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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之石與譯者的主體性選擇
——《莽原》翻譯論

2013-04-12 04:45陳樹萍
關鍵詞:莽原半月刊新文學

陳樹萍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 江蘇 淮安 223300)

【新文學與現代傳媒】

他山之石與譯者的主體性選擇
——《莽原》翻譯論

陳樹萍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 江蘇 淮安 223300)

《莽原》在翻譯上的貢獻一方面得益于魯迅的強力引導,另一方面則與各位譯者的個人志趣相關。在魯迅的影響下,《莽原》確立了“有益于中國”的基本原則,因之而對俄羅斯文學、日本文論關注甚多。魯迅所譯日本文論與韋素園主導的俄羅斯文學作品翻譯是《莽原》最為突出的成績。魯迅所譯日本文論?!吧畹闷湫摹?,是其建構五四時期文學觀念的他山之石。韋素園將具有沉重、荒涼而又韌性氣質的俄羅斯文學引入《莽原》,無疑增強了新文學可借鑒的外來營養之厚重度。魯迅等人在《莽原》上的翻譯實踐之所以可貴便在于“和而不同”的共同存在,在魯迅所倡導的翻譯工作中,譯者個人的主體性得到了足夠尊重。

《莽原》;魯迅;日本文論;韋素園;俄羅斯文學。

《莽原》從周刊到半月刊,存世時間為1925年4月20日—1927年12月,恰值1928年“革命文學”聚變之前的新文學建設期。就《莽原》的發展歷程來說,它漸漸放棄最初的“批判”理想,而日趨加重新文學創作與翻譯分量,終成一代文學名刊。就翻譯而論,《莽原》的翻譯活動自然受到魯迅的強力影響,但年輕的翻譯者韋素園、李霽野等人各自不同的學識素養與興趣愛好也是不可忽視的內在力量。每位譯者在參與魯迅主導的《莽原》翻譯大合唱之時并未放棄各自的主體性選擇之機會。

一、《莽原》的翻譯理念:有益于中國文學的現代化

魯迅對翻譯的重視是眾所周知之事。他從文學啟蒙大眾的思想出發,初初接觸文學并非為創作,重視的倒是介紹與翻譯,尤其是“被壓迫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此在日本留學時的魯迅便將東歐、俄羅斯文學作為閱讀重點[1]。在跨文化語際實踐中,魯迅尋找并建立異域鏡像,從而有益于中國文學的現代化直至中國人思想的現代化?!懂愑蛐≌f集》曾自述己身價值:“異域文術新宗,自此始入華土?!盵2]魯迅對翻譯界的影響不僅在取舍偏向方面,更是在直譯方法的提倡方面。他的直譯是“為了原原本本地反映原文的面貌,從而嘗試直接跨越語言文化交際中的差異”[3]。

《莽原》的翻譯者除去魯迅、韋素園、李霽野等未名社同人外,且有趙少侯、楊丙辰、畫室(馮雪峰)、胡庭芳、胡大森、王燊、?;?、張定璜、劉復等人加盟。尚鉞、培良、魯彥等人在《莽原》周刊時期亦有譯作奉獻。其中,趙少侯、楊丙辰雖非未名同人,但亦成長為一代翻譯名家。由此可見,《莽原》在短短的三年之間便能聚集相當有力的翻譯群體,為新文學輸進外部新鮮的文學滋養。這份貢獻令1934年的魯迅在追憶韋素園時還感覺到未名社的意義:“未名社的譯作,在文苑里卻至今沒有枯死的?!盵4]這不僅是未名社,也是一代翻譯者的歷史價值。

