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一把插向自己的利刃

夢如飛花

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多久了？時間長到我能說一口流利的本地話而不讓當地的人聽出我的外鄉口音。當初是為什么來的我不想再提，也不愿想起。

我也不是貿然闖入這個城市的，在這里有我的大姨他們一家人，我剛來的時候曾在他們家住過一段日子。

我現在已經結婚了，老公家的條件相當好。我做了一個全職太太，也算是在這個城市徹底扎根了。我還生了個男孩兒，公公婆婆對我都很好，平日里給我的零花錢都夠小戶人家半年的開銷了。

我們家住的小區是這個城市里首屈一指的高檔樓盤，我們一家是最早住進來的，從那以后，陸陸續續地才有鄰居搬進來。

當我看見她從電梯里出來的那一瞬間，整個人都石化了，越是你想背離的，越是你不肯面對的，它越是會出現在你的眼前，命運有時候就是這么讓人絕望。我以為有些人和事隨著我的遠離，會漸漸淡出我的視線，直至久遠到像未曾發生過一樣，可我還是看見了她。她也愣在那里，我們四目相接，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最后，還是彼此什么都沒講，就那么擦肩而過了。

她的出現讓我又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夏天。那個我不欲對外人講的夏天。那個幾乎改變了我一生命運的夏天。

她叫雪，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當初我們是鄰居。我那個時候性格開朗，喜歡穿衣打扮，總是在回家后，第一時間換去校服，穿上自己喜歡的衣服，出門去玩耍。雪就是我的玩伴。雪有個哥哥，長得很帥。那個時候，少女懷春的對象幾乎總是同學的哥哥、學校的學長啊之類。雪的哥哥經常帶我和雪去吃路邊攤，吃冷飲。在我的心里，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喜歡我。那個時候的我，相當自戀，以為人人都會喜歡自己。雪的哥哥后來入伍走了，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據說已經是提了干的領導了。

再看見他穿著軍裝英武的樣子，我愈發喜歡他了。就是那個夏天，出事兒了。

雪的哥哥回來探親的那幾天，經常有同學請客吃飯。我記得那天晚上，天已經很黑了，我們兩個在巷子里相遇，他看起來喝了不少酒，笑嘻嘻地看著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會迎上去看著他。就這樣，也不知道誰先主動的，我們親在了一起。夏天，我穿著很薄的裙子，他親著親著，忽然開始粗重地喘息，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摸來摸去的。我有些害怕，可是還很期待。那個時候，對一切還似懂非懂的。就在別人家廢棄的庫房里，我們匆匆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接下來的很多天，他都躲著我。隨后，他沒有和我告別，回部隊去了。

等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異樣的時候，已經遲了。媽媽帶我去了醫院，醫生說因為我的子宮壁過薄，這個時候做引產會很危險。

我爸爸氣急敗壞，大鬧了雪的家，并且還去了一趟雪的哥哥所在的部隊。

沒過多久，雪的哥哥就回來了，沒有再穿那身好看的軍裝。我找到機會想和他說句話，哪曾想，他狠狠地朝我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揚長而去。那天，是我這輩子最痛苦的一天，他不是喜歡我嗎？那他為什么會這樣對我？他不喜歡我為什么還會和我做那種事情？直到今天，我都為當時的幼稚而慚愧。我的肚子越來越大了，為了掩人耳目，家人給我辦了休學。我被爸爸送到了遠房親戚家待產。沒過多久，我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兒，孩子生下來僅幾天就被爸爸送走了。我也沒感覺到像書上寫的那樣，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痛苦。反正這個小東西讓我一夜夜睡不好覺，離開了更好，我還得回去上學呢。

