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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姨

2013-11-16 01:55賀虎林
山西文學 2013年7期
關鍵詞:老根姨夫外公

賀虎林

四姨被四姨夫那頭蠢驢,石杵子舂莜麥一樣舂了一輩子。四姨說,怨自己蠢唄,要不怎么會叫蠢驢,舂一輩子呢?

在外人嘴里,說法可就不一樣了。在我們老家,早些年提起王五媳婦,都會睜大眼一驚一乍:“那貨?咋說哩,爛得跟廟灣那口石砵子,差不多!”

這讓外公家的親戚們很沒顏面。大家都躲得老遠老遠,甚至不愿說自己是外公家親戚。其實,都是借口。

外公家和我家一樣,解放前,也是名滿全縣的四大富紳之一。我們縣過去流傳四句順口溜,至今尚有余響。說,“東川郭,家中牛羊比鱉多。西山王,討吃上門一斗糧。北窊呂,元寶樹上結桃李。南嶺韓,慈禧逃難借盤纏?!?/p>

我的外公,就是慈禧借盤纏的南嶺韓。我不知道這是真實歷史,還是世人杜撰。就是實有其事,慈禧當年逃難去西安路過我們縣時候,外公還沒當家,借盤纏給慈禧老佛爺的,當是我的曾外祖父。外公家曾經的門第,算不得詩書簪纓之族,也夠上鐘鳴鼎食之家。然而就是這樣聲名顯赫的一戶人家,竟出了四姨這么個“不肖子孫”。話,還得從四姨出閣說起。

聽說在四姨出嫁前,外公家家道已敗落下來,遠比不得慈禧借銀子那陣兒。敗落的主要原因,不是外公不爭氣,也非子弟紈绔。若說外公不爭氣,就是他沒給老韓家種下個傳宗接代的。自古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墒钦f外公沒后吧,也不恰切。外公生了四個黃花閨女,且一個賽一個漂亮。然在舊社會,閨女是不能算作后的,因為她們不能給韓家接續香火。好在外公開明,沒怨妻子。公公婆婆也說不得嘴,曾外婆給老韓家,也是連生三個丫頭片,末犢子才生下外公。所以,在外公看來,不是“地”不好,是“籽”在退化。努力耕耘吧,說不定四妮子屁股后,跟著個騎馬挎槍的將軍種,也未可知。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沒等外公種下個將相種,自己先一命歸了天。是被日本鬼子弄死的。日本人要他當維持會長,他不干,惹惱了鬼子。那年,四姨才三歲。

外公死了,眼看著外公家的香火就要斷了,偌大一份家業,將不散自散。外婆就想在四個閨女中,選一個能頂得起大梁的,招贅個女婿。卻遭到韓家族人猛烈反對。外公活著時候,韓家宗祠的族長就是他,現在他死了,族里事情他管不了啦,自家的事情還受族人干預。新擁的族長,沒文化,少有財產,主要是年齡居長。老先生其他不懂,就死摳一條,韓家的資財不能落入外姓人嘴里!外婆說,我的女兒不是韓家血脈?族里人說,是,又不是。來個倒插門,種就錯了!外婆賭氣,說那我招贅!我潑上不要這張老臉!族里人更不依了,說那就越發錯了!誰敢這么做,按族規點她的天燈!就這么著,外婆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女娃,艱難撐持著外公、曾外公一輩輩創建起來的家業。適逢時局動亂,鬼子,漢奸,國軍,八路,都來征糧派款,孤女寡母的金山銀山,看著一天天矮下去。到1949年,四姨十三歲時,韓家家產已快成一坨搖過蜜的蜂巢了。本以為小日本被趕走了,勾子軍(國民黨軍)也被打敗了,世道該太平了,沒想又來了土地改革,不僅族人來分韓家財產,族外人也來分一杯羹。外婆嘴里勒了個牛鼻鏇被人牽著,小腳尖尖篩著破鑼游街示眾。幾個月折騰下來,外婆風摧霜殘的身心,再也支撐不住,在一個寒風嚓嚓撕窗紙的夜晚,死在監禁她的羊圈里。當時,只有四姨在身邊。

四姨對我說,你媽說我蠢,我蠢她不蠢,她把我嫁給那頭蠢驢。

母親說,四姨的確是她做主嫁給四姨夫的。母親還說,當時她也是沒辦法,就一個念頭,叫她跟了貧農團長的兒子,有條活路。

母親和二姨三姨,在外婆去世前,都陸續嫁出去了。既然韓家族人不許外公的女兒們招贅,外婆只得給她們尋婆家。母親嫁給了西山王家的三少爺,就是我父親,當年在舊衙門里供職,當個小書記員。二姨嫁進了東川郭家。只有三姨長前眼后眼,跟上個八路的長官跑了。說是從延安過來的,還上過抗大,很能干,職務一直升遷到團長。據說要不是受三姨娘家成分拖累,還能當更大的官。當年四姨出嫁時,他們不在身邊,他們追蔣匪軍一直追到海南。全家人解放后好幾年才得到他們消息。

