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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名在外

2012-10-30 02:36
小品文選刊 2009年12期
關鍵詞:山楂樹植物

舒 婷

有人收藏郵票,有人把玩古董,我喜歡記錄花草樹木的名字。

因為我無法栽培我所喜歡的全部花卉和林木,就像很多熱愛青花瓷器的朋友,他們去博物館,而我最常去的是植物園。

植物原本不需要名字。它們不點名不串門不簽單,不填履歷表,不在乎批評與獲獎。如果它們之間需要互相打招呼,用的是它們自己的語言,像我們用“鐵頭”、“阿毛”、“菜鴿”那樣稱呼老鄰居。

人卻要做生物界的上帝,理所應當使用冠名權,于是要給它們命名。被“點油做記號”(閩南語)的植物,名正即可言順,通行人的世界里。設想運動員入場,在薔薇花科的舉牌后面,是端麗矜持的各色薔薇、月季和玫瑰等名門閨秀;而在鳶尾科的舉牌后面,則是搖曳多姿的射干、黃菖蒲、馬蘭、蝴蝶花等窈窕淑女;然后是菊科嬉笑怒罵的龐大家族,然后是毛茛科門下那些水靈靈液汁充盈的嬌娘們……

與其說我迷戀花草,不如說更迷戀植物的芳名。植物的名字充分體現了人類的觀感、文明、智慧,充滿想象力。例如舞女蘭、蛇目菊、燈籠花,因為它們的花貌像舞女,像毒艷媚人的蛇眼,像倒掛透紅的燈籠?;瘊Q花是縮小版振翅欲飛的火鶴鳥,或者說火鶴鳥是放大的休憩凝立的火鶴花,它們平時都叫做火鶴。至于天堂鳥,見過的人都不會忘記,它美得讓人目眩而感嘆,真是“天上僅有,人間絕無”啊。

因形態接近而取名,以模擬動物為多,比如白頭翁和翠雀,這類手法是植物生涯的描寫和敘事。有時卻是音樂:懸鈴木、喇叭花、約鐘柳;有時是唐宋辭賦:剪夏羅、美女櫻、唐菖蒲;有時是鄉間民謠:牽牛、落新婦、荷包牡丹、打破碗碗花;有時是異域舞姬:波斯菊、東瀛珊瑚、地中海藍鐘花……植物的名字美不勝收,象形狀貌風情萬種,款款娓娓呼之欲出。

一些植物的名字達到最高境界,令人著魔。

有一種灌木在夏天蓬蓬勃勃地開放,巴掌大的黃色花瓣薄如絲綢,你猜它叫什么名字?芳名黃蟬。其實它的花托呈淺淺的喇叭形,并不具有昆蟲的外觀。只是它那般鮮艷欲滴的嫩黃,明亮熾熱,即使在暗夜里,似乎還在反射灼目的陽光。黃蟬黃蟬,它是夏日正午高亢迸射的蟬鳴,被驕陽熨燙過,落地生根,化為無聲的喧鬧和烈焰,重新招展在枝頭。

另有一種多用盆栽叫黑法師。它會慢慢長成一棵樹,黑紫色的葉片油光水亮,簇擁成醒目的蓮花座,巨大的花頭在春夏之交抽出黃色的花蕊。黑法師,它一定來自沙漠或荒野,讓人聯想起手鼓、篝火、咒語、祭祀和漫漫黑夜。

親愛的酢漿草、雛菊、矢車菊,點綴在俄羅斯文學里,被我們所深深愛慕著,是我們這代人的文學初戀。其實酢漿草在我們的花盆臺階后院,見縫插針偷著長,一經發現總是被除掉。俄羅斯人未必知道它還是中草藥呢。前幾天我的左腳盤子忽然無名腫痛,鄉下阿姨教我用酢漿草搗汁敷裹,果然當天就能出門散步去。

“山楂樹啊山楂樹,你為何要悲傷?”“在烏克蘭遙遠的原野上,在那青青的小河旁,長著兩棵美麗的小白楊……”山楂樹啊小白楊啊,憂傷的俄羅斯民歌讓我們懷舊的鼻子發酸。

中國古典文學里的花卉,有情有義,神通廣大,例如《秋翁遇仙記》?!读凝S》里還生出許多花魅的故事,更是讓人想入非非。半個多世紀以前,我家園子里有一株煽情桃花,春天不過初萌三分潮熱,它就要炒作得十二分騷包,艷光四射,滿園子蜂蝶蛾蛺沸沸揚揚。膽小的丫頭們交頭接耳,說日暮里常見細腰女子影綽在桃樹后。老人們更不喜歡了,于是著人伐去。老桃樁附近種木瓜,木瓜青瘦未熟就一顆顆萎落,沒魂似的;繼而種金橘,金橘不果;現在半枯著一株當年的老桑樹,吊著三兩粒桑葚,蜜甜,有桃味兒。

比起老百姓,我等文人掌握的花草名字是太有限了。我曾在文章里提到小時候吃的野菜糍粑,閩南話叫“鼠殼龜”。不久,集美一位中學教師給我寫信,指點我那種美味的野菜真名叫“鼠曲菜”。他手書那個“曲”字,有個“麥”或“米”字偏旁,是個正統字,意思可以與米麥同用,現在電腦找不到這個字,太可惜了。名酒“洋河大曲”,不也只好棄“麥”委“曲”嗎?

已經找不到那位教師讀者的地址了,我很想對他說謝謝,也謝謝鼠曲菜所帶給我的,那一股淡忘已久的草根氣息。

選自《人民政協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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