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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馬村槍事

2012-09-17 09:17韓振遠
山西文學 2012年11期
關鍵詞:老關東升玉龍

韓振遠

1

到西馬村口,婚車停下了。

從東馬村到西馬村三里路,月巧覺得才坐上車又下車?;檐囀怯颀垙某抢镒獾?,很長很大,錚光燦亮,外觀與月巧在北京打工時見過的婚車并沒有區別??上е蛔诉@么一會,最多十幾分鐘吧?;檐嚭竺媸且惠v大客車,能坐五六十號人,娘家送女的親戚都坐在里面。前面是一輛雙排座,車廂里架著火箭炮一樣威風的禮炮。再往前,是一輛皮卡,幾個年輕人站在上面,用手里的香煙把鞭炮點燃,扔到路邊,噼噼啪啪響,路上就漫出一陣青煙,朝路旁的果樹叢里鉆。

嫁妝車是輛農用機動三輪,早到了一會,也停在路邊,五彩斑斕,在陽光下格外燦爛。護送嫁妝的幾個堂弟站在車上,用手摟住箱子上紅紅綠綠的被褥。執事東升一聲喊:嫁妝車先走。三輪突突憋出一股黑煙,像費了老大勁,顛簸著一車嶄新物件,進了村。

玉龍上了最前面那匹馬,伴郎國強上了第二匹。伴娘蘭香嫂過來扶月巧,先撩起婚紗,露出月巧腳上的紅皮鞋,又附在耳邊小聲說:小心,別傷了肚里的娃。月巧臉上現出紅暈,一時不知該怎么上這匹高大的馬。馬倌趕緊搬來凳子,放在月巧面前。月巧一使勁,被蘭香嫂雙手擁著,坐上馬背。蘭香嫂遞上來一束花,一面鏡子,說:左手拿花,右手拿鏡子,這可有講究,不能拿反了。

蘭香嫂是月巧的伴娘,村里那么多女人,只有蘭香嫂配做月巧的伴娘。蘭香嫂是個美人,皮膚白皙,身材苗條,可今天怎么也顯不出平常的俊俏。也怪她今天沒有特意收拾打扮,還穿平時的衣服,連頭發都沒有精心梳理,在這種場合可不就顯得遜色。招呼月巧上了馬,蘭香嫂上了最后一匹馬。四匹馬都是棗紅馬,毛色像緞子一樣發亮,全被馬倌精心打扮過。額前有紅絨球,項間一圈銅鈴鐺,兩耳間用紅綢挽一朵紅花披下來,連鞍轡上也鋪著鮮紅腈綸毯。月巧坐到馬背上,覺得西馬村口立刻變樣了,殘敗的土墻,雜亂的果樹枝,灰頭土臉的房子,好像都有了喜慶氣。

月巧不明白玉龍是怎么想的,租了馬,為什么還要租汽車,這樣鋪排要花多少錢。她覺得有馬騎就行了。其實騎馬是月巧自己的主意,結婚日子是二十天前訂的,當時月巧就想婚禮那天一定要騎馬。晉南一帶風俗,過去是新郎騎大馬戴禮帽,新娘坐花轎,穿紅襖。后來移風易俗,新郎新娘都推一輛自行車,挽上紅綢帶,權做馬。這幾年,新人都坐了小汽車,不管誰家辦喜事,都浩浩蕩蕩弄一個車隊,車數量越多檔次越高,排場越大,主家就越體面。月巧偏偏要騎大馬,她覺得騎大馬才稱得上辦喜事。新娘隨迎親隊伍離開娘家門,叫“上馬”。你想想,不騎匹大馬,怎么能叫“上馬”。還有,伴郎、伴娘又叫“押馬”的,沒有馬,押什么?再說現在小汽車誰沒坐過,一輩子就這么一件大事,總要特別一點。玉龍不這么想,非要坐小汽車,說某某伙計答應為他出車,到時候只需租輛婚車就行了,結果兩樣都用上了。

直到上馬,月巧才感到怪怪的,潔白的西式婚紗,外面卻斜披一條大紅綢帶,肩上挽一朵大紅花,不停地蹭上過底粉的臉腮,手里還拿著個避邪的鏡子,反正西式的,中式的,能用的行頭都用上了,中西合璧,不倫不類。玉龍也是,穿西裝扎領帶,照樣披著挽花紅綢帶,也不知道熱不熱。太陽真毒,空氣好像被熱鬧的鼓樂鞭炮聲煮沸,隨著嘈雜的聲音往臉上潑。騎到馬上更熱了,被鼓樂迎出家門后,她和蘭香嫂、玉龍、國強都坐在有空調的婚車里,從婚車下來也只在樹陰下站了一小會,騎上馬就完全曬在太陽下,熱辣的陽光照在臉上,感覺清晨剛盤好的頭發都貼在臉上。誰想在這三伏天結婚,沒辦法呀!本來,月巧想過年期間辦事,那時候,到處都是年節氣氛,喜慶??墒遣恍?,都四個月身孕,再不嫁出去就顯懷了。再說,在鄉村二十六歲還不嫁人,就是老姑娘,好像沒人要似的,若在城里,會被人稱為剩女。都怪玉龍,說是等創下家業再結婚,又控制不住,那回,合租一間房子的陜西女孩不在,玉龍來了,干柴烈火,有了第一次,后來又有過幾次,就懷上了。月巧見過村里有些女人因為懷不上,上醫院,找偏方,打打鬧鬧,尋死覓活。自己怎么這么容易,才幾回就有了。月巧聽人說過,伴郎、伴娘有一件事,就是教新郎、新娘干那種事。還有,老輩人出嫁,還有壓箱底的春宮畫兒?,F在年輕人還用人教嗎,早就無師自通了。

執事東升跑前跑后,忙出一頭汗,看見月巧上了馬,大聲喊:都好了吧,新娘新郎坐穩了,進村,樂隊,起!放炮的,響著!

禮炮車上的火箭筒先咚咚接連響起,像噴氣飛機一樣,紅黃藍各色煙霧一股接一股朝天上奔。接著鼓樂也響起來。玉龍請了兩班樂人,一班翟村的西洋鼓樂,一班嶺后莊的女子鑼鼓隊。兩班樂器一起響,聲音雜亂,沒有章法,好像只比誰聲音大,月巧腦子就被攪亂了。

鄉村規矩,不管哪家娶媳婦,都要在街巷繞一遭,有點巡游的意思,其實也是展示一下新娘風采,讓大家以后都知道這是誰家媳婦。玉龍家明明就在村東,偏從西頭進村,浩浩蕩蕩,一路響得驚天動地。還沒走到十字路口,月巧就適應了,馬也長年干這活,脾氣好,乖巧聽話,緩步跟在樂隊后面,和那些樂人一樣懂規矩,不緊不慢,步伐平穩,加上馬倌小心牽著,只聽得鈴鐺隨著晃動的馬頭響,坐在上面僅有點小顛晃。只是熱,太陽直直照在身上,毫無遮攔,婚紗顯得很厚,快把人捂死。月巧只盼早點進家。

迎親隊伍蝸牛一樣在街巷里走,樂器聲、禮炮聲先把窄窄的街巷擠得滿滿當當,又隨著鞭炮彌漫出的青煙緩緩朝天空升騰。這種場面月巧見過許多次,以前曾想過,不能隨便把自己出嫁,一定要把婚禮辦得比誰家都熱鬧,現在想法實現了,卻一點意思都沒有,原來,辦婚禮是件很累的事。不光自己累,這么多人都跟著累。

這是月巧平生第一次騎馬,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坐在馬背上,月巧才知道騎馬也不容易,不說上這么高的馬背,騎在馬上一顛一晃,都覺得肚子擰,又不敢顯露出來,今天她是新娘,這么多人,這么大的場面,這么大的熱鬧,可都是沖著她來的,西馬村灑滿陽光的街巷,熱乎乎的空氣,湛藍的天穹都是她的。連那些不同神情的眼光也是沖她射來的。街巷兩旁站滿了人,有的在欣賞新娘的艷麗,有的色迷迷帶著野性,有的直勾勾盯著她的肚子,恨不得讓她在馬背上就生出個娃來。月巧就想,可不能在這種時候出了丑。

玉龍好像很興奮,坐在馬背上腰板挺得筆直,不停和下面的人開玩笑。那套藏青色西裝是前幾天專門去西安買的,花了三百八十塊,看來很合適,人精神多了。

終于在村里巡游完畢,再到村口,眼看就要進玉龍家了,又停下來。

樂器不響了,禮炮也不響了。陽光熱辣辣照在身上。

前面傳來嬉鬧聲。一群女孩子擋在巷中央,食摞蓋被打開,里面鏡子、化妝品、暖水瓶,花花綠綠,在陽光下反射出絢爛的光。執事東升大聲喊:這幾個女娃,誰是頭兒,說說,連食摞帶摩托鑰匙,一包清,你們說多少。

幾個女孩子唧唧喳喳,七嘴八舌和東升討價還價。女孩子們趁淘笑討幾個封子,主家圖個喜慶熱鬧,這種事月巧以前也不知摻和過多少次,知道淘笑沒有道理可講,就是要在不厭煩的口舌糾纏中,造成一種喜慶氣氛。

馬下的目光全被那幾個女孩子吸引過去,連玉龍請來的攝影師也不再把鏡頭面向月巧,對著一群女孩子起勁拍。月巧放松了許多,目光朝遠處望去,玉龍家門前擠滿了人,剛拉來的嫁妝放在門前圪臺上,向所有的人展示,被褥、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和摩托車,應有盡有。為娶月巧,玉龍爸專門在村口劃了宅基,蓋了座新院子。新院西面,堂哥世龍家也準備大興土木,前兩年冬天就拉來磚,高高垛了一大片,占滿整個宅基,磚垛頂上平平的,像一片磚鋪的院子。世龍就一個獨生女,上完大學在省城工作,已結婚生子,世龍和老婆去省城為女兒照看孩子已經兩年,可還是想在村里蓋座院子。其實蓋了也沒人住,不過是了卻一樁心愿。陽光照在磚垛上,讓人覺得空氣更加干熱。誰在上面鋪張草席,一端下面墊兩塊磚,就成了枕頭,夜晚在上面歇涼用的吧,真會享受,悶熱的夜晚睡在上面感覺一定不錯,涼風習習,月光如水,仰望天幕繁星點點,肯定比睡在屋里涼快多了。那還是個隱秘的地方,有七八尺高,若不是高高坐在馬背,誰也不會發現那里鋪著張涼席。就是脫光了睡,兩口子在上面親熱,也只有天知道。

四匹馬站成一隊,玉龍在最前面,下來是伴郎國強,再下來是月巧,最后是蘭香嫂。玉龍怎么啦,坐在馬背上,不停地接電話,打電話,有什么了不得事,非要在這時候說,還沒完沒了,濃烈的喜慶氣氛好像都與他無關,說著說著,月巧就看見他那藏青色的西裝背上浸出濕痕,不停地抹汗,最后竟抓起綢帶抹,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月巧騎的馬有些焦躁,仰頭打了個響鼻,前蹄不停地刨,馬倌光顧看熱鬧,好像忘了牽馬。月巧一害怕,俯下身來,又騰不出手抓馬鞍,失聲喊起來。馬下又一陣哄笑。有人喊:老昧,把新媳婦掉下來,看玉龍不日塌了你。老昧是馬倌,聽見人喊,又勒了韁繩,說:沒事,沒事,我這紅紅乖著呢。

那邊幾個女孩子結束了與東升糾纏,揮揮手里的紅包,心滿意足地離開。

東升又一聲吆喝:新郎新娘下馬。樂隊,起!

又一陣雜亂樂聲鋪天蓋地滾過來,禮炮、鞭炮炸雷一樣,響出一片硝煙。馬下又放了方凳,月巧撩起婚紗,左腿從馬背上撩過,下面蘭香嫂早就伸開雙手招護著,等一只腳踩上方凳時,月巧忽然覺得肚里一陣悸動。就想,連沒出世的小東西也知道要進自家門呢。

2

送走最后一撥鬧洞房的,都過半夜了。洞房里安靜下來,熱鬧散去,酷熱卻不肯散,典過禮后,月巧就脫了婚紗,換上一件短袖紅襯衫,仍覺得熱,要不是為肚里的孩子,真不該選擇三伏天結婚。

月巧靜坐在床沿望著玉龍,玉龍也在望她。突然說:真熱。玉龍早把西裝脫了,這會連后來換上的T恤也脫去,露出強壯的身體,月巧就有了一點沖動。玉龍說:熱,去沖個涼。院里燈火通明,擺宴席的桌凳都拉走了,收拾得干干凈凈,除了墻上的大紅喜字,一點也看不出幾小時前的熱鬧。玉龍一瓢一瓢往身上澆水,喊:爽快。又喊:月巧,你也洗洗?

月巧也想洗,可不知道怎么洗。雖然住的獨院,玉龍爹媽都還在老院里,可也不能頭一天過門就光著身子在院里洗。倒不怕羞,沒過事前什么都經歷過了,還羞什么。月巧怕把凸起的肚子露在天幕下,再說,那些鬧洞房的說不定就攀在墻頭準備看西洋景呢,哥結婚當晚,正與嫂子親熱得驚天動地,一干人突然站在面前,最后連褲子也讓人提走。

端進一盆水,擦擦身子,解開了早晨花一百多塊錢盤好的頭,一頭秀發流瀉下來,月巧又覺得熱,用一根皮筋松松扎在腦后。

玉龍進來了,渾身水淋淋,赤條條站在面前,眼色迷離,一把抱住月巧,說:今天你真好看。兩個人擁在床上,玉龍一嘴酒氣,伏在月巧身上狂吻。月巧說:你不知道?都四個月了,小心。

玉龍說:今天是啥日子?不管幾個月都要。

遠處一陣凄厲的響聲,玉龍抬起了身子。西馬村離通往縣城的公路不遠,玉龍家又在村口,夜靜,公路上過往的汽車聲聽得清清楚楚。

玉龍說:什么聲音?

月巧說:像是警車?

