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主義的兩極毀滅——論祥子的生命悲劇

⊙朱建蘭［南通大學文學院， 江蘇 南通 226019］

作 者：朱建蘭，南通大學文學院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駱駝祥子》是講一個在農村失去土地的農民進城謀生并失敗的故事，主人公祥子只是為了演繹一段生命、一段存在，成就一段歷史。祥子從一個積極向上的人到消極頹廢的鬼的生命歷程，展現的是社會黑暗不公道的現狀?；㈡づc小福子代表祥子個人主義的兩個極端，她們用自己的方法與生活斗爭、與現實斗爭，但最后都逃脫不了死亡。

一、積極的個人主義——不懈的奮斗

祥子是一個在農村長大的青年，失去土地后，他進城謀生，在城里他試過各種工作，最終鎖定拉車這一行，并給自己拉車生涯作了規劃。正如土地是農民身份的象征一樣，車對祥子也是車夫身份的象征，他的規劃以買車為基礎，然后再娶妻生子。為了買車，他不懈地奮斗，“他不吃煙，不喝酒，不賭錢，沒有任何嗜好，沒有家庭的累贅，只要自己肯咬牙，事兒就沒有個不成?！彼胂荣崏蝈X買輛車，靠年輕強壯的身子拉車賺錢，娶妻生子，過安穩生活。這是他的全部計劃，簡單單線，他想不到那么多障礙?！俺醯匠抢锏乃簧朴谝膊辉敢馀c他人過多地交談，他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冷眼看待他人的喜怒哀樂，按照自己的意愿獨自謀劃著他的人生。周圍發生的一切，他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和應對模式，這些表現集中地表達了自為個體在自在世界中的主觀感受?！毕樽娱_始租車拉，他拉車認真，不管多晚，一天必須拉足車份兒。為了買車，他什么苦都吃，生病了舍不得花錢買藥，買車一直支撐著他奮斗。

祥子第一次買的車用了三年，三年內他省吃儉用，沒命地拉車，存足一百塊錢后買了輛滿意的車。之后，他的信心越來越大，不要為車份兒著急。拉了半年后，他以為會買更多的車和開車廠。老舍說：“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也不例外?！毕樽觼碜赞r村，身上有農民的沉默，不善言談，從不加入洋車夫圈，總是獨來獨往。他不會跟客人討價還價，只讓客人看著給，這給人誠實的感覺，因而得了許多生意。他以為憑自己的努力正正當當拉車，日子會越來越好，但他忘記他生活的社會，忘記了土地是怎么失去的。他脫離社會，不關心時事，為了錢將車拉到危險地帶，結果連人帶車落入匪兵，白白失去了三年的辛勞成果。幸好大兵打了敗仗，祥子乘機偷了三頭駱駝逃了出來并賣了駱駝，重回租車拉活的生活狀態，買車又成了他的心愿。

再次租車拉活，他還保持個人的良好習性，拉車回來必須把車擦得干干凈凈，也不胡碰亂撞。他還想買車，他不吃煙不喝酒，吃最廉價的東西，喝最便宜的茶，之前他不搶別人生意，現在他不大管這些了，他眼里只有錢，錢就是是車！他漸漸被人看不起，別人不理解他，他決定買車后不再這樣了。在曹宅拉包月時，被孫偵探訛去所有積蓄，買車的計劃又一次泡湯了，祥子走投無路，只能重回人和車廠租車拉活。

機緣湊巧，祥子娶了虎妞為妻。雖然祥子不愿娶她，但這也是一個家。祥子仍要買車，虎妞不希望他拉車，卻經不住祥子的反抗，她拿出私房錢為祥子買了輛車。祥子又有了車，過上拉自己車的生活，虎妞不準他拉包月，不準他很晚回來，他都答應了。祥子始終沒染上惡習，規規矩矩地拉車賺嚼頭。雖為生活所逼，但祥子仍然想著賺錢買車，哪怕每天收支相當，他不偷懶，不使壞，每天還能進一些錢?；㈡言泻?，她整天想著花錢，祥子無法阻止她，因而沒有余錢?；㈡さ纳盍曅院湍挲g對她的生養都是致命的，她終于在接生婆的束手無策下喪命，陳二奶奶的神無法照應到她，她帶著腹中的死孩子離開了人世。折騰了一年多的婚姻到此結束，祥子賣車安葬了虎妞，重回一個人租車拉活的生活。如果說生活給予祥子是無法預料的打擊，心靈上的毀滅則是祥子一步步承接打擊的直接證明。他開始混日子了，不故意偷懶是他的原則，他交上了朋友并開始喝酒吸煙，身子里的那股正氣沒有了。

