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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坎

2013-07-26 02:43于香菊
山西文學 2013年5期
關鍵詞:鳳鳴嫂子媽媽

于香菊

聽到大門口有動靜,柔桑就忙著起床了。天剛蒙蒙亮,這屋子被窗簾擋得黑糊糊的。穿鞋的時候,就聽到院子里有踏踏的腳步聲,一高一低,一輕一重。柔桑坐在屋子里也能辨識鳳鳴那瘸拉的腳步聲,腦海中便是鳳鳴一瘸一拐走路的樣子。那年自家的羊丟了,鳳鳴知道后,就跑到山上去找,結果羊沒找到,卻摔壞了他的一條腿。從那時起,鳳鳴就變成了瘸子。也是從那時起,柔桑一想到鳳鳴瘸拉的樣子,心里就絲絲拉拉地疼,一種悔恨如無風的天氣里灶坑倒回的炊煙,嗆得她鼻涕眼淚一起流。疼是因為好好的人為自己變殘;悔是自己該攔著,不讓他去找的。一只羊丟就丟了,一個人可殘不起。柔桑覺得實在對不起鳳鳴,更對不起扶朵。自打丈夫龔乃春在礦上死去,這扶朵鳳鳴兩口子就事事幫襯自己。別說是堂兄弟,就是親兄弟能做到這樣么?

嫂子!嫂子!這是鳳鳴的招呼。柔桑知道,他又來送小鳴了。昨晚,小鳴在這邊和泠泠玩,柔桑就想將這孩子留在這邊住??墒沁@個五歲的小男孩是人精,怎么哄都不肯?;蛟S他知道他的爸爸又該出遠門了,他怕爸爸偷偷走。唉,孩子畢竟是孩子,再怎么鬼,還能鬼過大人?這不,趁他還沒睡醒,鳳鳴又把他抱過來了。柔桑知道,要是小鳴清醒了,就會不讓他走,撕裂心肺地哭著喊,爸爸爸爸……那聲音誰聽了都揪心,鳳鳴干著急也走不了。

柔桑麻利地把炕頭睡著的泠泠往炕梢移,替小鳴留出炕頭的位置。打開門,撩起門簾,鳳鳴把著小鳴進來了。安頓好小鳴,柔桑抬頭悄聲對鳳鳴說,這就走???吃飯么?鳳鳴低著頭站在屋地上,悶聲悶氣地說,嗯,吃了。抬頭看柔桑一眼,見柔桑將前襟衣裳的扣子扣錯了一個扣。要是扶朵在家時,他早就說話了。那時他們兩口子和柔桑兩口子不忌不諱,現在堂哥乃春死了,扶朵走了,剩下自己和柔桑處處忌諱,不能亂開玩笑了,要不真的對不起那死去和走了的人。雖然他們聽不見看不見了,但凌水灣人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呢!

柔桑一邊替小鳴掖被角一邊說,唉,都找四年頭了,也不知還能不能找到?鳳鳴答非所問地說,反正家里也沒啥活兒,我就想再去找找了。柔桑知道怎么說也攔不住他,就問,想好這次到哪里找么?事先有啥音信么?看鳳鳴不答,又說,不用擔心孩子。鳳鳴突然眼圈紅起來說,嫂子,操心挨累了。柔桑也嗓子眼麻癢,怕驚著孩子,捏捏嗓子輕輕地說,別說外道話,咱們親上加親的。柔桑仰著頭,想了一想又說,我不是說以后叫姐,不叫嫂子嗎?鳳鳴點頭,張嘴想叫姐,張了半天還是說,嫂子。鳳鳴的頭低了,眼睛也紅。柔??丛谘劾?,知道勉強不了。人家和堂哥乃春的關系,雖說不是親的,這哥倆從小相處就比親的還親。自己和扶朵誰強迫他叫姐,都是難為他了。乃春沒死時,鳳鳴偶爾還叫一兩聲姐。自打乃春死后,一個姐字都沒從他的嘴巴跳出來過。柔桑不想勉強,抿著嘴勉強笑笑。生活中的苦難太多,柔桑知道自己的笑已經不甜也不好看了。