玉龍說管他呢,又往月巧身上爬,卻再也不行,費了好大勁,又折騰出一身汗,翻身下來,沮喪地坐在月巧兩腿中間,不甘心地撫摸,念叨:怎么就不行了。

月巧很失望,說:今天累了,又喝那么多酒。

玉龍說:不是,不是。

院里響起一陣音樂聲,是玉龍手機鈴聲。誰打電話?今天的電話都來得不是時候。人家正結婚,騎在馬背上打,正洞房花燭,又打,誰呢,這么討厭。

玉龍光身子跑出去,一聲接一聲,噢噢應答,一聲比一聲低,一聲比一聲無力。

月巧把自己脫光了,用毛巾被蓋了小腹,橫陳在床上,她不想新婚夜讓玉龍失望。

玉龍熄了院里的燈,再進來仍不甘心,又是一陣折騰,還是不行,終于大汗淋漓,癱倒在一旁,哮喘似的大口喘氣。

月巧說:別急,以后日子還長著呢。

月巧說:記得買了臺電扇嘛,怎么不用。

玉龍說:叫做菜的大師傅給折騰壞了。

兩個都不再說話,玉龍的手搭在月巧胸脯上,輕輕捏揉。外面很靜,遠處公路上不時傳來汽車過往聲。玉龍的手捏著揉著就停了,搭在月巧肚皮上再也不動,鼾聲如雷。玉龍太累了,過事這幾天跑前跑后,比干幾天活都累。

月巧也累了,翻過身去。

夜真正安靜下來。

3

月巧是被陽光照著身子醒來的。一醒來就罵自己。前一天媽交代過,過門前幾天要早起,要不會讓人笑話。月巧知道笑話是什么意思,可還是起晚了。照媽以前的話說,是太陽都照著屁股才起來。幸虧沒與公婆住在一起。

床另一面是空的。玉龍早起,也不喊一聲??峙率窍胱屗嗨粫?。月巧這么想著,心里甜甜的,沒想到玉龍平常大大咧咧,倒會體貼人。

忽然想起今天的“小叫”,哥要來接她?!靶〗小币惨环N鄉俗,實際是由新娘領著新郎倌認女方主要親戚門,表示以后就多了這一門親戚,好方便走動?!靶〗小比粘淌前謰屔塘堪才藕玫?,一天一家,頭一天哥家,哥來接,接下來是舅家,姑家。月巧想著就笑了。聽結過婚的女伴說:小叫就是娘家人驗傷。月巧當時不明白,問什么傷?女伴說:真憨還是假憨,還能有什么傷。這么一說,月巧明白了,知道這是取笑,可覺得也有道理。換了個環境,換了身份,真遇到委屈還不得向媽說說嗎。女伴卻不這么想,說:頭一天晚上趁著勁,瘋得連路都走不成,可就真傷了。月巧說:結一回婚怎么這么麻煩。

通過前期試驗確定的適宜條件,蔗糖添加量6%,黃精浸提液添加量0.5%,發酵溫度42℃的條件下,通過改變發酵時間,分別發酵5,6,7,8,9 h,研究不同發酵時間對黃精酸奶品質的影響。

屋門虛掩,月巧走到院,天氣晴朗,清晨的陽光照得逼真。月巧一身倦意,懶懶地開始收拾自己。院里真安靜,昨天這里還擠滿人,嬉鬧聲、鼓樂聲、猜拳行令不絕,轉眼就清清冷冷。月巧想,昨天,就是懷著四個月身孕,她也是個姑娘,今天,就是昨晚兩個人什么也沒做成,她也變成個媳婦。她的另一種人生從今天開始了。她甚至想到了幾個月后孩子出生后的情景。

從水缸里舀了盆水,把臉盆架搬出來,放在門口的臺階上,仔細地洗,這一洗,就洗去了做姑娘的痕跡,再染上的,就是做媳婦的了。鏡子里的她,與昨天沒什么區別,臉頰飽滿,膚色白凈,眉毛彎彎,眼睛細長。不過,她從自己的眼里看出從沒有過的光,那種光是興奮,還是倦怠,她說不清??傊?,今天她不再是過去的她了。她很想看看玉龍今天是什么樣,是不是還像過去一樣大大咧咧,什么都滿不在乎。

玉龍去哪了?是不是去他媽家送東西,昨天宴席后,還有些肉、菜沒用完,要早早吃了,這么熱的天,很快就會餿。

她解開了頭發,細細梳理。大門外響起摩托車聲,一個聲音無所顧忌地喊,巧,巧,哥接你來了。接著高大魁梧的哥就出現在面前,望著月巧嘻嘻笑,問:才起來吧,昨晚瘋過頭了。

哥只比月巧大一歲,比玉龍還小一歲,平常耍慣了,說話隨便,連這種話也問。月巧臉兒紅紅的,想起昨晚的事,突然想哭,把頭扭向一邊。哥說:怎么啦,怎么啦,狗日的玉龍欺負我妹子,哥幫你出氣,玉龍呢?

月巧說:可能到他媽那頭送東西去了。

哥說:待會見了,哥好好收拾他。

月巧梳完頭,又在臉上抹,哥先在一旁感興趣地看,一會兒就不耐煩了,說:用那些東西干啥,你嫂從沒抹過那玩意兒。

月巧不聽哥的,仔細抹好了,又照照鏡子,連自己也覺得里面的人和昨天不同,有了另一種風韻。

哥說:這么好的妹子,怎么就看上玉龍這狗東西。

從訂婚那天起,哥就看不上玉龍,結婚了,哥還是看不上這個妹夫。哥說玉龍腦子太夠用,奸猾,過日子這種人靠不住??涩F在妹子都有玉龍的孩子了,哥怎么還說這話,月巧就有些不高興。搶白:哥,你以后別當著面我說玉龍。

哥說:好好,過門還沒一天,就知道護著男人,把哥當外人了是不是?

月巧說:反正我不愛聽你說玉龍不好,再不好,你妹子也嫁給人家,以后就是親戚。

哥說:好,以后有事,別找你哥。

月巧說:不找就不找,不說了,咱走。

哥說:不等玉龍了。

月巧說:路過他媽家叫上,一起去。

玉龍家老院在村中間,玉龍并不在。婆婆才四十多歲,長得人高馬大,是村里出名的厲害女人,見月巧問玉龍,說:玉龍不是和你在一起嘛,剛過門就連男人也看不住。

月巧被說得臉紅,說:我起來就不見他,以為他來這頭。

婆婆說:不會打電話問問?

月巧還沒有手機,哥早在一旁撥了號,也不知道通沒通,就大聲問:玉龍,在哪,不知道今個小叫嗎,懂不懂規矩,還沒一天就想欺負我妹子,我告訴你翟玉龍,你給我老實點,別在老子面前抖威風。

玉龍怎么啦?和哥說了什么?惹哥發那么大火。月巧正這么想,只見哥眨眼,她馬上明白,當著婆婆面,哥大聲咋呼,是想煞煞婆婆威風,給自己出氣。婆婆果真氣得臉色發白,嘴一張一翕,說不出話來。

哥說:咱走,玉龍說他隨后就來。

玉龍到底沒來,到中午吃飯時,干脆連手機也關了,像從人間蒸發,無影無蹤。太陽已經昏沉沉落在西天,媽不高興了,說:這玉龍怎么回事?一天連個人影也不見。

月巧為玉龍辯解,說:可能有什么事。

媽說:再有事,也該打聲招呼。

月巧心里也埋怨玉龍,卻不能露在臉上,怕惹媽傷心,說:媽,他就是不來,還是你女婿。明天我讓他過來,給媽賠不是。

媽說:給我賠什么不是,只要你們能好好過媽就省心。

臨走前,媽給月巧帶了許多東西,有紅皮雞蛋、花生、糖果,都是為晚上鬧洞房準備的。每個女子小叫回來都帶這些東西,可月巧不這么看,她覺得這是媽最后一次為女兒盡家長義務,以后,女兒還是女兒,卻是別人家人了。自己還把媽叫媽,卻要去過自己的日子,再不可能有媽這棵大樹罩了。這么想著,月巧就有一絲哀傷。

月巧回到家天已黑了。一路上月巧都在想,玉龍可能在家里等著,走到門前,門上還掛著鎖。玉龍去哪了,又不好再問婆婆,開了門進去,院里空落落,幽怨便一絲絲從心底往上升,像一股冰涼的水,慢慢注滿全身。她坐在屋里,沒有開燈,腦里全是玉龍昨天騎在馬上的身影,又想起昨晚玉龍光身子接的那個電話,就擔心,到底出了什么事?

幾個年輕人來了,本想好好取鬧,見玉龍不在,說笑一陣,早早收了場。

天還像昨天一樣悶熱,月光從窗欞透進來,薄薄灑在床上,一種凄冷的感覺涌上來,月巧忽然覺得玉龍很生疏,她和他曾在北京同一家超市打工,她是導購員,玉龍是保安。因為是同鄉,他們很快相戀,現在都懷上他的孩子了,卻好像不認識似的。這新房也很生疏,四條發光的塑料彩帶交叉懸在空中,中間挽一朵大大的花,大紅喜字貼在迎門墻上,床頭掛著婚紗照,她和玉龍都笑得很甜。一排衣柜靠東墻立著,錚光油亮,像一個呆板著面孔的人,她不知道柜里有什么,嫁妝還沒有歸置好,昨晚只草草收拾了床。天太熱,媽請一大堆女人縫的幾床被褥,連一床也沒用,還堆放在沙發上。該收拾一下,要不婆婆會笑話。

忙了一陣,累得滿頭大汗,屋里總算像個樣子了。再坐到床上,她突然覺得害怕,又有一絲不祥的感覺,結婚才不到兩天,一夜空折騰,一夜守空房,莫非有什么預兆,月巧不敢往下想。聽媽說,小時候曾領她到廟里算過命,那位先生說她命里缺土,不可找主木之人成親。當初與玉龍相戀時,海誓山盟,男歡女愛,兩個人恨不得融在一起,根本就沒想這么多,后來媽不同意這門親事,有一條原因就是命相不合,難道還不到兩天就應驗了?

月巧一夜翻來覆去地想,還是沒想明白,她對玉龍了解得太少了。

第二天,是舅家小叫,月巧對舅說:玉龍叫人臨時拉走,到三門峽做生意了。舅還夸了玉龍,說:這孩子倒會過日子。

聽舅這么說,月巧差點哭出來,好在舅沒注意。在舅家,她借表哥的手機,悄悄給玉龍打了幾個電話,一直關機,她希望回來時,玉龍已在家里等她,可還是大門緊鎖,連玉龍的影子也不見。

又一夜獨守空房,月巧有些絕望了,想鎖了門,干脆住到娘家,可一想,這么不明不白,回去可怎么給媽說,沒過門就挺個大肚子,剛過門又把男人弄丟了,還稀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回事,村里人還不笑話死,不是個憨婆娘是什么。

月巧把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光光鮮鮮從巷里走過,一個女人坐在門前,看見月巧:喲,這不是玉龍新媳婦嗎,玉龍侄子呢?

月巧記得前天席間敬酒好像見過這女人,唧唧喳喳,和幾個婆娘往婆婆臉上抹紅,知道是個多嘴的主兒,見她稱玉龍侄子,該叫她嬸子,又故意不叫,拉下臉說:去縣里了。

女人說:結婚才兩天就去縣里,也不帶媳婦。

月巧一笑,說:他有正經事,帶我干啥。

女人臉上透出一種古怪,神神秘秘地,說:玉龍真去縣里了嗎?

月巧腳步沒停,她知道再說多了,說不定一會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下。

月巧站在婆婆面前,沒等開口,婆婆先問:巧,玉龍呢,怎么沒和你一起來,這狼娃子,娶了媳婦忘了娘,打過了事,兩天都沒到這頭來。

月巧說:我也兩天沒見他了。

婆婆跳起來,拍打屁股,說:真把男人弄丟了,才過門兩天,好好的人怎么就能丟了。

月巧再也控制不住,眼淚漣漣,說:第二天,一起來玉龍就不見了,我以為他給你說過。

公公在一旁緩緩說:你這婆娘,這事怎么能怪巧娃,你還不知道你那娃,冒失頭,干事沒個準,人家新媳婦家,怎么能知道你娃去干啥。

婆婆說:我娃咋啦,我養了二十幾年,也沒丟過一回。

公公說:別吵,在我跟前顯能就能找到你娃,巧娃,你別急,我出去找人問問。就不信,二十幾的大小伙子還能丟了。

陽光把一條亂糟糟的街巷照得金燦燦,月巧一個人走在巷里,連晃動的身影也顯得孤獨。一個女人迎面過來,看月巧一眼,一笑,眼神怪怪的,月巧也一笑。那個該稱嬸子的女人身邊又多了兩個女人。這回沒有再和月巧打招呼,月巧也懶得理,剛走過去,就聽得身后有人輕聲嘀咕:身子都沉了,怕有好幾個月了。

月巧繼續往前走,快到那個新家了,朝村外的公路望去,一輛客車正緩緩停下,幾個人從車門跳下,客車又緩緩開走。月巧真希望玉龍像自己說的那樣,去了縣城,現在正往回趕??墒?,那幾個人里沒有玉龍。月巧嘆口氣,長長的一聲,連自己都懷疑是不是自己發出的,她好久都沒有這樣嘆氣了,做姑娘時,無憂無慮,天天嘻嘻哈哈,好像天下就沒有發愁的事,當新媳婦更不應該嘆氣,可偏偏最該如膠似漆享受快樂的時候,新婚丈夫不見了,大喜的日子,煩惱事怎么會這么多。

她抬頭望望,藍天空曠,白云如婚紗般絲絲縷縷,她覺得心也像云彩一樣扯破了。等收回目光時,她又注意到那一大片磚垛,想起在馬背上看到的涼席,無端想到是不是和玉龍有什么關聯。

從家里搬來個凳子,小心翼翼爬上磚垛。上面還算平整,世龍怕人偷磚,在磚上撒了石灰,白色粉末將磚垛頂弄得亂七八糟,彌漫出一種焦躁。那張涼席還鋪在垛頂中間,灰黃破舊,被滿眼白色襯出不祥氣氛。月巧站在涼席前,呆呆地望。涼席周圍零亂地散落著許多煙把兒,一端油光發亮,下面墊著兩塊磚,算是枕頭。睡在上面的人,一定是一邊仰望星空享受涼風,一邊吸煙想心事,煙抽完了,隨手一丟,黑暗中出現一道紅色的弧線,涼席周圍就有了零亂的煙把兒??蔀槭裁匆谶@里,就想涼快嗎,這里并不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不會是世龍為看護磚天天睡在這里吧。月巧這么想著,就有些害怕,磚垛與月巧新家院墻只有七八尺距離,站在磚垛上,能看見大半個院子,甚至能看到新房窗戶。若真是世龍天天晚上躺在這里,等于自己天天晚上被一雙眼睛盯著,太怕人了。她踢了踢涼席,一件小東西亮晃晃出現在磚縫中,拿起來看,是個金屬殼打火機。月巧馬上明白了,這涼席真是玉龍鋪的,晚上睡在這里的人就是玉龍。以前,她多次看到玉龍擺弄這個打火機,瀟灑夸張地打起火苗,把叼在嘴上的煙點燃。再看周圍雜亂的煙把兒,就知道玉龍睡在這里不止一天??墒怯颀埛藕煤玫男路坎凰?,為什么睡在這里,就為納涼嗎?

月巧坐在涼席上,感到腦子木了。遠處,公路上車來車往,從公路通往村里的路白白亮亮,幾個去地里干活的人扛著鋤頭,緩緩走。坐在高高的磚垛上,像坐在一個瞭望臺上,從公路到村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玉龍晚上睡在這里是看什么人嗎,月巧越想越糊涂。

晚上,月巧又悄悄上了磚垛,臨上來前,她沒有忘記帶一條毛巾被。磚垛上還真涼爽,天空澄澈清明,星星仿佛一伸手便可摘到。風輕輕吹,撫著肌膚,月巧坐在上面,心情卻像籠上一片云。一會兒,月亮出來了,月巧盯著看,像個胖寶寶,月亮漸漸升高,銀輝一樣將磚垛灑白,水一樣流動,遠處的路、樹都像浮在水面。有個人搖搖晃晃從公路下來,從磚垛前通過,進了村里。又有一男一女從村里走出,女的頭靠在男的肩,親昵樣子讓月巧想起與玉龍相戀時的情景,他們也曾這樣親昵地走在月光下。她不知道這一對男女是誰,看樣子年齡都不小,肯定不是夫妻??諝庵袔蠞駳?,露水上來了,月巧裹緊毛巾被,她渴望通往村里的小路上,有人朝她的新家門前走來,那就一定是玉龍了,但是走來走去的人都與她無關,再剩下的就只有遍地月光。夜很靜,午夜后更靜了,還不時有人走動,那對男女過了很長時間才回來,卻是一前一后,躡手躡腳,男的在前,女的在后,月巧埋怨自己不該發現人家的私密。

月巧在磚垛上待了一夜,到天快亮時,才悄悄下來。這一夜,她發現了村里的許多秘密,可惜,她嫁過來的時間還太短,要不,有些人,光憑身影也能認出是誰。玉龍躲在磚垛上也是看這些嗎,他看到了什么?為什么新婚夜沒了人影,他真能丟下剛過門的媳婦和未出世的孩子嗎?