等我再回到學校，一切都不一樣了，雪看我的眼神簡直就是憤恨，同學們偶爾聚在一起也會看著我的方向竊竊私語。

我后來才聽說，因為我爸爸去部隊上找了領導，雪的哥哥已經被轉業回家了。

如果，事情就到這里，過去也就算過去了，我們每個人都開始按部就班地生活。高三的時候，我開始努力沖刺，想考上離家遠些的大學，我不想再看見雪和她的哥哥。

雪的哥哥死了，喝多了酒，去運河里游泳淹死了。雪的媽媽和雪堵在了我家的門口，破口大罵，拼命號哭，一樁掩蓋得很好的隱私就這樣在鄰居中四散開來。

故事的版本是，我是一個小蕩婦，勾引了一個正在上升階段的年輕軍官，不惜懷上孩子逼婚。未遂后，歹毒的我斷了軍官的后路，迫使他每天借酒澆愁，釀成慘禍。無論在哪個年代，男人和女人的事情都是傳播得最快的，何況還有性命摻雜在其中，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這就是我來到這個城市的原因。

無獨有偶，雪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居然念的還是同一個幼兒園?？梢彩?，能住進這個小區的都是有錢人，而好的幼兒園又屈指可數，所以，他們在同一個幼兒園也不稀奇。

我從來不和雪講話，就是在電梯里遇見，我們也都裝作互相不認識。不過，每次有鄰居在的時候，雪總是顯擺她的兒子在幼兒園英語學得多么好，小紅花得了多么多。最最可氣的是，電視臺來錄影，也就是幼兒園的宣傳片，她的兒子居然還表演了一個單獨的小節目。這下可轟動了，整個小區，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幾次我都聽見鄰居們說起這件事，最最可恨的是，說完還會問我你的孩子不是也在那個幼兒園嗎？

每次鄰居這么問我，我都很生氣，還很擔心。我擔心雪會不會哪天和鄰居說著說著，再說出我的那些不堪的往事。這令我很惶恐不安，天天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有的時候，看見鄰居們聚在一起聊天，我一定會湊過去，聽聽她們在講什么。如果恰逢她們突然都不講話了，我的心，會缺氧了一樣，驟然就停止了跳動，得緩上好一陣才能平穩。為了能少看見這些鄰居，我時常去大姨家走走，就當散散心。

大姨夫英年早逝，他和大姨有一個兒子，叫小寧。大姨要忙工作，又要帶孩子，分身乏術，這孩子每天放了學，東游西逛的，也不知道跟誰就學會了小偷小摸的伎倆。長大了以后，書讀得不怎么樣，可是，今天偷李家一根蔥，明天拿張家一頭蒜的毛病總也不改，干什么工作都沒有常性，而且，總是因為手腳不干凈被人家辭退。

是人就會有缺點，可也總會有點兒長處。小寧的優點是講義氣，特別懂得知恩圖報。我現在的日子過得挺富裕，所以，隔三岔五地總是要接濟他幾次。他每回都紅著臉說：看我這大男人混得，總要你幫忙，姐，你要是以后有什么事，盡管說話。

有的時候，我去大姨家，小寧要是恰巧在家，我會請他出去吃飯。我也沒什么朋友，心里壓著這些沉甸甸的往事與擔心，如果不找個釋放的窗口，我真的會瘋。

每次和小寧喝著酒，我就會不自覺地嘆氣。小寧總問我：姐，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我怎么可能說呢，不知道別人試過沒有，你把一件隱私講給另一個人聽的時候，不但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會又開始增加一份額外的負擔。

我只能挑簡單的說，聊著聊著就說到了雪家孩子的那點事，我自然是憤憤不平的，小寧當然是義不容辭地安慰我：不行的話，我找兩個哥們兒修理修理那女的，省得她總是氣你。我一愣怔：那怎么行，打人干什么？再說也犯不上。

一次，婆婆看報紙上說，如果生的是男孩兒，那孩子的智商將完全取決于母親。婆婆嘆息著對公公說：怪不得鄰居家的孩子學習那么好，聽說他媽媽大學念的可是名校。人家媽媽書念得那么好，智商當然就高啦。老兩口憂心忡忡，唉聲嘆氣地說，那時候只想早點抱孫子，真的沒考慮到母親的學歷會關系到孩子的智商之類的話。我在這個家的地位本來就風雨飄搖，如果這有錢的老兩口萬一哪天再想出點別的什么幺蛾子，就我那沒什么出息、處處打伸手牌的老公，把我給休了另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全怪雪，太氣人了。當初如果不是她和她媽媽來我家嚷得人盡皆知，我豈能考不上大學？我一想起她，就恨得牙癢癢，心里千頭萬緒紛亂成一團。

