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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與海的懷抱里哭泣

2013-05-14 10:14羅儉
花火B 2013年4期
關鍵詞:菠蘿

羅儉

風聲鶴唳的十六七歲,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他明媚耀眼,從此叫我一直不敢忘。

初吻的意義

事情要回到那年平安夜。

我和菠蘿在一家商場里買衣服,人頭進出,熙熙攘攘。逛得累了,他便拖我進了一家咖啡館,我記得那家店很特別,雕梁畫棟的古樸感,和咖啡的氣息融合在一起。這讓我想起萬歷皇帝的心頭好,由利瑪竇從西洋帶過來的自鳴鐘。中國的古典與西洋的玩意,向來合拍。如果不是菠蘿經常給我講一些奇妙的歷史,我大概也體會不到這么多。

彼時,菠蘿是我最愛的人。

人群里,他總是牽著我的手,生怕我丟了似的。他有一雙非常好看的手,骨節分明細長,很柔軟。頭發卻像刺猬一般硬,我奶奶曾說這樣的人有自己的主意,固執、驕傲、強勢。

一點也沒錯。菠蘿的脾氣并不好,他不懂得服軟,若是被老師冤枉了,他會梗著脖子與人爭辯。但大多數時候,他很安靜,像一個憂心忡忡的意大利公爵。因為家境優渥,他用的東西都好過一般同學,有一些低調的牌子,我們根本不認識。富家子的確都有一些怪癖,比如他從不吃花生,據說過敏是要死人的。還有他愛書如命,可以找他借錢但不能借書,因為他無法容忍別人粗暴地翻閱書,一本書有一頁紙彎折,也是不允許的。

但只有我知道,他并不世故,相反還非常單純。我們在一起整整一個學期,說實話,是我追的他。

后來,他答應了我。我們約好將來的將來也要在一起。說過很多傻話,但即便是傻話,我們也深信不疑。

那天氣溫很低,我們坐在咖啡館里,看外面紛紛落雪。白雪掩映霓虹燈,像萬花筒一般耀眼。我看到一對背著旅行包的老人,從酒店門口挽手而入。我問菠蘿,將來我們也會做這樣一對背包客嗎?

菠蘿說,會的。他拍拍我的頭。

出門時,他順手幫我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就在那天,他帶我去了一所公寓,是他父母送給他的房子。隨后,他找了一張碟,名字叫《情迷六月花》。我一直記得,那個風情的女人,她就像夏日里忽然而下的一場豪雨,潮濕,迷茫。

那些性感的鏡頭讓我不知所措,但又挪不開雙眼。菠蘿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輕輕地抱住了我。他吻了我的額頭,我緊張得發抖,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拼命想躲閃逃避。但他的唇還是吻上了我,那個瞬間,我覺察出這初吻的意義。

但是突然,門被打開了。

菠蘿的媽媽用自己的鑰匙開門進來。

也許死掉了

2004年冬天,我被父母轉學到了城南的高中。隨后是高考,我考上靠海的一所大學,一墻之隔是寺廟,每日都可以看見香客們魚貫而入求神拜佛。

大學四年,我刻苦用功,得了一個出國學習的機會,再之后遇見一個人,做了他的女朋友。

轉眼這么多年,不是沒有菠蘿消息的。

在城南讀高中最后一年,我每周瞞著父母寫信給他,偶爾收到他的回信,都是一些相互鼓勵的話。我們仍約好大學以后的人生,那短暫的分別對我們來說,并沒有那么痛苦,因為我們堅信總有一天還會在一起。

十幾歲的時候,越是不讓你做的事情,你越要做。

菠蘿的媽媽冷言冷語,把一切告知我的父母,之后我被關在房間里。他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還這么小,還不懂愛是什么。

我當然不聽,即便與菠蘿分別,我仍偷偷聯絡,那時城南的高中,有一棵百年的槐樹,我在信里對他說,它如此堅強地活過一百年,就像我對你的喜歡,那么努力,那么頑強。

但高考結束后的夏末,我收到了菠蘿的來信,他在信中說,我們分手吧。

那么大一張紙,只寥寥數字。即便在盛夏的炎熱里,我仍覺得寒冷。太突然,以至于我不敢相信。

我跑去他家里,在樓下喊了很久,也無人應答。鄰居說,他們家生意做大,早就搬去了另一座城市。我又找到原來的同學,高考結束后,就不再見過他了。

那天,我一身臭汗回到家里,暮色遲遲,耀眼的光芒還在天邊不肯離去,我站在斑馬線一端,突然放聲大哭。

好端端一個人,就這么從你的生活里消失了。我還未明白,這個人已經舍棄你,一個人離開。

菠蘿從此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連帶著水果攤上的那種水果。我大概明白愛的意義,就是與愛的人相關的一切,只要提起,都會弄得你隱隱作痛。