才過了五天,連月巧也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新媳婦了,好像還沒有嘗到新婚的甜美,就被人遺棄,而且遺棄得不明不白,她甚至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當過新媳婦,直接從一個姑娘就變成挺著大肚子苦等男人的婆娘。她怨恨過玉龍,但也只是那么一小會,過后馬上就變成了思念,她恨自己沒出息,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4

到了第六天下午,月巧終于哭了??薜脺I眼婆娑,傷心絕望。

月巧瞞村里人說玉龍去縣里,其實她心里真是這么想的。想去縣里找,又不知道該怎么找,給玉龍交往的幾個熟人打了幾個電話,都說沒看見玉龍。月巧就不敢再聲張,再這么問下去,滿世界人都知道月巧新婚之夜跑了男人,多丟人。

總算有人給月巧送來消息,

警笛聲凄厲地叫著,停在門前。月巧正在掃院,心里咯噔一下,馬上想到新婚之夜玉龍爬上身時聽到的聲音。幾個警察走進來,領頭的是鎮上派出所所長大臉,月巧不知道大臉叫什么,只知道大臉姓陳,長一張大國字臉,鎮上人都叫他大臉。大臉的臉不光大,而且黑,背起手在街上走,那張大臉繃得像烤糊的鍋盔,看人眼神直勾勾,不打彎。加上常熬夜,眼白總帶幾絲紅,看一眼,能刺到人心里。大臉就是用這種眼神盯著月巧,問:這是翟玉龍家嗎?

月巧說是。大臉又問:你是翟玉龍妻子劉月巧嗎?

月巧點頭。大臉從包里掏出一張紙,在月巧面前晃晃,說:我們依法對犯罪嫌疑人翟玉龍家進行搜查,希望你配合。

幾個警察進了屋里。

大臉的眼神像一把錐子,刺向月巧,說:翟玉龍涉嫌倒賣槍支,你如果知情不報,同樣會受到法律制裁。

月巧淚眼迷茫,她怎么也想不到玉龍會和倒賣槍支扯上關系,他從哪兒來的槍,又賣給誰?忽然間天地茫茫,大腦里一片空白,她覺得自己快支持不住,要癱坐在院里。

大臉又問:最近翟玉龍和你聯系過嗎?

月巧說:自過完事,就不見人影,手機也關了。

大臉遞過一張名片,說:一有翟玉龍消息,馬上和我們聯系,知道嗎?

月巧說:知道。

幾個警察從屋里出來,朝大臉搖搖頭。大臉說:咱撤。

警車又凄厲響起,朝公路那邊馳去。

天旋地轉,月巧渾身再也沒有一點力氣,癱坐在地上,腦里出現了無數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自己。又想起玉龍,還是婚禮上騎大馬、穿藏青色西裝、披大紅花的那個玉龍,便大聲哭起來。

夜晚很快來了,月巧走進屋里,前幾天剛整理好的新房被翻得零亂狼藉,嫁妝大概都被警察翻了一遍,還沒蓋過一天的被子,紅彤彤,如一團破爛般堆在沙發上,床柜、立柜敞開,像被開膛破肚,里面所有東西都被拿出來。月巧撲倒在被子上,腦里紛亂如麻。

肚子里隱隱蠕動,月巧想起未出世的孩子,爬起來,把屋里的東西一件件拿起來,看了又看,抖了又抖。又把各個角落都摸一遍,她希望真能找出一支槍來。月亮出來了,她走出去,又在廚房里好一陣翻騰,最后連院里磚縫都看遍,沒有槍,真沒有槍,玉龍要有槍,她不可能不知道。

5

月巧換上了做姑娘時穿過的衣服,她不想在西馬村顯得那么特別,不想再讓人覺得她是個新媳婦。一件舊T恤,還是在北京打工時買的,再穿上有些小了,肚子顯得有些凸,現在也顧不了那么多。頭發隨便扎成馬尾狀,再照鏡子,仍然是一張二十多歲的女人臉。沒有了新娘樣,也找不見做姑娘時的影子,才剛剛幾天,眉宇間,分明多了幾分憂郁,眼光不再澄澈明亮,臉色不再光鮮嬌嫩,連頭發,也好像不再柔潤順直。月巧有幾分悲傷,一閃念也就過去了。她就是想要這種模樣,走在村里,再沒人用打量新媳婦的目光打量她。

月巧來到伴郎國強家。月巧知道國強是玉龍最要好的朋友。

國強正光著膀子在電腦上玩游戲,顯示屏上刀光劍影,打斗得激烈。國強手忙腳亂,見月巧來了仍停不下手。國強去年才結婚,已經有了兒子,媳婦捧著白晃晃的奶往孩子嘴里塞,對月巧微笑,說:月巧來了。

月巧說:我有事問國強。

國強手從鼠標上移開,一會兒,屏幕上的俠客便無骨似的晃悠。國強說:聽說警察找到你家,狗日的玉龍犯了啥事。

月巧嘆一聲,說:人家說玉龍倒賣槍支,國強,你可知道玉龍從哪兒弄的槍,玉龍他一個農民怎么和槍沾上邊?

這事??!國強哈哈笑,說:他那膽也敢倒賣槍支,他要敢倒賣槍支,我就敢倒賣原子彈。聽說玉龍沒影了,嚇跑了吧?

月巧聽得糊涂,說:人家都快嚇死,你還耍笑,到底怎么回事,倒賣槍支可是重罪,要坐牢的。

國強說:沒事,沒事,月巧你別怕,大臉嚇唬你哩。

月巧說:可大臉為啥抓他,他又為啥跑?

國強還在笑,說:反正我覺得他那不叫倒賣槍支。

月巧快哭了,眼淚盈眶,國強媳婦說:快給月巧說怎么回事,你想急死人嗎?

國強說:我也是聽人說的,只知道玉龍打麻將贏了河南老蔣一支槍,后來又賣給陜西老關,就這么回事,詳細情況你要問東升,那天是東升和玉龍,還有河南老蔣,再加上鎮里老寶四個人打麻將。

國強說的三個人,月巧除了東升都不認識。從國強家出來,月巧朝村外走去。西馬村是個被蘋果樹包圍的村莊,一出村,就能看見成片的蘋果樹,走過通往縣城的公路,再下一座小橋,沿一條汩汩流淌的水渠畔走一會,月巧鉆進一片蘋果園。

果樹枝繁葉茂,蘋果都套著塑料膜袋,走過去,不時碰人。果樹深處柴油機突突響,樹葉濕漉漉,晨露一樣往下滴水,農藥味大得令人窒息,一條黃色塑料帶在腳下擺動,通往樹叢深處。一團白霧從綠葉間飄出,望去,天空間就有了一彎彩虹,瞬間又消失。月巧正想喊一聲,樹下鉆出來個濕淋淋的女人,手持一支噴槍,將白霧朝樹葉噴去,月巧走過去,喊:媽,讓我來。

婆婆頭臉都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喊:巧,你怎么來了。

月巧說:我不能老歇著。

婆婆說:巧,你懷著身子,可不敢干這活,藥味這么大,可別傷了娃。

月巧說:我在娘家打過藥。

婆婆說:現在不一樣,快回去歇著。

月巧說:我想給你和爸說個事。

婆婆說:是玉龍的事吧,你爸早知道了,別著急,去地頭等一會,咱回去說。

月巧又走出蘋果園,坐在渠畔,望著白霧不時從樹梢噴出,又有了一陣哀傷。

公婆的農藥很快就噴完,婆婆從果樹間走出來,解去頭上毛巾,又脫去被農藥淋濕的外套,對月巧說:再急的事,也要在家里說。走,咱先回家。

公公盤好塑料帶,開著三輪車從果樹間駛出,突突黑煙將農藥味與柴油味混合,將月巧與婆婆圍起來。

走進家門時,公公已將車停在門洞里,車廂上的藥罐像個孕婦,圓滾滾將門洞堵了一大半。月巧側身從三輪車旁進去,公公正光著脊梁洗,見月巧進來,并不回避。一邊用毛巾擦,一邊對月巧說:我和你媽都老了,干一天活,晚上渾身疼。咱家兩片果園,原想等你們過事后,把汽車路南那片分給你們,收多少都是你們的,就算是分家另過,可沒想,玉龍這狗東西闖了這么大禍。

月巧說:玉龍的事你都知道了。

婆婆在一旁插嘴,就這么個村子,放個屁全村人都能聽見,別說這么大的事。

月巧說:爸,咱不能老這么等,得想想辦法,讓玉龍回來。

公公說:聽人家說他倒賣槍,狗日的,咱個土包子,怎么能和槍沾上。

月巧說:聽說他是賭博贏的槍,后來又賣給別人。

婆婆說:這玉龍,我早就說過賭博要出事,就是不聽。

月巧說:我是聽國強說的,爸,咱應該先把事情弄清楚,別稀里糊涂,坐了牢也不知道為啥。

婆婆聲音一變,說:這么點事就會坐牢嗎,玉龍啊,你怎么會闖這么大禍,這可該怎么辦?說著,拍屁股坐下抹眼淚。

公公說:哭什么,都別著急,我先出去打聽打聽。

婆婆還在哭:玉龍啊,人家賭博贏錢,你怎么就贏了個禍害呢。

6

玉龍賭博贏槍的事,一點點在月巧腦里清晰。

月巧好像看到玉龍那張得意的臉,玉龍一得意,眼角就往上挑,仿佛什么都不在話下。那天,玉龍就是用這種眼神,望著牌桌上其他人,先把他們個個洗光,又讓河南老蔣欠下賭債。

月巧找到了東升。

東升年齡和玉龍差不多,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黑瘦,高個子,滿村年輕人中,就東升留著黑亮的小胡子,本來還算敦厚的臉上就帶上一股匪氣。東升屋里飄滿煙酒氣,一群人正在打麻將,東升和幾個人在一旁看,見月巧來了,說:弟妹來了,是打聽玉龍的事吧?我正想找你呢,又見弟妹新媳婦家,不好去。

月巧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東升說咱到里面說。一個女人坐在里屋床上,朝月巧瞥一眼,月巧覺得一股幽怨飄過來,涼涼的,像流動的水一樣,慢慢洇遍全身。東升說:蘭子,這是月巧,玉龍媳婦。蘭子是東升老婆,黑黑瘦瘦,看上去有氣無力。見東升這么說,身子動了動,算是打過招呼,又靠上了墻。月巧聽玉龍說過東升與蘭子的事。東升不光匪,而且賴。十七八歲就在桑泉鎮混,打架不要命,弄得滿鎮的混混都怕他。過了二十歲,想干點正事,看上了殺豬賣肉這行當,成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臉上就帶上一股殺氣,但做事講義氣,不坑人,不計較斤兩,倒落得個好名聲。只是還犯橫,從鎮上到西馬村,來去手里拿一把明晃晃大砍刀,說話粗聲大氣,真把自個兒當土匪。蘭子是桑泉鎮人,在東升攤上買過兩回肉,不知怎么就和東升好上了,到談婚論嫁時,蘭子爹媽死活不同意。蘭子性情懦弱,對東升說:咱倆沒緣,下輩子吧。東升說:這事你別管,這輩子我娶定你了。當晚腰里別上砍刀來到蘭子家,撲通跪在蘭子爹媽面前,說:我東升名聲不好,可不是壞人,我發誓以后要對蘭子好,二老若不信,我東升斷指為誓。說著,抽出砍刀,砍下半截手指。蘭子爹媽是老實人,哪見過這場面,只有哆嗦的份,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沒出一個月,東升敲鑼打鼓將蘭子迎回家。

月巧是第一次見蘭子??刺m子的眼神,知道她過得并不如意。

東升說:派出所大臉找過我了,我知道你也會找。

月巧說:大臉找你做什么?

東升說:做什么,還不是為玉龍的事,玉龍全倒霉在那天手氣好。

月巧說:這不管手氣好不好。

東升說,那天玉龍手氣太好了,一把接一把自摸,到晚上十一點,連坐五莊,河南老蔣先斷了腿,其實老蔣兜里有錢,就是不肯往外掏,老蔣打牌有個毛病,先給自己規定個底數,輸到底數就再不往外掏錢,接著就欠賬,等我和老寶也斷了腿,牌就沒法打了,一算,老蔣欠玉龍一千二。玉龍贏的也不多,一張一張地數,連小票全加到一塊,才兩千多點。

月巧腦里出現了一幅甜美的圖景。那天,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玉龍來了,興奮得像中了彩,從懷里掏出個小紅盒,小心打開,里面是一只玉鐲,價錢就貼在小盒底下,兩千二百。然后,拉過月巧手,先放在嘴邊親一口才戴上。說:這么美的手,就該戴只玉鐲。月巧覺得玉鐲涼絲絲的,眼睛卻望著玉龍,由不得湊上去親一口,兩個人擁到床上。這幾天一想起玉龍,月巧就翻出那只玉鐲戴到手腕,晶瑩的玉鐲上,一絲絲綠意洇開,心里便有了對玉龍的思念。聽東升說那天玉龍贏了兩千多塊錢,月巧馬上感到手腕不舒服,這玉鐲莫不是玉龍用賭博贏來的錢買的吧,她想起了那只油亮的槍,想起冰涼的手銬,玉龍該不會用玉鐲換來一對手銬吧?

東升說:狗日的老蔣,真不義氣。前一天晚上,東升輸給他一千多呢,他才輸八百就不再掏了。

月巧想起婆婆的話,別人打牌輸贏都是錢,玉龍怎么會贏一支槍,給自己贏罪受呢?

東升說:村里以前打牌都是耍,圖高興,后來耍大了,就把錢看得重,牌場上欠的賬不一定討,但再玩要頂上。那天湊巧,玉龍和我又去老蔣貨運部玩,老寶沒來,三缺一,少一條腿沒法玩,玉龍躺在老蔣床上,覺得枕頭下硬邦邦,就看見了那支槍。玉龍把槍掂在手里,問老蔣,真的假的。老蔣說咱不是小娃,弄支假槍耍。老蔣是河南人,貨運部又結交人雜,我就想老蔣是弄來防身的。玉龍對那支槍喜歡得要命,掂在手上不肯放,老蔣說小心走火。玉龍問有子彈嗎?老蔣說有,沒子彈要槍干什么。

月巧想起玉龍在超市當保安的時候,穿一身制服,戴大檐帽,威武英俊的樣子。玉龍也覺得穿制服很神氣,又有遺憾,說:要是換成警察制服就更威風了。有幾次,警察來超市辦案,玉龍盯著人家腰里的槍看,和一位警察熟了,還問人家槍是什么制式,警察回答是六四警用槍。那次后,月巧就覺得玉龍對槍很上心。愛看警匪片,一見槍戰,不拘情節,就看槍,還能說出五四、六四、微沖、K 47。月巧覺得男人小時候喜歡槍沒什么,可玉龍都多大了,再喜歡槍就不對勁。玉龍說:有一年他還報名當兵,體檢都過了,最后讓人頂下去,兵沒當成,就開始喜歡槍。你當我喜歡槍,就是要去搶銀行,當劫匪嗎?倒說得月巧無言以對。

東升說:我和老蔣都沒想到玉龍會玩槍,聽老蔣說有子彈,玉龍下了彈匣,把子彈一顆一顆退出來,黃澄澄落了一床,又握在手里瞄準。玉龍是看上老蔣那支槍了,說那一千二我不要了,拿這支槍頂怎么樣。老蔣說你敢要?玉龍說:你敢頂我就敢要。老蔣說好,你把槍拿去,咱兩清。就這么回事。

月巧說:玉龍沒說他要槍干啥。

東升說:能干啥,耍呢,他還能去殺人放火搶銀行?

月巧心往上一提,一股涼氣往外冒。公公不是說玉龍冒失嗎,他不會真想拿槍去搶銀行吧。

東升說:其實老蔣用槍頂一千二賭賬可吃了大虧,他后來對我說,那槍是托人從云南弄的,花了三千多塊,他嫌放在身邊危險,不定什么時候叫公安知道,就會惹麻煩,才一千二頂給玉龍。

月巧說:老蔣這是害玉龍呢。

東升說:也怪玉龍太喜歡那支槍。

月巧知道玉龍會玩槍。當保安時,玉龍就買過一支仿真槍,要不怎么能幾下就把彈匣卸了,還能把子彈一顆一顆退出來。都說玉龍奸猾,腦子夠用,怎么一見槍就糊涂呢,人家老蔣在社會上混了多少年,都不敢要槍,你怎么就偏偏把這禍害往自個身上攬。

后來呢?月巧問。

東升說:后來,老蔣就把槍頂給玉龍,玉龍還問有多少子彈,老蔣拿出個小盒子,玉龍數了數,一共22粒。再后來,玉龍學電影上的樣子,把槍別在褲帶上,麻將也不打,扔下我和老蔣興興走了。

月巧問:再后來呢?