鳳鳴欲走,抬起腳步又停下回頭說,嫂子,要是有啥重活可別強干,等我回來。柔桑不說話,不光抿著嘴,而是咬著嘴了,她怕自己一開口帶出哭音來。鳳鳴繼續說,別累著,這兩孩子指望您呢。鳳鳴兩次回頭說話都沒看柔桑,他的眼睛在直視柔桑的時候,悄悄拐了彎兒,目光落在虛空處。柔桑也沒敢將目光細細地照在鳳鳴的身上,她看他只是看個虛影,使勁提口氣,將喉嚨的哽咽壓下去,張開嘴問,換洗的衣裳……帶了沒有?盤纏帶夠了……沒有?說著眼淚就轉了圈,怕鳳鳴看見,轉身去柜子上拿過一個早就準備好的包袱說,棉衣棉鞋還有些換洗的夾衣都在這里。里面還有個狗皮褥子,不管睡在哪里都鋪上點。還有些錢,柔桑用襪子卷了放在了鞋窠里,她怕鳳鳴不要,就沒提,她想他看鞋或者換襪子的時候會看到。

鳳鳴接過來,很感動。似乎想說說感激的話,嘴里諾諾著又停住了。不管說什么都是欠著嫂子的。自打扶朵走后,就是她在照顧這爺倆,再怎么說還有用么?柔桑不想看鳳鳴感動的樣子,她怕自己真的哭出聲,轉身掃一眼炕上依然酣睡的兩個小腦袋,揚揚手,故意笑著說,走吧,走吧,大男人別總是婆婆媽媽的。

鳳鳴露出牙齒也極為勉強笑了一下,轉身扶著門框,跨出門檻。柔桑聽那一輕一重的聲音拖沓地走過院子,聽到大門合攏,嘭地關上。她的心突然一沉,頹然坐在炕沿邊,猶如被人打了一記悶棍,半天不知所以。

屋子的光線,依然半明半暗。兩張熟睡的小臉,猶如暗夜中盛開的兩個花朵。柔桑俯身看了小鳴,這孩子睡覺總像睜著眼睛。知道的,知他睡熟;不知道的,以為他在想心事呢。柔桑知道這孩子以前不這樣,自打他的媽媽走了,他就這樣了。柔桑曾討教過凌水灣的老輩人。大伙都說,這孩子是嚇的,媽媽的丟失將他的魂嚇沒了,或者那魂魄跟著媽媽走了。柔桑急著討教方法。于是有人告訴她,每晚趁孩子睡著時,用干凈的飯碗舀半碗涼水放在他的頭頂。拿一把筷子,在碗中立。倘若立住了,就在孩子的耳邊,左叫三聲,小鳴回家;右叫三聲,小鳴回家。然后將直立抱團的筷子用菜刀砍散,那帶走小鳴的鬼魂,就會散手,任小鳴自己跑回來。柔桑用這個方法,給小鳴收過幾次魂了,可是不管事,依然不能讓他闔目而睡。后來還用了看香燒紙錢燒郵票的方法,還是不管事?;蛟S只有他媽媽真正地回來,他才會闔目睡覺。在這深深的長夜中,他的兩只眼睛如兩盞燈,一直照耀著媽媽回家的路,如今又照著他爸爸尋找媽媽的路。

泠泠的長睫毛倒是將一雙眼目蓋得嚴嚴實實,可是在這樣的凌晨,柔??偰芸吹姐鲢鑫臉幼?。小鳴有爸,我為啥沒爸?泠泠的小嘴猶如一把刀子,她剔柔桑的時候,一點不留情。柔桑說,爸爸死了,升入天堂。泠泠說,人家都說你愛錢,逼他出去打工,才死的,對不對?這個小妖精哦,她簡直是給乃春復仇的??粗陂L長睫毛下露出的冷冷眸光,柔桑常常覺得那就是一把剔骨鋼刀。柔桑想,是自己太愛錢了,結婚第四天,就逼迫乃春去打工,所以他才死的。這是凌水灣公認的道理,柔桑卻覺得委屈。偶爾她也自己檢討,的確是自己太愛錢了,要不怎么那么早,攆乃春去掙錢呢?可是要不是結婚第四天就要有債主來逼債,自己會逼迫乃春去掙錢么?這些話在柔桑的心里響過無數次了,她緊緊咬住了嘴唇,不想說出口,更不想為自己辯解什么。死者已死,活著的人還得活??!可是怎么活???柔桑不由地問蒼天,問完蒼天問自己,自己不知道該怎么做,倒是做過教師的老父親給她提了一個醒,柔桑,別守,改嫁,重新開始新生活吧!