自那之后,我沒再吃過菠蘿。誰跟我提,我就跟誰急。我像一個被遺棄的人,頹喪了整整一年。

之后的人生,乏善可陳。只是最懷念當時從宿舍樓窗戶望出去的那片海,賣蓮霧的阿婆在細沙上走來走去。暮色時,我從阿婆手上接過蓮霧,再一路逛到小巷里,那里有好喝的焦糖咖啡和雞扒飯,隨后散步到寺廟外,古樸的廊檐,讓我想起平安夜的咖啡館。香客們逐漸散去,大門緊閉,唯有廟前池塘里的蛙聲和水聲。

我記得第一次進寺廟時,我買了好吃的酥餅,還在佛像前許了一個愿,將來有一天,讓我再見到菠蘿,好不好?

只此一愿,像回憶里一聲長長的嘆息,我不知有沒有可能。

但隨后的八年間,我的確沒有見過他,我有時甚至惡毒地想,他也許死掉了。

算作一種告別

十六歲那年,菠蘿剛剛從理發店出來,剪了一個小平頭,短得幾乎可不計。好多女生隨后在球場上看到他,都說,我還是更喜歡原來那個有點頹廢的發型??!

要知道,他原來的頭發有點長,并且像被炸了似的,根根簇立,我覺得像一個拖把。但女生們特別迷戀這種神經質一般的發型,她們覺得小平頭平庸無趣,可見菠蘿是王子,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女生們拿去評論。我想,一年下來,給他寫情書的姑娘一定超過十個。

而我用了一個很笨的辦法,就是每天回家路上與他偶遇。那時,回家的路,有一段種滿了薔薇花,小朵小朵的,從墻頭探出來,夕陽照在墻上,很美對不對?我總是跟在他身后,遠遠看著,等他回頭看到我,我就很快地跟他打招呼。直到有一天,他去一家餅屋買生日蛋糕,錢不夠,我就把身上所有的錢全掏出來給了他。

過后,他很感激地要請我吃飯。那天我才知他家境殷實,但也叛逆,從前的頭發多次被父母看不慣,后來索性剪到最短,富家少爺都是麻煩精。我承認,我真是一個別有用心的小孩,后來我約他去植物園,不想走正門,便繞到園后一堵高墻前。我慫恿他翻墻過去,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抓住他的手,他托我翻墻,身手自然矯健,可惜我太笨,腳卡在了一段裂縫中,他干脆將我抱了下去。

好了,我的心思,他都懂了。女孩永遠不要主動說喜歡誰,喜歡你的人,自然也會懂得。

這是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沒有道理,沒有顧慮,真是一段稀里糊涂的日子。我把所有的好都傾囊而出,直到最后他發來那句話。就這么畫了一個句號。

他留在我記憶里的,還是那個小平頭的少年,眉目清朗,風度翩翩。

他和盧子曉不一樣,盧子曉是我后來的男朋友,他性格溫厚純良,從沒有不羈的舉動,這讓我覺得安心,看起來不像突然說分手的人。但說到底,我心里的那個位置還是裝著從前那個人,不然我又怎會那么在意第二個男朋友是否不同?

出國學習之前,盧子曉抱著我說,蘇皖,你這么好,我舍不得你走。

電視上開始放一部愛情喜劇,過氣的搖滾歌星唱著圣誕祝福曲,圣誕來臨前,相戀的人們歷經種種終于走到一起。窗外倒也很應景地下起了雪,雪花在路燈下盤旋,像一個金色的旋渦,帶我進入從前的畫面。我忽然很想再回家鄉,那里也許尚有菠蘿的影子,我即將遠行,就算作一種告別,讓我帶走一些回憶也好。

心底的一根刺

我乘坐的火車在清晨六點到達,隨后坐上公交車,一路犯困,我已經不太記得他家所在的站名,只能到了附近再去尋找。秋日清晨,些許涼意,不知走了多遠的路,當我再一次見到那墻里探出頭來的薔薇時,我的心情卻開始莫名地緊張。這城市已不一樣,這城市還一樣。那時的花朵還在,拐角的水果攤已經變成了粥鋪,菠蘿買蛋糕的餅屋竟然還在,我走進去,買了一塊蔓越莓蛋糕。

