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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興

2013-10-08 07:22蔡志強
翠苑 2013年5期
關鍵詞:德興山洞師父

■蔡志強

謹以此作紀念抗戰勝利68周年!

懷念苦難深重的父輩!

引 子

德興原名李清然,出生在安徽南部歙縣的一個破落徽商家庭。

民國初期,北洋政府內訌連連,軍閥割據,戰火紛飛,時局動蕩不安。李家在清然父親李浩淼時是單傳獨苗,浩淼18歲時,娶了鄰縣女子吳氏為妻?;楹?,李家二十年中添丁繁衍,生了十胎十一個子女,夭折了四個,尚存四兒三女,清然排行老五。李家雖然家道不濟,卻香火旺盛,人丁滿堂,算是命里注定。

浩淼是寒儒出身,既不會做生意買賣,又不善耕作種田。李家僅靠幾畝田租維持生機。前幾年生活還算過得去,隨著人丁增多,加之清然祖父母相繼生病過世時賣掉了幾畝水田,吳氏雖勤儉操持,但生活過得緊緊巴巴,捉襟見肘,有些艱難了。好在宗室有個大戶,做文房四寶生意,家道殷實,因為吳氏做得一手好飯菜,請去幫傭做廚娘,爭點工錢貼補家用,李家日子過得輕松了一些。

1935年,那大戶轉去北平做生意,看那吳氏能干勤快,做慣了順手,便邀吳氏一同北上。吳氏和浩淼商議后,決定帶15歲的長子養然、一歲的幺子浩然隨東家北上北平,一來可以讓長子養然跟著做學徒,學點謀生本事,二來可以隨身照顧幺子。家中留下13歲的孿生子沛然和清然(即德興)哥倆隨父親生活。這時,清然大姐、二姐都已經出嫁,小妹早已送給遠房舅舅家做養女了。吳氏攜子跟著東家去了北平,期間,她按時寄錢回家,讓三父子開銷過日子,李家一家從此過起了聚少離多的生活。

浩淼因是舊朝秀才,被宗人推舉為族長。無奈生活窘迫,妻子幫傭,覺得在宗人面前抬不起頭,常常郁郁寡歡,悲嘆生不逢時。吳氏走后,為了節省,浩淼規定每日家中只食早晚兩餐,上午教沛然、清然二子讀書,下午教習字,黃昏時分,父子早早上床,浩淼就將《岳飛傳》《楊家將》《三國演義》《水滸傳》《七俠五義》等故事講上一段,二子圍著父親聽書,樂此不疲,日子就這么給打發了。

1937年,日本人先后在北平盧溝橋、上海挑起事端,大舉進兵華北、華東。日軍銳不可當,攻無不克,沿途攻城掠地,驕橫一時。

1938年7月l4日,華中派遣軍司令官煙俊六上將命令兩個軍九個師團分別從六安、霍山,沿大別山北麓和太湖、宿松、黃梅、九江,沿大別山南麓作戰,欲對華中分進合擊。

國民政府組織了幾次會戰,無奈裝備、素質不敵日軍,未能阻止日軍攻勢。有些將領和地方官紳率領軍民作殊死抵抗,最終還是節節敗退,或丟城失地,或壯烈殉國。有些國軍將領和地方首腦望風而逃,不顧地方民眾生靈涂炭。也有些國軍將領和官員投敵賣身,淪為漢奸。整個中日戰局成一邊倒態勢,國民政府實行且戰且退的戰略轉移方針,躲避日軍之銳勢,不斷集結力量組織新的會戰實施抵抗。

國共和談形成統一戰線后,八路軍三個師分進華北,騷擾華北敵后;南方共產黨武裝集結皖南整編,組建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挺進江南對敵作戰。

日軍為配合西進,每天出動飛機襲擊蘇浙皖豫各城市,導致大批華北、華東難民爭先恐后向內地逃避,一時中華大地滿目戰爭瘡痍,沿途殘垣傾覆,遍地瓦礫,餓殍遍野,市面混亂。

在這紛亂的年月,李浩淼和北平吳氏早已失了聯系,心中擔憂吳氏母子,又斷了生活來源,積憂成疾,家中沒錢求醫問藥,讓清然請來郎中開了幾副草藥,權且對付,可沒過幾日,浩淼就撒手人寰,家中留下一雙幼子。

時局動蕩,各家自顧不暇,清然兄弟聯系不上母親、姐姐,被人販子騙出分別賣到蘇南溧陽丁家和金壇劉家,從此骨肉分離,人生顛沛流離,數十年后才得相聚。

1

清然被賣到溧陽周城鎮丁家圩丁姓人家為養子,按照丁氏宗譜排“德”字輩,取名德興。

丁進財算是殷實人家,家有良田二十多畝,房屋八間。17歲時,他爸給他說了一門親事,女方也是一個門當戶對的富裕人家。那女子鐘惠琴從小識得幾個字,又善女紅,人長得還算標致,且精明能干,能說會道,性格剛烈,極有主見,又很會打理家務,丁家上下都滿意這樁婚事??芍灰患尪〖揖拘模夯楹髱啄?,惠琴一直沒有懷上孩子。丁家人急得請郎中,問秘方,求菩薩,拜觀音,也算上天垂憐,惠琴得胎懷孕,丁家上下如獲至寶,把惠琴像神一般供著,就等著臨盆那天喜得貴子了??缮a那天,惠琴遭遇難產,忙活一宿產下一女嬰,雖說母女性命無憂,但那女人產后壞了身子不能再孕,丁家從此絕后了。進財本打算另續偏房再延香火,可一提這事兒,惠琴就尋死覓活的不讓,別看惠琴平時對男人服服帖帖的,就這件納妾之事搞得丁家雞犬不寧,幾次提起因惠琴寧死不從而作罷,一直拖了十幾年。那鐘惠琴后來妥協提出收一個養子,以接丁家香火。老丁見這也是不是辦法的辦法,勉強依從了她。德興由此進了丁進財家,做了他們的養子。

這天,德興放牧回家,丁進財發現少了一只羊羔后,邊張口破罵:“你個小雜種,只會吃飯不會干活,老子十幾個銀洋換回來一個蠢貨,今天你要是不把羊羔給老子找回來,你別想進家門吃飯,滾出去,給老子把羊羔找回來!”

德興自知過失,被一頓臭罵不敢吭聲,含著眼淚返回村東各處尋找。找了半天不見羊羔,便找個地兒休息一下,仰躺在山坡樹陰下,想起心事:來丁家兩年,農閑時,每天天不亮德興就得起床放牛割草;農忙時,和養父一起下田犁地、除草、施肥、蒔秧、收割、打場,田里的什么活兒都得干。二十多畝水田,就靠丁家三個勞力搶收搶種。自打德興進了丁家,原本農忙時雇傭的雇工都省了,德興頂上了一個壯勞力。和原先生活相比,少年德興一下子進入苦難的地獄。第一次學趕牛犁地,那比德興矮不了多少的犁車沉重笨拙,在老丁的教授下德興試了幾次,還是不得要領,扶著犁車東倒西歪,不是犁鉤深了卡住,就是犁鉤淺了沒有翻出泥巴。老丁看著火了,在一邊罵罵咧咧,罵德興笨,花十幾塊銀元買來一個吃干飯的蠢貨,一臉厭惡嫌棄,老丁覺得不是自個兒下種的養子心里總結著疙瘩。德興心里憋著委屈,但又不敢違拗,咬牙踉蹌著扶著犁耙東倒西歪地前行,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養父話雖不多,卻對自己近乎苛刻,各種農活要求德興學著做,稍有不慎,就招來惡罵,不是催著干這干那,就是嫌這嫌那,就怕德興白吃了他家的飯。養母惠琴雖然臉上透著無比的親熱,嘴上德興長德興短地套近乎,遇事兒總是數落女兒幼妹不是,明面上像在護著德興,見德興挑擔時累得扭曲變形的身形,她只會假意夸德興有氣力是棒勞力,心里只惦記著農季、莊稼、收成,嘴上總說村里誰誰農活干得好,誰誰會做事,誰誰孝順爹娘,言下之意德興還做得不好。與其說德興是丁家的養子還不如說是丁家買回來的長工。丁家女兒幼妹,比自己大幾個月,兩小無猜,在一起嬉戲玩耍,倒蠻開心,對德興真誠友善,因為來了個少年伴兒,幼妹從心里喜歡德興,對德興很好,這也是德興暫時能安生地留下來住在丁家的一個原由。

繁重的勞作,養父的辱罵嫌棄,養母的虛情假意,想想自己家破人亡寄人籬下,心底苦楚悲涼無助,德興時常獨自偷偷抹淚,盼著自己早點長大成人,跳離這苦難的地方,去北平找自個的親娘,現在只能忍著,忍著!不忍又能怎樣呢?在丁家至少能有口飯吃,世道這么亂,對于尚且年少的德興,外面的世界是茫然的,他不知離開這個家庭如何去生存。在親生父母面前,他可以撒嬌,可以撒野,可以哭鬧,可以任性,可以隨心所欲,即使被父母責罵教訓,但仍可以繼續肆意妄為?,F在只能學會成人那樣去扛起重負,即便是再苦再累再委屈,也只好咬牙忍著。