四姨嫁給的那個貧農團家庭,不是外婆家村的貧農團,是母親婆家的,也就是我們王家莊村的。還不是王家莊本村,是附屬的一個小自然村,叫廟灣。聽名字就知道,這里有座廟,關帝廟。廟灣就是關帝廟門外左手一帶一個向陽土灣子。赤黃色的山崖上,掛出一溜土窯洞。窮人家住這里,冬天沒錢燒火也能湊合過去。

四姨夫家也姓王,和我們家是不是本家,不清楚。聽父親說,祖上可能是我們家傭人。母親和父親家族人撮合著把四姨嫁給四姨夫,是否操有私心,很難說。母親說,我怎么會把親姊妹往火坑里推?四姨也說不會。但四姨又說,會也罷不會也罷,反正我每天在油鍋里煎。

母親說,四姨嫁過去時候,四姨夫老爹正當著貧農團長,每天領著窮人打土豪分田地。你爺爺你太爺爺也是斗爭對象。不過沒你外公村里的貧農斗爭得兇狠。他們都是受過你爺爺太爺爺恩典的,那句“討吃上門一斗糧”,可不是憑空謅出來的,是祖輩一斗米一斗米施舍出來的。連那座關帝廟里的僧尼,也靠王家養活著。

不過四姨不這么認為,四姨說,你太爺爺還不是被我公公一槍撂倒的?他還是他的老東家呢。母親卻說,那也比亂石頭砸死強。你外婆倒沒挨槍子,可受的那份活罪,閻王見了牙都抖,還不如一顆子兒痛快。

母親和四姨,姊妹倆打了半輩子嘴仗。從我記事時起,就記得她們打嘴仗,打完了,又抱住頭痛哭。那時候,我們家住在縣城,父親從舊衙門職員變成新政府職員,三反五反肅反,都蒙過去了。到“文化大革命”,才被造反派批斗成地主分子歷史反革命,打到農村勞動改造。

記得那些年,一來“運動”,我就被父母送回村里,寄在四姨家。好像他們,隨時都可能綁赴刑場。那時候爺爺奶奶已相繼去世,幾個伯伯姑姑要么在外地做事,要么家庭和我們一樣,風雨飄搖。于是那些年,四姨家就成了我的避難所。我住在四姨家,少則半月二十天,多則幾個月半年,最長住過一年半,上學也在那里。我住在四姨家,四姨說,這實際是你家。起先我不明了。四姨就告訴我,他們家住的這幾孔窯洞,原先都是我們家的,哪孔曾是我太爺爺住的,哪孔是我爺爺奶奶住的,哪孔是我爸媽的洞房。土改時候,分給四姨夫家了,還有其他幾戶窮人?,F在四姨住的這孔,就是我曾祖父住的。這讓我很害怕了一陣子,每天晚上都夢見一個白胡子老頭,滿頭鮮血朝我走來。嚇得我一身汗又一身汗。于是和她公公換了房,住到原來我爸媽住過的窯洞里。母親說,她就是在那孔窯洞里懷上我的,可惜沒等我出生,就被趕出去了。

四姨夫一家,分得了我們家最好的幾孔窯。都是磚石筑砌,雕梁畫棟,門前還有抄手游廊。一進大門有一堵磚雕百福影壁,真草隸篆曲曲扭扭趴了一百個福字,周遭還圍了一圈精致的壽桃、蝙蝠、喜鵲、梅花鹿。最顯赫是大門上那塊進士第匾額,藍底金字,筆畫如椽。我家祖上出過兩榜進士。明朝一榜,官拜戶部郎中。清朝一榜,官拜西寧縣令。土改時候,財產分了?!拔母铩睍r進士第牌匾也被砸毀,家譜也燒了。以后好多年,最怕說“反攻倒算”,全家人對此噤若寒蟬。于是,西山王家家世,就成了斷壁殘垣。

在我幼小的記憶里,四姨在四姨夫家是很受寵的,可謂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母親說,你因禍得福,知足吧你。四姨說,我得啥福?母親說,在娘家,當小姐,住的高樓瓦舍。落難了,還是高樓瓦舍。男人一家四五條漢子,養活你一個,奶油泡泡似的,握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還不知足?四姨說,那咱倆換了!母親說,說啥傻話,不要眉眼!

