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性天”解
——教育目的之存在論詮釋

2013-04-01 21:28張晚林
重慶高教研究 2013年2期
關鍵詞:杜威孟子教育

張晚林,姜 燕

(湖南科技大學,湖南 湘潭 411201)

一、引言

在現代人的生活中,休閑娛樂之去處不在少,但可以怡情養性之所則常難覓。然而,有一個地方——古代書院——卻不同,常是筆者心之所寄,一俟其可能,必去瞻望景仰。近年來,筆者先后拜謁了武夷書院、白鹿洞書院與岳麓書院。這三個書院分別位于武夷山、廬山及岳麓山山麓,門前亦有澗水流過,全得造化之寧靜與悠然;其設計也,內則亭閣畫廊,外則飛檐翹角,盡顯人情之自然與博雅。人置身于其間,恍然有隔世之感。錢鍾書曰:“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保?]此間玩味此語,倍生余韻與幽思。這與書院里的醒目匾額——“學達性天”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時常因“教育的目的為何”而紛爭,而“學達性天”四字應該是教育目的之全盡而簡明的表述,至少人文教育應以此四字為依歸。本文即從存在論的角度切就“學達性天”何以能夠作為教育的目的進行深入的學理詮釋與義理論證。

二、“學達性天”之學理源流及其存在論意涵

“學達性天”四字最早是康熙二十五年(1687年)御題之匾額,分別頒給宋儒周濂溪、張橫渠、邵康節、二程、朱子之祠堂及白鹿洞書院與岳麓書院。①很明顯,這四個字意在表彰宋儒(實則亦應包括明儒)之學術精神以及由這種學術精神所主導的書院教育理念。所以,“學達性天”四字雖然只在清代康熙年間才出現,但作為一種成熟的教育理念,在宋明儒那里已經完成。只不過,那時不叫“學達性天”,而是以“天人性命之學”或“天人之學”名之。如“先生之文,尤長于詩,晚益玩心于天人性命之學,其自樂者深矣?!?《二程集·河南程氏文集》卷第四《華陰侯先生墓志銘》)又,“其為文操行率類此,晚年益究天人性命之學,竟以壽終?!?元·王逢《梧溪集》卷一《題宋太學鄭上舍墨蘭》)又,“先生致政歸,設教宏運書院,日講天人性命之學。當時稱為明學貞予先生?!?清·沈佳《明儒言行錄續編》卷二)再如“非先王之言不道,以天人之學自修?!?宋·李昭玘《樂靜集》卷十七《謝徐州范教授》)又,“此書還往,無一語不相勉以天人之學,無一念不相憂以國家之患也?!?宋·楊萬里《誠齋集》卷一百一《跋張魏公答忠簡胡公書十二紙》)又,“君子學以慎獨……其常運而常靜處,便是‘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天人之學也?!?《明儒學案》卷六十二《蕺山學案》)由此可見,宋明時期,“天人性命之學”或“天人之學”確為普遍認同的教育理念,且得到了時人較高的評價與頌揚。但應該說“天人性命之學”或“天人之學”之教育理念只是到宋明時方才顯明與完成,并不是意味著這種教育理念是一種全新的產物,其來實乃紹述于先秦原始儒家。實際上,在《論語》那里,孔子就有“下學而上達”的理想。另外,諸如“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都表達了類似的意思。同時,其弟子子貢亦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之嘆。在孟子那里,則有“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之觀念。這些說法雖與“天人性命之學”或“天人之學”殊異,但在義理上卻一脈相承,開啟了這種教育理念之統緒與源流。故后世學者常以孔孟這種理念自警與策勵。太史公就以孔子之精神自勉,且以為《史記》就是要紹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之理念。顯然,太史公準確地把握到了孔孟儒學的學術精神與教育理念乃“天人之學”。正因為如此,學者一般都能肯認宋明儒之學不過承此統緒與源流而推明光大之,并非臆造新學以標高也。以是葉夢得曰:“天人之學,孔子始略而不盡言,使學者以意求之而已?!?《春秋考》卷六)而乾隆皇帝亦曰:“朱子謂三代學校之法廢,天下學者非俗儒記誦詞章,即是異端虛無寂滅,其論確矣……程朱出而昌明千載不傳之遺經,而孔子之言性與天道,似可得聞矣。然學者不務誠身以明善,學古以入官,徒以口耳為性天之學,其與虛無寂滅者,要亦名異而實同耳?!?《御選唐宋文醇》卷三十八)可以說,“學達性天”是宋明儒之“天人之學”乃至孔孟原始“內圣之學”簡明而精確之表達與概括,盡得儒家教育思想之精髓。但可惜的是,“學達性天”四字很少受到教育研究者或儒學研究者足夠的重視與關注,相關的研究成果少之又少,②使得這四個字之精義未能得到應有的闡發與推明,進而使中國傳統之教育思想在現代社會淹沒而不彰,其在人文素質教育中的作用與價值亦鮮有開發與光大。