這兩年,德興比以往沉默了許多,回家說不上幾句話,這個讓他深感陌生冷漠、重負艱辛的家庭,不是應該放肆童年趣味的地方。雖有幼妹姐的安慰關懷,可面對沉重的農活,她幫不了自己,德興不可能向一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姑娘去尋求心靈的依戀,幼妹給予的只不過是一絲淺淺的撫慰。

想了一陣,見天色漸漸暗了,德興起身沿著山坡向上繼續尋找,攀上一塊蒿草茂盛的巖石后,他發現上面有一塊兩尺見方的平臺似的石巖,草叢后隱約有個山洞,洞口草在風中搖弋,一股陰風從洞內襲來,透骨陰涼。德興查看草地,好像被踐踏過,暗想羊羔會不會躲進這山洞了?他伸頭往洞內窺探,里面黑咕隆咚,感覺口小腹大。德興好奇性陡增,慢慢試探著往洞里尋去……

2

進洞后,德興覺得眼前一片漆黑,陰森刺骨,恐懼襲來,不敢前行,蹲在原地。稍過片刻,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透著洞口射進的微弱光線,他察看了洞內的地形,只見:洞內壁上巖石突兀懸掛,犬牙交錯,奇形怪狀,洞口路面呈斜勢往下延伸,離洞口一丈時開始擴張,逐漸開闊起來,洞口處高約四尺,蜿蜒曲折,走勢是右拐向前的。洞內高有丈余,像一個酒壇子樣,口小腹大。德興看清洞里大概以后,摸出彈弓,持在手里,慢慢向前摸去。

德興前行不遠,耳聽前面有聲響,他停住腳步,凝神屏氣,瞪大眼睛觀察,進洞兩丈有余,光線已經很弱了,非?;璋?。德興使勁調整視力,眼球暴凸,極力張望,隱約見前面五尺處有一團黑影。德興心里陡然緊張起來,怕是野獸,不敢冒然前進,閃在身邊一塊突起的石巖旁,蹲身在地上摸了兩塊磚塊大小的山石,抓在手中。此時,那團黑影恍惚間動了一下,發出石子擦動的聲音。聽到聲響,德興心驚肉跳,趕忙貼身巖石,注眼觀察,感覺像一頭野豬蜷曲在那里。德興心里害怕起來:若是野豬,那小命就完了!聽人說過,野豬性情暴戾,一旦被惹怒,它會不顧一切襲擊人,哪怕你爬到樹上,它也會把樹啃斷或撞斷,直至把人咬死才肯罷休。德興連氣也不敢喘,準備慢慢退出山洞。他緊握兩快山石,悄然移動身體,緩緩后退,不小心腳下一滑,發出一串聲響。德興心里一驚,嚇得全身毛骨悚然,身子不由定在那里不敢再動。這時,山洞里傳來一陣金屬撞擊聲,隨之一聲斷喝:“站住別動!動了就打死你!”

“我不動!你別打我!”德興忽然聽見人的說話聲傳出,嚇得魂飛魄散,站在原地連連求饒,聲音帶著顫抖。

“你,是干嗎的?”洞里的聲音緩和了很多,停頓了一下問德興。

“我是附近村里的,在這里放牛羊,今天發現丟了一只羊羔,我就回來找了?!钡屡d見問,馬上解釋。

“嗯!你過來吧?!倍蠢锬锹曇粝袷窃诒M力顯得親切一些。

“那你別打我,別打我我就過去?!钡屡d聽出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口氣沒有上來那么兇了,親和一些了,剛才的恐懼感消失了一半,好奇心陡增了幾分,驅使他想去看個究竟。

“不會的,你過來吧!”那聲音隨之傳來。

“那你不能走出來嗎?里面這么黑,到外面多亮堂??!”德興腦子一轉,旋即警覺起來,感覺里面黑咕隆咚的,走進去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不如叫他出來,在外面開闊地帶,自己要是遇見什么危險還可以跑,還是讓他出來。

“不行??!我走不了,我受傷了,你過來,孩子我不能動彈了?!蹦嵌蠢锏穆曇粽Z氣很堅決,不容德興拒絕。

“那我進來了!”德興聽說他受傷了,膽子大了起來,手里仍握著兩塊山石,摸索著向那人靠近。

走進后,德興感覺他靠在一塊石頭上,微弱地喘著粗氣。便蹲下身子湊近他,輕聲問道:“叔叔,你怎么了?哪里受傷了?”

“知道縣城里日本鬼子的糧倉被燒的事兒么?”那男人沒有直接回答德興,卻反問道。

“知道!聽我家大人說過,村里都傳開了,就是前天的事兒吧?”德興想說“我爹”的,但覺得拗口,這兩年來,他很少叫胡進財爹爹。

“哦!那就是叔叔干的?!蹦悄凶記]有覺察德興說話時的尷尬,對德興慢慢說道。

“??!是你干的?聽說燒日本人的糧倉時,抗日分子死了兩個,傷了三個,是嗎?”德興聽了感到很驚訝,忙把聽說的事兒問眼前的這個抗日分子。

“嗯!我們去了三十幾個人,犧牲了兩個,有五個人受傷吧。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彼C實德興聽說的,轉而又問德興。

“我叫,叫德興,叔叔你呢?”德興稍一遲疑地說道。

“我叫遲道深,以后你就叫我遲叔叔吧!”遲道深爽快地說。

“嗯!遲叔叔,前幾天日本人逼我們去縣城送米,憑什么我們辛辛苦苦種的米要給他們吃?我就在米里摻了砂子,還往里面撒了泡尿呢!”德興得意地說。

“哈哈!看來你小子也是抗日分子了。哎喲!”遲道深聽后笑了,一笑之時動了傷口,疼得他不禁哼出聲來。

“叔叔,你要緊嗎?傷著哪里了?”德興聽他疼叫,關切地問。

“后腰這給挨了一槍,只是傷了皮肉,估計骨頭沒有傷著?!边t道深忍著傷痛對德興說。

“那怎么辦呢?得給你叫郎中看看呀!”德興說著伸手去摸了傷口處。

“呀!叔叔你還在流血呢!”德興手摸著了濕漉漉的血,不禁又驚叫。

“不能!現在恐怕日本鬼子到處在找我,不能找郎中。德興啊,你到外面給叔叔找些草藥來,認識車前草、馬蘭草,還有參三七么?你幫我找些來,洗干凈剁爛了,我敷一下就沒事了。噢!你有沒有吃的?叔叔餓壞了,已經快兩天沒有吃東西了,渾身沒勁了?!边t道深斷斷續續地緩緩說著,已經沒有氣力了,連說話都缺乏精神了。

“噢!叔叔,我這就出去給你找草藥,幫你弄點吃的,你等我,我去去就來?!钡屡d起身準備離開。

“德興!我在這里的事兒你不能對任何人講,就你一個人知道,就是你爸媽家里人都不能說,知道嗎?你得發誓!”遲道深連忙叫住德興,黑暗里兩眼直盯著德興要他發誓。

“哎!我不說,我不告訴任何人,要是我傳出去,讓我天打五雷轟。叔叔這你該放心了吧?”德興聽遲叔叔關照自己,知道這事兒不是兒戲,對著他鄭重發誓。

“叔叔相信你,你是男子漢,說話一定能做到。去吧!路上要小心,別讓人看出來?!边t道深又吩咐道。

“嗯!那我去了?!钡屡d說完,急忙起身走出山洞。

3

德興出洞下山后一路尋找草藥,以前玩時弄破皮肉后使用過,認得那些草藥,不一會就采了一捆。動作麻利迅速,一路小跑,捧著草藥去河邊清洗。洗完草藥,德興見遠處有一塊山坡田,種的是山芋,一溜煙地跑進田里,順藤摸去,連根拔起,見藤根部露出雞蛋般大小的山芋,挖了十幾個揣在懷里,又跑回河邊洗凈山芋,脫下褂子包好草藥和山芋,迅速返回山洞。

走進山洞,德興輕輕叫道:“遲叔叔!遲叔叔!”

連叫了幾聲,洞里沒人答應,德興覺得奇怪,走近剛才遲叔叔躺著的地方,不見遲叔叔的身影。德興心里納悶:哎!遲叔叔哪去了呢?剛才他答應等我的??!德興緊閉雙眼適應一下黑暗,舉眼向四周山洞看去,洞的深處更黑,黑黝黝的不知道深淺。

德興正在疑惑,摸索著四處探尋,在洞深處的一塊山巖后面,傳出叫聲:“德興,德興?!?/p>

德興聽見叫聲,邊尋聲走去,嘴里不住埋怨起來:“遲叔叔,我都來了好一會兒了,叫你也不答應我,讓我好找哦!”