乃春死后,父親來過幾次,一是接她回娘家;二是說服改嫁。剛開始還真一點沒有改嫁的心思,想乃春已死,自己只有好好地守著他的家,替他養大女兒,這才對得起他的。后來實在是長夜太孤,生活艱難。父親又不管不顧地帶來幾個男人,名是帶著同事朋友到閨女家喝酒,實則是讓柔桑相女婿。柔桑地下桌上地侍候著,也漸漸明白了老父親的用意。在男人不斷投過來的眼神中,也很難做到落落大方,凡事與己無關了。理智地和父親生過幾次氣,說自己不會再嫁,以后別把狐朋狗友帶到家里來。父親不愧當過教師,他不說話,只是看著閨女笑,或許他已經看到閨女臉頰發亮,眉宇間有了點點春色,不再是那一個愁眉苦臉的寡婦了。于是他依舊不斷地帶來,看柔桑沒意思,就悄悄帶走。終于有一天,有一個男人還真的讓柔桑相中了。別說那人公辦教師的身份吸引人,就是那長臉大耳朱口細牙的長相也真的讓柔桑心動。那個男人的妻子是病死的,還沒有留下孩子。這是多么好的主哦,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柔桑真想扔掉這里的一切,抱著孩子隨那人去了。

想走的那天也是這樣的一個早晨,朦朧的晨曦將凌水灣半明半暗地緊緊擁抱。所有人似乎都在酣睡,就連凌水都睡在白紗帷幕樣的霧靄里。柔桑想,就這樣偷偷地靜靜地走吧。什么都不要了,都留給扶朵和鳳鳴。就抱著孩子,挎著一個包袱,里面就兩身換洗的衣裳,走出這個家門,走向另一個世界。誰想到,在河邊就碰到了鳳鳴?他穿一條褲腳挽到膝蓋的褲子,裸著上身,裸著腳,站在凌水里洗臉。旁邊的岸上放著一把鐮刀。柔?;帕?,想趁鳳鳴沒看到趕緊逃。誰知鳳鳴早看到她了,問嫂子,這早抱著孩子干啥去?柔桑做賊心虛,說不出干啥去,就反問他這早來河邊干啥?鳳鳴說,趁早晨去給牲口割點草,等白天沒空要去趕集呢。說完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柔桑,似乎一定要知道柔桑到底去干啥?柔桑不說話,心里愈發慌張起來,挽起褲腿,脫掉鞋子,就要去趟河。鳳鳴看出了柔桑的慌張,愈發覺得不對,啪嗒啪嗒蹚水走過來攔著柔桑問,嫂子到底干啥去?好半天,柔桑盯著幽綠的河水才說,回娘家。鳳鳴說,回娘家不是順著南邊的山路走么?怎么嫂子卻要過河去。柔桑說,抱著孩子,又沒人送,我不想走山路,我想去河那邊坐車去。鳳鳴炯炯的目光盯著柔桑說,每次你和扶朵回娘家都是我送你們,這次嫂子為啥不和扶朵結伴?也不讓兄弟送呢?柔桑說,知道扶朵這幾天忙,兄弟也忙。老讓你送也不好意思的。鳳鳴說,兄弟說過,不管兄弟咋忙,嫂子的事第一。柔桑心里急躁起來,說,別嫂子嫂子的,別忘了我還是你的大姨子姐,我的事不用你管!鳳鳴再次緊逼了,說嫂子怎么能說這外道話?當初乃春哥死時,你哭得要死要活說沒人管你了。當時兄弟就說過,嫂子莫哭,哥哥死了還有兄弟,兄弟會管你的。你的一切都包在弟弟身上,包括將來泠泠上學我都管。柔桑停下欲邁下河水的腳步,傻愣愣地站在河邊,她的腦海中,全是那鳳鳴抱著自己的勸慰。想這幾年也真是虧了鳳鳴,忙完那邊的,忙這邊。真的不能就這樣偷偷地走了,咋的,也得給人家一個交代??!隨鳳鳴回去,這一交代又是兩三年,柔桑沒有了走出凌水灣再嫁別人的心思,氣得老父親再也不來看她,也不再給她介紹男人,說隨她自生自滅。