那時候我小,不明白四姨為啥不遂心。四姨夫一家的確很寵著她。飯不用做,衣不用洗,也不用紡線織布。那年月,我們老家農村人,穿衣基本還是自己紡線織出的老土布。家家土炕下首,都擱架八根木輻條大輪子帶個紡錘的紡車,家庭主婦坐紡車前,一手搖動大輪子,一手捏一卷棉花,大輪帶動紡錘飛旋,嗡嗡嗡嗡,捻在紡錘上的棉芯,就抽出勻細的棉線線。四姨說,她在娘家沒紡過線。四姨夫他媽說,不用俺媳婦紡,俺媳婦給老王家多多生娃就掙下功勞了。

聽母親說,土改前,四姨夫家是我們村最窮一戶人家。兄弟五個,五條光棍??芍^五子登“殼”,赤腳踩在沒仁的核桃皮上。土改時四姨嫁給了比她大十歲的老五,五條光棍有一條長了芽,其余四條,仍是光棍。到我記事時,他們還是光棍。我長大了,再回去,一切依然如故。只是由年輕光棍,變成了老光棍。

我不知道他們為啥都娶不上媳婦。解放前娶不上,解放后還娶不上。四姨夫五兄弟,長得都像了他們爹,腰長腿短,扁南瓜腦袋。兩只大手,一把能握三棒玉茭。見人嘿嘿嘿嘿,憨憨的樣子。母親說,老實不等于笨。也是。我見過他們干農活做家務做雜活,的確都很靈巧,還不惜力氣。镢把鐮把到他們手里,嗖嗖嗖掄起來像練武術的耍三節棍。石砵子里舂莜麥蕎麥,八斤重的石杵子一口氣能搗幾百下。農閑或下雨天,父子幾個編笸籮修農具,都是行家好手。母親說,土改前,他們一家都是我家的長工,我家幾百坰土地,都是他們父子加一些短工耕種。祖父是不種田的,祖父在縣城經營幾個商鋪。父親和幾個伯伯也不種田,他們有的在官府做事,有的在外經商。我們家每年大囤小囤的糧食,都是靠他們幾雙大手,一粒一粒播下,一擔一擔收獲的。還放羊喂牲口。聽說我家最興旺時候,有六頭牛十匹騾馬二三百只羊。牛耕田騾馬馱商貨,羊賣錢兼攢糞肥。

四姨當年責無旁貸,肩起了為四姨夫家繁衍后代,繁衍龐大接班人的歷史重任。她老公公說,是我救了你娃家性命,你好好給俺家長莊稼,俺家有的是后生,有的是力氣,你生多少,俺都養活得起。

四姨曾流著淚跟我說,“祥祥,四姨還不如圈里那口老母豬!”

記得有那么幾年,四姨的心情糟糕透頂,經常無緣無故生氣,大發雷霆,摔盤子摔碗,都是從我們家分得的青花粉彩瓷。還打幾個表妹。但是對我卻很好,摟著我睡,還讓我吮她的小乳骨朵。

聽母親說四姨的婆婆曾跟她抱怨,說四姨從進洞房那天,整整一年都沒脫衣裳睡過。她的五兒,不當光棍了,比當光棍還難受。

多年后四姨夫也跟我說,洞房花燭夜,雞都叫三遍了,四姨就是不叫他上炕。四更了,他見四姨迷糊過去了,就哆哆嗦嗦把屁股湊到炕沿上,脫鞋響聲大了些,四姨驚醒了,嚇得一腳就把他踹到炕棱底。他就在灶火旮旯里圪蹴了一晚上。我說你這么條漢子,還硬不過一個十三歲女娃娃?他說他爹囑咐了,萬萬對媳婦要好,萬萬不敢使蠻。人家是誰?人家是咱老東家三少奶奶的親姊妹,人家是有名的南嶺韓家四小姐。要不是世道變了,莫說給咱做媳婦,給人家摳鞋,怕還嫌咱指頭粗。

我沒想到這個敢一槍崩了東家的莊稼漢,在兒媳婦身上,在女人身上,竟這么懦弱。很小時候,母親要我管他叫爺爺。我不肯。我說四姨說是他打死了太爺爺,他是壞蛋!母親說別胡說,老根爺爺是好人。四姨夫老爹嘿嘿咧著嘴,說娃小,娃不懂,娃不叫就不叫吧。母親后來告訴我,不是四姨夫老爹要槍崩你太爺爺,是政府要他打,工作隊要他打。母親就抱怨四姨,干嗎跟孩子說這些!四姨說怕啥,你不是說那老漢是好人?