后來，再和小寧吃飯，小寧總是有意無意地打聽雪家的消息，我也隱隱約約感覺不對?？墒怯忠幌?，關我什么事？就算她家出什么事，也不是我雇用的人，更加不是我指使的。讓雪吃點苦頭也是應該，誰讓她的日子過得那么順，處處還要壓我一頭。興許，小寧搞點什么事出來她還會搬走哩。一箭雙雕的事可不是那么好遇的。所以，我添枝加葉地開始述說她家是多么多么富有，她家先生又總是出差等等。我當時的心態是惡毒的，我真想讓她家也出點什么事兒，讓她遠離我的生活算了。

意想不到的事情真就發生了，小區突然炸開了鍋，說是雪家的孩子在幼兒園放學的時候，保姆接了孩子剛出來，就被一伙人開車截走了，我的心當時就怦怦亂跳，會是小寧干的嗎？

我想打電話問問，可是，不敢。雪家報了警，看電視上，警察會有很多手段來對付罪犯的，電話聽說都會被監聽。萬一，我再打電話過去，真有什么事，牽連到我就麻煩了。

我那幾天真的是惶惶不可終日，每天都想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樣了，可是，又不敢問。這天剛下班，雪和警察還有社區的幾個女工作人員正在行色匆匆地向外走。我急忙問：你們干嗎去呀？

社區書記說：你和雪是鄰居，你也去看看吧，安慰安慰她。書記說話的語氣很低沉，很隱秘。當載著我們的車來到醫院的時候，我的心一驚：孩子受傷了？

警察把我們帶到一個空蕩蕩的房間，一張床上孤單單的小人兒用白布罩著。我不敢走上前去，我的腿已經軟得像面條一樣。我一只手扶著墻，一只手撫著胸口，喘息著。等屋里傳來雪炸雷一樣凄厲的哭聲，我整個人瞬間就癱軟在墻邊。

從那天起，我每天晚上做夢都能夢見那個孩子，他非常漂亮，也很有禮貌，每次見了我都會笑呵呵地說：阿姨好！

小寧也被緝拿歸案，我害怕晚上會有誰來敲門，說我也參與了這件事。我害怕，我驚惶，夜夜不能成眠，兩只眼睛像熊貓一樣。后來，庭審的時候，小寧說，上我家串門，發現鄰居家條件特別好，所以產生了邪念，綁架了他們家的孩子，想勒索些錢。沒想到孩子反抗，所以就誤殺了孩子。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墒?，我的良心讓我倍受譴責。如果，我在懷疑他有邪念的那一刻起，警覺些，不是去大肆渲染，而是斷了他的念頭，是不是孩子也不會死于非命？

雪找我了，看見她找我，我說話都結巴了，還佯裝鎮靜地說：有事嗎？雪說：咱們倆出去聊聊吧。

在公園的長椅上，雪先開口說：當年的事，也不全怪你，我哥哥也有責任。只這一句話，惹得我雙淚長流。

雪又說：當初也是為了孩子，我才決定來這里生活，老家人多嘴雜的。我一愣，雪嘆了口氣說：你真的沒發現孩子長得像你？我腦袋里一片轟鳴聲。雪自言自語地還在講：當初，我爸爸求你爸爸把孩子給了我們家，他一直寄養在親戚那里。后來，我結婚了，因為先天缺陷，不能生育，我就把孩子接了回來自己帶。誰知道這孩子越長越像你，鄰居們背后總是說三道四的。我怕孩子大了，知道了不好。正好，我老公在這里有生意，我們就來了。誰知道偏偏遇見了你。我知道你現在過得很好，也不想打擾你，讓你想起當初不開心的事。我以為你會認出孩子。所以，一遍遍地在鄰居面前夸他的聰明，想讓你知道后安慰些?？烧l知道，他……”雪說完嗚嗚地哭了。

我沒哭，我起身，走了。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我只想一直朝前走，前面會不會有一個地方，讓我找回我曾經不諳世事的那個年代，讓一切都重來。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交換！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