陽光在此時照進落地窗,我小心翼翼地吃著那塊蛋糕,心里像被什么揪住似的,我知道再走一個路口,就是他的家了。

此刻,有人推門而入,陽光閃爍,我瞇住了眼睛。

再抬頭,我見到了莫綺麗,如果我沒有記錯名字的話,當年她的大嘴還時常被男同學們嘲笑。她也看到了我,大概是我變化太大,她沒有認出我來。也難怪,從前我是短發,如今我留長了,還化了淡妝,連個子也在那年暑假長高不少。

我喊她的名字,她愣了半天,終于尖叫起來。

快十年未見了,她曾是我轉學之后的第一個好朋友,號稱城南高中的扛把子,她大大咧咧,男生們笑她丑,但她身上就有一種沉默的震懾力,常常一個眼神就能讓男生們落荒而逃。

輾轉的時光,已將她變成餅屋小老板,她沏了紅茶,拿了糕點,喊我坐在后屋的沙發上。

恍惚間像做了一個夢,我看著眼前的大嘴妞,她還是那么江湖豪邁氣,我記得小時候的她,干瘦卻力大無窮,我作為新生,難免要受到一些欺負,很多時候都是她幫我應付,那時作為某種心靈上的回報,我將自己的初戀秘密與她分享。

女孩之間可以說彼此的小秘密,就代表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

但我從未告訴過她,菠蘿的真名。這個渾名還是我給他的,一直叫著順口,我甚至都快忘了他的真名了。

那個叫沈乙鶴的家伙,如果他還活著,不知有沒有因為再沒有人叫他菠蘿而感到一絲遺憾呢?

沈乙鶴,沈乙鶴,聽起來那么文藝,那么高高在上,那么像書里的男主角,我自作主張地說,給你一個好記的名字,菠蘿,只準我叫。因為我們都喜歡《麥兜菠蘿油王子》,那年上映,菠蘿還帶我去看過。

好了,是不是有點像祥林嫂,不斷地活在過去的生活里,絮絮叨叨,連我自己也要煩死了。

莫綺麗問我回來做什么,我說,來帶走一些回憶。盡管知道菠蘿已經不在這座城市,但那時陪他一起放學的路還在這里,他原來的家還在這里,他曾經的教室還在這里,他與我一起度過的光陰還在這里。

說到底,他當年狠心說出來的那句話,始終是我心底的一根刺。

末了,莫綺麗這個熱心腸對我說,好端端一個人就這么聯系不上了?你放心,我幫你查。

不同的版本

一周以后,我在父母家接到莫綺麗的電話。

那天我找到菠蘿從前的家,銹跡斑斑的門,窗臺厚厚的塵土,都說明這一家已經很久沒有人住過了。我指望莫綺麗給我帶來一點線索,她在電話那頭,一改往日的熱烈,聲音倒是內斂得很,你快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我隱隱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她的態度看起來很嚴肅。我立刻趕到她的店里,她指著電腦里的會員名單說,你看。

沈乙鶴。

好像腦子里有根弦被誰輕輕地彈動了,“嗡”的一響。

每個字都不差,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名字,還會有第二個人嗎?

不會是他吧?!我的聲音有點大。

莫綺麗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她說,這個會員,我有印象,不過他好像很久沒來了。

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我從錢包里拿出一張小小的大頭貼,那是我和菠蘿之間唯一的合照,如果真的是他,莫綺麗應該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我聽到莫綺麗的聲音,是的,就是他。

很多時候,故事有不同的版本。在我的版本里,叫沈乙鶴的人早已隨父母搬遷去了他鄉,在那里,他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愛人,不再記得曾經的我。

而現實的版本是,他從未離開過這里,大概就住在附近,辦了一張餅屋的會員卡,偶爾會來這里買蛋糕。

我仍不敢相信,如果當年他沒有離開,他又如何要與我分開?

莫綺麗想了想說,也許你見過他之后,就會明白了。

我無辜地看著她,我不知等待我的是怎樣的秘密。那根刺,此刻好像釘住了我,生生地要絞出血來。

阻隔在對岸

他的腿看上去是不靈光的。

你說什么?

我說他也許是個瘸子。

這是那天傍晚,莫綺麗欲言又止一直猶豫著要說出的話。

我看著窗外逐漸暗色的天空,似乎起風了,秋天索然,日光淡去,這新事來得太過突然。

再過一個月,我就要飛去墨爾本,那里的圣誕很不一樣,我們落雪,那里夏日,菠蘿,我真有點接受不了,墨爾本的圣誕在夏天。我滿腦子都是海浪,比基尼,巧克力色的皮膚,空氣里沒有雪的味道,也沒有毛線手套里散發出的溫暖氣息,我記得你說過,我們以后是一對背包客,看過怎樣的風景,只容你在左右。

菠蘿,你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情?