那么,“學達性天”到底有何涵義呢?要理解這四個字,必須先了解中國文化傳統中“教”的涵義。我們一般認為,教育不過觀念的灌輸與知識的傳授,使懵懂者知之。但中國文化起始即不如此看待教育。許慎《說文解字》訓“教”為“上所施下所效也”;訓“育”為“養子使作善也”。這可以說盡得中國傳統“教育”之心。從許慎的訓詁中有兩點須注意:第一,教育在于促成人的一種行為,而且,第二,這種行為還是善的行為。但在中國文化看來,善的行為只可能從一個“仁者”或“真人”那里方可生發,或者說,只要一個人是“仁者”或“真人”,則自可產生良善的行為。若不然,僅只是外在觀念的灌輸或規則的傳授,往往是無效的,甚至徒生虛偽。故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這就是說,若一個人不是“仁者”,外在的“禮樂”是無效的,不但無效,且讓人文過飾非。故孔子又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論語·公冶長》)莊子亦曰:“故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莊子·馬蹄》)這里的“純樸不殘”“白玉不毀”“道德不廢”“性情不離”都是讓人回到“真人”那里去。由是觀之,中國傳統之教育實質上是一種成“人”的教育。就其最高目標而言,這里的“人”應是盡性全德之人,即“圣人”。荀子曰:“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荀子·勸學》)就是這種教育理念之體現。這意味著,“誦經”與“讀禮”只是教育之門徑或方法,若不能至于盡性全德,則終是小成。故荀子又曰:“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荀子·勸學》)若教育只是知今日宣揚此一概念,明日又批判彼一原則,則是“一出焉,一入焉”,此無異于街談巷議、道聽途說,是決不可成“人”的。此種教育,不過是記問之學,這歷來為中國文化傳統所輕視。是以《禮記·學記》云:“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苯逃诔杀M性全德之人,此種教育理念為中國傳統讀書人所謹守與執持。元·王義山曰:“先儒教人,八歲小學,十五大學。大學者,大人之學也。大人者,成人之謂也。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蜃忧胰??!?《稼村類藁》卷十一《猶子希文冠說》)可以說,這是自夫子以來中國傳統讀書人的共識。

教育在成就盡性全德之圣人,但問題是:盡性全德之圣人有普遍的可能性嗎?亦即是說,人人有普遍成為圣人之可能嗎?或者說,成圣有形上的根基嗎?若沒有,則作為一種普遍的教育觀念是不合法的。這涉及到對人的認識問題。我們知道,在孟子那里,已經得出了“人皆可以為堯舜”的結論,而且這個結論成為了儒家思想的主流,為歷代讀書人所肯認,并成為人人努力的方向。那么,為什么孟子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而且能得到正統儒學的認可呢?這是因為人天然地固有四端之心或良善之性(亦即后來宋明儒所講的天命之性或義理之性)。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孟子·告子上》)又曰:“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在孟子看來,只要是人,就必然具有四端之心(良知),這是形上的必然。這意味著人是一個內在自足的系統,成圣人人可能,無待于外在之窮通、機遇與知識??梢?,孟子“性善”論的提出,乃是一種存在論,而非一種倫理學。對于此種學說之意義,徐復觀先生嘗曰:

