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東西

（一）

我所在的門派是個小門派。

我所在的江湖是個大江湖。

江湖之大，無奇不有，因而每天都會發生很多的事情，然后就會有更多的傳聞。諸如近幾日來流傳甚廣的少林某某高僧與峨眉某某師太的緋聞，再如武當某某長老的桃色事件，又如丐幫幫主因為姨太太數量太多要求太高而他本人能力不足導致突然暴斃等等，眾多事端源源不絕。

然而我所在的門派由于規模太小，無法折騰出什么大事，所以一向風平浪靜——靜得有些膩味。似乎這么久以來影響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本門的唯一一位長老自稱研制出了傳說中的“含笑半步顛”，眾所周知這是種劇毒，無色無味，中毒者面含微笑，跨不出半步便氣絕身亡。這條傳聞確實使江湖沸騰了一下子，繼而就有人聞訊前來，花了重金購買。但是試驗結果卻使買家勃然大怒，因為據說被試驗者是哭著死的。這種死法儼然有損“含笑半步顛”的超凡脫俗的名號。于是，此事被告到官府，官府行事，向來小題大做，以顯示公堂的威武。所以我們的長老最終被官吏以“制造假藥”的名義捕獲。

自此后，我所在的小門派便繼續默默無聞著。我則繼續在這個小門派中過著平淡的生活。

直到那位被捕獲的長老赦免出獄后……

（二）

一卷破舊的羊皮紙，放在纖塵不染的紫檀木桌上。

我盯著它，目光有些迷離。

長老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說：“這是我這幾天出門在外費了好大勁才弄到的一份寶圖，極其珍貴……”

我挑了挑眉毛，擺明了不屑的態度，領導說話，不可深信。

長老繼續說道：“我也不跟你委婉了，就這么說吧，你呀估計也就是咱這兒的最有出息的一個了……”

我再次挑了挑眉毛，因為我知道自從兩個師兄叛出本門后，我便成了這個小門派的唯一的弟子。

然而長老言辭正色，錚錚有聲地說：“這次弄個寶圖不容易，我們門派小，這是個事實，上次我好不容易轟動了一下，本來指望火一把，結果差點把命搭上，這次呢，我想了很久，決定把這個尋寶的任務交給你，別問為什么。然后呢，這次你出門，多注意點，千萬別給我丟人，道上混口飯也不容易，多把精力放在正事上，走在街上要低調，要淡定，要沉穩，別老盯著漂亮姑娘的屁股不放，還有，說話時多注意著點，別弄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去尋寶的，要是別人問起，得留個心眼，就說你是打醬油的，要是動起手來，該玩陰的就玩陰的，打不過就跑，別老死要面子的，這年頭，面子不值錢，明白嗎？”

之后長老又喋喋不休地宣揚了一大堆門派宗旨，所謂宗旨，盡是些無用的口號，長老講到聲嘶力竭，我頻頻點頭。

末了，長老拿出一個包袱，連同那卷羊皮紙，給我帶上，然后湊到我耳邊輕語道：“留心點，據說這寶物是世間最最珍貴的東西?！彼肓讼?，又補充了一句：“這可是一手資料，獨家的！”

（三）

這可是一手資料，獨家的！

我一邊想著臨行前長老對我所說的最后一句話，一邊看著眼前的這位，一身黑色武士裝，一個黑色包裹以及手上的一卷破舊羊皮卷——跟長老給我的那份一模一樣。

我正處在藏寶圖所描繪的山林中，花了將近半個月才到達這里，現在經過我的仔細推算，我離途中那個代表寶物所在的紅點只有不到方圓一里地的距離。

但是面前這位黑衣武士的出現卻使我大跌眼鏡。自從打長老那兒得知這份寶圖是個秘密后，我再三嚴謹行事，不曾泄露半點風聲。然而憑空出現了一份一模一樣的寶圖以及一位和我一樣的尋寶者，此時我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然后冒著傻氣問了一句：“你是來干什么的？”

問了之后我很后悔，這也太不專業了。

然而他切切諾諾的說：“我師傅說，第一次出門，不能逢人就說我是來尋寶的?！?/p>

我于是很高興，發自內心的高興。人生難免有很多第一次，機緣巧合使兩個第一次出門的人遇到了一起，這可真是嶄新嶄新的第一次。

（四）

夕陽殘照里，半邊天如同嗜血般凄紅。

篝火茍延殘喘地跳躍著。我蹲坐在地上，看著對面的兩個人，暮然而木然著。

那倆人，一個就是那黑衣武士，另一個則是個老和尚。

那老和尚出現得稍晚一些，正當我和那黑衣武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時，我們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大口大口的喘息聲，并伴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那位身著黑色武士裝的兄臺二話不說便沖上樹梢，留我一人不知所措，只恨平時偷懶沒好好學輕功。

