是一次優待了?！彼焉碜酉蛭铱苛丝?，說：“我希望得到多一點兒優待?！?/p>

在氣管插管時，他不能說話，但卻向我們要了一個記事本。他畫了一張草圖，那是在病床上支撐iPad的設備。他還設計了新的流體監視器和X光設備，他甚至重新規劃了這個不是那么特別的ICU病房。而每當勞倫走進病房時，我都能看到他臉上重新泛起笑容。對于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他會在本子上寫下來，然后抬起頭來看我。比如他想違反醫囑，讓我給他一塊冰。

即使是在最后的日子里，史蒂夫仍做了不少計劃，并請求蘋果公司的好友們承諾完成這些項目。此時，他要建的那艘船即將竣工了。他的3個女兒都沒結婚，兩個小女兒甚至沒有成年。他希望自己能在婚禮上領著她們走上圣壇，就像在我的婚禮上那樣。

以自己的方式離開

人總有一死，只是時機各有不同。我知道，把一個多年癌癥患者的死亡稱作是意料之外，似乎不夠準確，但史蒂夫的死的確是我們始料未及的。

他的去世讓我明白了個性的重要：他是什么樣的人，就會以什么樣的方式離開。

那是一個星期二的早上，他打電話讓我趕快去帕羅奧爾托。他的語氣深情且充滿愛意，但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已經托運好行李的人，他的旅程即將開始，盡管他對即將離開我們感到非常難過。

他開始與我告別，我打斷了他，說：“你要等我，我馬上就到。我已經坐上出租車趕往機場了，我會趕到的！”

“親愛的，我現在給你打電話，就是因為擔心你可能無法及時趕到……”他這樣對我說。

當我趕到時，他正在跟勞倫互開玩笑，和其他相伴多年的夫妻一樣。他也時常凝望著孩子們，那目光仿佛定格了一般。

那天下午兩點，勞倫還能叫醒他，讓他與蘋果公司的朋友們談話。

此后，他再也沒有醒過來。他的呼吸變得更加困難，但似乎又在刻意地保持正常。我能夠感覺到他似乎在默數著自己的腳步，他一定想再堅持一會兒。我恍然大悟：不是死神帶走了史蒂夫，而是他把握住了死神。

在跟我告別時，他感到非常遺憾，因為我們不能如愿地一起變老了。他對我說，他要去更好的地方了。

費舍爾醫生估計，他活過當晚的概率只有50%。他整晚都在堅持，我們都守在床邊。當他的呼吸節奏變長時，勞倫會突然驚醒，與我四目相對。然后，他又開始深呼吸，那沉重的呼吸表明了最后的旅途很艱辛，他一定在告訴自己必須要做到。即使是這個時候，他依舊保持著嚴厲而英俊的形象，他一直就是一個專制而浪漫的人。

也許，就是憑借這種信念和勇氣，史蒂夫那令人驚嘆的能力，對理想主義的執著追求和對美好未來的暢想，仍將留存。

史蒂夫最后的話是在去世前幾小時說的，都是些單音節詞，總共重復了3遍，這成了他最后的遺言：“噢，哦，噢，哦，噢，哦（OH WOW OH WOW OH WOW）?！?/p>

離開人世前，他長久凝望著孩子們，之后則是他的人生伴侶勞倫，最后，他的目光便看向了遠方。

注：莫娜·辛普森，小說家，此文是她在斯坦福大學紀念教堂舉辦的喬布斯道別儀式上發表的悼詞。

（摘自譯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