這代表了人類自我向上的最高峰。所以孟子性善之說,是人對于自身驚天動地的偉大發現。有了此一偉大發現后,每一個人的自身,即是一個宇宙,即是一個普遍,即是一永恒??梢酝高^一個人的性、一個人的心,以看出人類的命運,掌握人類運命,解決人類的運命。每一個人即在他的性、心的自覺中,得到無待于外的、圓滿自足的安頓,更用不上夸父追日似的在物質生活中,在精神陶醉中去求安頓。[2]

人既是一個內在自足的系統,則教育不必外求,只須“盡”這個四端之“心”,“全”這個良善之“性”即可。這就是孟子——“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的理論之由來。其實,稍早于孟子的子思,在《中庸》的開篇即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边@亦是表達此種教育理念。即教育不過是“修道”,而“修道”亦不過是“率性”,而所謂“率性”不過是“全”人之天命之性也。這樣,教育不過是“盡”人之所固有者,“全”人之所得于天者,絕非向人灌輸認為構造的原則規范與義理系統。這里“自覺”的“工夫”重,“他力”的“傳授”輕。是以孔子有“予欲無言”之說(《論語·陽貨》),子貢才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之嘆。老子曰:“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二章)莊子曰:“夫知者之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莊子·知北游》)這里所說的“不言之教”實則是重“自覺”的“工夫”之意。人是一個自足的內在系統,良知或天命之性作為成“人”之根基,人人具足,只要“工夫”到,必能“盡”之、“全”之。故孟子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笾械?,得之有命’,是求無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盡心上》)若教育是“盡”在我之“心”與“全”在我之“性”,則“求”之必得,無有例外;若是獲得“外”在的知識,則“求”之未必能得,因為這涉及到外在的諸多因素。后來,《白虎通義·辟雍》對于這種教育思想作了一句總結:“學之為言覺也?!彼^“覺”就是“自覺”“培養”“擴充”人內在固有的道德,非外索于知識觀念也。此一教育理念,后世學者都能堅守而不失。王陽明曰:“學也者,求以盡吾心也。是故尊徳性而道問學。尊者,尊此者也;道者,道此者也。不得于心而惟外信于人以為學,烏在其為學也?”(《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一《答徐成之》)這樣,教育究不是讓人勉為其難地接受外在的知識,而是發揚、光復人固有之“不學而能”的“良能”、“不慮而知”的“良知”。清·陸隴其曰:“圣賢教人學教人慮,并不是勉強人。人之本來原有不學而能之良能,原有不慮而能之良知。只是囿于氣稟,蔽于物欲,不學而能者不復能矣,不慮而知者不復知矣。故學也者,所以復其不學之體;慮也者,所以復其不慮之體。并不是以人所本無者強人?!?《松陽講義》卷十二)這固有之“良能”“良知”一旦自覺、擴充而至于其極,則成為生命之“大主”。孟子曰:“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孟子·告子上》)即謂此“大主”也。人之于“大主”呈現,即是“盡”心,即是“全”性。而人一旦至此,必感覺到天命與天道之召喚與威臨,絕不只是囿于個人的成圣成賢??鬃釉唬骸疤焐掠谟?,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孟子曰:“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公孫丑上》)又曰:“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孟子·滕文公下》)這些都是因天命與天道之召喚而來的使命感。這是“盡”心“全”德者所必至的認知與境界,是篤實內修后的必然高遠外發。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盡心上》)依孟子之意,“知天”“事天”是“盡心”“存養”者的必然擔負,亦是其宿命。我們似乎可以如此說,即天命擔負是“盡”心“全”性者的形而上學的必然性,這與個別人的認知與理想毫不相干?!氨M”心“全”性是人的偉大之處的前提。假使一個貌似偉大的人不能作篤實的內修工夫而“盡”心“全”性,則他如果不是一場鬧劇的滑稽演員,就是一個炫耀盲目力量的粗人。