媽媽……媽媽!這是小鳴夢囈中的呼喊。柔?;仡^看炕頭的小鳴,心說這孩子,睜著眼睛叫爸爸,閉上眼睛喊媽媽都習慣了。小鳴眼角有淚痕,在還暗的屋子里,如夏夜的露珠一閃一閃的。心不由得使勁一疼,不知道這孩子是做夢做哭了,還是知道爸爸又走了。伸手疼愛地去擦擦他的眼淚,胳臂就被小鳴抱住了。柔桑半俯在孩子的身邊,任由他抱著自己的胳膊,心里對扶朵和鳳鳴說,這孩子真被你們給扔怕了。那個一走四年了,這個又走了,動不動就是大半年。啥時候一家人能團聚在一起,和和美美過日子???這話柔桑無數次對鳳鳴說過,鳳鳴總說,等我將她找回來就好了。柔桑曾經攮搡鳳鳴說,你都找四年了,不是沒有一點音信嗎?還要找到啥時候?誰知道是死是活?柔桑真想對鳳鳴說,你別找了??墒窃挼阶爝吙偸遣荒苊髡f,那走的雖說是鳳鳴的妻子,也是自己的姨娘表妹??!二姨家早就想找鳳鳴來鬧扯了,都是柔桑給攔下了。何況鳳鳴找的決心是那樣強大,他總是不愿意說聽柔桑說的,是死是活??偸谴舐暦瘩g說,活著,保證活著。昨晚我又聽到一個聲音在喊,鳳鳴,救救我。我想她保證是被什么山石夾住了,或者是被什么樹木絆住了。等我去救她呢。要不,她不可能不回來。面對鳳鳴的反駁,柔桑只有幽幽地嘆氣,心里說,哪一次你不都這樣說?可是找了四年不還是沒影么?發生了扶朵失蹤的事情后,柔桑完全斷了自己改嫁的念頭。意念中總感覺這扶朵是為給自己倒地方走的,總感覺這鳳鳴和自己是一家的。這樣想著又罵自己不害臊,怎么會這樣想?對得起扶朵嗎?那可是自己親姨的閨女,是自己從小最親的伙伴。乃春死后,扶朵和鳳鳴一起在幫自己過日子??!于是柔桑又想起了扶朵對自己諸多的好,想起扶朵一笑就如芙蓉花的臉頰。

漫長的夜晚,柔桑睡不著,總愛想鳳鳴想扶朵也想乃春。那年自己和乃春處上對象后,她就相中了這個比乃春活躍外向富有青春朝氣的小伙子鳳鳴,于是將自己的姨表妹扶朵介紹過來給他。那年她與乃春,扶朵與鳳鳴幾乎是腳跟腳結婚的。自己生了女兒泠泠不到三月,扶朵就跟著生了小鳴。乃春死后,有鳳鳴扶朵在跟前幫扶著自己,這日子一過就是五六年,還挺好的??墒撬哪昵?,鳳鳴因為給自己找羊瘸了腿,扶朵就非要離開家出去打工。誰知道這扶朵一走就石沉大海,無影無蹤了。有人說,她和人私奔了。鳳鳴不信,柔桑也不信。他們知道扶朵不是那水性楊花的人。扶朵和自己一樣,愛誰,就會真心實意地愛,不會?;丶?,她愛鳳鳴就像她愛自己這個姐姐一樣,怎么會和別人私奔呢?柔桑琢磨不到扶朵為啥走?就老愛回想扶朵和鳳鳴原來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她給他夾菜,她看著他臉紅呢……這一切看在柔桑的眼里都覺得這人生的幸福到了極致。

那時候乃春和自己、扶朵和鳳鳴這兩家人,真的相處得很好,就是回娘家都是一塊兒回。到了柏山那邊的老家,不是先到柔桑的娘家,就是先到扶朵的娘家??偸且粔K兒去山上看光景,一塊兒去田里去鋤地。就是吃飯喝酒都是這家完了走那家,一塊來去,一起歡笑。

