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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 畸

2013-11-16 01:47白琳
山西文學 2013年10期
關鍵詞:牙套牙齒

白琳

1

我在坐了二十多次的長椅前進行倒數計數,診室的門不像往常那樣敞開,所以那里面的光明照不出來。

醫院的走廊長且暗,加之冬日午后的隱晦,顯得寂靜又孤僻。我坐下來,整理被風吹亂的頭發,又慢慢解下毛線圍巾。不久前在公交車里擠出的熱汗,此刻全濕漉漉地黏著著皮膚與內衣,我試了試用手揪開背后的衣物,可等再次放下,那濕冷好像又加重了一層,寒意就一陣突襲,順著手臂竄上來。我默默忍耐著,根據以往經驗,不要動是最好的最舒適的辦法。其實很多事情都這樣。我盡力試著不去感受漸漸從腳底擠上來的陰冷,翻了幾頁原本很想讀的書,打算再次沉下去閱讀。在過去的二十九個月中,我就坐在這張長椅上,讀完了各種書籍。等待,拋開外物,幾乎成為一種放松的喜悅。在這兩年零五個月里,我的身邊有時候人多,有時候人少,陽光有時候會很放縱地闖過對面大樓的阻礙,直白地摩擦我的皮膚,也有時候,就像現在,刻薄又冷酷。這樣的天氣里,來看牙醫的患者零零星星,幾近于無,所以走廊更陰郁,更空曠。

相較于很多綜合醫院,我所就診的省人民醫院的牙科是獨立出來的四層小樓,靠在正門的東邊。有別于始終喧鬧的門診大廳,它背陰,四季皆涼。除了一層體檢中心周一周五的忙碌,多數時間,掛號即便排隊也不會超過五分鐘。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病因的緣故,它始終比較寂靜。來看病的患者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口腔問題,除了問問今日出診醫生姓名、價格,真正的患者并不多言。走廊里有時候也會很有活力,通常是陪同者在高談闊論。二樓尤其如此,因其是針對牙齒修補的科室,我盡可能避著走開,實在聽不了治療齲齒時電鉆鉆牙的吱吱聲。我始終對醫院抱有幾分不友好的態度,它時常喧鬧,擠滿面目悲傷憂愁的人們,它偶爾又很寧靜,更有使人噤聲的孤寂。牙科就屬于后者。它被各種器械充滿,深入連自己都沒去探究的境地仔細查看,一切不知不覺顯現出神秘、羞澀、恐懼。

我正準備投入到申京淑的小說里,一聲哀嚎卻突兀地炸裂在寂靜中,其悲催,其憤怒,其抗爭,其哀求,如此復雜,生生把我嚇了一跳。這樣肺活量大的哭喊,是我少見寡聞,還是他真的特立獨行,我不能確定,總之在這棟小樓里,這聲音獨樹一幟。在這段正畸的日子里,我的身邊出現過許許多多拿著頜面片子憂心忡忡的面孔,“新人”對于即將面臨的未知的恐懼總是多多少少體現在肢體的緊張里。他們和我坐在一張長椅上,好奇、又假似不在意地偷偷瞄我的牙套。也有大方來問我痛不痛的準備者。我也目睹過躺在診療椅上哼哼唧唧因疼痛不適扭曲的面孔,但畢竟也是少數。大多數的人,總具備一定的忍耐力。盡管在這幾張長椅上,大家交流過各種拔牙或是小手術的過程,談論時也故作輕松,但緊張疼痛者一定有,而緊張疼痛至哀嚎者則無??墒乾F在,“他”的哀嚎從對面的診室里傳出來,一聲高過一聲,聲聲聲嘶力竭,這聲音毫無懸念地穿透了發黃的墻壁,那上面現出斑駁的白色印記,像是被水浸過一樣,也像是聲浪的漣漪。整個走廊因為哭喊,突然有血有肉,鮮活起來。

幾位醫生走出來,抱起胳膊在過道邊討論某種牙的正畸辦法,比如把牙槽骨割開,取掉沒有作用的阻生牙等等等等。在這一刻,我突然對“久病成醫”有了實感,我的正畸史,已使我明白了大量的正畸學術語。