要說四姨夫老爹不是好人,我也說不出道理。是四姨說的那個可怕的噩夢,讓我看見他嚇得就跑。每次我躲開他的時候,他都嘿嘿笑,說娃甭怕,甭怕,我給你吃酸棗。說著從腰里掏出一把紅酸棗,在手里倒過來倒過去撩引我。我遠遠站住,看著一顆顆瑪瑙似的紅酸棗,饞得流口水。他慢慢朝我挪過來,眼睛瞇成兩片毛豆莢,小心翼翼把一顆脆脆的酸棗塞到我嘴里,問好不好吃?我不說話,舌頭在嘴里嚅來嚅去。他把酸棗裝我衣兜里,一把酸棗就裝得滿滿的。以后,他每天干活回來,都給我摘酸棗。杏兒黃了的季節,就給我摘杏。我不在村里住時候,他進城賣柳笸籮,還給我捎來一袋一袋的酸棗或杏干。他的幾個兒子,也常給我摘酸棗摘黃杏。秋天,就燒土豆給我吃。焦殼殼里沙綿的土豆泥,冒著炒雞蛋的香氣。

四姨后來為什么讓四姨夫上炕了?還給四姨夫生了一大串娃娃?四姨說,久抱窩的母雞,石頭也能孵出雞娃的。我問,拖弟引弟招弟都是從石頭里孵出來的嗎?四姨在我鼻尖上擰一下,笑了。說你一天跟這圈蠢驢鉆一搭,也快成蠢驢了。

村人們端著飯碗,坐在老槐樹底下嚼爛瓜,說四姨第一次破紅,是四個兄長齊上陣。四姨被五馬分尸般摁炕上,四姨夫渴死了的狗毬才見著腥。還說,那賤貨破了身,還咬住牙不跟男人睡,枕頭底時常擱把剪刀。老公公就指揮五虎上將,對四姨滾笸籮。滾笸籮是我們老家那帶一個愚昧殘忍的私刑,就是對那些不貞潔女人,或者不服管不跟男人好好過日子的婆姨,脫光了,捆住手腳,丟進撒滿荊棘圪節的笸籮里,蹬過來蹬過去在里頭滾碾子。一邊蹬一邊拷問,還敢不敢了?還偷漢不偷漢?服帖不服帖?一般女人,還沒丟進去就跪下了。也有丟進去再求饒的。但也有硬骨頭,或者鐵了心要跟野男人好的,渾身折磨得鮮血淋漓,一遍又一遍昏死過去,醒過來仍然罵不絕口。結果,不是被折磨得快死,就是男人讓步,說服了服了,隨你去吧。那女的反而因此回頭,說想用棍棒蒺藜要老娘怕你,老娘偏不吃這套!如今你服了,我也從此回心轉意,與你好生過日子。

四姨氣得罵,那些灰鬼,都是放屁!我倒真希望他們滾我笸籮!可惜一窩軟蚯蚓。我曾留意過四姨的身體。四姨細膩的肌膚上,的確沒一點疤痕。

四姨是將歿的那年,跟我說,她是恓惶四姨夫一家人,動了惻隱的。她說,鐵石心腸,也經不住人疼。她不叫四姨夫上炕,四姨夫就乖乖每晚縮在炕灶旮旯里,一次都沒敢跟她動粗。她說她聽到過村里人挑唆她婆婆,挑唆四姨夫,還挑唆四姨夫的幾個兄長。但是,他們始終沒順桿桿爬,就那么默默地忍著,默默地等著。當然,也默默地看守著她,不許她走出大門半步。四姨說,合作化以前,她從沒出過大門。連集賢鎮趕集,都一次沒去過。入了人民公社,婦女都必須參加勞動,才邁出那扇森嚴的大門。

四姨不跟男人睡,村里那些烏鴉嘴,笑話四姨夫一家窩囊廢。四姨跟四姨夫睡到一搭了,他們又給四姨潑臟水,說四姨跟兄弟五個輪著睡,說四姨也像耕牛一樣入了社,由著一家五條光棍集體使。這回不但四姨氣壞了,我母親也氣壞了。母親說,還不是那些灰鬼們,操下不良心,吃不上酸棗,就說酸棗酸。倒是四姨夫一家人,像沒事人似的,只是嘿嘿嘿嘿笑。

那個年代,鄉間男人串門子,也是件有人恨有人愛防不勝防的事情。四姨嫁過來時候,正是桃花剛努出骨朵的年齡,青壯漢子們眼紅得像禿鷲,聽門子知道了四姨不準四姨夫上炕,都偷著高興,以為雞蛋上開著一條縫??上囊瘫凰囊谭蛞患蚁癜舜蠼饎偹浪腊鼑?。兩進的院落,四姨住在內院正窯中間的一孔,兩邊一孔是公婆,一孔是長子。其余三個兒,住西窯一溜三孔,從前院進后院必從這三孔窯門前經過。不管白天黑夜,溜過只耗子,都逃不過他們的鷹眼。