東升說:再后來我就不知道了。第二天,我丈人家蓋房子,我去幫了十幾天忙,回來后,正趕上你和玉龍結婚,又幫了幾天忙,今天你就來找我。

月巧說:你知道玉龍去哪了嗎?

東升說:不知道,不過弟妹你別著急,我叫馬仔打聽打聽,過兩天給你信。又低聲說:知道什么叫馬仔嗎。說著,朝外面喊:豹子。一個光頭年輕人應聲進來,東升指著月巧說:你看好了,這是我弟妹,以后有啥事招呼你,別他媽給我犯渾。年輕人看著怪精明,卻是個結巴,唯唯諾諾,說:東哥,哥——,你說的事,我還能不——不照辦。

東升一揮手,年輕人又走到外屋。東升又對月巧說:我和玉龍的關系你知道,誰沒有倒霉時候,現在伙計遇難了,我不能不幫,你挺個大肚子不方便,有啥事辦不了,吭聲,我東升不辦是龜孫子。

東升的話語帶著一股江湖氣,月巧聽著害怕,又感動,十幾天了,月巧就從東升嘴里聽到一點希望。

7

桑泉鎮派出所在一座舊縣衙里,進去前,先看見門外立一塊黑石碑,上面寫: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桑泉縣元代署衙大堂。月巧從石碑旁走過去,那座粗糙破損的大堂張著黑糊糊的嘴,像要把所有進來的人吞掉。月巧對這座大堂很熟悉。小時候,月巧就曾在這里上過學。聽老師說,大堂是過去審案的地方。月巧就想,要是過去,她來這里,可能要先擊鼓,嗵嗵響上一陣,才能去見縣老爺。要是玉龍被抓住呢,一定是戴上鐐枷,跪在大堂,等旁邊衙役威武一通喊,然后被按在地上打屁股。這么想著,月巧身上一陣陣發涼,幾乎不敢走進去。

派出所在大堂旁邊的院子里,只有一排平房,若不是墻上掛的那枚警徽,看不出這是個派出所。院子里冷冷清清,月巧先找見掛著所長小木牌的房子,敲敲門,里面沒人應,索性挨著門敲,敲到最西面一間房子時,出來個黑黑胖胖的小姑娘,還以為是哪位警察孩子呢。那姑娘問你找誰?月巧說找派出所陳所長。姑娘說:我們所長下鄉了。月巧才知道這小姑娘也是警察,可怎么看都不像。姑娘說:找所長有什么事。月巧說:問句話,我等等。

姑娘回到屋里。月巧坐在門前,又望著那座大堂發愣。想,要是過去縣老爺碰上玉龍這事,該怎么發落,把屁股打個稀爛就算了嗎。月巧只知道打屁股,還怎么處置,就不清楚。過去,村里孩子調皮,或者干了壞事,爹媽處罰的辦法也是打屁股,那里肉厚,打不壞,不知道打屁股這法子是老百姓從官府學的,還是官府從老百姓那里學的。要是玉龍只讓打打屁股,能放回家就好了。

一直等到下午,大臉所長還沒回來。月巧餓了,覺得肚里的孩子也不老實,大概在嗷嗷哭鬧。月巧一點也不想吃,又覺得不能讓孩子沒出世就挨餓。派出所不在桑泉鎮主街,怕出去吃飯大臉所長回來誤了事。月巧又找到那個胖姑娘,說:陳所長要是回來,就說有人找他。

胖姑娘說:所長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

街上的夜市已經擺出來了,在十字街口西面長長一大溜,煙霧繚繞,飯菜香味里裹著一股煙煤味。時間還早,飯攤都還沒開市,見月巧過來,爭相喊:吃飯嗎?麻辣燙,孜然炒面,水煎包。月巧先在火燒攤要了個火燒夾肉,找一個飯攤坐下,只要一碗八寶醪糟。賣飯的是個和她年齡相當的女人,臉色白凈略顯憔悴,嘴甜甜的,招呼她坐下。說:妹子,懷身子可不能舍不得吃,傷肚里孩子呢。

月巧一時不知從哪里來了火:那你說吃多少,把你攤上的一樣來三碗。

女人說:喲,妹子,我可沒那么說。

月巧說:就是想多賣幾碗飯,關我肚子什么事?

女人也變了臉:這妹子,嘴和刀子似的,從哪裝的火,來這里撒,愛吃不吃,我也不差你一個。

月巧說:把姑奶奶喊來坐到你這地方,就得做,今天還非要在你這地方吃,就一碗八寶醪糟。

女人說:好好,你厲害,不和你一般見識。

月巧嘴上不輸:莫非我要和你一般見識。

女人開始燒醪糟,爐里冒出一股黑煙,接著叮叮當當響。月巧坐在板凳上生悶氣。她不知自己怎么啦,才不到十天,那個騎棗紅大馬,穿潔白婚紗的女孩就不見了,變得和巷里跳腳叫罵的女人沒什么兩樣。

醪糟做好了,女人端上來,又拿來糖罐,放在月巧面前,說:妹子,我不想惹你,知道你肯定在哪受了委屈,咱女人都不容易,別和自己過不去。

月巧舀一勺醪糟放進嘴里,眼淚就下來,簌簌往碗里掉。

女人說:怎么啦,是不是男人跑啦?

月巧瞥女人一眼,低頭喝醪糟。

女人說:咱女人一輩子還圖什么,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比什么都好。不瞞妹子,我家那口子三年沒音信,說是去城里打工,可連個電話都不打,不定和哪個女人過上了,我還不是照樣活,咱女人可不能太虧自個。

月巧讓女人說中了心思,更加委屈,再不想吃飯,不由得佩服起那女人,想抱著那女人哭。

再回到派出所,天色已晚,迎面的舊縣衙大堂黑洞洞,脊頂獸吻輪廓猙獰,月巧緊走幾步,拐進派出所。和白天相比,晚上的派出所靜得怕人,胖姑娘的那間房亮著燈,月巧敲門進去,胖姑娘正在看電視,看見月巧,很驚訝,說:你還在等所長???

月巧就知道所長還沒回來,問:所長今天回不回來?

胖姑娘說:不一定,所長家在縣里,說不定直接回縣里了。

月巧說:那我再等一會。

胖姑娘拍拍旁邊的沙發,說:坐下,先看電視。

月巧說:不了。

月巧又走出門外,坐在臺階上,喘口氣,便定下神來。一手撫摸另一只手腕上的玉鐲,覺得涼涼的,又卸下來,捏在手里。她不曉得自己怎么回事,今天來派出所前,專門把這只鐲子翻出,戴到手腕上。夜晚清涼了許多,微微有點風,月亮還沒出來,星光燦爛,一顆流星劃過,月巧就想,自己的新婚還不如這流星,沒閃出一點光彩,就結束了。這眾多的星星像無數個人,哪顆是玉龍呢。

一陣汽車轟鳴,車燈光柱刺得月巧睜不開眼,一個人從警車上下來。聲音里像擂鼓般響,問:是劉月巧吧,我正要找你。

月巧知道總算把大臉所長等回來了。胖姑娘從屋里出來,說:她等一天了。

大臉說:卓頭村有個案子,糾纏了一天,累死人,來,月巧,屋里坐。

胖姑娘打一盆水,端進來。大臉脫去警服,露出里面的背心,月巧馬上覺得大臉不那么可怕了??粗赐?,大臉就變成個巷里的莊稼漢。

大臉說:這幾天有沒有翟玉龍消息。

月巧說:沒有,我也著急到處找他。

大臉說:一有消息,馬上報告派出所。

月巧說:所長,你說,玉龍真要讓你們逮住,能定個什么罪,判幾年。

大臉說:要看情節,倒賣槍支雖是重罪,也要看過程,玉龍和一般倒賣槍支情節不太一樣。

月巧提著的心往下落了一點。說:他哪是倒賣槍支,就是湊巧讓他碰上一支槍。

大臉說:情節我們都調查過,確實有點巧合,但是一旦這支槍響了,有人拿它殺了人,搶了銀行,劫了出租車,危害就大了。我們著急找玉龍,就是想搶在槍響之前,把槍找回來。你要積極協助公安機關,找見玉龍,把槍追回來。

月巧提著的心又往下落,沉甸甸,壓得喘不過氣來,小聲說:可他跑了,連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大臉說:你畢竟是他媳婦,對他的社會關系熟悉,好好想想,他都和什么人交往。我告訴你月巧,玉龍以前在北京當過保安,要是他把槍帶到北京,再在北京響了,連我這所長也會被擼了,你想想玉龍是什么罪?

月巧說:玉龍現在沒槍,他把槍又倒給陜西老關,換成錢。月巧這么說著,一只手又捏著腕上的玉鐲。

大臉說:這我也知道,可是,誰也沒看見他把槍賣給老關,要是他真想用這支槍作案,在不在他手里也難說,所以,我們首先要找到翟玉龍,翟玉龍是這個案子的關鍵。

月巧覺得身子在抖,話說來說去,玉龍罪更重了。怎么就沒想到玉龍會去北京。他去北京找誰呢,還要帶只槍。

大臉說:還有,那槍里有多少子彈,據我們調查,他當天晚上攆兔打了幾發,剩下的是隨槍走,還是藏在你們家某個地方,也關系重大,就是打了,我們連彈殼都要找到,劉月巧,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月巧點頭:知道。

大臉又想起什么,說:這個這個,劉月巧,還有一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

月巧木木的,腦里一片空白。

大臉說:翟玉龍走時,帶了多少錢?

月巧這才想起,玉龍走時竟沒有給她留下一分錢,可他究竟帶走多少錢呢?她和玉龍還沒過一天光景,沒在一個鍋里吃一頓飯,怎么能曉得他身上有多少錢。大臉的眼睛又那樣直勾勾,不打彎地看著月巧,仿佛直刺到月巧心底。月巧想,大臉審犯人就是這樣吧。

月巧說:不知道禮房收下禮金,是交給了我公公,還是交給玉龍,要交給玉龍,有萬數塊吧,查查禮簿就知道了。

大臉說:好,好,劉月巧,你很好,很配合。這樣,小霞,讓她在筆錄上摁個手印。

胖姑娘拿過一沓紙,放在月巧面前,月巧這才知道,原來胖姑娘一直坐在房里,把大臉問她的話都記下來。這是審問嗎,我什么時候也變成犯人了,玉龍啊,你可害死人了。

月巧蘸了印泥,舉著紅紅的手指卻不肯往下落,盯著大臉,她想把自己的眼光也變得像大臉一樣直,可看見大臉的眼睛,就彎了回來,垂下眼瞼,問:玉龍到底能判什么罪?

大臉說:這要看法院怎么判,你放心,只要玉龍積極配合,槍在沒響之前追回來自首,就不會判重罪。但是玉龍要不回來,永遠都是在逃犯。

月巧說:要是我把玉龍叫回來自首呢?

大臉說:那要看玉龍的態度?關鍵還是槍,槍找不到,這案子就結不了,玉龍就是嫌疑人,我們就得為這事忙乎。

月巧說:要是我把槍找回來呢?

大臉直勾勾的眼神忽然一彎,柔和了許多,說:月巧,難道你想自己出去找槍?這是公安機關的事,你一個人怎么去找?

月巧說:你別管,我先找玉龍,找不見玉龍就找槍。

大臉說:劉月巧,你這種態度很好,很好,對案件偵破,對翟玉龍都很好。

月巧說:我等了一天,就等你說這句話。

8

回到空蕩蕩的新家時,月亮出來了,一層清暉灑在院里,月巧哀哀的。玉龍到底去了哪,怎么生活?月巧翻出放在柜里的禮簿,一頁一頁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禮房記得很明白,上面是隨禮人的村名,中間是人名,下面是數目。這些人都是玉龍的朋友,只要看隨禮金額大小,就能看出與玉龍關系親疏。月巧從頭看到尾,偏偏沒有老蔣和老關。最后一頁,寫的是收入支出數目,不知是誰記的賬,像個小學生一樣,列了個減法算式,收入支出相減數,余額一萬三千八百二十。這些錢,玉龍全都帶走,還是交給了公公?月巧希望是玉龍帶走了,有這些錢,玉龍就能在外面少受些罪??墒?,真帶這么多錢出去,在外面有吃有喝,玉龍又什么時候才肯回來?月巧心亂如麻。

又是一天,天氣仿佛在晚上歇了口氣,早晨的村落帶上一絲涼意。公婆二人又準備去蘋果園,門洞里,三輪車突突響,一股黑煙從大門口冒出來,一直往巷里彌漫。月巧走進院里,婆婆正扛鋤頭往外走??匆娫虑?,問:巧,聽人說你昨晚去派出所找大臉了。

月巧說是。婆婆對男人說:沒想到巧憨大膽,我看見大臉那張黑臉心里都打戰,巧倒敢去找,聽說還等了一天。

公公說:巧在北京干過事,見過世面。大臉都和你說了啥?

月巧問:爸,過事收的禮,玉龍都給你了嗎?

婆婆又上了火,說:到現在你爸都不知道收了多少禮。巧,是不是都還在你那頭放著?

公公說:你這婆娘,錢是叫你娃一包揣走了,你想想,他跑出去能不拿錢,這狼娃子,為他蓋房過事,借了一尻子爛賬,他倒把這錢卷包走了。

月巧說:我就問問。

婆婆說:巧,沒事別亂跑,你一個新媳婦家,和急瘋的母雞一樣,到處找男人,不怕人笑話,大臉是詐你呢,玉龍那也叫販槍。

月巧說:我就是快急瘋了。

公公說:巧,你懷身子,有空坐下歇著,嫌煩,就到果園轉轉,權當散心哩。

月巧不想去果園。從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那天起,就不想去果園。村里的年輕人都不想去果園。在果園里干活,憑果園過光景的都是像公婆那樣四五十歲的中老年人。月巧想,等自己老了,也許也會去園果干活,但是現在不想,她還想等生完孩子后,再和玉龍去北京,就是住地下室,也比在村里好受。

月巧又回到她那一個人的家,心煩意亂,不知道做什么好。

在家待了一會,月巧就坐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又拿了小凳,爬上了門前的磚垛。呆呆坐在玉龍鋪好的涼席上,兩只手放在膝蓋,一會傷心垂淚,一會又甜甜的,想起玉龍的模樣。從磚垛旁經過的人,沒有人能看到月巧。該說的說,該笑的笑。從地里走回村里,從村里走到地里。月巧望著來往的人,就覺得天底下可能就數自個命苦。

玉龍販賣槍支的過程一遍遍在她腦里過,像演電影一樣,演完了,玉龍的熟人、可能去的地方,又接著開演。還有那個禮簿,就像個花名冊,一個挨一個看,碰上不認識的,記在小本上,過后問公婆,問東升或者其他人。腦子里就有了個玉龍的人際關系網,接著,又把這些人做了排列,哪些人見過那支槍,哪些人不可能與槍發生關系,這樣,月巧明確下一步該做什么了。

9

進財把摩托弄得像吼一樣,很遠就能聽到。月巧進了門,進財還在擰動油門,引擎像發情的驢,一聲接一聲嚎叫,院里飄滿青煙,進財可能覺得這樣很男人氣,每天臨出門,都要讓摩托這么吼上一陣。月巧是頭一回找進財,卻對進財不陌生,還是個小姑娘時,月巧就??匆妭€粗壯漢子戴一副像飛行員那樣的大風鏡,騎摩托飛駛,聽說那人是西馬村的,叫進財。當時,月巧就覺得這人和別人不一樣,粗野豪放,一身英雄氣。還有,他那輛摩托也和別人的不一樣,個兒大,響起來野性十足,周圍村就進財有這樣大個的摩托。

進財仍把風鏡扣在額頭上,沉浸在摩托車的嚎叫聲中,月巧站到跟前還沒看見。一條細腰黑狗汪汪叫,撲過來,月巧一聲驚叫,進財才把頭從摩托上轉過來。說:這是誰家媳婦?沒事,沒事,阿里不咬人。

月巧從驚詫中回過神來,說:我是玉龍媳婦。

進財說:前幾天敲鑼打鼓,就是娶你嗎?