正畸開始的那一天,我的主治醫生正在給上一位病人拆牙套,所以我的開始正是她的結束。我看見她對著鏡子仔細檢驗排列整齊的牙齒,羨慕她由內而外釋放出來的輕松。我因為無知所以對未來一片茫然,沒有想象力。我總覺得比起來變美,自己正畸的目的更無可奈何,是一個包袱,而不是希望。

2

我正畸的開始是為了兩顆失去的六齡齒(六歲長出的第一恒牙),本來我是決定做種植牙的,簡言之,就是割開牙齦,在下頜骨上打兩顆種植釘,再于其上做出牙冠。問尋過幾家醫院,種完牙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用下去。他們毫無例外輕松隨意地告訴我,這個做好之后只要能保持一年的時間就是成功,多則十幾年,一切因人而異。至于剛過一年就壞,對不起,那不是醫院的責任。

我糾結的個性使選擇變得異常艱難,反反復復看過不同醫生,終于有一天,其中一位認真看過片子后,對我說,在我牙齦的最后,有兩顆已具胚胎卻未能發育的阻生牙。它們已經長年生長在幽閉的牙齦下,被別的牙齒排擠到暗無天日的空間,默默地,或許抑郁地忍受呼吸的困難以及對自由與勞動的向往。所以,這位醫生建議我把這兩顆智齒從牙齦中釋放,彌補六齡齒的空虛——一切皆需借助正畸的力量。

以上這些,我一遍一遍對著所有關心我牙齒健康或者好奇牙套的人們解釋過。最初怕人不明白,一邊講一邊還要用手指摳開嘴現場演示一番,詳詳細細地說明原因與過程,看見他或她恍然的樣子我也覺得整個人頓時輕松且愉悅。當我和不那么熟悉的人聊完這一話題之后,十有七八,他們會讓我看看他們的牙齒,說說自己不完美的地方,也偶爾表達想去試試的愿望。后來原版漸漸進階為刪減版,再刪減版……在北語學習期間,幾乎所有同班同學都提及過對我牙套的好奇,因此針對不同人的提問,還做了PPT,在口語課上以直觀形象做一次自鎖托槽的科普講座。

在眾多問我牙套問題的人們當中,只有一位從不關心醫學上的進程,對于我戴牙套之后,他唯一好奇的便是涉及隱私的那一面,我把這個人稱為猥瑣男C。他問我:你帶牙套接吻時會不會掛人?是不是很不方便?抱歉,到現在我都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接吻,一切OK,那也只是站在我自己的角度。其實我也很好奇和我接吻的那個人有沒有覺得不便?只是鑒于我們接吻的次數絲毫不因為牙套而減少,所以對這一點我也不放在心上。我有幾次問他,他總是說沒什么特殊的感覺,如果那是真話,那么我們生活也照舊如常,如果那是假話,也只能說明他愛我至深已超越肉欲。

3

許多人正畸的最初并不是粘牙套,而是要做很多前期的準備工作。首先要照頜面片子,看看牙齒的排列情況。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有32顆牙齒。我對著醫生的電腦,跟著鼠標從一頭晃動至另一頭,從我的頭顱下方尋找每一個術語對應的點,它們像骨牌一樣靠在一起,有時聚集,有時疏遠,兩顆六齡齒遺留的空洞像是壓下去的琴鍵,你希望它們能夠彈起來,但卻是永遠地壞在了那個位置。上頜最后的兩顆第三恒牙(也即智齒),已經長出牙根,因為空間不夠,所以埋在牙齦之下。下邊的智齒也已經長出,成為阻生牙。

我貌不驚人,眉毛不修就長得像草,鼻梁沒骨氣地凹下去,門牙前傾,說是齙牙也不為過。唯一可以算上的好,就是把頭發扎起來,臉盤瘦小。我偶爾暗自得意這一點,這是多少女演員夢寐以求的事兒??!不過,我的牙醫卻總是邊看邊遺憾:你看,稍微松弛一些咱們就可以做到最完美的調整,可是空間還是不夠,你要有心理準備……生平第一次覺得臉小不是值得炫耀自得的美事,拋開肌肉,所見的就是殘缺與凌亂。32顆白白胖胖的牙齒,為著擠一點立足之地,不斷前傾前傾,終至互相傾軋成為可能。我常常在手機新聞里追蹤娛樂偶像的境況,說當年Super Junior出道前二十幾號大男人擠在不足百平米的小房子里,如何如何的艱辛。我的牙齒,比韓國偶像團體的練習生待遇還不如。