起初,四姨看著一個個光溜溜扁腦袋,圍著她一個女人,心里很害怕。吃飯的時候,一人端一個比斗小不了多少的大海碗,嘶溜嘶溜吸食黏黃的稀飯,嘎巴嘎巴啃堅硬的玉米面干餅,就覺得他們一個個像殺害外公的日本鬼兒。但是時間長了,覺出他們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怕。他們從不敢盯住看她一眼,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都是低著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母親說,這家人老子兒子都一個模拓的。從前在我家扛長工時候,對我家人也是低眉下眼。見了我太爺爺,就稱老掌柜,見了我爺爺,就稱掌柜的,見了我父親伯父們,就稱小掌柜或者少爺。我記得,四姨夫他爹還叫過我少掌柜,讓母親趕緊制止了,說老根叔,可不敢這么叫,折煞他的,而且……老漢嘿嘿笑著,說我曉得,我曉得,就是由不得。老掌柜一家子對人好啊。

我也慢慢對這個和善的老頭好起來,消弭了過去的恐懼。上學后,就對他們一家更好了。老師講舊社會,窮人為什么窮,富人為什么富,富人是如何剝削窮人的。這些道理我很容易就接受了。四姨夫一家和我家就是一對很好的例子。我家那么多糧食,都是他們耕種的,但是我家住豪華的房子,穿很好的衣服,吃很好的飯。他家卻住廟灣那溜破破爛爛的黃土窯,兒子們一個一個打光棍。爺爺太爺爺不是黃世仁周剝皮是什么?四姨夫一家不是楊白勞高玉寶是什么?老根爺爺怎么能不恨爺爺太爺爺?不過老根爺爺說,他可不是恨老掌柜的才拿槍打死他,他是不想叫老掌柜活受罪才擠住眼扣了槍栓。母親也說太爺爺對老根爺爺一家很好,一年的工錢是足夠他家過日子的。母親還說我家的家當除了祖上進士傳下來的,其余都是省吃儉用攢下的。她過門進了王家,新媳婦照樣下廚給全家做飯。她做飯時候照例要從米升里挖出一把米,擱到另一個米甕里。她說這是婆婆交代的規矩,從老輩子傳下來的鐵規矩。一頓攢一把米,一年攢壹仟壹佰把,差不多一大缸,能換回兩坰地。我聽了覺得新鮮,跟四姨說,四姨說你媽虛偽。我也覺得母親虛偽。但是老根爺爺說,是真的。

說來也怪。四姨的公公婆婆希望四姨為他家,生一串公侯伯子男,四姨卻偏偏像了外婆,一個丫頭,又一個丫頭。把那對老夫妻,急得嘴都歪了。就攛掇兒子,我的四姨夫,拼命杵搗四姨。四姨生下三表妹招弟的時候,還不到十八歲。

四姨說,我是替你媽還債呢。母親說,怎么是你替我還債?我欠他們什么債?四姨說,你們老王家,欠他們老王家的債。本來該你還,結果卻叫我來還,我不是替你還債是什么?母親說什么你們老王家他們老王家?你說你都仨孩兒的媽了,還盡說這種傻話!四姨說,我就是傻,要不,咋會叫你們這么擺弄我!

母親說,你是狗咬呂洞賓!我不跟你計較,由你說吧。反正現在說啥也不頂用了,現在是新社會,你也沒法再回爐成財主小姐了。四姨說,誰稀罕財主小姐?新社會講婚姻自由,我的婚姻本來該我做主!母親說,你做主,你都仨孩兒了你做啥主?你自由你住廟灣那爛窯去。四姨說,有個好男人,住爛窯我也情愿!母親嘆口氣,說妮啊,咱認命吧,別費心思了。還是想想咋給老根老漢生幾個長雞雞的孫子吧。四姨說,我就不生,我就偏偏不生長雞雞的,我氣死你們!

四姨接下來的兩胎,果然還是丫頭片。老根爺爺給她們分別取名改花、完花。四姨說,完就完,我以后再不生了,說甚也不生了!誰敢再挨我一下,我騸了他!