十月深秋,屋子已經有冷颼颼的感覺了。睡在炕梢的泠泠,一只腳踢開了被子,這孩子,小鳴沒來,睡炕頭;小鳴來了,就睡炕梢,不知冷熱溫差大呢?柔桑從小鳴的懷中抽出自己的胳膊,將泠泠的腳用被子蓋好。又聽到大門口有動靜,詫異地整理好衣裳,趕緊迎出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原來是鳳鳴半俯在門口。本就瘸拉的大腿,這時更慘,褲子撕裂,布片欲飛,有鮮血從腿上流了出來??纯此麃頃r的路,一溜血跡,如挑水時水桶搖擺留下的水痕。柔桑嚇得張大嘴,還沒有問,怎么回事?鳳鳴苦笑著說,剛出村子,就被不知哪里來的惡狗咬了一口。鳳鳴這些年都是這樣,農忙時回來,農閑時出去。有時連年節都不回來,還從來沒在外遇到這樣的事。今天這是咋的啦?連狗都不讓他走呢?本來這次收完秋去,鳳鳴去找扶朵,柔桑就想不讓他去,但是張好幾次嘴都沒說出來。誰知道人留不住的人,讓狗給留住了。是那狗知道柔桑的心思嗎?柔桑這樣想著,心里不由得一陣歡喜。飛快下地,撲出去,跪著查看他的傷口。媽呀,咬得這么厲害!柔桑驚叫著,心里的歡喜沒有了,全是一陣陣地疼,痙攣痙攣的疼。皺著眉頭,扶他進到屋子里,安置到椅子上,打鹽水替他清理傷口,然后找干凈的白布替他包扎。

鳳鳴的臉色一陣青紫,一陣深灰。他急切地說,嫂子,我這一時半會兒走不了,可咋整?柔桑一邊麻利地替他包扎,一邊說,走不了正好,走不了我伺候你!鳳鳴似乎生氣了,說嫂子,你這是說的啥話?扶朵在外等我救她呢。柔桑的眼淚一下迸濺出來,賭氣說,你心里就有她?她要是還戀著你,就是趕她,她也不會走的。她早就無情無義了,你還傻乎乎地找什么找呀?一席話說出來,不知道鳳鳴咋樣,柔桑先嚇了一大跳,這……這這……這是扶朵的姨娘姐該說的話嗎?柔桑一屁股坐在了屋地上。

這些話柔桑想收也收不回去了,這些話如雷鳴早轟到了鳳鳴的心坎上,他頹萎地坐在那里,附在椅子后背上委屈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嫂子,我也沒做對不起她的事啊?她怎么能說走就走呢。你明眼看見的,我對她是真的好??!這話說在這里,柔桑才漸漸緩過神來,是的,鳳鳴對扶朵的確好,從來不讓她干重活。一來事涼水都不讓她摸,還將紅糖水送到她面前,就像她每個月都要做一回月子似的侍候她??墒侨嵘埓笞煺f不出話來,這鳳鳴對她也是真的好??!冬天看她在地里收拾白菜,他什么都不說,摸黑就著月亮地收拾完了,然后一摞摞碼好。泠泠病了,是他送到診所;她的頭疼腦熱,他也是過來侍候著;還讓扶朵煮好面條端過來大家一起吃。柔桑真是為這些事嚇著了,她覺得扶朵雖然走時什么都沒說,但是她總覺得扶朵是被氣走了,是鳳鳴對自己太好氣走了扶朵?;蛟S扶朵早看出自己和鳳鳴都爬不過那道心坎,她就選擇了離開。唉,能讓她說啥?一個是自己的丈夫,一個是自己的姐。她總不能說,你們倆保持點距離這樣的話吧?此時看鳳鳴孩子般半趴在堂屋椅子上哽咽,她知道以前鳳鳴錯了,自己也錯了。鳳鳴不該在河邊將自己截回來,自己不該回來就不走,有事就找鳳鳴。認識到錯誤,也找不回來扶朵了,柔??粗⒆訕优恐奁镍P鳴,突然不知所措。

早晨,吃過早飯,請過隔壁的賈奶奶幫助照看小鳴和泠泠。柔桑就推出自行車,馱鳳鳴到鄉里的衛生站去打疫苗。本來鳳鳴還是不愿去的,說沒事,白花那錢干啥?柔桑感覺不行,說堅決得打。誰知道那跑來的野狗會不會是瘋狗呢?萬一有狂犬病怎么辦?鳳鳴賭氣說,有狂犬病就死,也不連累你的。反正扶朵走了,我生不如死。柔??粗P鳴那與乃春相似的臉龐,不由地冷笑起來說,知道你和你哥一樣都是不怕死,可你死后小鳴怎么辦?我一個孤女子能養活兩個缺爹少娘的孩子嗎?當初你哥哥死時,你是答應照顧我們娘倆的,怎么后悔了嗎?后悔也不怕,那咱們就一起死,反正這兩家的日子過得真是生不如死。柔桑說著一頭向鳳鳴撞來,鳳鳴一把抱著嫂子,口里忙說,嫂子莫鬧,我去打疫苗就是??墒谴謇镆矝]個可找的人,能送我去鄉防疫站了。你總不能讓我爬著去吧。柔桑很堅決地揚揚頭,一甩頭發說,我用自行車帶你去。鳳鳴說,去鄉里的那條羊腸小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柔桑又撅起嘴來說,你別這個那個的,我說帶你去,就能帶你去的。