與醫生討論矯治方法之后,需要拍一些數碼照片,作為矯正前后的對比。去整形醫院也用這一套辦法。我沒去過整形醫院,但是卻難以擺脫不知何時生成的陰暗心理,總喜歡上網看看各大明星整形前后的對比照片。正畸前拍照是有點出我意料,但我也可借此感受一把××前與××后的區別。陶醉于幻想為明星的我像一張畫被掛在墻上,由護士用調距撐牙器撐開上下兩排牙齒,但是那畫一定不太服帖,幻化成一條正被取毒液的毒蛇,搖頭擺尾被撐開嘴,強制塞入支撐物。掛上撐牙器一分鐘之后,口水順著器具淌了下來……抱著最后一次拍屈辱照的心境接拍了各個角度齜牙咧嘴的照片,順利進階取模型。

在診室入口,有一排展柜,像是博物館的陳列,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牙齒模型。這是一個奇異的世界,并不為庸常所見。用以窺視主人,進行想象,也不為過。有的下排一片戰亂之后的狼藉,所有的牙齒都被齲蛀掉一半,可見主人在與食物斗爭時的驕傲自滿。有的一切妥當,只欠一只出墻小杏收回院內,足見主人細膩完美。也有一些蜿蜒曲折,像雨后蚯蚓;或者前后錯落,似村落中一叢酸棗枝扎起的柵欄。無論是上頜蓋住下頜的深覆頜,還是下頜包住上頜的反覆頜,都是過去,似遺像,陳列在時間的墳墓。每一個模型上都標有名字,名字,是亂葬崗中唯一的墓志銘。菲律賓的美軍墓地上,放眼望去,是白色的、只有名字的墓碑,想要緬懷的人,都不能確信所要緬懷的事物是不是真的存在過。當我在自己的牙齒模型上簽上名字的時候,有一種超前的懷念,我知道這懷念遲早要變得模糊,所懷念的事物,也只有這樣的模型作為存在過的證據?;宋叶嗄陼r間完成的陣列,即將與其離別,是我這樣的戀舊癖的人難以輕松面對的。而且,一想到這樣的齒形,我的標志,天底下唯一的我的牙齒的樣子,從此要淪為流水線上的模型,多多少少心有不甘。

我在拔牙環節上退縮了,這讓我的牙醫很困擾。牙齦檢查、洗牙之后,因為牙齒大且密集,沒有調整的空間,所以必須拔牙,為矯治的可能留出余地。我做完了上述的所有準備工作,在即將拔去兩個上4(上頜兩個第一乳磨牙)的情況下,斷絕了和牙醫的所有聯系,在家里苦悶踟躕了一整月。生活中所有跟隨我的事物,時間愈久,遇難割舍,為一條丟失的廉價手絹都能哭一鼻子,何況伴隨多年的兩顆牙齒。在這一個月中,我每天都對著鏡子檢視那兩顆即將離開的牙齒,說一些與它們告別的悲情話語,并給自己以不切實際的鼓勵加油。我反復的自我勸說的結果就是徘徊過后,還是硬著頭皮去了牙科二層。為我拔牙的是一位老先生,他是牙科主任,我是他2011年2月22日下午的最后一位患者。其實我并不是最后一個掛號者,只是我太膽怯,膽怯到無法走進拔牙的小手術室。我膽怯不因為疼痛,而因為它是一個轉折。如果我拔掉牙齒,那么就意味著我必走上正畸的道路,也必告別我口中原有的一切秩序。我不是有膽量的人,亦早已習慣按部就班的生活。改變,對我而言需要極大的勇氣。

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個下午,天昏暗得尤其早,傍晚的沉默神色混著醫院冷冰冰的味道伴我左右。這位老先生走出診室,對著過道里唯一獨剩的我問,你準備好了沒有?我拔了七個牙,現在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如果你要拔,那我得先休息五分鐘。五分鐘,原本倒計時的時間會尤其顯得長,可或者我太過緊張,走入了心理應激應付階段,竟然從那一刻起,沒有再思考任何關于我的牙齒的問題,而是把思想的重心放在了拔牙是否很累這樣的問題上。等我再次清醒的時候,已經躺在椅子上被注射了麻藥。麻藥讓我更平靜,我看見操作在口腔里的醫生的半只胳膊,隱約感受到了牙齒的晃動。那一瞬間,我決定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拒絕拔去那只可憐又無辜的牙齒,只是一切想象都略顯蒼白,只是念頭的瞬間一閃,頭頂的那只胳膊便伸了出來。我聽到醫生說,好了。