“哈哈!我剛才睡著了,沒有發現你來??爝^來,德興,你沒有被人發現吧?”遲道深和德興打著哈哈,見德興埋怨,連忙撒了個謊。他怕德興年紀小,被人發覺跟蹤,再說他對德興也不了解,怕他出去告訴別人,不得不警覺些,等德興走后,隨即勉強起身在一塊山巖后面隱藏了起來。德興回來時,其實遲道深早就發覺,他不露身跡,靜靜觀察,拔出手槍打開保險,看看后面是不是還有人跟進,雖然德興一邊找一邊叫,他默不作聲全神貫注盯著洞口,不作應答。等了約有半盞茶光景,他發現洞口沒有什么動靜,才低聲叫德興。

“遲叔叔,我把草藥給你弄來了,你快敷上吧,以前我弄破手腳也是敷的這些草藥,蠻管用的。還有我給你偷了些山芋,只是小了一些,現在還沒有到收山芋的時候,再過兩個月那山芋才又大又甜呢!”德興畢竟是涉世不深的孩子,哪知遲道深的心機,打開褂子將草藥、山芋放在地上。

“德興小兄弟,謝謝你了!多虧你幫我,我要是不流血而死,也得餓死?!边t道深一邊說著,一邊極困難地脫下上衣。

借著微弱的光線,遲道深伸手抓了兩把搗爛的草藥,分別在被子彈貫通的傷口敷上草藥。

“德興,你幫我把衣服撕成布條,給我包扎在草藥的地方,然后捆緊?!彼麅墒治嬷鴤趯Φ屡d吩咐道。

“哎!”德興拿起他脫下的衣服,奮力撕去,衣服應聲而裂,被撕成幾條,隨即幫遲叔叔在身上連捆了幾道,然后打結穩住。一切收拾停當后,遲道深開始大嚼山芋,狼吞虎咽。

“遲叔叔,你是哪兒人???我聽你口音好像不是我們這里的人?!钡屡d問。

“哦!我是廣東人,廣東佛山那邊的?!边t道深一邊吃著山芋,一邊回答。

“那你怎么到我們這兒來了呢?”德興又問。

“隨著部隊來抗日打日本鬼子??!”

“哦!打日本鬼子你怕不怕???我看見那些日本兵蠻兇的,張嘴就是“嘰哩哇啦”的日本話。上次我去縣城送糧,城門口的日本兵唬著臉,感覺自個像大爺似的,樣子蠻兇的?!?/p>

“日本鬼子侵略我們中國,一路燒殺搶掠,欺負我們中國人。在南京,他們進城后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見房子就燒,見女人就奸,連幾十歲的老太太和幾歲的小姑娘也不放過,簡直就是一群禽獸。他們到我們中國來,以為自個是主子,把我們當孫子奴才,是要我們中國人給他們做亡國奴,聽他們的擺布,不讓我們過好日子?!?/p>

“對!我們不能做亡國奴,我們要像岳飛那樣,抵抗日本鬼子的侵犯,精忠報國?!钡屡d雖然不清楚什么叫精忠報國,但他聽父親講過岳飛的故事,感覺外國人來中國就要像岳飛那樣去打他們。

“對!德興小兄弟,你說的很對。我們中國人從來都不愿意做亡國奴,我們這么大的國家,還怕小小的日本么?我們所有的中國人要抱成團,團結起來抵御日本鬼子的侵略?!?/p>

“那我們沒有槍怎么和日本鬼子打呢?”德興黑暗中望著遲叔叔天真地問。

“哈哈!叔叔有槍,就用這個和日本鬼子打。我們這次去縣城,燒了他的糧倉,讓他們沒有飯吃,他們就沒有辦法再打我們了。我們還可以去奪日本鬼子的武器來武裝自己,用日本鬼子的槍來打他們?!边t道深拿出駁殼槍在德興面前晃了晃說。

“呀!這就是真槍??!我還從來沒有摸過真槍呢!遲叔叔,你能讓我看看你的槍嗎?”德興露出羨慕的語氣,懇求遲叔叔。

“看可以,但是你不能亂動,要不走火了會傷著你的,還會引來日本鬼子?!边t道深把槍的保險關了,轉手遞給德興。

“好沉??!遲叔叔,這槍哪兒來的?是你搶日本鬼子的么?”德興接過駁殼槍抓在手里,可惜看不清楚,只能用左手去摸。

“這是部隊發的,等你長大了,也來抗日的部隊參加抗日,那時,也給你發一支槍怎么樣???”遲道深看著德興可愛的模樣笑著逗他。

“嗯!我長大了也和你一樣,去參加抗日部隊。到時候我就跟著遲叔叔一起打日本鬼子?!钡屡d興致勃勃,流露出無限向往之色。

“好??!到時候,叔叔一定帶著你,一起抗日?!边t道深黑暗中摸了摸德興的腦袋,笑呵呵地說。

“叔叔,我打彈弓可準了,將來我學著打槍,練成百步穿楊的神槍手,就像水泊梁山上的好漢小李廣花榮一樣?!钡屡d露出滿臉神氣,揮舞著手里的手槍,彷佛覺得自己已經是神槍手了,手里的那支駁殼槍好像是自個兒的了。

“哎哎哎!別亂動,這是真槍,可不是鬧著玩的,你還是給我放下?!闭Q坶g,遲道深身子沒動,探手而出,使出洪家拳中一招“蛇信吐出”,黑暗中又快又準,一招出去就在電石一閃之間,全然沒有一點拖沓,五指粘著槍管就勢一抓,手腕微微扭動。德興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手槍已脫手落在了遲叔叔手里,右手已經酸麻。

“叔叔,你出手怎么這么快???”德興急忙捂著麻木的手驚訝地說。

“哈哈哈!叔叔怕你瞎玩槍走火出紕漏??!”遲道深笑著沒有正面回答,把槍收了起來。

“叔叔,我得回家了,晚了怕家里人擔心?!钡屡d覺得外面洞口天色暗了下來。

“嗯!好的!你快回家去吧!記得回去后不要聲張,千萬別和任何人說起我??!”遲道深又囑咐德興一句。

德興答應后轉身走出山洞回家。

4

德興進門感覺家里的氣氛異樣,幼妹沒有以前那樣歡蹦跳躍,老丁唬著臉在那里吸著煙生悶氣,惠琴默不作聲地在灶間做飯,往常此刻飯早做好了,今天怎么了?

德興不敢多問,今天自己丟了羊羔沒找回來,準備挨打受罵了,回家卻沒見養父責罵,感覺家里怪怪的,自顧收拾完了以后,溜進幼妹房里悄悄問:“家里出事兒了?”

幼妹見問,眼淚頓時涌出,抽搐起來,良久才慢慢說起今天家里發生的事情。

上午,鄉維持會的老夏帶著十幾個日本兵來丁家圩,村公所長發叔忙迎接招呼。老夏說皇軍來村里搜查抗日分子,要長發帶著去全村挨家挨戶搜查,長發忙在村公所設宴款待不敢怠慢。飯后,十幾個日本兵分兵挨家查看,長發叔和村公所幾個干事的都陪著,挨家盤查。來進財家的一路人馬是長發叔陪的,此刻德興去村東找羊,進財也出門了,只有惠琴和幼妹在家。

惠琴幼妹突然見長發叔帶著幾個日本兵進門,嚇得臉色大變,哆嗦著讓進院子,神色慌張不知所措。

“惠琴,這是縣城來的日本皇軍,前幾天縣城日本皇軍糧倉被燒了,他們來查那些抗日分子的,你們不要害怕,問你幾個問題,沒事就得了?!遍L發叔見惠琴幼妹嚇得臉色變了樣,站在那里抖抖嗦嗦的,馬上溫言安慰。

“好的,長發叔?!被萸俚吐暬卮?。

“長發爺爺?!庇酌靡草p聲叫了一聲。

“最近家里有沒有陌生人來?”長發沒有理會幼妹,徑自問道。

“沒有!”惠琴看著日本人忙搖頭恐懼地回答。

“那有沒有看見陌生人來過,或者路過?”長發叔又問。

“沒有,沒有?!被萸龠B忙搖頭回答。

長發叔忙回頭對日本兵搖頭,表示沒有情況。

為首的一個日本兵“嘰哩哇啦”對著其他幾個日本兵說了一通,幾個日本兵“哈依”著端槍闖入各個房間搜索起來。

惠琴和幼妹兩人抱作一團,驚恐地瞪著眼睛,看著日本兵到處亂搜?;萸俑械接酌脺喩碓陬澏?,趕緊摟住了幼妹。這娘倆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陣勢,面對幾個全副武裝,鐵青著臉色的日本兵,她們嚇壞了。