賈奶奶過來時,看到柔桑已經把鳳鳴扶到了自行車的后座上。賈奶奶胖胖的身子,胖胖的臉,她一說起話來像個彌勒佛。她一手牽著小鳴,一手拉著泠泠,看柔桑用自行車推著鳳鳴往外走。就邁著小步跟到門口說,原來兩家兩對小兩口多好??!現在一家就剩了一個。我這個老太太說句你們也許不愿聽的話吧。鳳鳴半俯在自行車的座位上,沒反應。柔桑卻停下來腳步。賈奶奶說,干脆兩家合一家吧。以前的事別想了,只想以后好好過就行了。鳳鳴一下從自行車上跌了下來,說那怎么行?她是我嫂子,再說了我有扶朵,扶朵會回來的。柔桑生氣地看著鳳鳴,他顯然跌痛了傷口,但樣子聲色俱厲,宛如老太太拿刀子捅了他的心肝肺。老太太嚇得突然變色,轉身拉著兩個孩子往回走。不過這個老太太的嘴巴沒老實,說裝什么裝?全村都知道你們倆早就勾搭到一起了。鳳鳴往起掙扎,急著要追趕賈奶奶去分辯,被柔桑一把拉住,攮搡到自行車的后座上。柔桑轉身將自行車使勁推出院門,踏上腳踏板飛身上車,騎著就走。那鳳鳴一邊齜牙咧嘴地忍受傷口的疼痛,一邊大聲對柔桑說,以后你少和這個長嘴婦打漣漣,看她將咱們想成啥樣人了?柔桑一邊使勁踩著車子,一邊大聲回答他,說賈奶奶是好人,她說的也是實話。村里人真的早就認為咱們是一家人的,是你一定要分成兩家。鳳鳴后悔不迭,一連聲地說,真的嗎?真的嗎?這怎么對得起我哥?怎么對得起扶朵?柔桑仍然使勁踏著車子,不滿意地說,對不起誰呀?死的是自己找死,出事了別人往外跑,他往里跑;走了的,是自己愿意走,外邊的花花世界,誰出去也不想再回來。好像你咋清白似的,天生的柳下惠,不欺暗室,沒有邪心。其實你就是不承認你愛我,我愛你而已。一席話說呆了鳳鳴,呆呆地在后座上看天空。

凌水灣到鄉防疫站的路正好八里,龔鳳鳴在后座上就這樣看了八里的天空。山路坑洼不平,顛簸異常。好多地方,柔桑都得下來推著走。就是騎著的時候,鳳鳴的手抓住的都是后座與中間車座相連接的鋼筋,他從沒想伸手安全地摟著柔桑的腰?;貋淼穆吠瑯悠閸?,因為下坡,鳳鳴在后邊也好幾次俯沖到柔桑的身上,他都是馬上穩住了自己。卻讓前面騎車的柔桑感覺更吃力,回頭看著鳳鳴那正經人的規矩樣,真是恨得牙根直癢,又連連搖頭,對著蒼天在心里說,人哪,只有自己過得去那道心坎才行,別人怎么說都沒用。

回到凌水灣,賈奶奶帶著小鳴泠泠,正在村頭等他們呢。兩個孩子看著兩個大人一前一后騎著一輛自行車出現在村頭,老早就歡呼雀躍起來。泠泠小燕子一樣,伸著胳膊向他們奔來。一邊跑,一邊喊,媽媽——媽媽——

柔桑怕撞著孩子,忙著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推著鳳鳴迎過來。小鳴也掙脫賈奶奶的扯拽,在泠泠的身后向他們跑來。這孩子就愛學姐姐的樣子,一邊跑,一邊伸開胳膊,口里也跟著泠泠喊,媽媽——媽媽——

兩個孩子跑到跟前,看著推著自行車走的柔桑依然喊,媽媽——媽媽——

柔桑站住,詫異地看著小鳴,嘴巴張著,胸口起伏,她真想大聲答應出來。

泠泠伸手使勁撕扯了小鳴一把,大聲矯正說,你叫錯了,這是我媽媽,不是你媽媽!