《莽原》忠實地呈現出了魯迅的翻譯理念,而這一系列理念的貫徹有賴于魯迅所著力扶持的未名社。與魯迅在組織批評類稿件時常有的匱乏之感相反,翻譯類稿件因為未名社韋素園、李霽野等人的勤勉努力而有比較穩定的供給?!睹г分芸瘯r期由于對批評稿件的看重,因此翻譯類稿件并不多,而《莽原》半月刊上翻譯類稿件劇增,足足撐起期刊的半壁江山。魯迅的文學啟蒙主義思想自然在潛移默化中起到重要的引導作用[5]?!睹г烦浞址从吵鑫疵缤嗽诜g上的取舍傾向與努力程度。通過對翻譯作品的挑選,譯者傳遞出個人的文學觀,也可謂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未名社成員的譯介選擇恰也反映出“批評社會”、“批評文明”的宗旨以及對俄蘇文學的重視?!胺g對中國新文學有用的文章”這一理念緊緊抓住了未名同人,韋叢蕪之所以翻譯惠特曼的詩是有感于中國新詩創作的步履不夠有力,他認為從未盛開的新詩壇已經有一些人強調整齊,這是自我束縛,于是注意到惠特曼在美國詩歌中的“解放”意義[6]。韋素園精通俄語,李霽野精通英文,兩人合作翻譯托洛茨基《無產階級的文化與無產階級的藝術》、《未來主義》、《〈文學與革命〉引言》。韋、李二人選擇托洛茨基的文論介紹給中國讀者,自有他們好奇張望蘇俄文學變化的意思,而在將蘇俄文學當做中國文學先導的層面上與魯迅的用意如出一轍。李霽野則借翻譯《黑假面人》熱情呼喚“我們的新的將來”:“經過一九一七年的革命,俄國雖然還沒有成功的新的文學發生,然而精神上已經積極地向新的未來奔馳了:安特列夫的精神早已和現在俄國的精神相左了。但是我們的新的將來在那里呢?似乎還很渺遠。因此我還將這譯稿印行,希望有一天能以接受這劇本一樣熱誠的心情,將這劇本拋棄?!盵7]

《莽原》在擔當“文化媒婆”這一角色時注意對世界文壇做好及時性與經典性的把握。一方面及時了解世界文壇消息與動態,如組織作家專號以及對蘇俄文學作品與文論進行及時翻譯;另一方面又對著名作家莫泊桑、海涅等人的經典作品進行認真的翻譯與傳布,以期有益于中國。整體而言,《莽原》期刊上的翻譯類稿件主要集中于俄、法、德三國文學作品以及日本、俄國的文論。

法國作家莫泊桑、羅曼羅蘭、波特萊耳、高節、法郎士、丹梭、囂俄(今譯雨果)、左拉、服爾德、Marie Norie等先后在《莽原》上出現,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莫泊桑與羅曼羅蘭。羅曼羅蘭獲得《莽原》編譯“專號”的殊榮,莫泊桑則獲得趙少侯、劉復、王燊、長慧等翻譯者的青睞。莫泊桑有9篇作品被先后譯載,構思精巧且兼具諷刺意味的有《圣誕節夜》、《昂得萊的病》、《馬上》等,而《勾勾COCO》與《瞎子》則對處于悲苦無告地位的弱者寄予深厚的人道同情。1926年是羅曼羅蘭誕辰60周年,《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7、8期合刊完全是“羅曼羅蘭專號”,刊發趙少侯、魯迅、?;?、金滿成等人譯作與張定璜所撰寫的評論,并配發照片與畫像。更從第1卷第19期開始連載6期張定璜翻譯的茨威格所著《羅曼羅蘭傳》。德國作家則主要集中于海吶(今譯海涅)、黑貝爾。1926年是海涅逝世70周年,《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3期刊發海納像以及楊丙辰所作《亨利·海納評傳》,此后,海吶的詩歌名篇《你是如同一朵鮮花一般的》、《洛萊神女》、《夢影》等經由楊丙辰、胡大森、胡林芳之手亮相于《莽原》。俄國作家的翻譯介紹呈現出多且廣的特征,有梭羅古勃、安特萊夫、科羅連柯、都個涅夫、陀思妥夫斯奇、高爾基等。俄國文論則集中于托洛茨基,日本文論則以有島武郎、武者小路實篤、鶴見祐輔與昇曙夢為主。相對而言,韋素園與李霽野等對俄蘇文論的重視主要是出于及時了解蘇俄文學的需要,而魯迅對日本文論常生發“深得我心”之感。