為首的日本兵見惠琴身材苗條,胸臀凹凸有致,渾圓鼓脹,眼里閃著詭異的光芒。他“嘿嘿”笑著走近惠琴,拉開幼妹,操著生硬的中國話對惠琴說:“你的,害怕的不行,要老實的回答,喲嘻!”邊說邊伸手去搭在惠琴渾圓的肩上,一雙眼珠子直盯著惠琴的雙乳。

“長發叔,我回答了呀,他這是干嗎???我害怕?!被萸賴樀眠B連躲閃,求救似的大喊長發叔。

“太君,這里沒有,別處去看看?”長發也急了,連忙走過來勸那個日本兵,想伸手拉他走。

“巴嘎!花姑娘的,哈哈!”那日本兵把長發叔甩了個跟頭,伸手去摸惠琴的臉蛋,一邊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其他日本兵紛紛搜索完畢,看見那個日本兵在拉扯惠琴,都一起淫笑著圍攏過來。

“媽!”幼妹嚇得在一旁急叫,想沖過去和媽靠在一起。

“花姑娘大大的好,大大的好!”那日本兵一手捆住惠琴的身子,一手抓住惠琴的乳房,肆意地揉著,撅著嘴去強吻惠琴的臉。

“??!你放開我!”惠琴忙使勁推開那日本兵,往身后院角躲閃,被摸了乳房以后,羞得滿臉通紅,急得大叫。

此時,院外響起了哨聲,幾個日本兵聽到哨聲,立即停住動作,領頭的日本兵突然一揮手,轉身帶著一幫兵大笑著走出了院子。

長發一邊轉身一邊說:“幼妹她媽,別怕別怕,沒事兒了,沒事兒了?!奔泵Ω菐腿毡颈艹鲈鹤?。

“媽!”幼妹見日本兵走了,急忙撲向惠琴,母女兩哭抱在了一起。

“沒事了,沒事了,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幼妹快關了門,菩薩保佑那幫日本流氓不要再來?!被萸偌泵Ψ愿烙酌萌リP院門,沒等幼妹動身,自己推開女兒急竄過去鎖了院門。

“今天這幾個日本兵來咱們家對媽動手動腳的,嚇死我了,當時我都急死了,不知道怎么辦?爹不在家,你又不在家,就我和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如果真的發生什么事兒,不知道怎么辦了?!庇酌谜f這話時,眼淚不停地流出,臉上充滿憂郁恐懼之色。

“后來日本鬼子沒有把媽怎么吧?”德興關切地繼續問道。

“還好,沒有怎么的??赡苁撬麄冇屑笔掳?,聽見哨聲后匆匆忙忙地走了?!?/p>

“狗日的日本鬼子,竟敢這樣欺負人,以后讓我碰見,我非打死他們?!钡屡d忿忿地說。

“德興,你還小,你可不能去惹他們,當心他們會打人,他們手里有槍?!庇酌藐P切地提醒德興。

“怕什么!咱中國人可不能做亡國奴,要結成伙拼死抗日,沒有槍可以從他們手里奪??!等以后我要加入抗日武裝,專門打日本鬼子?!闭f這話時,德興覺得壯志在胸,他學著遲叔叔的語氣,有板有眼地慷慨陳詞。

幼妹懵懂地看著德興,覺得有點怪。

5

第二天一早,德興出門前在惠琴面前謊稱昨天沒吃飽,惠琴以為德興發育長身體,食量增大了,就答應午飯時叫幼妹給德興多送些飯菜,德興忙說現在日本鬼子常在這里搜索,萬一讓幼妹碰見了日本兵就不好了,怕不安全,堅持自己帶飯放牧?;萸傧胂胍彩?,就給德興多裝了些飯菜帶上。

見德興遠去,惠琴叫幼妹忙把院門關嚴實了,昨天的事兒還壓在她們心里。

德興拎著籃子,揮著鞭子急趕著牛羊一路向村東走去。來到山坡下,忙把牛羊收拾停當,拎著籃子就往那山洞跑去。

“遲叔叔,遲叔叔?!?/p>

“是德興么?我在這,快過來?!?/p>

德興見遲道深后,把昨天下午家里來了日本兵的事兒跟他說了。遲道深詢問了具體情況后,囑咐德興處處小心,別露了馬腳。

“遲叔叔,看我給你帶了很多好吃的,你多吃點兒,受傷了要好好補補身子。還有,我出門時候偷了一支蠟燭和一盒火柴,在洞里你可以點上?!钡屡d說著遞上飯籃子。

“德興??!這是你的中午飯,給我吃了你吃什么呢?哈哈!等叔叔傷養好了,你也餓成猴精了?!边t道深打趣道。

“沒事!我早上特地吃得飽一點,晚上再回家多吃一點,就餓不著了。以前我在家每天只吃兩頓的,現在才吃三頓,一天吃兩頓飯我已經習慣了。遲叔叔,今天你感覺怎么樣了?傷口還疼么?”德興關切地連續問道。

“傷口敷了藥好多了,待會兒還要麻煩你再給叔叔去采些草藥。我們一起吃飯,這樣叔叔才肯吃,要不,叔叔不吃你的飯?!边t道深心里十分感激這個純真少年。

“那你先吃點飯吧,中午我們再一起吃。待會兒我下河里抓些魚上來,我們生火烤魚吃,這樣不就可以多些東西吃了嗎?”德興覺得雖比平時多帶了些飯,但要讓遲叔叔吃一天,這些飯還是不夠的。靈機一動,想著去河里抓魚。

“對??!我們再搞些山果啊、山芋啊、蘿卜啊、芋頭啊什么的,這樣我們的伙食就夠了,也蠻豐富的。哈哈!”遲道深受到了啟發,也說了一大串食物的名兒。

“還可以打些鳥兒?!钡屡d掏出彈弓晃了一下。

“對!哎!德興啊,你剛才說以前一天吃兩頓飯,現在吃三頓飯,這里面好像有事兒??!你給叔叔說說是怎么一回事?”遲道深一邊吃飯一邊問。

“哦!”德興見問,神情一下子凝重了起來,于是,他把自個的家庭遭遇,被拐賣的經歷以及內心的孤獨凄涼不堪重負的事兒說了,說到傷心處,一邊說一邊哭。遲道深一邊聽一邊吃飯,心中唏噓不止,為德興小小年紀就受此磨難而感到難過,聽完德興的敘述,他一邊安慰德興,一邊幫德興擦去臉上的淚水。

“德興,你想學功夫不?”安慰完德興,遲道深深深地喜歡上這個孩子了,見德興機靈,手腳麻利,身板結實,覺得這孩子是一塊練武的料子,內心想收德興為徒。

“叔叔,什么叫功夫???”德興迷惑不解地問。

“哈哈!功夫嘛就是我們中國武術,岳飛的岳家槍你知道的吧,那也是我們中國功夫的一種?!?/p>

“哦!我知道了,就是槍法、刀法、拳法,古代劍客、俠客都會的武功?!钡屡d經提醒,豁然開朗,忙搶著說。

“哈哈!是??!你說的只是中國功夫的一部分,功夫最深奧的是內功,也就是氣功。這個你現在還不懂,以后叔叔慢慢教你。如果你想學,你就拜叔叔為師,前提是你要能吃苦、有恒心、有毅力,不能半途而廢,要不叔叔就不教你了?!边t道深正色道。

“叔叔,我想跟您學,我一定用功學,我這就拜你為師父?!钡屡d聽說后,忙跪下準備磕頭。

“慢點!你必須先聽我說完我們洪門的規矩,覺得能做到這些規矩,再決定是不是拜師?!边t道深連忙阻止。

接著,遲道深將師門規矩說了一遍,并一一解釋。德興不住點頭答應。按照拜師規矩,德興跪在遲道深面前,深深磕了三個頭并舉起水罐算是向遲道深敬了茶,口叫:“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敬完茶德興又拜了一下。

“徒兒起來,等師父傷好些了,以后就教你學功夫?!边t道深欠身扶起德興。

6

此后一月余,德興每天在家偷偷帶著食物、鹽、白酒給師父養傷,還下河捕魚,上山打鳥,采集草藥,偷些農家田里的蔬菜瓜果等,回山洞生火燒烤,把師父伺候得舒舒服服。在這人跡罕至之地,師徒兩人又是練功又是燒烤,儼然一對世外修煉之人。

遲道深本是練功之人,體質非同一般,每天用白酒清洗傷口,竟然沒有感染,在草藥作用下,加之野物滋補,配以運功療傷,傷口已經閉合,生出新的組織,體力也逐漸恢復,且能站起走動,舉手投足之間逐步恢復了練家的颯爽英姿,說話聲音也如洪鐘般沉悶有力。