月巧更加覺得這人怪,哪有這么問人話的,又不能責怪,說:進財叔,我想找你打聽個事。

進財仰起一臉絡腮胡子哈哈笑,說:怪,還有人找我打聽事。

一個女人從屋里走出來,進財狂放的臉上立馬變了一種神氣,帶上幾分諂諛,渾身都軟和下來。月巧聽說進財怕老婆,可是沒想到,這么粗壯的大漢,怕起老婆來是這種樣子。

女人趿拉一雙拖鞋,緩緩走到跟前,懶懶抬頭,望月巧一眼,說:是玉龍新媳婦啊,找你叔打聽什么事。

月巧說:是玉龍的事。

在老婆面前,進財變成了個乖孩子,搶著說:你說你說。

月巧更感覺進財怪。聽玉龍說,進財是村里唯一大字不識,也是村里唯一不種莊稼、不經營果樹的人,不管別人種果樹發了多大財,都好像與他無關,也不做生意,不外出打工,從十五六歲到現在四十多歲,二十多年就干兩樣事——打兔、斗狗。年輕時找刺激,只打兔,背一桿土槍,槍筒六尺長,直直刺在頭頂,騎一輛黑色大摩托,威風凜凜,成天在野地里轉,黃昏時分,就見進財摩托車后座上吊著幾只野兔,風馳電掣駛過。不管碰上誰,他不理別人,別人也不理他。還有,村里大小事,進財一概不參與,時間長了,進財的怪就出了名。前幾年,進財的土槍叫公安收了,村里人正想看進財還怎么打兔,沒想到這個怪人又多了一樣興趣——養狗。還騎那輛大摩托,后座上站一只,懷里抱一只。進財養了狗,村里所有的狗都成了菜狗,按進財說法,就是宰了吃狗肉。進財的狗都有名堂,有牧羊犬,黑貝,這幾年還有藏獒,每只都有稀奇古怪的名字。剛開始,村里人還不知道進財養這么多狗做什么,進財的狗在村里咣咣叫,沒過幾天,大家都明白了,進財養狗還為攆兔,進財沒有土槍了,用狗攆。不攆兔時,進財的狗也不閑,聽說哪里有好狗,驅車幾百里趕去較量,像赴英雄會一樣。進財的狗咬架咬出了名,某次斗狗會還得過一回狀元。方圓幾十里都知道西馬村有個狗狀元。進財還倒販狗,聽說哪有好狗,不惜花大價錢買來,養些日子又賣出去。到后來,村里人發現,進財就憑著狗咬架,竟成了全村最富的人。

月巧說:我想問,前二十幾天,玉龍和你攆過兔嗎?

進財說:我想想,噢,攆過。

月巧問:他是不是帶著一支槍?

進財說:他那叫什么槍,和娃娃耍的一樣,哪能打兔?前幾年,我也有槍,槍筒有這么長,專門打兔用的,裝鐵砂,打出去散開一大片,只要看見兔,就沒跑。

月巧說:玉龍怎么能跟上你打兔,你不是用狗攆嘛。

進財說:玉龍死蔓瓜,纏著非跟我去,說是試試槍,騎一輛破摩托,哪能跟上我。進財拍拍他的大摩托。

月巧覺得進財口氣太大,他說的破摩托,一定是給她當陪嫁那輛,才剛買回來不到一個月。月巧又問:他打了幾槍?

進財說:打了兩槍,我不讓他再打,怕傷了我狗。一條狗幾千塊呢,他那支破槍能值幾個錢,我叫他趁早扔了。

月巧聽說過進財用狗攆兔,覺得他連說話渾身上下都向外冒野氣。進財攆兔,白天先看好野兔出沒處,晚上騎摩托出去,狗蹲在油箱上,大燈光柱雪亮,野地里,野兔被照射得發呆,摩托車引擎轟鳴,不等野兔反應過來,已沖到跟著,滋,一聲煞車,狗隨著前沖力,箭一樣沖上去,將野兔摁住。用這種辦法,進財一晚上能攆到十幾只野兔。第二天,剝了皮,送到鎮上飯店,一只能買三四十塊錢。

月巧還不放心,說:玉龍就打了兩槍嗎?

進財說:可不是,朝野兔打過兩槍,對了,還朝樹開了幾槍。

月巧說:后來呢?

進財說:后來,后來他那破摩托跟不上,就回去了。

月巧說:再沒打槍?

進財說:再沒打,黑燈瞎火,打什么?

月巧還想再問,進財跨上摩托,像要上套拉磨的驢一樣,把風鏡扣到眼睛上,打一聲口哨,喊:阿里!那條細腰狗跳上來,又一陣轟鳴,摩托車躥了出去。

女人還站在院里,盯著月巧看,冷冷問一句:有了。

月巧被人這樣看多了,再不臉紅,挺挺肚子,說:有了。

女人說:聽說玉龍過事那天晚上就跑沒影了,真真作孽,讓這么好個媳婦守空房。

月巧剛鼓起的勇氣,被女人一句話壓下去。

女人說:還沒過門,就讓男人上了身,可不就被看賤,侄媳婦,記著,咱女人先要把自個兒當事,才能讓男人把咱當事。男人把咱當事了,還用得著滿世界找,自有一根繩兒拴著,你不喊,他都會成天黏在身邊。

月巧被說得淚流滿面。女人說:別傷心,他要還把你當回事,過幾天就會回來。

月巧不知道是怎樣走出進財家門的,她想起了許多被遺棄的女人,后街那個得了失心瘋的婆娘,齊嶺莊那個看見男人就咯咯笑的女人,自個兒會不會也成那樣,像婆婆說的,想男人想瘋了。

10

月巧怕自己瘋了,把找玉龍的計劃放下來,再不看那本禮簿,再不去想那支槍,甚至連玉龍都想忘了,她不想還沒度過蜜月就把自個弄得凄凄哀哀,像個千里尋夫的孟姜女。先去娘家住了幾天,被媽絮叨得更難受,又回到那個空蕩蕩的新家。一個月過去,玉龍杳無音信,連一個電話、一個口信都沒有。月巧沒過一天蜜月,蜜月就在煎熬中結束了,她想再等等,可肚里的孩子不等,肚子也不等,一天一個樣,像決意讓她在西馬村人面前出丑。月巧再也不想挺著肚子在巷里走,連公婆家也很少去。進財老婆的話刺激了她,她不相信玉龍會這么無情無義,讓自己一過門就守活寡,讓孩子還沒出生就沒爸。

又是十多天過去,天漸涼,立秋了,夜晚院里蟲聲嘰嘰,白天墻外蟬聲聒噪,月巧再也在這座死寂的院里待不住了,一會兒埋頭痛哭,一會大罵玉龍無情無義,一會又擔心玉龍在外面挨餓受凍?;槎Y那天,玉龍穿的藏青色西服,還掛在衣架上,走時就穿件T恤,這會兒,不會冷得瑟瑟發抖吧。

月巧又走在西馬村通往桑泉鎮的路上,腳步再沒有做姑娘時那般輕盈,身子沉,腳步也沉,她本想騎上陪嫁過來的摩托車,想想肚里的孩子,決定還是步行。田野里的蘋果樹上,果實像她肚里的孩子一樣,在不斷脹大。天氣晴朗,空氣清新,在屋里關了幾十天,月巧覺得田野里的風是那么清爽。一陣摩托嚎叫聲從身后傳來,進財那輛大摩托帶起塵土,從身邊飛駛過去。進財老婆斜坐在后面,看見月巧,喊一聲:侄媳婦,進城啊。很快連人帶聲隨著摩托吼聲遠去。鎮里今天逢集,進財是帶老婆逛集去吧。玉龍要在,他們也會像進財兩口一樣琴瑟和諧。

進財的摩托車在遠處急剎車,老婆還坐在后面沒下來,朝月巧招手,月巧快走幾步,進財老婆說:你叔有話對你說。

進財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掏出個黃澄澄的東西,遞到月巧面前,說:那天我忘了,玉龍跟我打兔時,我撿了個子彈殼。

月巧接過來,握在手里細看,就覺得彈殼變成一把槍,被玉龍握在手里,朝自己打來。

進財兩口早走了,月巧竟沒有聽見轟鳴的摩托車聲。

桑泉鎮窄窄的街道上人流如潮,兩旁擺小攤的拼命把貨攤往街心靠,人便擠成疙瘩。月巧隨著人流,漫無目的地走,不覺得來到街南口的汽車站,幾輛大客車在人流中艱難挪動,一個背著票夾的女人站在車門下,招呼每一個經過的人上車。月巧胳膊被拉住,女人朝她喊:上車啦,馬上發車。也不問去哪,不由分說往車門里擁。月巧掙脫了女人,從客車旁走過,就看見了那個掛著“祥發貨運部”的鋪面。

鋪子里光線暗淡,摞滿紙箱,只留下一邊勉強能走過去的通道。有人在后面看電視,月巧喊一聲有人嗎。紙箱后面走出個女人,盯著月巧看,忽然,夸張地喊:喲,是你呀!

月巧也認出來,是給她做過一碗八寶醪糟的女人。一個多月沒見,這女人像變了個人,眼睛涂抹得和熊貓一樣,穿一件黑色吊帶衫,兩只雪白的乳房兔子樣往外探。她怎么會在這里,這不是河南老蔣的鋪子嗎?

女人問你找誰。月巧說我找老蔣。女人眼里露出戒備,問:你是誰,找老蔣做什么?

月巧說:我是西馬村玉龍媳婦。

女人眼里放出光,說:知道知道,你不是叫月巧嗎?我知道你找老蔣做什么,進來吧。

紙箱后面是一間臥室,一張床占去三分之一地方,靠窗擺兩張沙發,對面是電視柜。女人把月巧領進來,拉手上下看,說:不是才結婚嗎,肚子倒這么大了,五六個月了吧。

月巧笑笑,再看看屋里,就知道女人和老蔣是什么關系。女人又說,玉龍常和老蔣提起你,把你夸得一朵花似的,我早想見呢。

月巧說:咱不是見過嘛?

女人說:快別提那回事,頭一回見就吵架,也是緣分,我叫鳳玲,人家都叫我玲子,比你大幾歲。

月巧問:玲子姐,老蔣呢?

玲子說:月巧,你給我裝糊涂吧,現在老蔣還能在這里等著坐班房,早跑了。玉龍不是也跑了嗎?

月巧問:你怎么知道玉龍跑了?

玲子說: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們結婚那天,老蔣給玉龍打過電話,說賣給他槍的云南人叫抓了,說不定會追查到咱這里,叫玉龍小心。當晚,老蔣又給玉龍打過一次電話,接著就跑了,玉龍能不跑?

月巧想起那天玉龍騎在馬上接的那個電話,又想起晚上玉龍光身子在院里接的電話,頓時明白了,這兩個討厭的電話都是老蔣打的,是老蔣約了玉龍,禍根原來起自這間鋪子,打麻將在這間屋子,以槍抵債在這間屋子,老蔣給玉龍打電話也在這間屋子。月巧馬上對這間屋子有了厭惡,對玲子也產生厭惡,可她不想馬上離開,有些事她還沒弄明白。

月巧問:你見過那支槍嗎?

玲子說:見過,老蔣還帶我去寺后溝里打過野雞。說起打槍,玲子興奮起來,咯咯笑,胸前肉團顫巍巍,眉飛色舞,說:我們在溝里待了一天,老蔣槍法不準,只打到一只。

月巧問:那槍什么樣?

玲子描上去的眉往上挑,說:什么樣的呢,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小小的。

電視里正在播一部電視劇,一群警察雙手握槍,對著一個男人。玲子說:你看,就是這種。

畫面很快就閃過去,月巧看清了那種槍??偹阒雷層颀堄屑也荒軞w的槍是個什么樣,她把這種槍牢牢記在腦里。

月巧問:老蔣家在河南什么地方?

玲子說:老蔣不跟我說實話,好像在滑縣。

月巧問:你和老蔣過日子,難道沒去過他家。

玲子哈哈笑,說:月巧,你還在大地方待過,老蔣有老婆孩子,我怎么去?再說,我和老蔣在一起就行了,去他家干什么。

月巧問:老蔣比你大七八歲,你真喜歡老蔣?

玲子又笑,說:月巧你怎么回事,真不明白還是裝憨。

月巧說:真不明白,要是喜歡老蔣,和我一起去找,找到那支槍,老蔣就沒事了。

玲子說:我找他干什么,他有沒有事,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只是和他湊合,到晚上,還要去夜市擺攤,這么跟你說月巧,他過得好,我跟他就有關系,他過得不好,我跟他就一點關系也沒有。

月巧說:我明白了。

玲子說:明白了就好,你也別笑話我,要像我一樣,叫男人接二連三拋棄,就知道我玲子也不算壞女人。玲子說著,不停抹眼淚,臉上青一道紅一道。

有人走進了鋪子,帶著很響的腳步。玲子突然變了臉,朝外面喊:滾,我不想見你。

月巧不明白玲子在朝誰發火,東升走進來了??匆娫虑?,說:弟妹也在這里啊,還是打聽玉龍的事吧?

玲子站起來,指著門外,說:你走不走,你還想害多少人。

東升說:我害誰了?

玲子說:你要么回去取砍刀剁了我,要么現在就走。

東升尷尬地笑,說今天月巧在這里,我不和你計較,好好,我走我走。又對月巧說:玉龍的事我打聽到一點,回頭給你說。

東升走了,玲子渾身發抖,號啕大哭。月巧看著玲子想,又一個苦命女人。

玲子平靜下來,月巧問:你和東升怎么回事?

玲子說:我恨死這個人。

月巧問:他欺負過你。

玲子說:我差點嫁給東升,眼看都談婚論嫁,結果他變了卦。

月巧說:他不是有老婆嗎,前兩天還看見蘭子和他在家里。

玲子說:就因為蘭子,我們沒有過成。他不愛蘭子,卻要和蘭子過,愛我,卻不愿意和我過日子。我把什么都給了他,最后什么也沒得到,一氣之下,才跟了老蔣,現在連老蔣也跑了,月巧,你說,是我命苦,還是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月巧說:我看東升現在還喜歡你。

玲子說:喜歡有什么用,我們倆是有緣無分。東升說他當年娶蘭子時,曾經當著蘭子父母面斷指為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要算數。

11

月巧走進來時,大臉正趴在電腦前。月巧站對面,趁大臉沒察覺,大膽地看這個男人。大臉眼里的血絲更多,臉更黑,比一個月前見時有些小,卻更見棱角,更怕人。月巧從來不想見大臉,若不是玉龍惹這事,月巧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和大臉這種人打交道。

大臉轉過頭來,說:哎呀,我以為是小霞呢,月巧來了,有沒有玉龍消息?

月巧說:沒有。

大臉說:這段時間,我們全所都圍著這支槍轉,月巧,有什么線索你要及時報告。

月巧說:陳所長,你有槍嗎?

大臉又直直地瞪眼,你問這干啥?派出所長能沒有槍?

月巧說:把你的槍讓我看看?

大臉眼睛瞪得更直,你看槍干什么?

月巧說,你不是說要我提供線索嗎?

大臉從腰間拔出槍,放在桌上,說:你看。

月巧的眼睛也直了,那支槍锃亮锃亮,泛著金屬光澤,好像帶著雄性之氣,怪不得男人喜歡。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支真槍,生動真實,把她從對槍的朦朧虛幻狀態,一下子帶到現實??吹竭@支槍,她感覺發生在玉龍身上的槍案離她更近了。

月巧說:我能不能拿起來?

大臉更嚴肅,說:不能,你想說什么?

月巧說:玉龍贏的就是這種槍。

大臉說:你怎么知道,從哪得到的線索?