幾片黃葉紛紛落下，我正想躲到樹后面時，那棵樹后突然鉆出一個老和尚，方口大耳，和所有的書上說的高僧一個樣。

他吃力地喘息著，一邊抖抖袈裟。我眼尖，瞥見那老和尚手中的與我的一模一樣的羊皮卷藏寶圖。

幾片黃葉自袈裟上緩緩落下。

這顯然又是一個前來尋寶的。

我正在猶豫是否要上前打個招呼時，那和尚發現了我的存在，略帶驚喜地哈哈一笑，迎上前來，雙手合十道：“我沒頭發，上菜，上菜?！?/p>

我愣住了，莫非這是佛門禪機？

正當我在思考這句話中前后兩句是否有因果關系時，那老和尚似乎以為我沒聽見，于是張開嘴露出漏風的門牙又說了一遍：“我沒頭發……”

我忽然意識到他所說的是：“阿彌陀佛?！?/p>

我忙說：“上菜……善哉！”

（五）

天已黑了。

我連續看了幾遍羊皮卷上的紅點，確認這里就是紅點的精確的所在地。

然而經過了一天的尋找，我們結伴三人幾乎將這里的花花草草都摸了一遍，一無所獲。

我越來越覺得這個老和尚完全應當躲在寺里安享晚年，而不應當出門來玩這種探險游戲。老和尚行動極慢，從這棵樹移到那棵樹的時間足夠我在兩樹之間吃一頓野生燒烤。然而老和尚依舊絮絮叨叨地說些什么“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鬼話。

鑒于此，我不得不在一些陡坡上攙扶著他，以免這老家伙突然散架。

現在我們坐在一塊平地上，篝火眼看著將要熄滅。

深夜的山林間，蚊子多得如同撒哈拉沙漠里的沙子，見了活人異常興奮。我被咬得不行了，然而老和尚卻如同入定般紋絲不動。

一只蚊子挑釁般地在我頭上“嗡嗡”地飛來飛去，并且幾次俯沖肆意偷襲。我大怒，伸手想打，但是老和尚突然叫住我：“施主，切勿殺生！”

我沒理他，一掌拍下去。

老和尚痛苦地說：“世態炎涼??！”我甚至懷疑那蚊子是否是老和尚的兒子。

只聽他絮絮叨叨地又嘮上了，什么“三界眾生皆是七世父母”什么“寧重赴阿鼻地獄”，什么“常于眾生起大慈心”。

我忽然想要反駁他：“全天下千千萬萬的人，即便我不殺生，你不殺生，你能保證千千萬萬的人皆不殺生么？”

老和尚馬上正襟危坐，長嘆：“這便是老和尚今生未了的最大遺憾?！?/p>

我聽著，順便用袖口捂住頭，以免被蚊子叮咬。

“我所期望的是在有生之年，將佛法傳揚于蕓蕓眾生，讓百姓們人人深明佛祖的大義，能夠共同創造一個人人慈悲為懷，講信修睦，路不拾遺，永不濫殺的——‘大佛國！”

我聽著，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幅奇異的畫面：

在所謂“大佛國”的世界中，某日，路人甲遇到了路人乙。

路人甲：“阿彌陀佛?！?/p>

路人乙：“善哉，善哉！”

我搖搖腦袋，將這幅畫面銷去。換了一個比較切合實際的畫面：

路人甲：“欠債還錢！”

路人乙：“改天，改天?！?/p>

我突然覺得，這便是傳說中的高僧了吧！

（六）

老和尚氣息漸勻，想必是入定到某個境界了。

然而蚊子著實吵得我睡不著，只恨我沒達到心靜天下靜的境界，于是我考慮著等我弄到寶藏后就攜寶潛逃，一并帶上老和尚，順便學點佛法。

我對這個想法無比地贊賞，想著想著，差點沒笑出聲來。

這時我發現那黑衣武士正倒立在我頭頂的樹梢上，借著微弱火光，我可以看見無數只蚊子正在他身邊徘徊。

我抬頭問他：“干什么呢？”

“練功”。

“蚊子不咬你么”？

“我練忍術”。

我起身，想看看所謂忍術，一邊問他：“被蚊子咬也是忍術的一種么？”

“當然是，凡事皆忍，小不忍則亂大謀”。

這時一只貓頭鷹“撲騰撲騰”地飛過，狠狠地啄了他鼻子一下。

他長嚎一聲，音量之大簡直比得上獅吼功，嚇了我一跳，我心想：真是深藏不露??！

緊接著他便從樹梢上掉了下來。

我心想：小不忍果然亂大謀。

這時我看了看那老和尚，真是服了他了——這么大動靜下他居然依舊安穩地打著座，絲毫不為外界的喧嘩所擾。

黑衣武士落地時并沒有發出沉悶的一聲“咚”——我只聽見了有些清脆的一聲——“嗵”。

這不應是落在土地上所發出的聲音。

黑衣武士顯然也意識到了，猛地起身，我倆面面相覷。

停頓了幾秒鐘后，我倆飛快地刨開腳下的這塊土地。沒過多久，我們發現原來這是一塊木板，之前一直極其隱秘地蓋著黃泥，我們竟然沒有發現。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我知道，我所在的正是羊皮卷上的那個紅點所在的位置。