德興每天做完農活,在師父的指導下,開始進入洪家拳的練習。一個孩子獨自身在異鄉,每日百無聊賴,無所寄托,突然有一個適合他做的事兒,自然興致勃勃,一頭鉆了進去。雖說練武是一個苦活,但德興興致所致,秉性聰慧,悟性也高,更覺得里面樂趣無窮,所以練得勤奮,這兩年來繁重的農活練就了德興強壯的體格,打下了根基,自然效果明顯,功夫初見端倪。

遲道深看著這個心底善良,聰明勤奮的徒兒,每天進步可謂日新月異,內心暗暗歡喜,覺得收這小子做徒兒,是一個緣分,對德興寄予厚望,自然是悉心教授。

德興確實是練武的天才,三五遍后便能熟練掌握。遲道深為了提高德興徒兒的興趣,先把一些立竿見影的拳法功法傳授給他,讓德興感到自己每天都有長進,自然信心十足,培養起吃苦耐勞堅持不懈的毅力。遲道深按照本門拳法和內功心法,循序漸進悉心傳授,期間還給德興講些各門各派武功特點之所長和本門功夫的精妙,還講了一些共產黨救國救民、建立人民當家作主新制度的革命道理,還教導他樹立精忠報國,維護民族尊嚴信念,做一個與人為善,除惡扶弱,打抱不平,有俠肝義膽的好人,成為國家棟梁之材,德興聽罷一一銘記。

這天,德興和平時一樣,帶著飯籃,揮舞著牧鞭,趕著牛羊出門放牧,一路往村東山坡走來??斓缴侥_下時,忽然聽見前面傳來“叭叭”幾聲槍響。德興心里一驚,忙止步定神觀察:見前面山坡上幾個穿黃衣的人影,隱身在蒿草叢中,呈扇形排開,對山洞舉槍射擊,還隱約聽見“嗷嗷”亂叫聲。德興心想不好,一定是師父暴露了。心頭一緊,連忙把牛羊趕進路邊樹林,栓好牛,急忙向山坡靠了過去。來到離這隊日本兵大約五十丈處,德興仔細數了一下,山坡上零星俯臥著十二個日本兵。

槍聲劃破空谷,尖利刺耳,槍彈打在石巖上,擊出一朵朵碎石煙花。山洞里悄無聲息,只聽到日本兵一邊射擊一邊“哇哇”叫喊。一個距離山洞最近的日本兵揮手向山洞口扔了一枚手雷,只聽“轟”的一聲,山石飛濺,硝煙彌漫。轟炸聲嚇得德興不禁頭一縮,剎時緊閉雙眼,連呼吸都停住了。稍侯他睜眼再看山洞口,煙霧還在繚繞,洞口依然沒有動靜。德興急得只想往前沖,擔心師父安危,心里有種絕望的感覺,但面對這么多氣勢洶洶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又覺得這樣冒然沖過去也是徒然。

正在猶豫之際,只見山坡下的日本兵又 “哇哇”亂叫,喊聲刺耳,紛紛起身端著槍不斷挑選掩體隱蔽,跳躍著快速靠近山洞。這時,忽聽“叭叭”兩聲槍響,離山洞最近的兩個日本兵應聲倒下,其余的日本兵忙迅速蜷縮在巖石后不敢現身,同時舉槍又是一陣射擊,子彈密集呼嘯蓋去,這隊日本兵軍事素質很高,單兵戰術能力強,騰閃、隱蔽、出槍、射擊一氣呵成。

德興見山洞內有槍彈射出,料想師父還活著,心頭踏實了,同時也振奮起來,他思忖著怎樣幫師父解圍,減輕師父的壓力。想到這,德興在齊腰深的草叢中悄悄摸向前去,隨手在地上撿了幾枚石子,裝進口袋,在靠近山洞約有十丈遠的一棵茂密的大樹下,德興停住,悄悄探手抓住樹身,像猿猴一般,不幾下就攀爬上樹,隱身在濃密的樹枝里。好在眾人一致對著山洞,沒有注意到身后的德興。德興居高臨下,拿出彈弓,取出石子,搭弓拉開,瞄準離自己最近約有三丈的日本兵腦袋,放弓就是一彈,只聽“哇”的一聲慘叫,那個日本兵應聲側身倒在一邊。離他一丈開外躲在山石后的另一個日本兵一臉迷茫,迷惑地看了看同伴,不知何故,嘴里“嘰哩哇啦”地叫了幾聲,好像在呼喊被擊倒的戰友名字,遠遠見他后腦勺洇出殷殷鮮血,以為流彈擊中了戰友,頓時這日本兵被仇恨激怒,舉槍瘋狂向山洞射擊。

德興看得真切,嚇得大氣不敢出,身子緊貼著樹丫,心里突突直跳,既擔心師父的安危,又怕被下面的日本兵發現,不由手腳顫抖起來,渾身癱軟沒有一點氣力,險些掉下樹來。

山坡下,剩下九個日本兵交叉分布,不敢冒然前行,槍聲也稀疏下來,偶爾有一顆槍彈,射進山洞,雙方呈現膠著狀態。日本兵相互“嘰哩哇啦”說話,在做戰術調整。繼而后面五個日本兵舉槍密集射擊,掩護前面四個日本兵匍匐前進,向山洞靠攏。最前面的一個日本兵一個甩手,向山洞扔進一枚手雷,剎那間,山洞里面也飛出一枚手雷,凌空“轟”地炸響,前面兩個日本兵應聲滾落山坡,不再動彈。另外兩個也被炸傷,倒在一邊“哇哇”亂叫,原地翻滾。

德興見了心里一陣振奮,拿起彈弓,瞄準剛才迷惑的日本兵的后腦,又是一彈,只聽“噗”的一聲,那日本兵應聲滾在一邊,不再動彈了。前面的日本兵沒有發現后面兩個同伴已經被德興悄無聲息地干掉,仍在注視著山洞。

德興人雖小,但是膂力過人,彈弓拉足,鳥蛋大小的石子,隔著五丈之距,直嵌日本兵的后腦耳根處,兩石兩中將兩個日本兵斃命當場,可見力道驚人。德興見剩下的六個日本兵距離較遠,沒有把握一彈擊斃,不敢冒然發彈,思索著如何前移靠近日本兵。

山洞處于地勢陡峭,怪石嶙峋的半山腰,很難攀巖上去,山坡卻是一片開闊地帶,雖有蒿草隱蔽,居高臨下觀察卻一目了然,目前態勢易守難攻,對守方有利。

7

西進日軍因縣城軍糧燒毀,急需再征糧食保證南路軍軍需。這天一小隊日本兵受命出溧陽往周邊鄉鎮催繳南路軍軍糧,路過山洞見有煙霧飄出,帶隊軍曹吩咐三個士兵前去搜索,其余十二個士兵在山坡下等候。不料山洞里傳來三聲槍聲,在山坡上的日本兵本能地四下散開,躲在山石后面,連忙向上喊話,見沒有回音,知道山洞里藏著抗日分子了,迅即散開,分布隊形向山洞靠攏。

天剛發亮,遲道深感覺有些饑餓,便生火烤些野物吃。這一個月來,沒有出現什么狀況,使他的警覺性有所松懈了。正忙著,他聽見洞外有腳步聲傳來,而且不至一個人,料想肯定不是徒兒德興,便警覺地閃身巖石后面,拔出手槍,打開保險,嚴陣以待。山洞里面的炊煙彌漫,篝火正旺,第一個日本兵摸索著走進山洞,五步開外第二個也跟進,洞外第三個距第二個也有五步之遙。遲道深舉槍連發,將三個日本兵擊倒在地,旋即沖到洞口向下觀察,見山坡上約十來個日本兵貓腰躲在山石后圍住了山洞。遲道深立即卸下被擊斃日本兵的彈藥,放在洞口手邊,準備進一步戰斗。

遲道深選擇在兩塊巖石的縫隙中藏身,觀察動靜,不輕易打槍,等待對手靠近,再伺機擊斃來敵。他收起手槍,換了一支日本三八步槍架在洞口,見對面兩個日本兵剛露身,連發兩搶將兩人撂倒,引來洞外密集的槍彈,打得遲道深抬不起頭來,他盡量壓低腦袋,通過石縫和蒿草間觀察著日本兵的動靜,不料飛來一枚手雷,落在身后突起的巖石后面,爆炸帶著震耳欲聾的聲響和氣浪,席卷而來,好在他藏身石縫間,沒有傷著他,后來又丟進來幾枚同樣如此,對他沒有造成傷害,只是爆炸的聲響震得他耳鳴不止。有些手雷落在洞口爆炸,掀起的石屑飛過擦傷了他的臉頰,劃出了幾道血痕。其中一枚手雷剛好落在他身邊,情急之下,遲道深眼疾手快,伸手撿起回扔了出去,手雷在當空而爆,意外炸死兩個、傷了兩個日本兵。就是德興剛來時看見的情形。雙方對峙著,遲道深急著要盡快解決戰斗,時間拖久了,引來增援,對己更加不利。他向前匍匐幾步,靠近洞口,向下觀察,見目標都躲在巖石后面,很難擊中。稍一思索,他脫下外衣,回身在洞內找了一根柴棍,把衣服挑在柴棍前段,右手握手槍,左手舉棍,將衣服慢慢伸出山洞。剛一探出衣服,就聽“啪啪”兩聲槍響,左手中柴棍震動,衣服碎片飄落。說時遲,那時快,遲道深發現左前方一塊巖石后面探出半個黃色軍帽,他手起槍響,那個射擊的士兵頓時腦袋穿孔。同時,洞外一排子彈射來,石屑飛滾,他連忙縮回腦袋隱蔽起來。