四姨說到做到,從那以后,四姨叫四姨夫睡到了柴房里。而且那年的正月十五,四姨也沒去偷會會。

偷會會是我們那地方一個老鄉俗。正月十五鬧元宵,村村社社都要搭會會,鬧紅火拜月亮神神,也有說是拜觀音。反正就是在村中央或者一塊平坦地方,搭一個不大的布棚子,一丈見方,里面供起白面蒸的棗山神位,棗山是一個面卷一個面卷拼接起來的等腰三角形,高矮一般在二尺左右,也有一米多高的,根據村民的經濟實力決定了。面都是由各家捐贊,再窮也要捐。每個小面卷上安兩顆大棗,從下排上去,形狀像一個長滿紅棗的小山峰,所以稱做棗山。除了供奉棗山神位,棚子里還要立一株子孫樹,是用棗樹枝做的,上面插滿紅棗和白面蒸的小鳥兒。老根爺爺說,子孫樹上的棗兒鳥兒,是專供媳婦婆姨們偷的。想生男娃就偷鳥,想生女娃就偷棗。我問為啥要偷?光明正大摘多好。老根爺爺鬼詭兒笑,說那種事,都是黑間吹了燈偷摸兒做,哪能叫外人看見。

四姨從生了拖弟起,就開始每年偷會會。偷會會不是件容易事。第一是子孫樹上的鳥兒棗兒是有限的,數量根據村里生育媳婦的多少定。第二是鳥兒棗兒的比例是確定的,各占百分之五十。第三是男人不許參與,只能女人自己偷,第四偷的時候還不能叫別人發現。這么多限制,四姨偷會會的難度就大了,四姨夫和幾個兄長都不能偷,我也不能偷,母親也不能幫忙偷,她偷回來只能她自己懷孩子。我問母親我也是她偷來的鳥兒變的嗎?母親抿了嘴笑。

會會要在月亮升起來以后,或者雪打在點亮的燈籠上時候,開始儀式。燃放鞭炮,敲鑼打鼓,大家給月亮奶奶磕頭,然后是村中最有資望的一位,宣讀祈求風調雨順敬頌國泰民安的禱文。孩子們是不管這些的,嬉笑追鬧在跪地叩首的大人縫隙里。頌詞很長,一些年輕婦女就開始蠢蠢欲動了。其實這時候是最不能動的,神棚前是幾百雙眼睛,神棚兩邊是打鬧的頑童,如何去偷?要說還是四姨聰明,四姨從來不參加跪拜。也恰巧每年的會會,都搭在我家老宅的大門外,四姨就在大家頂禮膜拜的時候,悄悄從大門里溜出來,順墻根黑影子摸到神棚后,從篷布縫隙伸手進去抓一只鳥兒,一口就吞進肚子里。噎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四姨偷會會的伎倆得逞了兩年,可是兩只鳥兒卻沒有讓四姨如愿。四姨的門道叫大家發覺了,就有人譏諷四姨,財主的閨女就是財主的閨女,偷會會都不走正道兒。四姨聽了哼鼻子:走正道還叫偷?我從小就走正道,是誰偷了我?

村里婆姨們開始防四姨的歪門道,四姨說那我就不偷了。你們想偷鳥偷鳥,想偷漢偷漢。四姨夫一家就動員,讓四姨繼續偷下去。四姨夫一家男子漢都上陣護駕。我記得那一年最有意思。四姨夫兄弟五個,都穿了厚厚的老羊皮馬甲,早早的吃過晚飯,就在會會神棚前守著了。有村人逗他們,還沒祭觀音,守這兒當羅漢呢?兄弟幾個說,我家的大門口,我們想坐坐,想站站,關你毬事!有刁鉆的村人口出惡語:回屋問問你爹吧,當年咋做下五個和尚的?兄弟五個就齜起牙,像要打架的樣子,然而誰也不敢往前跨一步。

終于等到祭拜結束了,大家在一片熱鬧聲里,開始偷會會。四姨出來了。四姨一出來就被包圍在一堵人墻里,擠擠挨挨往神棚后面擁。這時候就有不安分的手,從老羊皮馬甲夾縫里伸進去,捏四姨上頭下頭圓鼓鼓的好地方。四姨咯咯咯笑了。母親責怪她,問她笑什么。四姨說,我笑一群傻瓜,一村傻瓜。母親說,你笑人家傻,你不傻?四姨說,我說一村傻瓜,不包括我?