二、私淑與心儀——魯迅譯日本文論

《莽原》從事日文翻譯的是畫室(馮雪峰)與魯迅。畫室共翻譯4篇,《莽原》上最早登出的森鷗外小說《花子》即出自他手[8]。其余3篇日本文論卻是與蘇俄相關。無名氏的《漫畫新俄羅斯文壇的現勢解說》與昇曙夢的《無產階級詩人和農民詩人》與《蘇俄的二種跳舞劇》都介紹了蘇俄文藝的狀況。畫室的翻譯是跨越中、日、俄三種語言的文化交流實踐。借助日本學者的眼睛看蘇俄文藝,這是當時蘇俄文藝傳入中國的典型通道之一。

毋庸置疑,魯迅是《莽原》翻譯介紹日本文論的核心。魯迅對日本文論的興趣顯然是來自于留學與閱讀經驗,這與1928年以后他對左翼文學理論尤其是蘇俄文藝理論的熱衷形成鮮明對照。因此,魯迅在《莽原》上的翻譯活動充分體現他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文學趣味與愛好,也是他在遭遇“革命文學”之前的文藝觀的綜合體現。其譯文優美,傳遞出濃郁的東洋風味。魯迅在《莽原》上的譯文一共有17篇,其中阿爾志跋綏夫的《巴什庚之死》記述作家好友巴什庚的凄涼死景,鈴木虎雄的《運用口語的填詞》與廚川白村的《東西之自然詩觀》是純粹的古典文學研究論文,有島武郎的《小兒的睡相》是散文詩,其余13篇皆是日本文人所著文論,分別為金子筑水、片山正雄、中澤臨川、有島武郎、武者小路實篤、鶴見祐輔等人所作。其中,武者小路實篤、有島武郎、鶴見祐輔是魯迅翻譯甚多的作家。魯迅對鶴見祐輔的翻譯還擴展到《北新》、《語絲》上,后更結集為《思想·山水·人物》,于1928年由北新書局出版。魯迅與他們有著一致的人道主義觀念并共同致力于本民族精神啟蒙和文化重構。[9]82-101因此這13篇文字雖觀點各個不一,但多數與魯迅個人的文學精神有相當吻合之處,而魯迅文藝觀的成熟也少不了這些日本文藝思想的浸潤。

第一,文藝的社會功用以及書齋生活局限性之思考。金子筑水認為文藝是社會改造領港師,其價值“是在破壞了舊時代和舊精神,一路開辟出新的活潑的生活的林間路(vista)”。文藝要能率領時代精神而不是被時代精神所引領,否則就是比較低級的文字。金子筑水強調行動起來建設新文藝并強化文藝家作為社會精英的責任擔當意識:“他們之所以有關于一切意義上的改造運動,為其領港師者,就因為他們比之普通民眾,早嘗到向自由的熱望和求解放的苦悶……比普通民眾更先一步,而開出民眾可走的進路的地方,就有著文藝家的天職……凡將來的文藝家,在這意義上,無論如何,總該是闖頭陣的雄赳赳的勇士。纖弱和懦怯,無論從什么方面看,都沒有將來的文藝家的資格?!盵10]看重文學社會價值也就意味著對幽默風格的嚴肅。鶴見祐輔認為幽默不是滑稽、發笑、諧謔。懂得幽默需要深厚的修養,而悲哀的人大抵是喜歡幽默的,如林肯?!皽I和笑只隔一張紙,恐怕只有嘗過了淚的深味的人,這才懂得人生的笑的心情?!蓖炀扔哪粔櫲肜涑暗淖畲笠蛩厥羌冋娴耐?。幽默不怕多,只怕同情少。蕭條的人生因為恰當的嫣然一笑而有溫情。[11]

難得的是,鶴見祐輔對知識分子踏足社會抱著強烈的熱情,因此他對書齋生活之局限與危險性的警惕可以說是出乎一般知識分子的自我期許:“書齋生活是有著這樣的自以為是的缺點的,而在東洋,卻比英美尤有更多的危險,所以要收納思想家的思想,應該十分注意?!盵12]這一優美隨筆讓魯迅大有共鳴之意,且心向往之:“數年以前,中國的學者們運動,是教青年們躲進書齋去。我當時略有一點異議……不料至今還負著一個‘思想過激’的罪名,而對于實社會實生活略有言動的青年,則竟至多遭意外的災禍。譯此篇訖,遙想日本言論之自由,真‘不禁感慨系之矣’!”另外,魯迅還就鶴見之論展開對“世評”的辨析:“作者要書齋生活與社會接近,意在使知道‘世評’,改正自己一意孤行的偏宕的思想。但我以為這意思是不完全的……據我的意見,公正的世評使人謙遜,而不公正或流言式的世評,則使人傲慢或冷嘲,否則,他一定要憤死或被逼死的?!盵13]