德興在樹上看得清楚,山洞口灰衣一閃,隨之被日本兵射擊擊中,心想師父完了,見一個日本兵被打得腦漿飛濺,心里既敬佩師父百步穿楊的本事,又擔心師父是否受傷。

不一會兒,一枚手雷飛出山洞,不偏不倚剛好落在了一個日本兵的身上,剛一粘身就炸了,頓時血肉橫飛,硝煙散去時,爆炸處留下一具炸爛的尸首。接著又一枚手雷飛向另一名日本兵,那兵士頓被炸飛,橫尸山坡。

剩下兩個日本兵被激怒了,端起三八長槍一邊射擊一邊隱蔽沖鋒,其他兩個傷兵也舉槍射擊掩護,四個人像是配合好了一樣,一人一槍交替發射,交替沖鋒,毫無懼色,嘴里喊聲如雷,響徹山谷,如同猛獸一般,瘋了似的發起沖擊??吹玫屡d是心驚肉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等前兩個沖鋒的日本兵接近洞口只有三丈余時,德興見師父突然顯身,飛躍出了山洞,身形如大鵬掠過,在空中抬手揮槍,“叭叭叭叭”四槍,沖鋒的日本兵應聲摔倒。師父身子剛落地面,一個翻滾落在了一塊巖石后面,身影頓時消失。兩個傷兵沒有了目標,也不放槍,躲在巖石后面不敢露身。德興看得清楚,連忙順著樹干落下身子,悄悄沿著山坡向他們身后靠近。此時,遲道深已經發現徒兒德興從樹上溜下來,頓時心急如焚,連忙舉槍射擊來吸引傷兵的注意力,又不敢叫喊,怕德興被發現。

德興悄悄溜到距一個傷兵大約一丈有余處的山石后,稍露上身,舉起彈弓,瞄準那鬼子的腦袋,手起彈出,那個傷兵歪頭倒下。另外一個傷兵此時也發現了德興,回身向德興就是一槍。

8

倉促間,那個受傷的日本兵加之有傷在身,相隔四、五丈距離竟然沒有命中德興,子彈打在德興身前的巖石上,飛濺出許多石屑,嚇得德興趕忙躲了起來。

“德興,快藏好,千萬別露身子,日本鬼子手里的槍子可不是吃素的,你給我藏好,千萬別出來??!”

“知道了!師父,你自己也要小心??!你沒有受傷吧?”德興關切地詢問師父。

“師父我沒事,你藏好了,看師父怎么收拾這狗娘養的日本鬼子,你保護好自己,別讓師父分心?!?/p>

“師父你也小心??!這些日本兵槍法也不錯,我們兩個一起干了他?!钡屡d干了三個日本兵,已信心十足,他還想在師父面前露一手。

“德興,師父不許你冒失,你給我藏好了,不許出來??!”遲道深聽了德興的話后,生怕德興有閃失,所以語氣嚴厲,想鎮住德興。

那傷兵處在不利地形,前有遲道深,后有德興,處前后夾擊之態。他見一隊戰友相繼戰死,自己又負傷在身,孤單一人,遠離兵營,身處荒山野林的陌生之地,腹背受敵,在驚恐、憤怒、急躁、無助、哀傷中絕望了,咆哮著起身前后盲目射擊,準備做困獸之斗。

德興想:怎樣盡快解決這個日本兵呢?突然想起師父教過的一招“投石問路”,眼睛一亮,伸手抓起身邊一塊石塊,向那日本兵的右邊扔去,落石聲驚動了那傷兵,他急忙舉槍向石塊落處瞄準,說時遲那時快,德興舉起彈弓,從左邊對準那日本兵臉就是一彈,只聽得一聲慘叫,那日本兵甩了槍捂住面門。德興從石后躍身而出,幾個箭步跳到那日本兵身前,身子騰空,飛起右腳,照他臉踢去,右腳剛著力,借力同時身體旋轉,凌空時左腳緊跟著飛起,朝著他的耳根蹬去。這便是洪拳無影腳中的一式“蛟龍擺尾”??上У屡d剛入洪門,武功才學了一個多月,換著遲道深,這招一瞬間起碼踢出五腳,德興還是少年孩子,在力道上也差不少,要不這兩腳踢出,非讓那日本兵腦袋開花。

那傷兵先被石子擊中臉頰,陡然撕心裂肺的痛讓他不由地扔了手中的槍,捂著臉頰慘叫一聲,還沒等緩過神來,一個黑影飛來,連環著臉上、腦側耳根上又挨了重重兩腳,身子不由飛出撞在巖石上后跌倒,他本能地馬上站起身來,伸手摸出腰間的刺刀,揮舞著向德興撲來。德興見這個二十來歲的日本傷兵滿臉是血,雙目怒瞪,咆哮怒吼,揮刀反撲而來,那柄足有兩尺長的刺刀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寒光,橫著在自己的咽喉部劃過。

9

他嚇得怔在那里,一時不知所措,本能地上身往后略仰,刀尖夾帶著寒氣離喉結半寸處劃過,讓過了這一刀。

“叭叭”只聽得兩聲槍聲,那日本兵腦袋上頓時穿了兩孔,一個趔趄摜了下去。德興這才回過神來,原是師父援手。

“德興,剛才師父叫你不要莽撞,你卻不聽,你看多危險??!你能耐大本事長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才學幾天?有實戰經驗嗎?冒冒失失亂打一起,有個閃失你說怎么辦?你把師父的話當耳旁風了,你違背師訓,逞強斗狠,魯莽行事,是練武之人最大的忌諱。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毀了自己,毀了我們洪家拳在江湖上的威名。你不要做我的徒弟了!”遲道深拎著手槍,雙目怒視,面色冷峻,對著德興一陣怒吼。

“師父,我,我,我錯了,下次不敢了?!钡屡d見師父第一次這么發怒,和平時判若兩人,心里很害怕,唯唯諾諾連忙低聲求饒。

遲道深也不理會德興,急急地走近每個日本兵尸體旁,蹲下身子,伸出左手手指試探他們的鼻息和頸部動脈,檢查是否都已斃命了。德興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師父。

“德興,過來把他們的槍支和子彈都卸下來,搬進山洞,快整理現場,打掃干凈,要不等有人來了就麻煩了??磥磉@個山洞是不能再住了,得換地方了,今天給這幫日本鬼子一折騰,地點給暴露了,必須馬上轉移?!边t道深檢查完各具尸體,回身對還在原地小心翼翼呆著的德興說。德興聽師父招呼,趕忙和師父一起卸下各具尸體上的槍支彈藥。

“師父你是不是要走了?”收拾停當,德興感覺和師父分別已經是不可挽回的事實了,心里不免生出一股依依惜別的眷戀之意,小聲問道。

“是??!師父傷已經差不多好了,要找部隊去了。本來是想在這里再呆幾天,一來再鞏固一下傷情,二來也想再教你些功夫。今天出了這事,恐怕師父不走也不行了。德興,師父走了以后,你也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就當什么事兒沒有發生,說出去了會給你家和全村人帶來麻煩的。師父以后有時間會來看你的,等師父看你的時候,可是要檢查你功夫的。你這段時間就把師父教給你的功夫招數反復練熟,不要偷懶。剛才你使出無影腳中的‘蛟龍擺尾’還只有一成,勁道也差遠了。當年師祖無影腳這一招一氣能踢出十腳,師父現在也只能達到六腳的境地,還要刻苦練??!”

“師父,我想跟你一起走,你帶我走好嗎?”德興聽說,鼻子一酸,兩行眼淚不禁流了下來,像是在哀求。

“孩子,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師父再帶你出去闖蕩?,F在世道很亂,日本人侵占我們國家,各地都在戰亂之中,處在無政府狀態,各地治安也很亂。所以,德興你先在家呆著,等幾年,再說師父就在這一帶活動,很方便來看你的,只要師父再來這一帶,師父就一定會去看你。你可要勤奮練功,到時候師父看你武功沒有長進,當心師父揍你。??!哈哈!”遲道深見德興動情,剛才的怒氣也消了,一手撫摸著他的頭,一手拍拍他的肩膀,聲調溫和了很多,勸慰徒兒。

“求你帶上我一起走嘛!”德興一邊抽泣,一邊懇求著師父。

“會的,但絕不是現在,以后吧,聽師父話,不許哭!男子漢不許流淚,把眼淚擦干,男兒只許流血,不許流淚。剛才你對付日本鬼子還是蠻勇敢的,像個男子漢,師父為你高興。只是你以后要多動腦子,遇事一定要冷靜對待,絕不能莽撞拼命!”遲道深臉色嚴峻,語氣莊重。

“和對手搏斗,你不消滅他,他就會要你的命,除了要勇敢,要有毫不畏懼的氣勢,還要善于動腦子,千萬不能莽撞蠻干,知道嗎?