幾次買車，幾次丟車，祥子堅硬的心性被磨沒了，他不再想買車，不再自強不息。從前自私是為買車，現在自私卻為了愛惜自己。他不再謙和，遇著該吵的不該吵的，他總不退讓，一點便宜也不給別人占，他要得樂且樂！幾年的生活將祥子從農村帶來的純樸一點點消耗，他身上的韌性一點點毀滅，但是祥子還活著。

小福子與祥子是同一類人，她是祥子個人奮斗的印證，祥子最終也無法與她結合。小福子也是一個積極的個人奮斗者，被軍官拋棄后，她負起養活兩個弟弟和酒鬼父親的擔子。她要強、順從，不反抗，仍沒法養活三個人，只能把自己變成糧食，賣自己的肉，換得弟弟和父親的溫飽。她的苦往肚子里吞，她的淚往肚子里咽，她沒有祥子那么堅定的買車計劃，她一天天賣著，一天天堅持著。她早上不敢早起，怕面對大雜院的男人，其實她完全可以抬起頭來面對這個世界，她沒有丟臉，沒有對不起別人，相反她養活了三個人。試問在那個社會一個弱女子，她只有犧牲自己來養活親人，這難到不夠偉大嗎？

二、消極的個人主義——懶散的應對

經過賺錢、省錢、買車、丟車的幾番輪回，買車在祥子眼里不過爾爾，他不再做買車的打算了。他的錢省著以防不時之需，他吃好的喝好的，活一天就混一天吃喝，只要有可以賣的，他全部舍得。

之前祥子不愿搶別人車座，總是規規矩矩拉車，認為自己拉的是一條人命，不隨便顛車，總是小心翼翼。他不善言談不跟俗，沒有朋友，車是他唯一的依靠。買車的三起三落后，他不想買車了，買了車也會丟，再者娶了老婆，買上車只能賺生活費，想要余錢很難，他想他的兒子只能跟大雜院的孩子一樣撿臟壞的東西充饑。老馬祖孫給他上了人生一課，祥子在老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將來，在小馬身上看到自己孩子的將來，因此買不買車一樣，拉車的人就不配有自己的生活，他們只有今夕，明天的命也許就是一個跟頭摔死。

祥子抽煙喝酒了，想用煙酒埋葬之前的夢想，但是他無法忘記對小福子的承諾：“等著吧！等我混好了，我來！我一定來！”因此即使再墮落，他總在清醒時自責、鼓勵自己，他知道自己年輕，身子好，肯吃苦，誰也攔不住他要強。他找到了圣人曹先生，以為獲得了新生，但命運總如戲一樣出人意料，小福子自殺了。小福子自殺給了祥子一個致命的打擊，小福子的命就是他的命，是另一個祥子?！爱數弥「Ｗ討K死的消息，祥子最后一盞希望之燈熄滅了。從此他不愿體面地活著，而要與那個社會一同壞到底，只有自己的壞才是對現實的報復?！毙「Ｗ铀懒司褪窍樽铀懒?，祥子的承諾不必要履行了。他不要強了，不奮斗了；他的心死了，活著的只是他的軀殼。希望是一個人活下去的支柱，沒有了希望的祥子成了維持溫飽的鬼，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他狡猾，春天到了就把棉衣賣掉，他把一切都變成錢親手花掉，不留給別人。沒錢時他可以不洗臉不刷牙，他倒車，故意耍壞，摔死人沒關系，他認為人都該死，除了他。他完全淪為魔鬼，沒有追求，沒有人格，錢是他的唯一追求，但錢等于享受而非節省，這和他之前為買車拼命賺錢不一樣。

祥子也后悔，他喝醉后到小福子吊死的樹林里哭泣，他不后悔自己的墮落，而后悔之前的要強和老實。價值觀的變化是一個人根本的變化，人格、價值取向發生改變，那么這個人就徹底變了。祥子體面要強的名聲也隨他一次次騙錢而慢慢地流失，沒人相信他了，為了六十元錢出賣阮明是他人格滑落的最低點。之前無論多壞，只是不要體面，吃喝嫖賭騙，最后發展到出賣人命，他徹底死了。他拿著人命換來的錢到白房子里逍遙，麻醉自己，但他已經不需要麻醉，他心死了。他的信用壞到租不到車。白房子去多了，病重了，只能在人家紅白喜事時舉舉花圈和挽聯，換一口吃的。他毫無廉恥，舍不得出一點力，哪里有便宜哪里占，跟婦女搶輕活，他不喜不悲，落得只跟路邊的瘦狗比可憐，不肯吃虧是他唯一的價值觀。這就是祥子，等著埋葬自己的祥子，他消極地迎接一切，唯一不肯讓步的是占便宜。