第二,對“力”與“勇士”的期待與呼喚、對破壞精神的贊揚與對作家主體性的堅持。魯迅常常追問的“真的猛士”與金子筑水“闖頭陣的雄赳赳的勇士”有著相似的勇敢以及領先一步的氣概。而魯迅對羅曼羅蘭真勇主義的欽佩則在其選譯相關文章時表露無遺。中澤臨川與生田長江合撰之文稱贊羅曼羅蘭是“著了思想家以至藝術家的衣服的,最勇敢而偉大的人道的戰士”。他們認為羅曼的英雄主義既有著剛正的真實欲,又有著為生命的戰斗意識;他的永久的戰斗的自由意志流瀉在他的文字里,小說《培多芬傳》與《約翰·克里斯托夫》就是他英雄主義的最高表現[14]。無論是勇士也好,還是破壞也罷,歸根結底,是日本文人對作家主體性有了比較堅定的認知。武者小路實篤認為“詩不生于沒有潤澤的心。詩僅生于活潑潑的心。利害打算,和詩是緣分很少的”。詩最重要的是“本心”。詩是生命的火,是要燃燒的力量,而“如果詩中沒有這樣的力,這是詩人之罪,不過是在說明詩人的力的微弱?!盵15]在《文學者的一生》中,武者小路實篤認為文學不是因讀者而產生的,是由作家的要求而生的,因此,在任性這一點上,文學接觸著人的精神。文學是一種征服的工作,是用作家個人的精神去打動別人。文學者的一生則是“使自己愈加成為自己,用各樣的形式,將這自己完全寫下去,以過一生?!盵16]

第三,倡導懷疑精神。片山正雄在《思索的惰性》中推崇懷疑精神,并以“一國民的文藝真能代表那國民的精神?”這一疑問為例,說明文藝是國民的指導者,而不是代表者。進而懷疑所謂傳世名著經典,用大量的事實說明一點:“文藝上的不朽,絕非確實的事,大詩人和大杰作之傳于后世者,多是偶然的結果,未必與其價值相關。反之,平平凡凡的作品卻山似的流傳后世者頗不少?!盵17]與之相應的是鶴見祐輔的《所謂懷疑主義者》(后收入1928年北新書局版《思想·山水·人物》)。他認為懷疑是難得的精神,因為它是吃苦?!笆且蟹浅姽痰囊庵竞偷朵h一般銳利的思索力的。一切智識,都在疑惑之上建設起來?!盵18]

三、以韋素園為主導的俄羅斯文學翻譯

相對于文論的艱深而言,文學作品的魅力顯然要大許多,尤其是俄羅斯文學黃金時代與白銀時代的眾多作家更是讓中國讀者心馳神往。韋素園坦陳對俄羅斯白銀時代作家的熱愛,而對俄蘇作家雖抱著期待,但還沒有很深的共鳴[19]。魯迅一直將俄國文學視為中國新文學的良師益友:“俄國文學是我們的導師和朋友。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酸辛,的掙扎……我們豈不知道那時的大俄羅斯帝國也正在侵略中國,然而從文學里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上有兩種人:壓迫者和被壓迫者!”[20]473俄國文學“為人生”的態度讓魯迅佩服不已:“俄國的文學,從尼古拉二世時候以來,就是‘為人生’的,無論它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決,或者墮入神秘,淪于頹唐,而其主流還是一個:為人生?!盵21]可以說,“審美的新鮮感和取彼之長創造新文學的急切愿望,會同思想的感召力和對于文學啟蒙功效的確信,促成了俄羅斯文學翻譯的繁盛局面”[9]212?!睹г飞系淖g作包括了小說、詩歌、散文(詩)。安特萊夫的戲劇《往星中》(李霽野譯)則由未名社出版。對多種體裁的重視體現譯者與編輯者的良苦用心,而譯者也不可謂不多:韋素園、韋叢蕪、高滔、曹靖華、培良、李霽野、畫室、魯迅。但是絕大多數譯者是從日文或英文轉譯俄羅斯文學,韋素園則因精通俄文而具語言優勢,且又在魯迅離開北京后主持《莽原》社務,以其勤勉、認真而成《莽原》翻譯俄羅斯文學最重要的力量。韋素園獨自署名譯稿為17篇,除波蘭作家解瑪特爾的《鶴》之外,其他16篇皆是俄羅斯文學譯稿(其中1篇是文論)。另有兩篇“序言”,分別是《往星中》與《外套》的序,亦是與俄羅斯文學直接相關。此外,他和李霽野合譯托洛茨基的文論4篇。不僅如此,他還為他人譯文做俄文校對。毫不夸張地說,韋素園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莽原》的翻譯面貌與成就。