可以說,至孟子提出“盡心”“知性”而“知天”,“存心”“養性”而“事天”,就確立了“天人合一”的義理規模。由此,天道與性命可以貫通,亦必然貫通?!疤烊酥畬W”之建構已完成矣,而“學達性天”四字則簡明而充實地表達了此學的精蘊與內涵。須特別指出的是:這里的“學”字,內在“存養”的意味重,外在“傳授”的意味輕,可謂“德性之知”而非“見聞之知”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朱子才說:“學問,就自家身己上切要處理會方是,那讀書底已是第二義。自家身上道理都具,不曾外面添得來。然圣人教人,須要讀這書時,蓋為自家雖有這道理,須是經歷過,方得。圣人說底,是他曾經歷過來?!?《朱子語類》卷第十)如果說“讀書”是“學”的話,那么,須“經歷過”便是“養”,只有如此,才能使自家合下完具的顯現。實際上,孔子所說的“下學而上達”,(《論語·憲問》)中間之“而”字訓為“養”最為諦當。平常以“而”乃一虛字,意義不大,實則不如此簡單?!跋聦W”以至于“上達”,不是學問程度之升進,乃是異質的豁然開朗以見“天(道)”。既如此,則必有聯接相異二質之媒介,此“而”之一字,乃此媒介也。故“而”不只是一虛字,實有一大段學問工夫在,此一大段學問工夫即“養”也。此非訓詁問題,乃學問歷程之體悟與開發問題?!按骛B”是內修工夫,而“四端之心”“良善之性”又人人具足,故“天人之學”人人可“學”,亦人人必“學”,這亦是一種存在論,而不是主觀殊異教育思想的選擇,實則并無選擇?!皩W達性天”有其不可移易的普遍性與必然性,因為它是基于人的存在論本質。

三、“學達性天”與西方教育思想的會歸

我們說“學達性天”不是一種可供選擇的教育思想,而是基于人之存在論而來的真理綻放。既如此,這種教育理念就不應該僅僅是在中國傳統文化里所具有,在別的文化系統也應該有,應具有世界性的意義。的確如此,事實上,古希臘時期的蘇格拉底所說的學習乃是“精神接生術”,柏拉圖所說的知識乃是靈魂的“回憶說”,都應該在教化的意義上理解,在很大程度上類似于“學達性天”。而德國古典哲學家費希特在《論自在的人的使命》中所表達的思想,可以說與“學達性天”之理念如出一轍。在費希特看來,我們對人的經驗規定至少絕大部分不取決于我們自己,而是取決于人之外的某種東西,而外物又是多種多樣的,故我們很難把握到人絕對真實的形式。但人活在世間有一個絕對的使命,就是向其最真實的存在邁進與回歸。他說:“一切有限的理性生物的最終使命,就是絕對自相一致,始終自相同一,完全自相一致。這種絕對同一就是純粹自我的形式,是純粹自我的唯一真實的形式?!保?]9這意味著,人既是理性的生物,就應該回到他所“是”的存在,這不是基于任何道德倫理的要求,而是基于其存在論本質。費希特進一步說:

人之所以應該是他所是的東西,完全是因為他存在,也就是說,他所是的一切,應該同他的純粹自我,同他的純粹性相關聯;他之所以應該是他所是的一切,純粹是由于他是一個自我;而且因為他是一個自我,所以一般說來,他根本不應當是他所不能是的東西。[3]8