虎妞和祥子不完全一樣，享樂的生活是她消極個人主義思想的結果。她靠耍手段欺騙祥子換來一段婚姻卻沒有好好經營，害怕做一名拉車的老婆受苦，懷孕后花錢如流水，像個母老虎一般，最后將自己折騰至死。這是她值得同情的一點，但天下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本身就不是好花，怎能結出好果？對小福子，她沒有同情，欺負小福子，變態地玩弄小福子。她這樣的一個人，何能期待有個好的去處，她是一個個人主義者，她眼里只有自己，祥子不過是她的玩物，小福子充當供她滿足私欲的工具。俗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用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了。她沒有像祥子一樣積極奮斗過，作為女人她不思進取，只圖享樂，沒有同情心奮斗心，最終注定滅亡。

三、個人主義的毀滅——不公道的社會

來自農村的祥子，本著體面的做人原則到城里謀生，踏實穩重，保持了農民的樸實。在城市的大染缸里，祥子失去了自我和尊嚴，要強的祥子變成懶散的祥子，再變成墮落的祥子，其中每一步都有深刻的原因。小福子是祥子積極奮斗的印證，虎妞作為祥子消極墮落的寫照，她們都死了，集二者于一身的祥子也注定滅亡。像祥子這樣，活著沒有希望和追求，只要滿足動物性需求的人，雖活猶死，祥子從前要強體面過，讓他斯文掃盡，尊嚴全無，這樣活著是一種煎熬。祥子是值得人同情的，他的人生令人悲痛，是什么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走下坡路呢？

《駱駝祥子》寫了虎妞、小馬、小福子、阮明的死，無論是勤勤懇懇、腳踏實地的奮斗者，還是懶散、卑鄙的享受者，最終都死了，說明了他們的死并非他們自身的原因，他們或許有錯，但罪不至死，他們是那個社會的受害者。老舍強調祥子是一個個人主義者，他把祥子由人到鬼歸結于他的個人奮斗和自身的局限，沒有聯系勞苦大眾，似乎與勞苦大眾一起奮斗，他們才有活路?？墒窍樽拥膫€人奮斗并不一定失敗，他要強、體面、不占便宜、老實，這一切都是社會正常發展必需的。我們不能簡單地把祥子的悲劇說成是個人主義的失敗。而只是說明了個人主義在那個時代、社會行不通，在那個社會里，老舍表達的是在那樣的社會中勞動人民只有團結一致，聯合起來，才能找到活下去的路。但是祥子卻沒有找到這條路，他只靠自己，因而無論怎么努力怎么頹廢，他注定是失敗的。

老舍說：其實，雨并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祥子的悲劇就發生在沒有公道的世界上，他以為社會是公道的，用公道的方式來對待。他的車被搶，他的錢被訛，他活著被捉弄，他總不能按自己的步子生活；不是他不努力，也不是因為他只是個人奮斗，而是因為社會不公和黑暗?！跋樽拥谋瘎?，一個由勤勞、熱愛生活的勞動者轉化為行尸走肉般無業游民之悲劇，一個由有奮發向上的生活意志和人生目的的人力車夫變為頹喪者之悲劇，主要是他所生活的那個黑暗社會的產物?！彼麏^斗買的車被搶，用生命換的錢被訛，妻子難產沒錢去醫院而死，心愛的人被生活所逼上吊自殺，都是社會黑暗讓他們無法自存。老舍在作品里寫到：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中去。祥子還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一點也不是他自己的過錯。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殺了人，他也不負什么責任。老舍對祥子是認可和包容的，祥子墮落，要指責的應該是不公的社會。老舍滿含憤怒地寫下了這一段話，告訴我們祥子毀滅的真正原因，是對祥子的同情，更是對社會黑暗的控訴。

因此無論奮斗的祥子，還是墮落的祥子，我們都不能指責，我們要把批評的筆伸向不公的社會，使人們清醒，讓社會清明，這也是老舍寫《駱駝祥子》的初衷！

[1] 老舍.駱駝祥子·斷魂槍[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

[2] 英思悅.從存在主義哲學的視角看《駱駝祥子》中的祥子[J].中外文藝，2010（1）.

[4]賀海波.“駱駝祥子”悲劇命運的心理學分析[J].安徽文學，2011（2）.

[6] 鐘蕾.試析《駱駝祥子》中祥子命運悲劇的根源[J].文學評論，2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