韋素園用19世紀俄國詩人鳩特契夫一句詩——“模糊寂靜的穹窿籠罩著憂傷孤苦的大地”來總結扎伊采夫的創作[22],不過,大地承載苦難而又期待新生,俄羅斯文學更是在悲哀、荒涼中蘊含莊嚴與力量。安特列夫與高爾基恰是兩端:

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開場的俄國文學界有兩個代表的人物戈理奇與安特列夫……雖然他們的著作中有著完全相反的情調?!疤热舾昀砥媸呛zL,勝利的歌者,那么安特列夫便是烏黑的老鴉,叫著‘這樣過去,這樣將來’的戰敗的先知?!盵23]

首先,俄羅斯文學對“死亡”這一母題的書寫不斷敲響中國譯者的心門,如《巴什庚之死》、《馬賽曲》、《巨人》等。與之極為接近的是波蘭顯克微支的《樂人揚珂》。周作人早年以文言翻譯此文,曹靖華又以白話譯之?!稑啡藫P珂》后經改動以《小音樂家楊科》之名入選小學語文課本從而獲得經典地位。

魯迅在《莽原》上翻譯的唯一一篇俄羅斯文學作品是散文《巴什庚之死》?!栋褪哺馈?《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17期,1926年9月10日)是阿爾志跋綏夫回憶作家朋友巴什庚死亡前后的文字。全文有著透徹骨髓的荒涼感,人生仿佛是穿過墳場,全文起筆驚魂而收筆冷艷:風攪雪停了,白的冬天,白的棺木,野鴿群的停留。而在一片冷寂冰涼中想起的是巴什庚的心的優婉的魅力:溫和、純凈,對一切的愛和憐。這篇散文著實讓人想起魯迅的《藥》的冷峭結尾、《孤獨者》的悲涼氛圍與《范愛農》的憶念深情。

《莽原》相繼刊載安特萊夫的《馬賽曲》、《巨人》、《微笑》、《在小火車站上》四篇小說,由李霽野、韋素園、向培良等人先后翻譯。魯迅在《域外小說集》中便曾翻譯過安特萊夫的小說,他的陰冷氣質給中國作家留下難忘印象?!恶R賽曲》(《莽原》周刊第1期,李霽野譯)與《巨人》(《莽原》周刊第4期,韋素園譯)都直面死亡的降臨。被獄中難友和看守共同蔑視的“他”(《馬賽曲》)有著負重牲口的軀殼以及偉大的靈魂,表面善良柔弱但秉持對公正自由的向往。重病的“他”懇求難友唱《馬賽曲》這一勇敢自由的歌為他送終。母親(《巨人》)在暗黑的屋中語音喃喃,為病危的孩子編造一個關于愚蠢巨人的童話,同時夾雜著母愛的傾訴,安慰那即將消逝的小生命,而旁邊屋子中的父親忍不住哭泣起來。