費希特還認為,所謂“善”無非是理性生物的自我一致。并非造福的東西是善的,而是只有“善”即理性生物的自我一致方可是造福的。顯然,同孟子一樣,費希特這里的“善”亦不是一種倫理學,而是一種存在論。而教育無非是針對人的這種存在疏遠,使其回復到存在的本真中來。費希特說:“如果人被看作是有理性的感性生物,文化就是達到人的終極目的、達到完全自相一致的最終和最高手段。如果人被看作是單純的感性生物,文化本身則是最終目的。感性應當加以培養,這是用感性可以做到的最高的、最終的事情?!保?]10所謂“感性應當加以培養”就是不使感性逸出理性之外,從而使人成其所“當是”,而這一切都依賴于文化教育。故教育的目的就是“使一切非理性的東西服從于自己,自由地按照自己固有的規律去駕駛一切非理性的東西?!辟M希特進一步指出,如果人不停止其為人,如果人不變成上帝,那么教育的目的似乎總難達到,但教育的使命就是“無限地接近這個目標”。[3]11從費希特的理論中我們可以看出,人雖然不能變成上帝,但畢竟可以無限地接近這個目標。在費希特那里,教育的目標就是讓人與絕對自我相一致,而一旦如是,則人必無限地接近了上帝?!叭耸芙逃哪康木褪怯^察天國?!保?]以中國傳統名言說之,自我一致屬盡“性”的方面,觀察天國屬事“天”的方面。由此,亦可說教育的目的是“學達性天”。盡管費希特的理論與中國教育傳統在名言上有殊異,但終歸是往“學達性天”的義理規模走,此則定然而不移。此亦可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離婁下》)

現在再來看杜威的教育理論是否可歸結到“學達性天”那里去。杜威是實用主義哲學家,但在教育問題上卻表現出了其高遠的心志與超越的精神,而提出了“教育無目的”論。所謂“教育無目的”是指教育不應該有外在的實用性的目的。杜威說:“有一個假定,相信社會條件決定教育目的……這是謬說。教育是自治的,應該自由決定它自己的目的,自己的目標。離開教育的作用,從外部資源去借用目的,就是放棄教育的事業?!保?]25教育,特別是人文教育不應該強調“學以致用”,“適合于大眾的教育必須是學以致用的教育,而這種學以致用是在與人文教育思想相互對立的意義上說的……意在功利結果的灌輸讓我們付出的代價是:我們不再能夠發展自己的想象力、優雅的趣味,也不能深化我們的理智與洞見?!保?]如果教育只注重“學以致用”必將疏離人的存在,是對人之“性天”之限制與減殺。故教育應該回到人自身。杜威說:“教育科學的最終的現實性,不在書本上,也不在實驗室中,也不在講授教育科學的教室中,而是在那些從事指導教育活動的人們的心中?!保?]22杜威的這一意思,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其教育目標比一般的教育改革者或哲學家之目標都要高:

因而,美國教育的問題不是向年輕人講授職業規則:沒有人知道他們將來的職業是什么。問題在于:如何幫助他們了解這一點:自己應該選擇什么?如何在一個井然有序的國家中作一個好公民?如何成為人?[7]

盡管杜威表示,“教育就是經驗的改組或改造”。[8]但如果教育不能把握住“成”人這個最高點,則經驗如何被改造或改組呢?特別是,杜威指出,“教育科學的資源包括進入于教育者的心、腦和手的任何部分確定的知識,這種知識進來以后,就使教育的職責完成得比過去更加開明,更合人道,更具有真實的教育意義”。[5]26我們知道,如果除卻人之“性天”的良善良能,純粹的科學知識是無法使我們的生活更加開明,更加人道的。因此,如果我們要改造我們的生活,使其更加開明、人道,勢必先須肯定人之“性天”的良善良能,并且通過教育手段使其在生命中具足而成為“大主”。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完成杜威所說的“教師總是真正上帝的代言者,真正天國的引路人”。[9]從以上的論述中可知,杜威的教育理論與“學達性天”在名言上似乎相去甚遠,但其義理規模依然是在往“學達性天”這個方向走,這是依“義”不依“語”的解析。筆者以為,如果杜威看到這四個字,亦必“相視而笑,莫逆于心”也。

另外,康德把人分為現象界的人與物自身界的人,黑格爾把世界與人類社會看作不過是絕對精神的異化與運動,則他們在教育上絕對與“學達性天”異曲同工,只是限于篇幅,這里不一一展開論述了??梢?,“學達性天”四字雖然由中國文化傳統所表詮出,但卻在教育上具有世界性的意義。在中西有見地的思想家那里,只有名言表述上的不同,并無義理本質上的殊異。借用海德格爾的一句話來說就是:“本質性的詞語不是人為地想出的符號與標志,不是僅僅為了識別貼在事物上面。本質性詞語是行動,寧可說是在一些瞬間發生的事件,在這些瞬間一種巨大的明亮的閃電穿過寰宇?!保?0]