德興,快來幫師父整理一下武器藏好,山坡、山洞的尸體和血跡也要趕快清理干凈,要不鬼子來了會報復村里的老百姓的。我們殺敵時也要注意保護當地的老百姓,不能連累他們,對敵人我們要毫不留情,對同胞親人我們要愛護?!?/p>

“嗯! ”

師徒倆說著,把槍支彈藥用皮帶捆住,抬進山洞深處藏好,洞口、山坡石頭、草叢上面的血跡用亂石蓋住,用刺刀和鐮刀在山坡上挖了一個大坑,把尸體都掩埋了。忙了整整一個上午,才收拾好。遲道深又反復檢查了一下戰場,感覺沒有破綻了,才拉著德興坐下休息,拿出飯菜一起吃了。

10

飯后,師徒倆依依惜別,德興站在山坡上看著師父的身影慢慢變小,最后消失在茫茫的竹林中。午間山谷中吹過一陣陣風兒,成片的竹林在風中搖曳,變得模糊了起來,風動的竹海模糊了,德興的雙眼也模糊了。

師父走了,讓德興的心也空落落的,這一陣,有師父陪伴,他感覺有股力量在支撐著自己,不感覺累,不感覺孤獨,不感覺壓抑,渾身充滿了勁兒,心里特別踏實。此刻,這股力量忽然沒了,心里空蕩蕩的沒有了踏實的感覺了,他把自己無助的身子跌坐在石巖上,遙望師父遠去的方向,任憑淚水溢滿臉頰。

德興不敢違拗師父,但內心不想再留在這個讓他陌生的家庭,他反復在內心問自己:是繼續留下來等幾年長大了再去找師父,還是現在就去找師父?跟著師父去外面闖蕩,去打日本鬼子,哪怕戰死也比呆在丁家吃苦受辱強。

良久,德興來到栓牛放羊的樹林,頓時嚇呆了。樹林里不見了牛羊的蹤影,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全沒了主張,這下可咋辦?他急切地四下尋找,找了一大圈依然不見牛羊的影子,頹喪地跌坐在地上。心想:這下怎么回去面對養父養母?前一陣丟了一只小羊羔被辱罵了一頓,險些被痛打,這回闖了這么大禍,肯定連小命都休想保住了,與其回去遭辱罵毒打還不如乘機跑去找師父。德興主意已定,便起身朝師父遠去的方向急急地追去,但愿能追上師父,跟著師父當兵去。

德興一路追趕,一路打聽,風餐露宿,沿途或幫人打幾天短工或討要些米飯,沿著茅山山麓尋找師父。新四軍轉戰江南,神出鬼沒,居無定所,等德興打聽到點端倪了趕去,隊伍又開拔轉移了。走了幾月,德興來到一個街鎮。

這天正逢當地趕集日,街鎮上擺滿了各式小攤,趕集的人熙熙攘攘,在集市上挑選自家必需貨物。德興見一對父女設攤賣藝,表演雜耍,圍觀的人很多,不時有人把零錢丟入場中。心想自己也可以表演武術掙幾個錢做路費,于是就找了快空地吆喝幾句,立定在場子中間,凝神調息,緩緩運動四肢,按照師父所教,把一套洪拳四式三十二招展開,在場子里舞得呼呼生風,以“沖天炮”為第一招,身隨招出,迅捷挪動,手法、拳法、身法、步法宛如蛟龍翻滾,蜿蜒繚繞,如猛虎伏坐,不動自威,如仙鶴掠過,飄逸瀟灑,如蟒蛇折盤,曲伸自然,如猿猴跳躍,機警迅捷。其中“仙人指路”身形飄逸,“金龍合日”環臂舒展,“猿手掛面”長臂翻飛,“風掃殘葉”身影隨風,“迎門貫耳”雙拳鉤攏,最后以拴馬勢收身,一趟拳法下來,已經是微微氣喘。此刻圍觀的人多了起來,有人喝好,還扔了些銅錢在場子里。

德興抱拳在胸謝過觀眾,下身去撿銅錢時,忽聽對面一個臘肉鋪子里傳來吵鬧聲,眾人尋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黃軍衣的皇協軍軍官,手里拎著一只金華火腿,嘴里罵罵咧咧,臘肉鋪子的掌柜在竭力分辨。頓時,很多人圍上去看熱鬧,開始大家沒鬧明白怎么回事,等他們吵了一會兒,眾人才知道原委,紛紛七嘴八舌地指責那個皇協軍軍官。

11

那皇協軍軍官叫錢琬冠,原是薛埠鎮的一個無賴二流子,讀過幾年私塾,練過一些拳腳功夫。錢琬冠憑著一張巧舌如簧的嘴巴,仗著有些拳腳功夫和一點兒文化底子,糾集一幫年輕潑皮無賴整日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做些雞鳴狗盜,敲詐勒索的事兒,專干欺男霸女的賴皮勾當。他嗜賭成性,原本一個殷實家底,沒有幾年就被他揮霍一空,家里只剩下兩間祖屋了。

日本人來后,采取“以華制華”策略,急需招納當地人治理地方,錢琬冠便帶著十幾個鄉鄰混混去日本人那里找個吃飯落腳的地方。日本人見他長得機靈,又有些文化和拳腳功夫,看在他帶著十幾個年輕人參加皇協軍份上,就給他干了一個少尉小隊長,派到這個街鎮駐守。錢琬冠覺得自己咸魚翻身,更加耀武揚威,橫行鄉間。

今天趕集,他又想白拿臘肉鋪的火腿,掌柜的當然不依,便和他爭吵起來。認識錢琬冠的紛紛低聲指責他,但礙于他現在是皇協軍的軍官,大家敢怒不敢言,怕得罪了他以后來找岔子,過不了安生日子。外鄉來趕集的人就不顧忌這些,幾個火氣旺盛喜歡打抱不平的人就站出來說話了,紛紛指責錢琬冠。

錢琬冠一看街上人多勢眾,自個理虧,在眾人的指責謾罵聲中面子上擱不下了。他大聲罵道:“起什么哄??!老子辛苦為你們站崗放哨,維持地方治安,犒勞我們一下,不也是應該的么?這掌柜不識抬舉,把老子惹火了,有你好果子吃的?!?/p>

“人家小本生意,你也不能白拿??!至少要給點人家本錢?!?/p>

“就是??!大家和氣生財,干嗎這么窮兇極惡的?要犒勞也要人家自愿??!錢琬冠,你小子以前沒當兵時不也是這個德性,你當大家不知道??!”

“現在給誰站崗放哨了?狗日的還有臉說出口,整個是日本人的走狗,中國人的漢奸。你家祖宗怎么生出你這個敗家子、賣國賊的?你老子祖宗都沒臉透了?!?/p>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都在罵錢琬冠,因為他在當地是無人不曉的賴皮,所以平時鄉鄰都不拿他當回事兒,都看不起這小子。

“誰狗娘養的在這里管閑事兒?站出來!別像烏龜一樣縮在人群里瞎嚷嚷,出來和老子單挑?!卞X琬冠臉抗不住了,立即血色上涌,滿臉通紅,氣得瞪目呲牙,大聲叫罵。原來他遇到事兒,一是使橫,二是死皮賴臉耍無賴?,F在好歹自個是當官帶兵的了,手里有槍把子,腰板子硬了。

看著錢琬冠這么盛氣凌人的樣子,周圍的人又一次起哄,罵聲一片。錢琬冠環顧四周,準備先找個軟柿子捏一下,殺雞儆猴,見人群里一個瘦弱的中年人,一把拉出,瞪著眼睛舉手就要打。

“不許打人!”人群中只聽得一聲斷喝。

眾人尋聲望去,只見一個半大小子在人群里高喊。錢琬冠驚訝地看著這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不敢相信是他敢站出來挑頭。

“嘿嘿!你個毛頭小子想打抱不平???”錢琬冠冷眼看著德興,蔑視而高傲地說。

“你搶人家的東西,還敢罵人欺負人,沒有王法了?”德興也不示弱,仰首瞪著錢琬冠說。

“哎!老子本來心情很好,今天撞見一個敢挑頭打抱不平的,而且還是一個小子,那老子今天就得教訓你幾下,不然,老子臉往哪里擱?以后老子還怎么混??!”錢琬冠見一個半大小子出頭,再怎么不濟,這個小孩子總不至于讓自己失手丟臉吧!自己不借此揚揚威,在眾目睽睽之下怎么下場?所以,他認定這個小孩子,想借德興以儆效尤。