我仿佛也能聽見黑衣武士的“嗵嗵”的心跳聲。我突然想起臨行前長老對我說的話。

據說這寶物是世間最最珍貴的東西！

我倆抬起木板，里面還是個地道。黑衣武士二話不說，搶先跳了進去。

（七）

我看著地道里，然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到，漸漸的地道里的動靜也越來越小，顯然，黑衣武士已經走遠了。

我知道，一旦找到了藏寶地點，我們三人一定會是各為各主的了。

現如今黑衣武士已經率先進入地道，而那個老和尚依舊平靜地打著座，似乎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我正在想是否應該叫醒這個老和尚。

但是我馬上否決了這個念頭，顯然這是自找麻煩。

“再說就那老和尚的身子骨，進去了恐怕就出不來了！”我嘀咕著，算是給自己找了個借口。

于是，我心安理得的跳進了那個看上去不算開闊的地道，一邊想，這年頭，就算人人獻出一份愛，世界也未必充滿愛。

（八）

漆黑，漆黑，漆黑。

現在除了我的視覺，連嗅覺和聽覺也仿佛只能感受到黑暗了。

剛進地道時所伴隨的月光早已不復存在，前方的路實在無法未卜先知，我便在這黑暗中，帶著恐懼，蹣跚而行。

我無比后悔，只盼著能見著亮光，然而我又害怕亮光，害怕它照亮并讓我看見這個在我的想象中無比的猙獰恐怖的地道。

我麻木地前行著，唯一支持我的是那個“世上最最珍貴的東西”。

忽然我聽見了隱約的腳步聲。

顯然這是那個黑衣武士的。

我忙跟著腳步聲飛快地前進著，并盡量放輕自己的腳步。全然不顧拐角時身子擦到墻上落下的傷痕的痛楚。

這時我聽見腳步聲忽然停了下來，只剩下一些微微喘氣聲。

一片寂靜。仿佛時間也在此時停滯下來。

然后，一道亮光，久違的亮光，照亮了整個地道。

（九）

刺眼的亮光照得我睜不開眼。

我微微瞇著眼，看見了這個古樸的地道，四面都是黃土，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可怕。

然后我突然意識到，黑衣武士或許已經找到寶藏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莫名地緊張起來，我需要那個寶物！我要得到它！

我看了看，我所在的位置的前方是地道的拐角，亮光顯然是從那里傳過來的。我屏住呼氣，不出聲的走過去，在拐角處張望了一下。

我看見黑衣武士背對著我，正在打開一個小盒子似的東西，光亮便是從那兒發出來的。

不能讓他得到它！我在心中發瘋似的狂喊。

這時我想起了臨行前長老給我的包袱里的——一把飛刀。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我緊緊捏著那把飛刀，蹲在拐角處，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迫使我靜下心來，專注地望著前面，那個絲毫不知自己身處危險的，可憐的家伙。

只見他俯身看著盒子，半晌，吐出了一句：“什么東西！”

與此同時，我的飛刀破空而出。

我幾乎想狂喊起來了！小李飛刀在那一瞬間似乎靈魂附體，我于是覺得，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我起身，看見飛刀正中黑衣武士后背偏左上方的位置——那是心臟所在的位置。

黑衣武士晃悠悠地倒下了。

我沖到那個小盒子前，腦海中一遍遍想著“世上最最珍貴的東西”。

亮光正是從那個小盒子中發出的。

（十）

我的心狂跳著，湊近那個小盒子，耀眼的光芒使我睜不開眼。

我瞇著眼，隱約看見小盒子中似乎有一塊布，金黃色的布。

這就是世上最最珍貴的東西？

我睜大了眼，心絞在了一起，不顧刺眼的光亮，湊近仔細看著。

然后我終于看清了小盒子中有一塊金黃色的綢布，上面用朱紅色的墨料端端正正地寫著四個大字：仁義道德

仁義道德？

我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句：“什么東西！”

這時我感到背后一涼，一股冰冷透體的感覺傳遍全身。

陣陣劇痛傳來，我驚愕得睜大眼睛，回頭。

老和尚那方口大耳的臉，帶著猙獰的笑，展露在我面前。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該死的，偷襲也不事先說一聲。

老和尚猛地推倒我，飛快地跨過我和黑衣武士，沖到那小盒子面前，動作迅猛異常。

我倒地時，背上的刀又刺進身體幾分。

此時此刻，我想起了老和尚口口聲聲的“大佛國”，想起了“不殺生”，想起了金黃色綢布上寫著的端端正正的“仁義道德”，想起了我所在的小門派，想起了我所在的大江湖……

一片寂靜，良久。在我疲憊地閉上眼前，我似乎聽見老和尚憤怒地吐出一句：

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