其次則是俄羅斯文學對生之不幸、孤獨、寂寞之感的透徹體驗亦一直吸引著深感國族與個人不幸的中國譯者,如《在小火車站上》、《微笑》、《厄運》等?!段⑿Α?《莽原》周刊第11期,李霽野譯)立意在圣誕夜的歡樂中反襯出孤寂與痛苦,引發眾人歡笑的“我”獨自啃噬自己孤獨與被傷害的心情?!对谛』疖囌旧稀?《莽原》周刊第27期,培良譯)則以“我”這一異鄉人視角觀看小火車站的寂靜與單調。全無用武之地的警兵生命被慢慢消磨,生活枯寂?!拔摇安皇且埠芸菁艈?,整日在火車站閑逛,看別人無聊?!抖蜻\》(《莽原》周刊第16期,米那夫作,韋素園譯)則以詩的形式書寫窮人之痛苦。小說《塚上一朵小花》(《莽原》周刊第19期,契里珂夫作,韋素園譯)則傳遞出一種渺渺的命運威脅感:美麗的女郎對因生育而死亡的母親的懷念與溫情,而母親與大姐的悲劇似乎即將重現在女郎身上,因為那朵愛的百合就在她的腳旁,而愛與婚姻將把她帶向死亡。散文詩《森林故事》(《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3期,珂陀諾夫斯奇作,韋素園譯)中橡樹和赤楊在森林中蔥綠地生長,親密地低語。樹木戀人共度暴風雨,但無情的人將赤楊砍伐,再被春光喚醒的橡樹胸中充滿淚滴?!八?《極樂世界》,《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9期,扎伊采夫作,韋素園譯)沉靜、丑陋、從事寫作,度過了不斷失去所愛且不為人所了解的孤單一生。

第三則是俄羅斯文學對反抗精神的贊頌與對善良、光明、自由、真理的永恒向往,如《小小的火》、《門檻》、《邂逅》、《阿列伊》、《埃黛約絲》等?!栋⒘幸痢?《莽原》周刊第2期,韋叢蕪譯)出自陀思妥夫斯奇(今譯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記》中的第一部第四章《最初的印象》。在苦役中結識善良、真誠、美好的青年阿列伊,這不能不說是不幸生活中的幸運?!跺忮恕?《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4期,梭羅古勃著,韋素園譯)以他與她的幾次邂逅片段進行畫面組接,贊頌自由帶來的喜悅與幸福?!逗zL歌》(《莽原》周刊第12期,戈里奇作,韋素園譯)與《小小的火》(《莽原》周刊第14期,科羅連柯作,韋素園譯)都因被收入中學語文課本而成為家喻戶曉之作?!逗zL歌》即是《海燕》,《小小的火》則是《火光》。海鶯成為勇敢戰斗意志的化身,而《小小的火》、《埃黛約絲》(《莽原》周刊第13期,戈里奇作,韋素園譯)以不同的物象象征希望?!缎⌒〉幕稹分猩钜刮鞅壤麃喓由线h處的一星燈火與《埃黛約絲》(文中作“埃黛的絲”)中冰雪嚴寒里寂寞生長的小小山花埃黛的絲共同成為動人的希望。借由這組散文的廣泛流傳與接受便可見韋素園當年選譯眼光的精當以及《莽原》之于后世的貢獻了。

《門檻》與《往琦瑪忤斯去的路》是韋素園譯作中的特別之作,《門檻》對蘇菲亞勇毅精神的刻寫與《往琦瑪忤斯去的路》中的悲傷承載不僅有著最明顯不過的現實指向,而且以其強大的精神力量與藝術魅力蠱惑讀者。

《門檻》(《莽原》周刊第1期,都介涅夫作)以問答的形式描繪出俄羅斯民意黨女英雄蘇菲亞的勇敢與決絕?!昂?,你想望什么要穿過這門檻,你知道有什么在向你等著?”這門檻是從平凡走向革命志士的分界:踏過去,等待著的是寒冷、饑餓、仇恨、蔑視、侮辱、孤獨、牢獄、死亡,甚至死亡都將是無名的,不為人所紀念的,更甚至也許這生命的犧牲是毫無意義的。但堅定的蘇菲亞將一切放下,哪怕是永遠的誤解、遺忘以至于虛無。本文不長,而譯者為之特寫了幾乎與本文等長的附記對蘇菲亞的一生作詳細說明,鐘愛之心可見一斑?!堕T檻》剪影式地留下蘇菲亞跨越的一瞬間,而她在中國所引起的卻是長久的崇拜與模仿:“那時較為革命的青年,誰不知道俄國青年是革命的,暗殺的好手?尤其忘不掉的是蘇菲亞,雖然大半也因為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F在的國貨的作品中,還常有‘蘇菲’一類的名字,那淵源就在此?!盵20]472而這容易讓人想到清末“虛無黨小說”的興盛。如《東歐女豪杰》等對女豪杰威拉、莎菲亞等的描寫之所以受歡迎一是如魯迅所言主人公年輕漂亮的女性身份,二則是因為中國女權思潮的興起。在中國與俄羅斯的女性豪杰之間有著內在的契合之處[24]。韋素園對《門檻》的翻譯不僅再次傳誦了蘇菲亞,而且是傳播了作者都介涅夫(今譯屠格涅夫)。