月巧不想把玲子也牽進來,說:反正我知道,交給你一樣東西。

月巧拿出了進財給的彈殼,說:你看看,這是玉龍那天打兔留下的。

大臉接過來仔細看一會,說:是進財給你的吧。這家伙,我們找過他許多次,他從沒有提過彈殼。

月巧說:他可能覺得這東西沒用。

大臉說:月巧,你很好,很好,有了這枚彈殼,就能確定槍型,離破案就近了一步?,F在能基本肯定,玉龍買賣的就是這種槍。大臉指指桌上自己的佩槍。

月巧說:我不管你們破不破案,我是為我自己。

大臉在屋里來回走,像磨道上的驢。桑泉派出所一共只有五個人,除去那個叫小霞的女孩干戶籍外,其實只有四個人。前兩天,元頭村發生一樁命案,親兒子與親老子一言不合,用刀捅了老子,派出所四個人天天輪流蹲守,忙得焦頭爛額。這樁槍案雖說報到縣局,但是每當什么地方發生槍案,大臉心里都吃緊,天天上網查,擔心這支槍不定什么時候響了。

月巧心里突突跳,知道他還有話說。大臉開口了:月巧,你和玉龍在北京打工,一定結識不少人,有沒有結下仇的,比如,老板有沒有拖欠工資,誰欺負過你,欺負過玉龍?

月巧說:在北京那地方,咱就是個農民工,人生地不熟,難免受人欺負,早都習慣了,別說咱,那些大學生、研究生還不一樣受人欺負。拖欠工資就更平常,到現在老板還欠我和玉龍一個月工資,還有兩個人的押金。

大臉突然急了,拍拍桌子,說:你怎么不早說,那個老板叫什么,是哪家公司的?

月巧也急了,說:你是說玉龍弄那支槍是為了到北京尋仇殺人?

大臉說:不是沒這種可能。

月巧說:可是玉龍又把槍賣了,你不是說他買賣槍支嗎,他要殺人尋仇,為啥又把槍賣了?

大臉說:幾個嫌疑人都沒有歸案,說玉龍把槍賣給陜西老關并沒有直接證據,在槍沒有找到之前,各種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月巧說:我不相信玉龍會去殺人,他不可能為幾千塊錢殺人,我一月工資才一千二百塊,玉龍比我還少,誰能為這點錢殺人。再說,玉龍知道我有了,再過兩三個月,他就當爸了,就是不為我想,也不會不為孩子想。

大臉說:我相信玉龍不會愚蠢到在妻子懷孕之際去殺人,但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重要的還是那支槍。知道嗎,月巧?

大臉朝電腦后面喊:小霞!

那個姑娘從電腦后面走過來。和大臉說了這么長時間話,月巧始終沒看見小霞。有了上次的經驗,月巧在小霞遞過來的筆錄上寫上名字,她知道,和大臉的談話結束了。在大臉面前,她感到有種壓抑,大臉的高子并不高,可她覺得好像一直在仰視。

12

兩個月零十天,玉龍還是沒有音信。

月巧和婆婆談崩了。她需要一筆錢,可是婆婆沒有,她不愿意去哥那里借,她覺得婆婆為兒子應該想辦法拿出一筆錢。

公公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煙霧籠罩了這位莊稼漢衰老的身軀。抽完一根,又點上,長長嘆口氣,像下了決心似的,對老婆說:就按巧說的辦,為了你娃。

婆婆靠在炕上,流淚抽泣,說:不行,剛過門就出這敗家點子,以后咱還過不過光景。

公公說:巧也是為玉龍好,你想想,要是玉龍真闖下大禍,咱就沒有這個兒子了,還過什么光景。

婆婆說:再過一個多月,蘋果就成熟了,到那時再賣,要多收入多少,老東西,你算過這賬嗎?

公公說:誰不會算這賬,可再等一個多月,你兒子會怎么樣?

看著公婆吵鬧,月巧后悔不該出這主意。她想起公婆在果園里一年的勞作,想起紅彤彤的蘋果成熟時公婆的喜悅。想開口說,不要斷園了??墒遣恍?,堅決不行。她需要這筆錢去救玉龍。

月巧給公婆出的主意并不高明,就是把果園斷給別人,先拿回一筆現錢。經營果園的人家不到萬般無奈,誰也不會這么做。所謂斷園,就是按現在蘋果長勢,參照上年價格,將整園蘋果作價賣給別人。這樣做買家也承擔很大風險,萬一今年價格低于去年,買家就賠了。因而把價格壓得很低。

公公耷著頭,滿臉沮喪,跑了一天,沒找到一個買家。月巧看得出,公公明白為兒子應該這么做,可心里根本接受不了,這等于是要割老漢肉。

可是月巧等不及了,大臉的話一遍遍在耳邊響,昨晚夢里,玉龍舉著一把和大臉佩槍一模一樣的槍,朝超市經理油亮的頭瞄著,一聲清脆的響聲,經理倒下,一群警察圍上來,亂槍響過,玉龍倒在血泊中。月巧驚叫著從噩夢中醒來。

月巧和公婆面面相覷,婆婆還在哭,已經沒力氣和月巧吵。才兩個多月,婆婆明顯老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刻薄,只會哭,一提起玉龍就哭。

沒想到東升找上門了。

東升搖搖晃晃進來,還是一臉匪氣,小胡子黑亮,似笑非笑,好像對什么都滿不在乎。月巧心里咯噔一下,怕他一張嘴就冒出什么壞消息。東升說:五叔,聽說你找人把果園往出斷,是玉龍的事要花錢吧?

公公低頭嘆氣。東升說:要用錢找你侄兒啊,叔,你不是不知道我和玉龍是什么關系——鐵哥們、好兄弟,古人講究為朋友兩肋插刀,現在兄弟有難,我幫這點小忙算什么?

公公根本就不想找東升幫忙,東升是小輩,做事從來帶江湖氣,大大咧咧,豪情萬丈,加上他天生一副壞人相,誰看了都害怕,他就是想做什么好事,也讓人覺得其中藏著什么陰謀。這樣的人情不敢欠,也欠不起。

東升并不在意,說:五叔,現在把果園斷出去,你真舍得。

婆婆說:眼看再有一個月多蘋果就熟了,這時候誰舍得斷園,這不是月巧去北京找玉龍,要用錢嗎?

東升說:這事我不幫,將來怎么見玉龍,月巧,那天見我怎么不說,你說,去一趟北京要多少錢。

月巧說:誰知道要待多少天,要順的話,一兩千就夠。

東升說:弟妹,你懷身子,不方便,聽我的,坐臥鋪,這年頭,一兩千塊夠做球個啥,是這,五千,一會我打發馬仔送來。

東升說完,又搖搖晃晃走了。公公把東升送出門,回來對月巧發脾氣:東升的錢你也敢花?

月巧說:怎么不敢花,咱是借他的,過一兩個月賣了蘋果就還。

13

隔了四個多月,月巧又來到了北京。

她沒有像東升說的那樣坐臥鋪,一夜硬座下來,剛下車就覺得腰疼,肚子像個招牌一樣,凸得夸張。她和玉龍在北京兩年五個月,待過三個地方,每個地方都要去。月巧算了一下,先從離開最遲的那家超市開始找。這家超市在東五環,月巧從西客站下車,先坐地鐵,又幾次倒車,穿越了北京城,再次下車就看見了熟悉的場景,畢竟才離開四個多月,這里變化不算太大。先是一個大商場,四個多月前離開時,玉龍曾在這里給她買過一件衣服,可能是馬上要回老家,也可能是臨近婚期,月巧當時高興得臉像花兒一樣綻放。衣服一百九十八塊,月巧從沒有穿過這么貴的衣服。玉龍看見月巧高興的樣子,說她是貧窮型大腦。意思是她喜歡消費,一消費就眉開眼笑。這是哪兒的話,錢雖然是玉龍花的,但月巧心疼了好長時間,一件衣服穿上脫下,試了好幾遍才下決心買。過了那家商場,接著是鞋店、西點店,還有一家化妝品店。越往前走,就越不像北京,有些像月巧家鄉的縣城。路旁綠化帶里的狗尾巴草、灰條長勢葳蕤,明顯好過里面的月季和冬青。要像公婆管果園那樣,早就拔得干干凈凈。街道旁有一片別墅區,月巧歇班時,曾和玉龍站在別墅前看,憧憬了老半天。月巧在這里待過半年,可始終不知道這條街叫什么名字,就懷疑這條新建的街道是不是還沒來得及起名字。

走到丁字路口往左轉,地面上貼著無數辦證廣告,花花綠綠的。路上奔著一輛紅色拉土卡車,轟鳴吼叫,絕塵而去。望著川流不息的汽車,月巧拐進了一條小街,再往前走,感覺北京和桑泉鎮差不多了,幾個男人圍在一起搓麻將,巷子旁拉了根鐵絲,晾著各色的衣服,有內衣內褲,連胸罩也晃晃蕩蕩在上面招搖。有人端著碗,蹲在地上吃飯,幾個孩童呆呆站著看。沒人認識月巧,月巧也不認識一個人,挺著肚子只顧往前走。接著,看到的北京和西馬村沒什么兩樣,哪兒的鄉村都一樣,貴為首都的鄉村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兩只蘆花公雞氣宇軒昂地巡視著領地,在垃圾堆里尋食的幾只母雞咯咯叫,一只黃狗一溜煙小跑過來,汪汪叫。月巧走進了一家院里,女房東還認識她,問,月巧又來上班呀。月巧說:我來找二鳳,她在嗎?

房東說在在剛回來,正吃飯呢。

二鳳是陜西渭南人,與月巧合租過房子,好得像親姐妹一樣。爬上逼仄的樓梯,過道還是老樣子,光線晦暗,蜂窩煤排成隊列,占據了一半樓道,各種紙箱又占據一部分空間,就難以下腳。一種熟悉的氣味撲過來,月巧隱隱頭暈惡心。不知這是妊娠反應,還是在村里享受了幾個月新鮮空氣,受不了這種氣味。沒走進門就聽見二鳳咯咯笑,接著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月巧站在門前,屋里兩個人正端碗吃飯,二鳳問:誰呀?馬上又驚訝:月巧啊,你不是回去結婚生孩子了嗎,快進來。月巧坐下,看清那個男的是二鳳男朋友,叫梁柱,以前在建筑工地當小工,和二風一個村的??礃幼觾蓚€人住到一起了。

二鳳問:什么時候來的?

月巧說:坐了一夜火車,剛下車就過來了。

二鳳說:先吃飯。

月巧說:吃過了,不想吃。

二鳳說:你怎么來了,大頭經理這幾天正打聽你和玉龍呢。

月巧說:打聽我們什么?

二鳳說:問你和玉龍有沒有來過,如果看見你們來了,馬上向他報告。

月巧說:我們來了關他什么事,早就不在這里干了。

二鳳說:好事,大頭說,還欠你們一個月工資,還有押金,說你們來了,去會計那里領。

月巧說:大頭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為這一個月工資和押金,我和玉龍要過好幾次,都吵翻臉了,到回去時還沒要下。

二鳳說:我也弄不清,突然像變了個人,把以前欠員工的工資全發了。

二鳳很快扒完了飯。說:現在梁柱也在超市打工,玉龍走了,我求大頭,讓梁柱頂玉龍,當了保安。

月巧問:這些天,你看見過玉龍嗎?

二鳳說:你們不是剛結婚嗎,倒向我問玉龍?

月巧說:我也有兩個月沒見過玉龍。

二鳳說:你們鬧別扭了。不是才結婚嗎,看你這樣子,有五六個月了吧,玉龍是怎么回事。

月巧眼睛紅紅的,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二鳳說:我先上班了,大頭可兇呢,遲一會都扣工資,你坐了一夜車,先在我這里歇歇,等我回來咱姐妹好好聊。

兩個人說話時,梁柱始終沒插一句話。臨走時,望月巧一眼,目光怪怪的。

月巧和衣躺在二鳳的床上,很快睡著了。玉龍又出現在眼前,手里拿著那支槍,還在朝大頭經理瞄。有人推搡她,眼開眼坐起來,就見床邊站著幾個人,有穿保安制服的梁柱,還有一位中年女人,頭發高盤,精明干練,另一位穿警服,看著眼熟,對了,是這里的片警小汪,辦暫住證時曾見過幾回。

梁柱說:這是陳會計,聽說你來了,專門過來送你和玉龍的工資。

月巧沒聽懂梁柱說什么,她根本沒想到工資,她來這里的目的是找人,找自己失蹤了兩個多月的男人。離開北京后,那筆工資從就沒打算要。

陳會計說:幾個月前公司資金周轉出現一點問題,沒能及時給你們發工資,劉總讓我過來先向你和玉龍道個歉。

陳會計拿出工資單,說你是連同玉龍的一起領,還只領自己的。月巧想了想,說一起領吧,我這次來借了別人錢,回去要還。

月巧拿到了工資和押金,還想不明白怎么回事。當時她是被辭退的,理由是她懷有身孕,不再適合在超市里干,和公司資金周轉沒一點關系。玉龍是見月巧被辭退,自己辭職的,也與資金周圍沒關系。為討要這一月工資和押金,玉龍曾攔住大頭經理的車,大吵大鬧了一回,最后被保安拖開?;厝ズ筮€給大頭經理打過幾次電話,一直沒有結果,這回怎么還沒等要就送上門呢?忽然想起她無意中對大臉所長說過的話,想起大臉所長聽到她話后驚駭的表情,多少明白了其中緣由。

拿到了久討不還的錢,月巧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慢騰騰收好,陳會計說:劉總本來要親自來向你道歉,臨時有事來不了,我代表了。這樣,既然來了,就在北京好好逛逛,讓二鳳陪你。我先走了,小汪還有事和你說。

和陳會計說話時,月巧一直心不在焉,小汪那身筆挺的警服不時刺一下她的神經,仿佛還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等著她。直到陳會計走后,月巧陡然明白了,小汪才是讓她心里發毛的原因,不等小汪說話,她已能猜出幾分。

小汪沒開口就帶著幾分威嚴,說起話來倒隨和,說:劉月巧,來北京準備待幾天?

月巧說不一定。小汪又問來做什么。月巧說找玉龍。小汪問:你和翟玉龍結婚了嗎,是不是翟玉龍的合法妻子。

月巧說:這還能有假,我們披紅戴花敲鑼打鼓辦的喜事,還騎了馬。

小汪說:我是說你們有沒有領結婚證,帶沒帶來?

月巧來北京是找丈夫的,出門前專門帶了結婚證。從包里翻出來,遞給過去。小汪翻開看了看,問:你能肯定翟玉龍要來北京嗎?

月巧說:不能肯定,我怕他來北京,就來找他了。

小汪問:為什么怕他來北京。

月巧說:怕他闖禍。

小汪問:離開這里后,你還準備去哪找翟玉龍?

月巧說:玉龍還在五棵松、公主墳那邊干過,有幾個熟人,我想過去看看。

小汪說:如果你去那兩個地方,只是找翟玉龍,就沒必要去了,我們已經調查過,翟玉龍沒有來過,你去了也不可能找見。

月巧一下感到事情弄大了,大到難以想象的地步。沒來北京前,月巧只知道玉龍犯了法,卻只把這件事和桑泉鎮派出所的大臉所長聯系在一起,要逮玉龍的就是大臉,大臉說玉龍犯了法,玉龍就犯法,大臉說玉龍沒事,玉龍就能回家和她團聚,現在連北京的小汪都知道,事情可不就大了嘛。

小汪說:這樣,劉月巧,你把翟玉龍在北京的親戚、朋友、熟人名單寫下來,就可以回去了。你放心,我們不可能讓翟玉龍在北京闖禍,北京是他想闖禍就能闖的地方嗎?