很明顯這位主任醫生很有一套,能找到他來拔牙是大家的幸運。沒有不適,沒有各種折騰,甚至沒有思考的時間。我暈暈乎乎從椅子上爬起來,看到此前還在我的嘴巴里,生長在我肉體里的一部分與我徹底訣別。它白燦燦,十分可愛,連它最底部我從未見過的那一部分,也如此。我的自尊心迫使眼淚倒流回去,張口哀求醫生:我能不能拿上這顆牙齒?他一陣納悶,笑說,要這牙齒干什么?又沒用。我著急道,我就是舍不得,想留個紀念。其實心里默默想,怎么會沒有用?拿去做條項鏈,也夠特別。但我就那么看了幾眼,與它告別了。最后的哀求,算是我告別前對它的言語補償。因為醫院的規定,我拿不到那顆牙齒,而它,未來的走向,我大概覺得太過悲慘,連想也不愿想。麻藥最終把我的心也麻木了。麻藥過去之后,我既未覺得疼痛,也未見有多少出血。半小時后,我吐掉止血棉。訕訕對著鏡子對那只黑洞,咧了一下嘴,有破釜沉舟的無可奈何。

4

有生以來,我未曾優待過自己的口腔,因為愛吃甜食,六歲所生的重要的兩顆牙就那么被蛀蝕掉。我口腔里的細菌是快樂的細菌,我那兩顆壞掉的牙齒是它們的樂園。它們與我同樂,我進食的時候它們也飽享饕餮大宴,我休息時它們仍在不斷吞噬食物與食物填塞的我的牙齒,像吃一塊夾心蛋糕。我自小沒有養成晚間刷牙的習慣,這使我對我的母親抱怨連連。但即使最后只剩斷壁殘垣,我也沒有認真清掃打理過它們。亂房間只會更亂。我母親總會這樣念叨我,但是我們都知道,這樣的念叨從來不會起到決斷的作用。

我的母親四十歲之前,有整齊的,健康的牙齒,關于牙齒,她亦有著噩夢般回憶。因為一起小型事故,她折斷了兩顆門牙,進行修補之后的牙齒,只能夠起到美觀的作用,并不能認真當做工具來用。所以,你別想再看見她用門牙切下任何食物,也因此,她至今再也沒有感受過咬下食物的快意。

我母親對于齒科的一切都深惡痛絕,為了假裝民主,在我最終決定裝上牙套之時,她并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但此后她不斷地恐嚇我,預言我在五十歲會掉光所有的牙。

我被她的預言震懾,感到無比恐懼,但戴上牙套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上網查詢了好多信息,用以選出最合適的牙套。像羅納爾多的鉆石牙套,本人因為資金有限,帶不起,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還有兩個選項,要么戴五彩斑斕的流星牙套,好的話一笑一口燦爛星空,差一點一笑一口五彩玉米;要么戴夜光牙套,我皮膚黝黑,入夜出門,張嘴能嚇住一票人,或許也能成為防狼的絕佳武器。

只是念想歸念想,所有有趣的念想在我的牙醫那里都成為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首先,以T城的落后而言,并沒有值得我得瑟挑選的空間,其次,一切外在美麗的工具,必有其不足之處,所以我乖乖由童話回到現實,戴上自鎖托槽。自鎖托槽應付懶人是不錯,不必像普通牙套一月一看醫生,長一點可以堅持兩個月。當我正式戴上牙套之時,已然有了心里預期,不短但也不算太長的兩年時間,光靠信念,也不大容易度過。唯有苦中作樂。