從《附注》之“譯于八,八,三一八慘案之年”可知《往琦瑪忤斯去的路》是譯者對“三一八慘案”遇難者的紀念。小說用《圣經》中基督在往琦瑪忤斯去的路上向弟子現身的典故給予不幸的林娜以安慰。小說將基督現身這一典故翻用作未婚夫亡靈的現身,由此賦予未婚夫神圣的意義。林娜的未婚夫被處以極刑,林娜也失去了生活的信仰,甚至對復活節的存在表示蔑視。然而,在復活節前的禮拜六,林娜在街頭孤單的行走有了“琦瑪忤斯”般的意義:在一瞬之間得到了未婚夫的神靈安慰,林娜在復活節的鐘聲中回家,“滿面浮泛著喜悅的光輝,而且由于幸福和甜蜜的憂傷流淚哭了”[25]。這是一個極度哀痛、思念與轉移、升華的故事,這里有著大地承載苦難一樣的生者的堅強。梭羅古勃“幻美的悲哀”的故事創造令韋素園回味不已[19]。

對外國文學的翻譯與重視是《莽原》的特點之一。有必要強調的是,《莽原》上對莫泊桑、海涅、羅曼羅蘭、惠特曼、波特萊耳等人作品的翻譯與傳播也是相當成功的?!睹г纷髡呷阂蚤_闊的視野與精當的選擇翻譯為中國新文學尋找最具有對話性、啟示性的異域風景,如莫泊桑小說構思的巧妙、羅曼羅蘭的真勇精神、惠特曼的自由詩風、波特萊耳的“惡之花”、梭羅古勃的象征主義、高爾基對光明、自由的信仰等等都會成為新文學的養分與來源之一。在中國新文學發展的歷程中來看《莽原》,便會發現它是1920年代新文學在“革命文學”潮流勃興之前真實狀況的反映:在全球性的視域中,魯迅等人尋找最為契合個人志趣的他山之石。他山之石既可以是日本的、德國的、法國的,也可以是俄羅斯的、英國的……在洶涌而至的各種潮流中,俄羅斯的潮流始終是最有力量的一股,而有關蘇俄文學作品與文論的翻譯引進,也在說明“革命文學”的潮汐正在暗中形成,只是還未到澎湃之時。

《莽原》半月刊于1927年底終刊,1928年1月《未名》半月刊出版?!段疵酚衫铎V野等編輯,雖延續《莽原》創作與翻譯并重的編輯思路,但兩者之間仍有相當差異,當然,這已經是另一問題了。

[1] 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M]//魯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25.

[2] 魯迅.域外小說集:序言[M]//魯迅譯文全集:第一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105.

[3] 張學斌.穿越語言文化差異[M]//許鈞.翻譯思考錄.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28.

[4] 魯迅.憶韋素園君[M]//魯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70.

[5] 査明建,謝天振.中國20世紀外國文學翻譯史:上卷[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526.

[6] 韋叢蕪.《惠特曼詩二首》附記[J].莽原(半月刊),1927,2(12):459.

[7] 李霽野.序《黑假面人》[J].莽原(半月刊),1927,2(12):42.

[8] 謝天振,査明建.中國現代翻譯文學史(1898-1949)[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580.

[9] 秦弓.二十世紀中國翻譯文學史五四時期卷[M]//楊義,主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

[10] [日]金子筑水.新時代與新文藝[J].莽原(周刊),1925(14).

[11] [日]鶴見祐輔.說幽默[J].莽原(半月刊),1927,2(1):23-34.

[12] [日]鶴見祐輔.書齋生活與其危險[J].莽原(半月刊),1927,2(12):451.

[13] 魯迅.譯者附記[J].莽原(半月刊),1927,2(12):451-452.