月巧寫下了幾個人名,說:我還想去一下五棵松。

小汪說:沒必要,如果沒別的事,就乘今晚去山西的火車回去。小汪說這話時,忽然顯示出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月巧心里一顫,不再說什么。

小汪回頭對梁柱說:你和二鳳負責把她送上車,回來向我報告。梁柱說是。

月巧在北京待了不到十二個小時,借東升的五千塊錢只花了三百多,又坐上了回家的火車。月巧覺得自己是被遣返回家的,對玉龍又氣又恨。

14

月巧又夢見玉龍了,這一回夢里的玉龍充滿了愛意,沉沉壓在身上,發狂地喊她的名字。正陶醉在幸福中,突然一聲槍響,玉龍歪倒在一旁,月巧驚出一身冷汗,醒來后,伏在床上,又是一場痛哭。

月巧決定先還了借東升的錢。

屋里仍有幾個人打麻將,牌聲嘩啦,烏煙瘴氣。以前,月巧沒事時也和人打打麻將,有點小輸贏,自從玉龍出了事,一看見打麻將的人,就覺得厭惡,聽不得洗牌聲。東升也在牌桌上,見月巧進來,說月巧來了,先等一下,這牌馬上和了。說著摸上一張牌,啪摔在桌上,大喊自摸,清錢清錢。

月巧走進里屋,蘭子還靠在床上,好像從上次見過后,就沒動過。見月巧進來,抬了下眼皮,月巧就覺得陰森森,一股怨氣溢滿屋子。

東升進來了,帶來一股強悍之氣,將蘭子的怨氣沖得干干凈凈。東升好像還沉浸在牌場上,咋咋呼呼,朝屋外的幾個人喊:就不信把幾個狗日的腿打不斷。

月巧拿出錢,說:我來還你的錢。

東升說:怎么,我的錢不干凈,不想用,你不去北京找東升啦?

月巧說:回來了。

東升說:這么快,找到玉龍了。

月巧說:沒有。

東升說:那哪來的錢。

月巧說:你別管,反正不是偷的,你數數,這是五千塊。

東升接過了錢,隨手扔給蘭子,好像想起什么事,說:我有個馬仔,說他前幾天看見過陜西老關。接著朝外面喊:豹子,你來。

光頭年輕人應聲進來,說:東——哥,什么事?

東升說:你說在哪看見過陜西老關。

豹子說:東哥,都是十多天以前的事,那天你不是——是讓我去運城辦事嗎,回來時,我和老關就坐在一輛車上,老關到鎮上沒下。

東升說:是哪的車,開到哪?

豹子說:開往魏王渡的車,路,路過桑泉鎮。

東升一拍腦袋,說:光說老關是陜西人,隔一條黃河,還以為離十萬八千里,就忘了那狗日的其實就在河對面大王鎮,我還去過他家喝過一回酒呢。

月巧問:老關是做什么的?

東升說:打麻將,逛女人,在街頭混,有好事就擄一把。

月巧問:那他買槍做什么?

東升說:你想啊,長期在外面混怎么能不得罪人,狗日的說不定逛了不該逛的女人,讓人家男人盯上了,弄支槍防身。

月巧問:玉龍知道老關家住哪嗎?

東升說:我和他說過,你擔心玉龍去找老關?

月巧不吭聲,她擔心的是那支槍。老關既是個痞子,不定什么時候會惹是生非,真和人打起來,那支槍可就響了。又想,玉龍若去找老關,能有好嗎。這么一想,月巧眼前就冒金星。

月巧說:你知道玉龍多少錢把槍賣給老關嗎?

東升說:這我知道,兩千。弟妹,你別怪我說話不好聽,玉龍就倒霉在太貪財,那天晚上打麻將贏了兩千,按說不少了,還貪心不足又讓老蔣用槍頂賬,一賣,又是兩千,一晚上等于贏了四千。這不就闖下禍了。

月巧說:我想去陜西,找老關把那支槍要回來。

東升大驚失色,說:月巧,不是我說你,就任憑你,能從老關手里把槍要回來嗎?我聽說派出所大臉去那邊找老關不是一回兩回了,連老關面都沒見。

月巧說:大臉要不回來,不一定我就要不回來。

東升說:你比大臉本事還大?知道嗎,老關那狗日的可是個翻臉不認人的主。

月巧說:我和他無冤無仇,就要那支槍,那支槍要回來,他沒事,玉龍也沒事,大臉就不再找他了。

東升說:你這么說倒對。

月巧說:你去過老關家,我想讓你帶我去。

東升一愣,說:上回老關來咱鎮上,我得罪過那家伙,打掉他兩顆牙,那家伙黑著呢,手里又有槍,到了他地盤還不把我活剝了。玉龍也是,偏把槍賣給老關,弄得我都天天提心吊膽。

月巧頓時明白,東升天天弄這么一班人在家里,有防老關的意思,又不便戳破,說:你是怕他吧,那好,我一個人去,只要他還活著,我就不信找不著他。

東升想了想,說:這么說,我還非去不可,我東升在道上也算個人物,難道還不如你個女人。

東升說得痛快,月巧隱隱感到東升身后蘭子幽怨的眼神飄過來,一男一女出遠門,蘭子肯定接受不了,現在顧不了那么多了。

月巧說:蘭子,讓東升把我領到后就回來,就一兩天,你放心,不會有什么事。

蘭子說:我怎么能管得了人家,再說他就是不跟你去又能做什么正經事,還不是成天喝酒打麻將,惹是生非。

蘭子這么說,月巧感受到一種心靈上的相通,也許只有兩個苦命女人之間才能這樣相互理解,這么想著,再看蘭子好像也不再那么冷冰冰,板著一張苦瓜臉,有了親切。

15

魏王渡離西馬村六十里,每天只有一班車,早晨發車,途經桑泉鎮至運城,下午返回。說是到魏王渡,其實到魏王寨就停了,離渡口還有五六里。月巧和東升下車時,太陽已經斜掛在天上。兩個人沿通往渡口的小路往下走,路好像往溝壑里鉆,腳下到處是被雨水沖刷的溝槽,坡很陡,身體便往前催。月巧打小生活在平原,從沒有走過這種路,加上身子沉,走得跌跌撞撞。東升想過來扶一把,月巧說:我能行。

東升說:別怕,我東升可沒你想得那么壞。

月巧笑,說:誰說你壞,是你先沒把自個當好人。

東升說:有的女人讓人一看,就往邪處想,有的女人,讓人看見覺得神圣,不敢起邪念,你就這樣,和蘭子、鳳玲不一樣。

月巧說:我有那么好嗎?

東升看一眼月巧,只是笑。溝里一個人也沒有,只剩下兩個人的腳步聲了。兩面崖畔,酸棗紅得像瑪瑙一樣,月巧摘幾顆放在嘴里嚼,酸得愜意。轉過一道彎,黃河敞敞亮亮出現在崖下,太陽高懸在對面崖頭,河水流光溢彩,一條船無聲游動,在水汽霧靄中,帶出幾分神秘。月巧心想,黃河是這樣??!雖然生在離黃河才六十里的地方,月巧還是第一次看見黃河,心境便開闊起來,多少天積郁在心里的煩惱好像暫時被黃河趕走。

一會兒,再拐一道彎,黃河看不見了。連綿的溝崖,皴皺的黃土,又帶來荒涼的感覺,東升走在前面,好像有意和月巧拉開距離,又好像用這種方式在看月巧,等走遠了,干脆站住,回過頭來,盯著月巧看,眼里卻沒有絲毫邪意。

月巧突然想起了什么,說:東升,我問你一件事。

東升說:還是玉龍的事吧?

月巧說:你知道他前一陣子為啥天天夜里睡磚垛上?

東升哈哈笑,說:這事滿村人都知道,就你蒙鼓里。為啥,還不是為那支槍,他其實老早就知道弄支槍肯定犯事。

月巧問:這和睡磚垛有啥關系?

東升說:玉龍心慌,有天聽見汽車路上警車叫,以為是逮他的,光身子就上了磚垛,在上面一晚上沒敢下來,從此,天天睡上面,直到你們結婚。

月巧嘆口氣,心又跑到玉龍身上,剛有的好心情立刻沒有了。

河邊即是渡口,河邊看河,更覺出黃河的豪放,望著涌動的河水,月巧想,這黃河就像個男人,不知經歷了多少磨難才走到這里。

流水聲遮掩了所有聲音,黃河就是河邊的一切,月巧一下子感到自己異常渺小。幾條渡船晃晃蕩蕩漂浮在岸邊,船頭一面小旗在河風中徒然飄拂,看不到人,也沒有人來,月巧和東升站在河邊,愣愣地望著河水,又回過頭來望剛剛走過的那條小路。

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個船工,袒露脊梁,褲腿高挽,晃著古銅一樣顏色的身子,站在月巧身邊,問:要過河嗎?

月巧說:不過河在這里干啥?

船工說:也不一定,有人就專門來河邊看看,又回去。我看你倆不像河沿子人才這么問。

東升說:還不開船嗎?

船工說:再等等,光你兩個過一趟太虧。

船工說完,又不知去了哪。河那面也有兩個人,也是一男一女,伸直身子朝這邊望。隔著一條黃河,對面的蘆葦就成了一道綠色背景,霧嵐繚繞,帶著幾分神秘。兩個人身邊,停著兩個花轎一樣的東西,盯著望了一會,看清是兩輛車,打扮成花轎一樣的騾車。那一男一女是兩口子吧,不時交談幾句,很親熱的樣子。

東升也不見了。河邊就剩下月巧孤零零地站著。月巧并不著急,一會兒,就見東升與那位船工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勾肩搭背,儼然是一對好兄弟了。

走到跟前,船工盯著月巧上下望,臉拉下來,說:兄弟,不行不行,你媳婦是大肚子。

東升說:你載人,管我媳婦大肚子什么事。

船工說:兄弟,你不懂,河里行船有講究,不載大肚子女人,晦氣。

月巧說:大肚子女人就晦氣,你不是大肚子女人生的。

船工說:好妹子哩,別怪我,這是老輩傳下的規矩。

月巧說:都什么年代了,還講這規矩。

船工說:是哩,按說這多年用機船,一般不講究,可是妹子,今天水大,我左眼皮跳,就不能不講究。

月巧說:照你這么說,我今天過不了河了。

船工說:也不是不能過。

月巧問:怎么個說法?

船工指著東升說:他,十塊,你二十。

月巧說:就講究個錢嘛。

船工說:多要你的錢我也得不到,祭河神。

東升已將錢塞到船工手里,說:不說那么多,快開船,我們還有事。

船工接了錢,說再等等,我去叫人。又消失在那條溝里。不一會,就見與另一個船工扛一根長長的篙竿走過來。跳到船上,從腰間摸出一瓶酒,打開瓶蓋,將酒徐徐倒進河里,嘴里念念有詞,又雙手合攏揖了幾揖。月巧想,這大概就是祭河,莫非自己這么不吉利。心里就泛出一絲淡淡哀愁。

另一位船工身體急劇晃動,臉憋得通紅,呼哧呼哧攪動蹲在船尾一身油污的柴油機,嗵嗵嗵,一股黑煙噴薄在河面上,這邊的船工雙手握篙竿,一端死死抵住河岸,一端抵在腰窩,船頭便朝河中間靠,先順流而下,斜刺通過主流,又逆流而上,船頭破開流水,蕩起巨大水花。月巧一直站在船頭,看船工把篙竿往水中刺,試探河流深淺,又把漂來的水草豁開。漸漸,對岸的蘆葦就搖晃著白白的纓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還有那一男一女,都伸長脖子朝船上望,身旁的騾子在悠閑啃草。船還在往河岸靠,船頭的漢子還在一下一下將篙竿往水里刺,忽然朝船尾握方向盤的漢子大聲喊:怕不行了。船尾漢子大聲回應:再靠靠。兩個人的聲音就在河風中飄散開來。船底咯一聲,像碰到什么,船尾又淌出一陣黑煙,這邊船工說:不行了。柴油機像快咽氣一樣,噎了幾噎,便停下。船上突然靜了,流水聲又響起。

船頭漢子走到東升面前,說:不行了,擱淺。

東升說:那咋辦?

漢子說:下水。

東升說:下水,蹚過去嗎,離岸邊還這么遠?

漢子說:我就說拉大肚子女人不吉利,祭了河,還不管用。

東升突然發火,說:屁,告訴你,不把我倆拉過去,和你沒完。

漢子說:別橫,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還輪不著你橫。

東升朝漢子瞪圓了眼,還要吵鬧。

月巧攔住東升,對漢子說:可你收了錢,總該把人拉過去。

漢子說:妹子,不是我不渡,你剛才也聽見,船擱淺了,怎么渡?

月巧說:可我要過河。月巧說完,覺得自己的聲音隨河水流去,耳畔又只有嘩嘩水聲。

漢子說:兩個辦法,一是自己下水蹚過去,另一種辦法是讓人背過去。

月巧說:我身子不方便,不能下水,你說讓人背過去,誰背?

漢子說:當然先是你男人背,他要不愿意背,也可以雇人。妹子,你沒聽說過吧,黃河里自古就有背河這個行當,就是由我們這些船工把客人背過去,聽老輩人說,當年西太后還讓人背過呢。

月巧說:他不是我男人,我也不想讓你們背。

漢子說:我看也不需要,這河水看似浩大,其實很淺。

漢子用篙竿往水里刺幾下,又說:你看,還不到膝蓋,這季節水還不涼,下到水里,走幾步就過去了,河邊女人經常這么走。

月巧對東升說:咱蹚過去。

東升說:你挺個大肚子,能行嗎?

月巧說:你能行,我就能行。

漢子對東升說:你先下去,在下面招呼她。

東升脫了鞋,挽起褲腿,將鞋放進包內,撲通一聲,跳進水里。漢子朝月巧遞過來一根棍,說抓住。月巧抓著棍也下到河里,果然不太涼。河水流動,像有無數小蟲子在腿肚子周圍游。漢子又把棍遞給東升,說:用棍在前面探路,水淹到大腿,就不敢再往前走。

東升持棍探路,小心前行,月巧一手扯著東升背后的包,一手提著鞋,兩個人像過地雷陣一樣,腳下黏黏的,倒不滑,反倒聽不見流水聲。走在水里,才感覺到河面其實很寬闊,仿佛無邊無際,走一會,月巧就覺得被河水包圍了,眼前全是涌動的河水,好像永遠蹚不出去,接著河水轉起來,成一個巨大漩渦,自己和東升給轉到漩渦底,又轉上來,浮在河水上面飄。忙喊東升停下來。船上的漢子還在望著他們,大喊:別老看水,朝遠處望就不暈水。

月巧按漢子的話朝遠處望,河水不轉了,自己又實實在在站在河水里。河水還在緩緩流,河岸上,蘆葦隨風晃動起伏,若綠色波濤,幾只白色大鳥上下翻飛,漸漸隱在天際。又覺得河里的風很大,一種貼著浩渺水面的風,像要把自己吹透??斓桨哆吜?,河邊的男人喊:把棍子遞上來。東升遞上棍子,男人一使勁,將東升先拽上去。又將月巧拽上去,兩個人就都站在河岸上。

那邊,船頭漢子也跳到水里,用后背死勁扛船,船尾又是一陣黑煙,渡船動了,躉個彎,朝河對面駛去。

河邊停的果真是兩輛騾車,都裝飾得像花轎一樣,紅絲絨頂,四周有黃色流蘇。趕車的像兩口子,都被河邊的風吹得皮膚粗糙,臉色黧黑。男人對東升說:坐車嗎?看你媳婦身子不方便,這河灘路長著呢。

月巧問:有多長?

男人說:十幾里,在葦子里蹚,坑坑洼洼,不好走。

月巧問:多少錢一位?