5

甫一戴上牙套,連嘴都難以閉合起來,頭一兩個月,還處在適應期,牙齒無力酸軟,咬食物也有痛感,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唯有它們的晃動,使我疑慮恐懼,因為緊張,還常常會做夢夢到牙齒掉光。也好像自此戴上了緊箍咒,要求自己不要隨便吃東西,時時需要清潔,很麻煩。我通常要在飯后立即清理牙齒,這不是我有多么重視牙齦健康,而是為了保存一點體面。我若飯后急于張口大笑,那么你們便可玩玩“猜猜我吃了什么”的游戲。不止一次,有人在我飯后想看看我的牙齒,我告訴她們我得先去清潔一下再給大家看,一位女士天生麗質,齒若編貝,對我這一行徑總是持有偏見,恐怕她覺得我這賤人就是矯情。

鑒于清潔的不便,我時?;孟胱约阂部梢责B一只“牙簽鳥”,每天吃過飯后,只需往床上一躺,張開嘴,它抬腳輕輕跳過來,分享齒間的食物殘渣。也有人說,鱷魚牙縫里的剩肉并不是由那些鳥來清理,大部分會掉出來或者下次吃東西的時候又吃進去,所謂有鳥來清理只不過是說有的鳥看到了,跑過去吃的啦,就是撿剩飯差不多 。不過,在一度地震恐慌時期,我對朋友們說,如果有一天我們都被地震困住,也許,我比他們要幸運一點點,我可以不停地用舌頭從牙套里掏出一些貯備,可能是半粒大米,一絲青菜?!鶕酝涷?,這是最容易卡住的食物類型。

我對牙套的熟悉,就在第三個月,一切都走向平穩。除了夏天到來,玉米這樣我的最愛已經列入外出飲食黑名單,我依然口無禁忌。不論是剛剛啃完玉米的我的牙齒,還是被啃完的玉米棒,看起來都戰禍連連。進入食道的玉米并不多,牙套像出故障的割草機一樣從玉米上呼嘯而過,并被卡住。在此之前,我的生活中沒有“縫隙”這樣的詞匯。因為太擠,擠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所以根本無法體會飯桌上人們使用牙簽的必要,那掏食牙縫的行為常常引起我的惡念。直到我被塞住,在壅塞面前捶胸跺足,任舌尖不停游走在可能的縫隙辛苦勞作,我也被嫌棄與厭惡了一通。有一個挑剔的女作家,五官彼此疏遠,鼻子不理嘴唇,眼睛也翻在眉毛上,臉盤平平,只有兩只顴骨高傲地占據著頂峰,紋了細細的淡淡的翹起的眉,揚上去一直插在鬢角里,使人無法追蹤終點。她同我一起用過晚餐,同行而回的途中,我忙于舌尖的轉動,她突然惡狠狠回頭問我,你是不是一直在攪舌頭。我愣怔,弱弱問,你怎么知道?她蔑視地笑一下,因為聽見了你的聲音。我已經做到決然的隱蔽,即便是在最大的焦急之中也不會動用身體的別的部分干涉口腔內的活動。要知道,克制住利用指頭掏出夾縫中的食物是需要多么大的毅力,而舌頭的不夠靈活又多么的使人懊喪與焦慮。這種焦慮在念書的時候都不曾出現過,那時候大家都說,念外語系一定要有長長的、靈活的舌頭,這樣它才能抵達上顎下唇,橫掃口腔的每一個角落,發出標準的、美妙的音律。我的舌頭很一般,到現在還沒有學會大舌音的發音辦法就是明證,早知道如今會因此被人厭棄還不如早些年多多努力練習一下。不過從此后,我決計不敢在官能敏感的人們面前翻攪我的舌頭,這強烈地考驗了我的自制力。

我盡可能在與人聚餐時避免吃到根莖較長的食物,或是韌勁十足的條狀物。譬如長的菠菜根莖,還有金針菇,它們總是能讓我出盡洋相。正畸大約一年后,醫生在我的第二恒牙的內側,粘了一只牽引釘,用以拉起我有些傾斜的牙齒,正是這只牽引釘,加之一串烤熟的金針菇,幾乎使我斃命。有次和一群朋友前去大排檔,食物上灑滿燒烤通用的各種香辛料,我心足意滿地大口嚼食、吞下。金針菇像水草,一頭牢固、緊密地纏住了牙套和舌側牽引釘,另一頭,像即將匯入河流的瀑布,倒掛進我的咽喉。食物將咽未咽,堵住了我的氣管,胡椒粉、辣椒面、孜然……所有的辛辣味道前所未有地彌散在鼻腔與咽喉中,每一個分子都在漲裂。不管你怎么使勁往下咽,或嘔吐出,都只是徒勞。在大腦缺氧的那一瞬間,一切的修養、禮貌,混著眼淚、汗珠,落了下來,我伸出手,伸到口腔的最盡頭,無休止地扯出千頭萬緒……