莫綺麗說,再給我一點時間。

晚上,盧子曉打電話給我,問我什么時候回學校。我哪里肯這么走掉!

我能感受到,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離他這么近,好像下一秒在路口,我就能遇見他,他沖我笑,沖我喊,他在馬路對岸,近在咫尺。他虧欠我的,還沒有給我,我怎么能這么走掉?

過了三天,莫綺麗心事重重地找到我。她做事向來麻利,對我說,看看他就好,別的你也做不了。

她深深地看我一眼,我心里像壓了一塊石頭。有些事到了最后,你反而怕極了,你甚至閉上了眼睛,遲遲不肯睜開。

與菠蘿老家一路之隔的地方,是一片舊公房,紅色磚瓦,水泥欄桿,樓道里塞滿了各種舊物,莫綺麗指著最東頭的房間說,他就住那兒。我幾乎有些手抖,敲門后,出來一位五十來歲的婦人。

是菠蘿的媽媽。她當然不太記得我了。事已至此,我卻沒有見到菠蘿。

事已至此,命運的翻云覆雨手,才顯露出殘酷且不堪的一面。

那年,菠蘿父母在生意上被熟人所騙,一夜之間,公司和房子全都抵押進去,從天堂落入地獄,從此一無所有。禍不單行,菠蘿扭傷了腳,最初只是局部腫脹,過于大意而導致感染,越發不可收拾,到醫院一查卻已經嚴重成了骨髓炎。

那年高考結束后的夏天,是他生命里最黑暗的時光。磨難像塔羅牌一般,倒塌而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以他的脾氣,那么驕傲,怎可讓同學去憐憫。

這么些年,治療費跟不上,骨髓炎從未根治。

據說有一次,菠蘿看到自己流膿的腿,很久都沒說話。從此那條受傷疼痛的腿,狠狠牽扯著他的神經,像某種宣判,命運的洪流已經將他阻隔在對岸,他猛然意識到,我們已經在兩個世界了。

舍棄了我們的未來

我是在圖書館里看到菠蘿的。

那年菠蘿沒有上大學,他全部的熱望都來自圖書館里那些書。我其實很想走過去問問他,后來的日子有沒有再想起過我?

可現在,我的雙眼已經被淚水憋到疼痛,它們積蓄在眼眶里,波光粼粼。秋日午后的陽光透過長長的窗戶,落在書架上,空氣里彌漫著書香的味道,他的眼睛停留在書上,如癡如狂。我突然明白到,他的名字,沈乙鶴,原本就是如鶴一般的傲然、優雅、高尚,多年前他已做了選擇,如今我又怎能去打攪他?

很久以前我看過一個電影,原本春風得意的富家子,突然一日,變得窮困潦倒,他經受了重重艱辛和痛苦,最后回到他曾經擁有財富的城市,卻發現這一切只是一個局,是友人設計的一場心理游戲,他以為自己快要死去的那一刻,一切像做夢一般回到了原點。鮮花,美酒,女人,金錢,笑臉,重新回到他的世界。

現實終究不是童話,不是電影,沈乙鶴不再擁有優渥的家境,他只等來一個只敢站在遠處看望他的朋友。

莫綺麗說得對,如果我去見他,只徒添了他的懊惱,我做不了什么,因為在這件事情上,最終是我舍棄了我們的未來。

如今,我成了膽小鬼。那張被我捏得有些汗意的大頭貼,送到了莫綺麗的手上。她會代我送到他的面前,他會記起我十六歲時候的樣子,齊耳短發,幾點雀斑,眼神很無辜。

沈乙鶴,如果你看到我,也許會說,呀,十足的小女人了。

我該說些什么呢?你好?你好嗎?

還是,我真的很想你?

風聲鶴唳的十六七歲,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他明媚耀眼,從此叫我一直不敢忘。

那甜蜜而羞恥的時光,后來再也不會有。

飛機降落在墨爾本機場,那里碧海藍天,盛夏炎炎,再過一段日子,盧子曉也會來到這里,等待我們的是異國未知的旅程。某一天,我收到菠蘿的信,他寫道,現在的你,就是我想看到的。祝你幸福。

我在山與海的懷抱里,在海鷗的歌聲中,哭得像一個小孩。

編輯/颯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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