德興見錢琬冠氣勢逼人,心里頓時難壓怒火,立在原地怒視著。

“嗨!看不出??!你小子還真是賊骨頭啊,不給你點教訓你還真不懂規矩,知道怎么尊敬長輩??!”說著,錢琬冠上前甩手就是一巴掌,朝著德興的臉上摑了過來。

德興知道他一定要動手,這場架是躲不過了,心里早有防備。見那手掌揮來,德興以“引手疾步”后退半步,避過一掌。錢琬冠的手指幾乎貼著德興的臉頰劃過,剛過德興鼻尖,德興右手疾出,順勢插上,借勢反推錢琬冠的右手,隨即又以“摘星換斗”一招反扇了錢琬冠一耳光,只聽得一聲清脆的“啪”響,錢琬冠向左跌了出去,摔在了地上。德興這叫四兩撥千金,借著他的慣勁,反手將他打倒。

頓時,人群中“轟”的笑聲炸起,頓時有人高叫:“別丟人了,一個大男人讓一個小孩給揍了,回家尿床去吧!哈哈!”

錢琬冠萬萬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小子原來也是練家。開始他沒有防備,以為就是一般的小子,只有一點蠻力罷了,憑自個兒的拳腳,還不是小菜一碟?摑他幾個耳光讓他當眾出丑,可以挽回些面子,心生輕敵之意了,讓這小子還手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吃了虧出了洋相,頓時暴怒起來,一個鷂子翻身,站了起來,拉開架勢,準備進攻。

12

“嘿嘿!小子,還看不出來??!也是練家,老子我大意了,讓你討了便宜,看老子不好好收拾你!”錢琬冠滿臉惱羞,大叫一聲沖了過來。

德興也不搭話,見他撲過來,邊一矮身形,避過攻勢。錢琬冠練的是螳螂拳,也有十幾年的功夫了,套路已然熟透,其體形瘦削,身體靈活,出招就是一招“牧童指路”,對準德興面門擊來,取德興唇上人中穴。德興見他拳離自己面門兩寸時,陡然發招,使出“摘星換斗”,左手推開錢琬冠的右拳,右手一招“引手疾步”,探手對準他的腰部陽關穴擊去。錢琬冠身形擦過,眼角掃處,見德興出手欲擊自己后腰,忙又急出一招“螳螂展翅”,往右前方跳出一步,回身一招“白猿偷桃”,斜里欺身對準德興太陽穴握拳擊來。德興暗叫不好,知道錢琬冠身小靈活,出手迅捷,眼看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個“迎面撣塵”,身子后倒。同時,腳下使出“鴛鴦腿”,轉瞬間對準錢琬冠腋下已經踢出兩腳。錢琬冠眼看得手,卻冷不防這小子急連使出兩招,轉敗為勝,反而讓自己處在下風,眼看要被踢到,急忙收勢,換了一招“螳螂捕蟬”,雙手硬接了德興雙腳兩擊。

錢琬冠此時使出四招,德興也使出四招,兩人才有身體的接觸。畢竟德興還是孩子,體力雖然強過一般同齡孩子,甚至比一般成人都強勁,但總還遜于錢琬冠這樣的武術練家。好在錢琬冠本來就是酒色之徒,平時練功不勤,又專沉湎酒色,有悖梅花螳螂拳要訣:子午卯酉晝夜還,燒酒房事不可貪,輕擊重打有先后,日將月就勿間斷,昔日依此成羅漢,我輩學來作奇男,千錘萬煉猶嫌少,何惜工夫一百天。其內力自然要虧空了,雖然他身子靈活,但功力遠差于十幾年苦練之人。而此時德興用的是腳,錢琬冠用的是手,雖然德興力道遜于錢琬冠,但手勁畢竟差于腳力,相互碰撞,也是扯平了,各自身體退了一步。

錢琬冠一看前四招沒有在這小孩子面前討到便宜,心里已經覺得處于下風。心想:我若再這樣和他糾纏幾招,給旁人看了以為一個成年大人居然打不過小孩子,臉面已經無光。心里想著出一招狠的,一招制勝,把這小子擊倒,以此來挽回面子。想著,身子微躬,擰腰坐胯,雙手微曲,肘部凸現,一個“螳螂行”串至德興身前,“童子拜觀音”時已經一招短肘直擊德興當胸,其肘法運用了其撲肘之法。

梅花螳螂拳法中尤其突出肘法、套路就有四套八肘、其肘法有黏肘、疊肘、墩肘、拐肘、頂肘、轉肘、撲肘、朝天肘、掀肘等等,其實何止八肘、只不過叫八肘而已。螳螂拳之小臂由肘到小臂尺骨及臂之頂端部位,在技擊手法上皆稱為肘,這樣肘法就更多了。

而此時錢琬冠此雙肘是對準德興天樞穴和氣海穴,一旦擊中,被擊人會當場悶死,失去抵御能力。好個德興,身處危機勇敢膽大,身子向后躬去,身呈一張弓架,讓過錢琬冠肘擊銳勢,同時一招“沖天炮”直擊他的雙眼,情急時力道異常猛烈。

錢琬冠見狀大驚失色,因為他使出的雙肘是靠上半身力量全力撲向前去的,收勢已經來不及了,眼看就要被德興擊中雙眼,一旦雙眼被擊,那下面就不能眼看敵方出招,只有挨揍的份兒了。無奈也是自我保護的本能,錢琬冠顧不得臉面,回手雙手趕緊抱著腦袋,雙膝一跪,矮下身子,躲過了德興這一記致命要害襲擊。錢琬冠這一招自保,自然也就將自己的攻勢削去了,改前撲為下蹲。

德興見狀忙抬起右膝,一招“三路劈盍夜行犁”對準錢琬冠下頜撞去,正撞了一個結實。再看錢琬冠,下頜突遭膝蓋撞著,受撞力作用,一個仰面后倒,身子向后倒下。德興乘勝追擊,又是一招“燕子抄水”,對準他擋下的會陰穴踢去,又著實踢中。錢琬冠身子還沒有著地,又挨一腳,身子飛了出去,直跌出一丈開外。德興此時正在興頭,勇氣倍增,一個箭步搶上前去,一招“仙人睡覺”,右手曲肘托腮,整個身子向下倒去,肘部對準錢琬冠腹部中極穴、關元穴點去,然后一個毽子翻,騰身跳起。

錢琬冠被連擊兩招,發出兩聲悶叫,跌落在臘肉鋪的臺沿下,爬不起來了。德興一腳踩住他的臉,大聲罵道:“你個漢奸狗日的,怎么樣?還兇么?平日里你仗勢欺人,無惡不作,沒有碰到爺爺,你卻以為世上你是天王老子了,今天爺爺我就讓你知道什么是厲害,什么是報應!”

“哎喲!哎喲!”錢琬冠此時也不求饒,只在當地叫喊,后悔今天出來沒帶槍。

“打死這狗日的橫行霸道的漢奸走狗,這小子平時就不做好事兒,打死他為鄉鄰除害?!?/p>

“對!再揍這狗日的,這個賴皮從來就是一個惡蟲廝。今天不打死他,以后還不知道他還要干多少壞事?!?/p>

“打這狗日的!”

“揍死這狗日的!”

“廢了這狗娘養的!”

這時候,群情激憤,大家齊聲吶喊,特別是商街上的生意人,自錢琬冠來這以后,他們經常受他騷擾盤剝,對他已經恨之入骨了,只是沒人挑頭和他對抗,大家只好吃啞巴虧忍氣吞聲,現在出現了一個敢于挑頭和他對抗的人了,自然有眾人附和,希望德興收拾了這個惡棍。

“當兵的來了,快跑??!”不知人群中誰叫了一聲,眾人立即呈鳥獸散狀各自跑了。

德興抬頭看去,遠處有一隊官兵向這邊跑來,知道不妙,趕忙隨著人群撒腿跑了。

后 記

國民革命軍陸軍第25軍第40師經過淞滬會戰、臺兒莊會戰等戰役后,損傷慘重,受命駐防溧陽西北一帶,與溧陽城日軍對峙,扼守日軍西進蕪湖之道。為補充兵源,該部在當地抽抓青壯男丁入伍。德興這天剛好遇見一隊官兵抓壯丁,心覺大事不妙遂撒腿就跑。轉了幾個街巷,跑進了一個死胡同,被追趕來的兵士堵住抓了壯丁。

隨后,德興被送到武漢新兵營集訓三月后,于武漢會戰前入國民革命軍陸軍第25軍第40師師部偵察連三排一班,隨軍轉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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