但是,所有的艱難險阻,都沒有擋住美食對我的誘惑,有人說帶牙套會瘦下來,那一定不太客觀,因為牙套無法阻擋我的食欲,我的欲念已經超越一切外在阻力。從一開始我都從來沒認真控制過飲食,大閘蟹、鴨脖子、蘋果、牛軋糖……我一直以為大多數戴牙套的人不敢吃,是因為他們沒有吃的技巧。而我每次吃得輕而易舉,所以我很放心大膽的吃。我的體重,從帶上牙套的那一刻起,緩慢、但有恒心地攀爬上來。即使是在每次看完牙醫之后最有痛感的那一天,我仍然避免不了大快朵頤。也有痛悔著寫日記自我批評或與朋友彼此批評的時候,買衣服的號碼還是漲潮一樣涌了上來。

6

只是,最初為著健康而去帶牙套的想法,漸漸退居一邊,變美的念頭一寸一寸長了出來。有時盯著某位偶像珠貝般的牙齒,心想著自己有一天也能笑得燦若蓮花。曾經因為牙齒遭到諸如猥瑣男C之類打擊與嘲笑的我,總有一天就讓他們見識見識姑娘我的美貌本色。這么想著,也是一種快樂自得,也是一種自我約束。我多少期待丑女大翻身的那一天,幻想摘掉牙套會是多么的驚天地泣鬼神,會是多么的人神共妒,妖獸嫉恨。人的念頭也實在有趣,如果僅以牙套為牙套,也就只在戴牙套。魯大師在我初戴牙套之時說,你怎么想起來往牙齒上戴項鏈?想著也確實是這樣。我也總是自我催眠:我口中不是鋼絲是蕾絲,我的牙套是鑲在“我”這幅作品上的花邊。

變美,是很多人的夢想,所以整形業才會風生水起。只是美的標準是什么,這個問題我上了一年的美學課都沒能搞清楚。就拿牙齒來說,絕大多數人都喜歡排排齊的齒形,但是在Vogue和W雜志的跨版圖片上,在香奈兒和Marc Jacobs等高端品牌的廣告宣傳中,牙縫模特正在大行其道。Hudson牛仔褲的新廣告選用了厚嘴唇大牙縫的名模喬治亞·賈格爾。喬治亞是滾石樂隊主唱米克·賈格爾的女兒,她以朱唇微張和無上裝的造型亮相,倒在一個刺青男的懷中。意大利品牌Miu Miu的秋季廣告宣傳選用了名模琳賽·威克森,她身穿一件皮草背心,微笑時露出一條整齊的牙縫。時尚界招募模特時最垂青的特質竟然是有牙縫,這簡直是對現代齒科矯正術的公然挑釁!除此而外,很熱門的模特特質還包括:刺青、穿孔、疤痕,甚至還有白化病。

存在即合理。我看到很多人都在寫,自己正畸之后,不是變美,反而變丑。牙齒雖然排好,但是臉型大變,與自己原本的形象不符……或許,每個人五官的組成,多少有道理在其中,或許,大家都有戀舊癖,難以輕松告別過去,也或許,我們都太需要一個被認知的點,用以區別一切外在。

我羨慕所有牙齒健康的人們,尤其是天生牙齒整齊無損的人。至今回想,我與他最初見面之時,就已經注意到了他牙齒的整潔。潛意識,它總是埋伏在心靈的最深處,總是在你意識到達之前就告訴了你所有內心的真實。戴上牙套之后,我變得對牙齒敏感,變得喜歡看人們說話的嘴,于是世界像是突然又敞開了一張可供偷窺的小窗,頃刻之間就發覺自己從前丟失了如此多的視覺片段。我可以很快地檢視一下對方的齒列情況,缺點會被無限放大,這樣你才會發現有很多人的牙齒,長得比較潦草。我的一個朋友,認識多年,直到最近的一次飯局,我才發現他的牙齒一顆一顆立在牙齦之上,像是未能集中的隊形,等待集合的口令;還有類似的,好比未成熟的玉米,胡亂地被掰下來,你才發現它一部分空缺,一部分飽滿;有一些兩邊向中間聚集,有一些中間向兩邊分散,還有一些,全靠牙齒的自我排列,你看到之后就可以明白什么叫“參差不齊”;中年男人在說話時,常常露出下排的四顆牙齒,白灰黃黑,往往使人一震。少女的我曾崇拜愛慕的某先生,突然之間用他的牙齒使我三觀盡失;也有面貌長得隨便的,張開口卻驚為天人。女人的牙,總歸是稍稍體面一點。也有真正明眸皓齒的美人,但倘若與我一般質素不高的,就多少會采取一些彌補的措施,不止一次看到過女人門牙上的青黑線,像是整個牙與牙齦的接線,就好比插銷插在插座上,它們融為一體但是你卻明知道它們并非一體——那是做烤瓷牙的結果。