四姨罷手不再偷會會的頭一年,村里調來個新老師,男的。還沒來,村里人就嚷開了,說從北京來,是個大右派。那年,我正好在村里讀書,城里搞“運動”,我又回村“避難”了。

王家莊小學設在那座關帝廟,綠袍紅臉美胡須的關老爺威風凜凜坐在二樓正殿里。每年的大年初一,天不亮,家家都搶著去點頭炷香。我就跟老根爺爺去點過一回,還敲了鐘,蠻有意思。后來神像搗毀了,人們也不去搶頭香爭好運了,日子也那么過。新老師來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原來的賈老師集合起學生,站在廟院里訓話,說上級調他進城里去教書,現在來了新老師,大家歡迎。新老師說,讓同學們進教室吧,衣服都淋濕了。賈老師說不可,嚴師出高徒。新老師很僵苦地笑了笑,說那我簡短說兩句,第一,同學們敬禮感謝和歡送賈老師。第二我叫馮牛,馮是少喝一點水的馬,牛是犁地的老黃牛。好了,現在同學們回教室。大家被新老師的介紹逗樂了,嘻嘻哈哈笑起來,雀躍著跑進教室。我知道大家為什么歡快,大家不喜歡那個陰陽怪氣的賈老師,聽說舊社會是個風水先生,大家背地里叫他假老師真陰陽,巴不得他快點走。

馮老師中等個,分頭,戴副紅框眼鏡,左胸前別支閃爍的鋼筆。不算英俊,卻瀟灑,很有學問的樣子??墒撬囊谭虻亩缯f,那是條毒蛇。當時,他當著村貧協主席。也是他告訴我,馮老師和毛主席對著干,反對人民生娃娃。這樣的人,對于四姨夫一家,當然是恨之入骨的。另外,還有個更重要原因,是馮老師想阻止賈陰陽給老根爺爺放焰口。

是馮老師到校那天,父子六人在生產隊干活。下了雨,正是剜黃豆的好時機。收工后,老根爺爺照例去給我和表妹們摘酸棗。酸棗樹都長在山崖上。老根爺爺說過,酸棗棗甜圪針狠,長在山崖勾死人。在廟院里淋雨時候,我還想,今天吃不上酸棗了。沒想到老根爺爺冒著雨還給我們摘酸棗。秋雨把山崖的土洇得松軟了,老根爺爺只記得甜,忘記了危險。

老根爺爺被抬回來時候,還有一口氣,可是已經說不出話。大家圍著他,爹爹爺爺地哭喊。他老綿羊一樣溫厚柔慈的眼睛里,流溢出最后一線光明,映出我和幾個表妹的影子。聽見我們哭,他活轉過來,艱難地用手,從系著腰帶的斜衣襟里,掏出一把紅彤彤酸棗。他的手哆嗦著,先伸到拖弟面前,沒松手。又伸到引弟面前,還沒松手。挨著從招弟、改花、完花面前移過去,都沒有松手。最后擩到我面前,停住了。我不忍伸手去接。他嘴唇翕動著,還沒發出音,手指頹然張開了。殷紅的酸棗,血滴一樣噗嚕嚕砸在黃黑的炕席上。我哇地一聲哭出來,喊聲爺爺——撲在他滿是泥土的身體上。

賈老師臨行前,給老根爺爺做了場法事。說四姨夫家家道不旺,一輩子挨餓,都是祖墳風水孬。說他這回給老根老漢選了塊風水寶地,但是好藥還需藥引子,出殯時最好有個男娃給老漢挑引魂幡。這把四姨夫兄弟幾個難住了,說捏個泥人也得個功夫。賈老師暗示有現成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們不敢跟我母親說,更不敢跟四姨商量。母親這時候就裝聾作啞了。沒想到四姨知道后,很堅決地說,既然祥祥叫爺爺,就叫祥祥挑!母親說你當我的家?四姨說,我的家不是你當的?

最后,我沒給老根爺爺挑成引魂幡。四姨到底當不了我父母的家。四姨夫一家也沒那個膽量和能力。我倒是不在意。我不懂什么風水與迷信,只是記著老根爺爺的好。況且,他是為我摘酸棗丟了性命的。

馮老師勸四姨夫一家別迷信,說如果賈老師真能看出好風水,他早當國家主席了,還用當教師?卻遭到四姨夫一家人憤怒的唾罵。這是我見過的他們對外界最激烈的一次反抗。在我眼里,這一家人,都像駱駝毛一樣溫和敦厚。家里家外,很少跟人吵架干仗。父子兄弟之間,平日里你說你的,他說他的,嘻嘻哈哈,很少糾葛。不過也孕育不出什么火花,就那么平平淡淡,每天干活,吃飯,睡覺;睡覺,吃飯,干活。東邊接日頭,西邊送太陽。和外人也是如此。舊社會如何,我沒有見過?,F在新社會,入了社,當年的土改貧農團長,如今依舊一介農民,二兒子當著貧協主席,也是一介受苦漢。村支書生產隊長并不把他們放眼里,村里最臟最苦最累的活,總是派給他們父子。到“文化大革命”我回村勞動,看到的還是這番境況。他們從不去爭競,從不去計較,最多齜齜牙,就都過去了。