四、結語

“學達性天”是圣人在踐仁盡性中所顯現的義理模型,所謂“不言之教”“不得而聞”都須在這個意義上理解。這是一種實踐態度而不是一種理論態度,是人的存在回歸,這是“行動”而不是“學習”。牟宗三對“性”與“天道”不得而聞的解釋,或許有助于我們理解這種義理模型與實踐態度。他說:

因孔子畢竟不是希臘式之哲人,性與天道是客觀的自存潛存,一個圣哲的生命常是不在這里費其智測的,這也不是智測所能盡者。因此孔子把這方面——存有面——暫時撇開,而另開辟了一面——仁、智、圣。這是從智測而歸于德行,即歸于踐仁行道,道德的健行……他的心思是向踐仁而表現其德行,不是向“存有”而表現其智測。他沒有以智測入于“存有”之幽,乃是以德行而開出價值之明,開出了真實生命之光……原來存有的奧秘是在踐仁盡心中彰顯,不在寡頭的外在的智測中若隱若顯地微露其端倪。此就是孔孟立教之弘規,亦就是子貢所以有“不可得而聞”之嘆之故了。[11]

此可謂是因“行”稱“義”。莊子曰:“圣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莊子·齊物論》)“學達性天”乃“圣人懷之”而來,本文只是“辯之以相示”,以使其義理顯豁便于學者了悟其心。雖然,“學達性天”自懸于天壤間,有本文,何曾“添得些子”?無本文,何曾“減得些子”?③最要者,須有踐仁盡性之工夫。若工夫至,雖不說一字,亦可跡本兼得;若工夫不至,雖千言萬語,亦恐是枉費筆墨。

注釋:

① 《皇清文獻通考》卷七十三載:“(康熙)二十五年,頒發御書‘學達性天’四字匾額于宋儒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邵雍、朱熹祠堂及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并頒日講解義經史諸書?!?/p>

② 筆者搜尋的結果,大陸只有陳怡教授的一篇短小的論文《“學達性天”解讀》,發表于《大學教育科學》2008年第三期,但港澳臺地區及海外,因資料所限,未曾搜錄。

③ “添得些子”“減得些子”出自陸象山?!耙幌Σ皆?,喟然而嘆。包敏道侍,問曰:‘先生何嘆?’曰:‘朱元晦泰山喬岳,可惜學不見道,枉費精神,遂自擔閣,奈何?’包曰:‘勢既如此,莫若各自著書,以待天下后世之自擇?!稣珔柭曉唬骸舻?敏道!恁地沒長進,乃作這般見解。且道天地間有個朱元晦陸子靜,便添得些子?無了后,便減得些子?’”(《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

[1] 羅厚.錢鍾書書札書鈔[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314.

[2]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158.

[3] 費希特.論學者的使命 人的使命[M].梁志學,沈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4] 默林.德國社會民主黨史:第一卷[M].北京:三聯書店,1973:72.

[5] 呂達,等.杜威教育文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8.

[6] Dewey John.Democracy and Education[M].The Macmillan Company,1916:298-303.

[7] Huchins Robert.Some Observations on American Education[M].Th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6:95.

[8] 趙祥麟,王承緒.杜威教育論著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159.

[9] 杜威.道德教育原理[M].王承緒,等譯.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3:365.

[10] 海德格爾.謝林論人類自由的本質[M].薛華,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3:41.

[11] 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187.

猜你喜歡
杜威孟子教育
國外教育奇趣
題解教育『三問』
磨刀不誤砍柴工
教育有道——關于閩派教育的一點思考
辦好人民滿意的首都教育
讓我們搖起櫓來
杜威傳播思想在中國的早期接受
Measurement and Correlation of Vapor-Liquid Equilibria for Hexamethyl Disiloxane + Vinyl Acetate System at 101.3 kPa
知情人話杜威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