在浩瀚文字當中,“齒”字也前所未有高頻度地閃了出來。有一陣我癡迷于重讀簡·奧斯丁的小說,突然就讀到了十八世紀英國人對牙齒的在意,如果沒有記錯,愛瑪的父親一定對她說過某位女士的牙齒很漂亮。

7

小時候,愛玩一個游戲,就是把朋友放在不同的限定詞里面,看看究竟有多少詞語可以完全的限定住一個人。比如,在所有的研究生里,我是女性;在所有的女性研究生里,我是80后;在此之上,我是長痘痘的藝術學80后女研究生……如今,依歸納法而言,我又進階了一步。

好多女孩正畸前會看小S的《牙套日記》。我也看了,它的確是一本正能量的正畸讀本,內容真正涉及正畸的并不多,大部分是漫長正畸期間里的成長故事,很能引起人的共鳴。我去菲律賓開會,第一天,一個臺灣女孩走過來坐到我的身邊,說,原來你也在做矯正耶!然后她大方張嘴讓我看看她的牙套。我們大約戴同種的牙套,只是兩岸叫法不同。于是我們展開了對牙齒的討論,以各自目前所了解的正畸知識、價格聊了許久,進而聊到小S,《甄嬛傳》,各類形色的藝人,偶像劇,電影,書籍,自己喜歡的作家……后面我們同吃同住,一同去洗手間清理牙齒,她拍照從來笑不露齒,但在我面前很大方,視我為同類。

念小學時我看了哥倫比亞公司出品的《丑女貝蒂》,2006年美國ABC出品了新一版Ugly Betty,我整整追了四年(國內山寨那是從來不看)。相較于哥倫比亞名模安娜·奧羅斯科所飾演的UB,米國那一位才是我真正樂于接受的UB實物。不那么漂亮,微胖,有點神經大條,雜志小編,在職場摸爬滾打。四年后,Ugly B成為倫敦某大牌雜志的chief editor,收獲了事業、友誼、愛情。她拆掉牙套我也沒覺得變得多漂亮,她給我的教育是要自信。即使帶牙套也敢每天穿紅褲襪綠皮鞋渾身五顏六色的出現。盡管在劇中她總是被嘲笑時尚品味,可她的每一次出現都抓我眼球,使我也想那么大膽地穿一次——不是優雅,而是青春。

四年后,UB結束,我卻開始了牙套征程,雖然有點遲緩,我也買了一只黑框眼鏡。

念大學的時候大家都叫我Linda,西班牙語義為“美女”。有一天,我突然就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做作,還不如伊麗莎白或者瑪麗蓮。我心性不定了好多年,也有好長的時光,離開學校的日子里,連最初的Linda也叫人漸漸忘懷了。接著,在2011年第一節口語課上,我帶著牙套對我的美國外教D說,我叫Betty。

外教D并沒有把Betty特別想過,一個六十歲的老年男子想必是不會追青春劇的,比如我們常常聊到Nikita ,Gossip Girls,或是說The Big Bang Theory,他會表現出困惑的一面。他偶爾在下課后一個人對著窗外落日夕陽聽聽六七十年代美國搖滾樂團的老歌,The Beach Boys大約是聽得最多了。對于他來說,那才是他的青春。

直到我們分別前,聊到彼此喜歡的演員時,我講到艾美莉卡·弗利拉。他在一個瞬間突然停下來,略顯夸張地拍一下頭,Ah, 他 說,I know why you named yourself Betty!他的綠眼睛發出驚喜的光芒,掃向我的同學們,仿佛狄仁杰探尋口吻問的那一句:元芳,你怎么看?