小鳴也意識到自己叫錯了,想改口,叫大姨,又一時懵怔住,傻了一般,愣在那里。半晌才明白過來,看到坐在車后座向他凝望的爸爸,哇地一聲哭出來,爸爸,我也要媽媽。

泠泠偎在柔桑的大腿邊,看著哭泣的小鳴,也撇撇嘴委屈地面向柔桑說,媽媽,我也想要爸爸。

遠遠走過來的賈奶奶,突然站住,轉過身去,沖著天,說了聲,老天啊,真是造孽??!說著在那邊兀自抹起眼淚來。

家門口,柔桑沒好氣地問鳳鳴,回你的院子?還是到我的院子?鳳鳴想了半天才說,到我院子里吧。柔桑沒說話,將鳳鳴推到他自己的院子里,扶他到他的炕上。柔桑說,小鳴還是在那邊我帶吧。做好飯我會送過來。柔桑說著,轉身就走。一直若有所思的鳳鳴半臥在炕上,沖著柔桑冷不丁地叫道,別走,柔桑!

這是一個多么怪的稱呼??!結婚前他們四個就是互相這樣叫名字的。鳳鳴對自己的未婚妻叫扶朵;乃春也叫未婚妻柔桑。鳳鳴叫哥哥的未婚妻柔桑;乃春也叫弟弟的未婚妻扶朵。有時扶朵故意逗鳳鳴,跟我一起叫柔桑為姐吧?鳳鳴真的跟著叫姐。結婚后一切都變了,柔桑扶朵依然姐妹相稱,乃春與鳳鳴依然兄弟相稱。只是鳳鳴改了,叫柔桑嫂子。乃春沒改,還是叫扶朵妹妹,有時戲稱孩子小姨,那時他還沒孩子?,F在鳳鳴叫柔桑不再是嫂子,也沒叫出姐,而且直呼柔桑??烧媸亲屓嵘4蟪砸惑@,心里霎時間五味雜陳。鳳鳴低著頭用細長的聲音小聲說,過去和賈奶奶說,讓她給咱倆當個媒人,我們合在一起過吧。

柔桑聽到這話本該笑出聲,但是她沒笑,只是突然愣住了。自己很想很盼的一件事,這會兒就要實現了,她反而覺得難過了。特別是今天她在氣頭上兩次說扶朵不好,似乎還提到乃春也不好,這可不是一個善良人可為的事情??!想到以往乃春對自己的好,想到以往扶朵對自己的好,她更感到羞愧對不起他們了。倘若自己就這么與鳳鳴合成一家了,她對得起誰呢?這樣想著,她不敢看趴在炕上望著她的鳳鳴,推開屋門就向外邊沖去,心空中有個聲音,哀傷地喊,我不能,我不能,舉頭三尺有神明,我不能做對不起人的事情??!鳳鳴的心坎爬過去了,柔桑的這道心坎卻突然化成登天的云梯,她遠遠地望著,看那云梯飄飄搖搖直插云霄,她想她今生算是完了,怎么也不敢前去攀爬?

柔桑做好飯,給鳳鳴端過去,回到自己這屋來,一進院子大門檻愣住了。泠泠抱著菜盆,小鳴抱著飯盆,正從屋門走出來,泠泠對小鳴說,咱們都抱過去,讓爸媽和咱一起吃。小鳴也說,對,我也這樣想的,以后就叫大姨媽媽。泠泠說,我也叫你爸爸爸吧。兩個孩子抬頭看見柔桑進院來,也不理會,依然小心抱著菜盆飯盆往外走。柔桑說,你們倆給我端回去,咱還在這邊吃。小鳴哇地哭出來反復說,賈奶奶都讓咱們兩家合一家啦!他的意思沒說完,后半句是你為啥還不讓???泠泠翻著白眼看了媽媽一眼,氣呼呼說,別裝了,晚上睡覺你根本沒喊過乃春爸,喊的都是鳳鳴爸。柔桑的臉紅了,任由兩個孩子將飯菜端過去,她悄悄跟在了后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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