男人說:十塊一位,坐我這車,也是觀光呢,一路有蓮池、蘆葦,風景好呢。

東升說:我們可不是來觀光的。

月巧向東升說:坐吧,從那邊走下來,我腿都走腫了。

兩個人坐上車,男人朝女人喊,都回吧,怕再沒人過河了。

女人說:回。

騾車鉆進了蘆葦中。路確實不好走,像從蘆葦叢中硬劈出一道縫,風吹來,這道縫一開一合,騾車擦著蘆葦,葦纓拂人面。路面上不時滲出水,大晴天的也泥濘不堪。騾車顛顛晃晃,月巧捂住肚子,喊:掌柜的,慢點。

男人停住車,扔過來一個墊子,說:你坐到車廂底,雙手抓緊。

月巧面朝后坐好,就看見女人趕著另一輛車跟在后面,不由得羨慕起這對夫妻,在河灘接送客人固然辛苦,可人家到底是兩口子天天在一起,形影不離,哪像自己,結婚頭一天晚上,男人就不見了。

16

沿河堤走進大王鎮,黃河就看不見了。已是日落時分,街道上稀稀落落走過幾個人,都很悠閑的樣子。鎮子不大,站在十字口,能看到盡頭。街邊擺著各種小吃攤,月巧看看,與河那邊沒什么兩樣。對東升說:咱先吃了飯再說。東升說我早餓了。

月巧要一碗米皮,東升要一碗羊肉泡。兩碗飯,要兩個攤做,米皮攤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羊肉泡攤主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兩個攤挨在一起,兩位攤主一邊做飯,一邊聊,還不忘招呼客人,很隨意的樣子。月巧又有了傷感,和東升面對面剛在矮桌前落座,女人問:你兩口是來旅游的吧?

月巧說:這地方有啥景點?

女攤主說:多了,黃河濕地,處女泉,神泉,穆公廟,到旺季,人一撥接一撥來呢。

月巧看女人面善,就想打聽老關。東升搶了話頭,問:這地方有農家樂吧?

女攤主說:有,有,可貴呢,不如住家戶。

一個女人走來,帶著渾身疲倦,坐在月巧身旁,好像與女攤主很熟,問:今個生意還好吧?

女攤主說:這還叫生意,比要飯強不了多少。

女人說:總比俺下苦強,修一天路,累死累活,才掙三十塊。

女攤主說:這兩個客人想找地方住,你家不是有空房嗎?

女人對月巧說:妹子,是你住嗎,俺家可干凈哩,又便宜,包吃住,一天才三十五塊。

月巧沒想到會這么便宜,又見女人渾身收拾得整齊,長得也端正,料想家里不會錯,正要答應住下,卻見東升在對面擠眼,便轉了話頭,說:我倆還想回去呢。

女人說:太陽都落山,你們過不了河。

東升接過話頭,說:不要緊,我和艄公說好了,打個電話船就過來接我們。

女人有些失望,呼呼扒完米皮,走進街旁的一條巷子。

吃完飯,已是日暮時分,和東升走在街上,看過往的人,月巧并沒有生疏的感覺。拐進一條巷,越往里走,房屋越矮,炊煙味越濃,各家都門戶敞開,一個女人站在門前張望,見兩人過來,瞪著眼目送了很遠。月巧想,這女人莫非又把她和東升看成一對夫妻吧。一個大肚子女人,一個年齡相當的男人,相伴而行,不是夫妻是什么。這么想著,月巧就覺得怪怪的,不由放慢腳步,和東升拉開距離。東升又回過頭來,倒著走,直直地望她。

月巧說:為啥不住剛剛那女人家。

東升說:還是住農家樂好,干凈,安全。

月巧說:老關家就在這鎮上嗎?

東升說:再走一截,過了那面的橋就是。

已經出了大王鎮,暮色中,一座小橋就在前面,橋頭站著幾個人,東升停住腳步。說:把你領到這里,我就不過去了。過了橋,右手第二家就是老關家。

月巧說:你這么怕老關???

東升說:這是老關的地盤,讓他知道我在他地盤上,可不是鬧著玩的。強龍不壓地頭蛇,要是在咱鎮上,看我不收拾他。不過我敢來,就不怕他,我帶著家伙呢。

東升說著,手探進包里,拉出個報紙包著的東西,怕是他那柄砍刀吧。月巧頓時感到害怕,這人怎么整天就想著和人打架呢,早知道這樣就不該讓他來,真和老關打起來,不定惹出多大亂子,現在他不去倒好。

月巧說:那我一個人去,你呢?

東升從包里摸出個手機,遞給月巧,說:給你帶了個手機,我先找個農家樂住下,一會兒聯系。

月巧接過手機,看一眼東升,朝那邊走過去。她沒想到東升這么膽小,這么怕老關,平時的狂勁都哪去了,看來不過是個窩里橫。但她并沒有因此看不起東升,想,男人還是要有個怕頭,不然,會像玉龍那樣闖禍。

東升沒有馬上離開,看月巧挺著肚子,緩緩朝橋頭走去。天完全黑了,漸漸看不見身影。東升回頭朝鎮里走,感覺自己的腳步很響,心想,這女人憨膽大呢。

東升確實怕老關,那家伙也是個玩命的主,上回在桑泉鎮,若不是人多,誰掉兩顆牙還不一定。

東升在農家樂要了一間客房,果然貴,包房一夜80元。走了多半天路,累得腰酸腿疼,顧不得洗,先躺下來伸伸腰,又想月巧,這女人挺個肚子也走一天,能不累,哪來這么大勁。

手機突然響起,一條短信,月巧發來的:我住老關家。明天你先回去,別管我。手機回去還。

17

月巧經過時,那幾個人還在橋上站著,竟是幾位老頭老太太??匆娫虑赏χ亲舆^來,都慈眉善目地笑,一個老太太還說:這是誰家媳婦,快坐了吧。

月巧朝老太太一笑,還早呢。

老關家并沒有想象中的高門大宅,比一般家還破點。門大開,月巧走進去,院里一條狗汪汪向前撲,項上鐵鏈嘩嘩響。黑黢黢的院里燈一亮,走出個女人,問:誰呢?

月巧認得出,這女人就是在飯攤想租房給她的。覺得奇怪,老關怎么會有這么好的媳婦。女人看見月巧也一愣,說:是你呀,怎么找來的,不是說不想住嗎?

月巧說:我找關景明。月巧聽東升說過,老關叫景明。

女人朝月巧上下看,問:你是誰?又冷冷說:不是老關在河東風流,留下孽種,找上門來吧。

月巧被說得發窘,說:是別的事。

女人說:那就是討債的,要錢找老關去,他跑了。

月巧說:也不是,大姐,先讓我坐會,跑了一天,腳都腫了。

女人說:進來吧。

跟女人進了屋,覺得更不像老關家,迎面一件暗紅色老式柜子,大炕占了房間一半,一張老式桌上放著插屏鏡,連一張沙發也沒有,倒真像女人說的干凈,桌子、柜子都一塵不染。在炕沿上坐了,女人倒杯水放在桌上。月巧說,我男人賣給老關一支槍,派出所追得緊,我是來找槍的。

女人眼圈就紅了,說:老關跑了。

聽女人這么說,月巧心里輕松許多,又不放心,問:槍還在他手里嗎?

女人說:不知道,兩個月前,河東有個年輕人也找過他要槍,兩人吵了一架,差點打起來。

月巧嗵嗵心跳,問:年輕人長什么樣?

女人說:白白凈凈,高個,左眼角有顆痣。

月巧眼淚下來了,找了一個多月,總算有玉龍消息了,突然想放聲哭,好一陣哽咽后,說:那是我男人。

女人說:你兩口都找槍?

月巧忍住抽泣,將新婚當晚玉龍失蹤的事說了一遍,又將大臉的話說一遍。女人說:妹子,你比我還命苦。

月巧說:姐,剛在街上,你不是說家里有空房嗎,我今晚就住你這,行嗎?

女人說:妹子,快別這么說,你是客人,老關跑了,孩子在西安上學,家里再沒有別人,咱倆就睡這炕上。

月巧給東升發了短信。又向女人問起玉龍找老關的事。

女人叫惠珍。從惠珍嘴里,月巧知道玉龍新婚之夜離開后,哪也沒去,直接渡過黃河找老關。

那天玉龍站在老關院里時,也已日暮時分,直接闖進屋里,大喊要找老關。女人冷冷說老關死了,要找到地下找。玉龍說我不信我不信,今天我非要找到老關。女人說要錢沒有,要命你也拿不走,我還是倆孩子媽。玉龍掏出一沓錢,在手里狠狠拍,說我不是要錢的,是給老關送錢的,你給我說老關去哪了,什么時候回來。女人說老關出去都一個多月了,我還想找老關呢。玉龍就抱著頭嗚嗚哭,說嫂子我求你,給我說老關去哪了,我有急事。

月巧能想象出玉龍當時的心情,他一定是想早早把事情了結,好回去過新婚生活。月巧今天來,也帶了從北京討回的錢,心想老關就是再厲害,用翻倍的價格,總能從老關手里贖回那支槍吧。

夜深了,河西的夜晚好像比河東更寧靜。

兩個女人平躺在炕上,惠珍說:你說你男人叫玉龍吧,玉龍沒說他是新婚之夜就跑出來找槍,放著這么好的媳婦在家里守空房,妹子,我現在才知道他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他是怕對不起你。

月巧問:后來呢。

惠珍說:玉龍好像也很害怕,躲躲閃閃,不敢見人。

月巧說:那邊派出所逮他呢。

惠珍說:我沒見過這么倔強的人,我們這里不是有旅游景點嗎,有些客人喜歡住到家戶,說是體驗農家生活。玉龍先住到村北頭老惠家,住了幾天,又挪到老梁家,前后換了四五家。天天深夜到我家門前轉,夜靜時,一聽見狗叫,我就知道玉龍又來了。我看這小伙人不差,就由他轉,也不害怕。村里人都知道有個河東小伙天天夜晚在我門前轉,都以為是討債的,沒有人奇怪。等了一個多月,他真把老關給等回來了。

老關欠一屁股債,不想見人,白天不愿意回來,那天晚上一回來,就讓玉龍堵住。兩人吵了半夜,老關把槍都頂在玉龍頭上,又收回來,說我買這槍不是打你的,要不你小命早就沒了。玉龍說我給你多兩倍,不,多三倍的錢把槍贖回行不行。老關說不行,等我辦完事,一分錢不要,你喜歡就拿去……

女人發出輕輕鼾聲。月巧知道惠珍干一天活累了,不忍叫醒她。瞪眼望著頂棚,翻來覆去,迷迷糊糊睡去。

18

月巧睜開眼,天已大亮,炕另一邊已經沒有了女人。桌上一張從作業本撕下的紙上寫:早飯在鍋里,午飯自個做,出去鎖門,鑰匙放門下。

吃完飯,月巧走出家門。昨晚經過的橋頭,仍坐著幾個老人,身旁都放著帶殼的棉花,顫巍巍把白色花絨拉得很長,從殼里剝出來。橋下是條大渠,黃色渠水緩緩流。月巧沿著渠畔走,隔一段,又是一座橋,同樣有幾位剝棉花的老人。兩座橋像村子的哨卡,村后是一座高峻的土崖,看來要進村子,只能通過這兩座橋。月巧明白,沿著這條渠一直往前走,前面就是黃河,只是不知道有多遠。河東也有一條這樣的水渠,天旱時節把黃河水抽上去,河水就從渠中流來,最后流進莊稼地。月巧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見遠處樹綠得可愛,下了渠堤,拐上一條小路,兩旁地里各種蔬菜蔥綠,一對夫妻在地里忙碌。月巧生在鄉村,卻很少干農活,中學畢業沒考上大學,就去了北京打工,只有回來時偶爾幫幫父母。再往前走,路旁一條窄窄的石渠,渠中流水清澈,水汽氤氳,將手放進去,竟是溫的。臉已經洗過,再洗一把,感覺清爽愜意。不遠處幾個女人高挽褲角,站在渠里洗衣服,揮動棒槌,砸在衣服上,砰砰響,又不時傳來一陣說笑。月巧就有些眼熱,從高考落榜到現在,她從沒有機會和村里的女伴這樣嬉鬧過,沒有享受過一天這種悠閑快樂的鄉村生活。望著這些女人,她覺得自己還沒來得及年輕,就老了。

不覺轉到一條大路上,幾輛旅游車載著紅男綠女駛過,路旁廣告牌高聳,月巧便知道這里的景點是黃河邊的兩處溫泉,女人們洗衣服的渠水可能就是從溫泉流來的,真想脫了鞋站到水里,試了幾試,終于沒敢下去。

忽然想起東升給的手機,怎么就沒想到給玉龍打呢。撥了幾遍,提示關機,月巧就哭了。含淚發出一條短信:我是月巧,來陜西找你,玉龍,回來吧。

把手機捏在手里,盯著屏幕,盼著那里閃爍出玉龍的聲音,終于還是失望。

又轉回到那個橋頭,幾個老人還在剝棉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眼睛卻望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匆娫虑蛇^來,幾個人目光都迎上去,一個老太太問:這女子是景明家親戚嗎?

月巧百無聊賴,索性坐下來,幫老人剝棉花。說:大媽,你知道老關去哪了嗎?

老太太說:你是要賬的吧。

月巧不好說真話,點頭說是。

老太太說:景明光欠村里人就幾十萬,哪有錢給你?你家男人倒有辦法,讓你懷著身子要賬。

月巧問:景明怎么會欠村里人這么多錢,做生意賠了嗎?

旁邊幾位老人都插上嘴,你一句我一句,月巧弄清了老關欠賬的緣由。

老關是村里少有的精明人,又生得高大強悍,村里人都服他,當過一任村長。四年前,經一位朋友介紹,老關組織村里幾十號壯勞力,去延安一個建筑工地干活,他當小包工頭。河沿子地方苦焦,老關本想給鄉親增加點收入,沒想到多半年干下來,大伙除領到一點生活費,工資一分錢沒領到。老關自感對不起鄉親,天天找承包商吵鬧,后來終于捺不住性子,動了手,被拘留一月。出來后,連承包商影子也找不到。老關變賣了剛蓋起不久的新院子,又東挪西借,還了一部分賬,一家人又搬回老院,從此像變了個人,長年在外面混,弄點錢就吃喝嫖賭,連家也不顧,很少回來。

老太太嘆息:好好一個娃,咋變成這樣。

月巧心里一沉,問:這幾年你們見過他嗎?

老太太說:我們幾個坐在這橋頭,包谷下來剝包谷,棉花下來剝棉花,就為手里有個做的,從沒有看見過老關,其實村里人都知道老關也沒辦法,沒有人會逼他要錢。

月巧問:這幾年,老關就再沒有找見過承包商。

老太太說:聽人說,不止一次找見過,都沒要下錢,讓人給打出來。

橋下黃河水緩緩流,陽光暖暖的,還沒有正午。月巧坐不住了,她覺得頭暈目眩,那支槍又出現了,黑洞洞的槍口,呯一聲,射出一顆子彈來,擊中的不是那個承包商,卻是她肚里的孩子,還有玉龍、老關,最后是惠珍。猩紅的血濺起,月巧痛苦呻吟。

老太太驚叫:女子,咋哩,是不是要生了?

月巧站起來,說:沒事,還早呢。

老太太說:快臨盆了,不敢多跑路,快回去歇歇。

月巧早待不住了,又回到惠珍家。坐在炕沿上,一遍一遍地給玉龍發短信,把幾個月來的思念、怨恨、擔心都發了出去,不管他能不能看到。

19

延安大街上走著兩個鄉下女人,一個挺著大肚子,手里緊攥著一部手機,另一個扶著孕婦,眼睛緊盯過往的每一個男人,對孕婦說:妹子,小心。

月巧和惠珍第二天就來到了延安。一路上月巧不斷催促惠珍回想老關在當地的每一個熟人,不斷給玉龍發短信。下午,車到延安,兩個人開始了尋夫旅程。

第五天,月巧終于接到玉龍回復的短信。

第六天,桑泉鎮派出所所長大臉接到延安某派出所電話,說翟玉龍、關景明在各自妻子的陪同下,投案自首,交出六四式手槍一支并子彈十八發。

大臉長出一口氣,說:總算沒響。

第七天,玉龍家傳出嬰孩哇哇哭聲,月巧生一大胖男孩,婆婆說:看有多玄,差一點生在黃河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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