他們都會心地笑了,D扭過頭看我,很認真地說,不對,你不是Ugly Betty,你是一個pretty lovely girl。他很遺憾,安慰地擁抱我,拍著我的肩膀說:你是一個好女孩。

你是個壞女孩,一瞬間我突然想起十年前大學時期另一位美國外教F對我說過的話。他站在教室門口,看著我五顏六色的彩繪指甲,警告我如果再不認真讀選修課程就讓我口語不及格,但是后來他還是給了我仁慈的90分。

我和逝去的青春對視,羨慕彼此的擁有。

我一直在想,我的時間,究竟是怎樣就那么悄無聲息地逝去?就拿正畸來講,從第一天,我就開始期待結束。只是等到倒數計數的這一天,是那么的不舍。我原本以為自己會在牙套里羞怯得張不了口,但是卻也在無知覺中開懷大笑。很多時候,如果對方不提及牙套,我幾乎會忘記自己正畸的事實。我暗自擔心的不自信,其實也沒有發生。在這兩年中,一切循序漸進,一切自然而然。我比兩年前見了更多的人,去了更多的地方,有了更多的感受。偶尓,我覺得嘴里的牙齒項鏈,也是我前進的敦促力量。

8

只要仔細回想,有牙套的日子也許并不如我感受的這么輕松,只要愿意,隨隨便便就可以從時間的縫隙里挑出一兩絲肉末菜屑般的痛楚。你可能會經歷拔牙時牙醫用錘子敲松牙齒的恐懼;或者剛剛帶上牙套、給力的頭兩天,牙齒痛得連根面條都咬不斷;需要橡皮筋調咬合,又會隔三差五吞下去;雖然比傳統牙套好得多,但也避免不了被弓絲掛住的悲劇。有那么一陣,碰巧是初帶的時候,弓絲滑動異常,扎在舌側的肉里,吃飯時一深一淺,吃完飯,要用手拔出來才好——都認為是原本要經受的就這么默默忍耐了一個月。不過,和許多人總是埋怨口腔被牙套劃得疼痛相比,我夠幸運,帶著不太磨嘴的自鎖托槽,且很少生出口腔潰瘍,即便生出,也因我口腔粘膜修復能力極強,一日就好得差不多,更無所謂疼痛。也就是這樣,我總是放松警惕。

矯正的過程,像是一部懸疑片,我以為劇本掌握在我的牙醫手里,其實不然。我和我的牙醫的故事,都掌握在上帝手中。僅僅是為了讓兩顆下7前移填補空隙,就耗費了我們一整年的時間,接著,移過來的一顆牙齒,垂頭喪氣地倒在一邊不肯起來,讓原本即將結束正畸過程的我又多等了半年。和許多人不同,我雖愛幻想,卻總是抱有最壞的預期。成年人矯正,一定不如孩童順利,結果也不那么完美,如果要說缺憾,我也有深深的體會,上帝就是要你收獲果實,流失土地。有人說牙齦受到了的損傷,我想大多數成人都不能避免,但是我的兩顆黑洞被填滿、充實,我無須在我的自然中種上鋼釘,我的頭骨仍能保持它原本的模樣,這一切足夠安慰最后的遺憾。

9

黃昏來了,帶著冷雨。我背后的汗液,竟然揮散在這空洞里。它們干了,消失了,只留下一點鹽分。而不久,我的牙套也將消失,只留下一些缺口。

診室的門開開合合,三三兩兩的醫生進進出出,哀嚎依然不斷,持續堅挺,穿刺著每一位走廊里的人。突然之間,嚎叫停止,變成孤單的低泣,一位醫生走出來,他身后跟著一個男孩,十二三歲的年紀,醫生邊走便嘆息,對著逆光走來的一位女士,說,孩子非??咕?,連麻藥都沒打進去。

因為逆光,我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也因為,我的主治醫生叫了我的名字。我快速地收拾起書本和筆,以及涂畫得亂七八糟的紙張,從低趨的陰暗走向虛假的光芒。

D-day,我知道這個詞好久,才知道它原本的意義。不過,在我而言,它就是:告別過去,面向未來。

I am gonna miss you.

And you are gonna miss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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