[14] [日]中澤臨川,生田長江.羅曼羅蘭的真勇主義[J].莽原(半月刊),1927,1(7-8):254-288.

[15] [日]武者小路實篤.論詩[J].莽原(半月刊),1927,1(12):496.

[16] [日]武者小路實篤.文學者的一生[J].莽原(半月刊),1927,2(3):94.

[17] [日]片山正雄.思索的惰性[J].莽原(周刊),1927(28).

[18] [日]鶴見祐輔.所謂懷疑主義者[J].莽原(半月刊),1927,1(14):570.

[19] 韋素園.校了稿后[J].莽原(半月刊),1927,1(21):881-884.

[20] 魯迅.祝中俄文字之交[M]//魯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1] 魯迅.《豎琴》前記[M]//魯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443.

[22] 韋素園.《極樂世界》譯者附記[J].莽原(半月刊),1927,1(9):391.

[23] 韋素園.序往星中[J].莽原(半月刊),1927,1(10):406.

[24] 陳建華.二十世紀中俄文學關系[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55.

[25] [俄]梭羅古勃.往琦瑪忤斯去的路[J].韋素園,譯.莽原(半月刊),1927,1(18):760.

主持人語:自1990年代開始,隨著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深入,學界開始注意到文學之外的其他影響因素,對于中國現代文學與現代傳媒之間關系的研究也漸漸多了起來。相對于中國古代文學的生成狀態而言,現代傳媒是培育新文學“現代”品格的重要傳播環節之一。在現代中國,出版機構如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亞東圖書館、北新書局、開明書店等通過刊物與書籍為新文學的成長提供了關鍵的傳播渠道。此外,魯迅、胡適、徐志摩、梁實秋、邵洵美等人以個人或社團名義自創刊物、出版書籍亦是傳布新文學的重要方式。觸摸原始資料,盡量重返歷史現場作出合乎情理的判斷是進行相關研究的基本路徑。研究收獲則可能出現在兩個方向上:一是史料的新發現,這有助于厘清作家個人創作甚至是文學史上重要文學現象的謎團;二是在原始資料基礎上進行新的理論闡釋,從而為“重寫文學史”提供新維度。本專欄的作者都是十年前開始從事這一領域的探究工作的,不敢說積年有成,但愿齊心協力于這一專欄,正好完成十年回眸。

在傳播學視域中觀察新文學征文的意義是王鵬飛系列期刊研究中的新選擇。在發達的現代出版業打通文學傳播渠道之時,新文學征文的普遍出現既與新文人文學傳播自覺意識相關,又帶有多重目標,提升了新文學的傳播能力。該文最具思辨性的部分則是探究新文學征文所具有的文藝大眾化之深層意義。在1920年代的文學期刊中,《莽原》進入研究視野是必然之事?!睹г凡粌H是諸多新文學作品的面世之地,而且承載著以魯迅為核心的《莽原》同仁的翻譯理念與實踐。有關中國文學現代化途徑的設想以及譯者主體性選擇在《莽原》上表現得非常充分。

通過對原始資料的研讀,重新還原1930年代梁實秋的文藝觀與文學活動是王京芳近期研究的興趣點。由梁實秋謀求與具有官方背景的正中書局合作辦刊一事可發現梁實秋為尋求一個反對左翼的言論之地而作出讓步。梁實秋與正中書局之間的書信為此做了真實的腳注。

在本專欄中,李相銀所發現的黃裳佚文是一個意外收獲。在上海淪陷時期,黃裳發表于《古今》、《萬象》上的文字已收入《來燕榭集外文鈔》中,這三篇則是散佚在汪偽政府機關報《中華日報》的《中華副刊》上。根據相關史料進行推理論證,由三篇“被遺忘”的黃氏文章指出中國淪陷區文學研究的難點與癥結是這一佚文發現的意義所在。

主持人:陳樹萍,副教授,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臺灣大學訪問學者。

I206.6

A

1007-8444(2013)04-0498-06

2013-05-06

2011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書業與新文學的生成研究”(11CZW057);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民營新文藝出版機構與新文學的生成”(09YJCZH050);2011年度江蘇省“青藍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基金項目。

陳樹萍(1973-),副教授,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劉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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