我在被四姨夫一家人罵做毒蛇的馮老師名下,當了一年的學生。那年我四年級。馮老師一個人帶四個年級的課。一會兒給四年級上語文,一會兒給三年級講算術,一會兒教二年級乘法口訣,一會兒又教一年級認生字。一整天,都不得消閑。他還開設了音樂美術體育課。以前那個陰陽老師是不教這些課程的。一星期唱一回“東方紅”,和背課文差不多。我聽得直想笑。馮老師來了,一句一句給大家糾正,讓我當指揮。上美術課,馮老師帶我們到山頭上,或者杏林里,指著藍天白云,飛鳥彩蝶,山石花樹,玉米高粱,說,畫吧孩子們,看見什么,就畫什么,喜歡什么,就畫什么,想到什么,就畫什么。大家就用鉛筆,在舊抄本背面,胡亂涂鴉。上體育課,沒有操場,馮老師帶領我們,在廟灣開拓出一塊平地。那個舂莜麥的石砵子占著地方,馮老師要挪開,被四姨夫二哥攔住了,說那是全村人吃飯的家具。馮老師說挪個地方照樣吃飯。四姨夫二哥說動就壞了風水!馮老師說,聽說你家原來就住這溜破窯里,如今挪到進士院了,風水破沒破?四姨夫二哥齜起牙,說,你個大右派,想反攻倒算?馮老師笑著說,我家舊社會,也是窮苦人!

馮老師還有把理發推子。教學之余,就給大家理發。之前,全村人都是用剃頭刀子理發的。成年男子,都剃禿瓢,把頭洗濕了,鋒利的剃頭刀從前額發際朝后刺啦刺啦刮下來,像鐮刀割莜麥秸,聽得很瘆人。留頭發孩童,耳根以下部分,全剃掉。刀剮在腦皮上,疼得哭爹喊娘日祖宗,剃一回挨一回打。剃完了,腦袋后齊嶄嶄一道瓦楞,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有賴男人揪住別人家孩子跟孩子娘撩逗,說我的家具就這么粗,準叫你過癮。那孩子媽就半惱半笑地罵那賴男人,割下來剁成扁食餡回家孝順你娘吧!眾人就跟著起哄。自從馮老師來了,學生再不叫家長用剃頭刀割莜麥了,頭上也沒那道瓦楞了。大人們卻還是喜歡剃頭刀刮光頭。他們說那樣爽,敗火。那年,四姨突然要四姨夫留頭發。四姨夫說受苦漢光頭利索。四姨說叫你留你就留!四姨沒想到,四姨夫留頭發,也給她留下了埋伏。

村里人傳說四姨跟馮老師“勾搭”上,是在來年的元宵節后。那年開學,輪到四姨家“請先生”。

我們那里,一直有“請先生”習慣?!罢埾壬本褪钦埨蠋煶燥?,有點像古代“六禮束脩”拜師謝恩的意思。不過不是集體舉行,是家家輪流宴請。每年四次。分別是正月十五,五月端午,八月十五和臘月二十三。既是春夏秋冬四個重要節日,也是兩個學期的首尾。

那天,四姨早早就叫我和拖弟把馮老師請到家。馮老師進門前,四姨和母親已經把幾道涼菜擺上炕桌。有苦蕎涼粉,蒜拌金針,土豆熗粉條。另外,鍋里還燉著胡蘿卜羊肉,手笸籮里盛著紅棗、油炸蕓豆。我們那里沒有芹菜、蓮子、桂圓,聰明的四姨就想出了用苦蕎代蓮子,土豆代桂圓,金針花代替芹菜,加上羊肉、紅棗、蕓豆,六禮就湊齊了。這種禮儀,只有讀過私塾的四姨懂,四姨夫是不知所云的。

馮老師一進門,四姨就催著上炕快上炕,地上冷,會凍壞腳的。馮老師不是本地人,對我們待客上炕的習慣不大懂,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四姨就叫四姨夫請馮老師上炕。四姨夫不知道怎么個“請”法,四姨說,怎么請我不管,反正你抱也給我把老師抱上炕。四姨夫果真彎下腰,一把摟住馮老師大腿,忽嗵把他抱上了炕。然后給脫鞋。我和表妹們都笑了。馮老師也笑了。

四姨等馮老師坐熨帖了,站在灶火旁一邊和莜面,一邊與客人寒暄。問老師府上哪里,貴庚幾何。再問生活習慣不習慣。然后問幾個孩子學習如何,腦子笨不笨。馮老師撫摸著畏縮在上炕角完花的小腦袋,一一回答。隨后反問,你多大了?四姨嫵媚一笑,說,你猜。馮老師說,看你跟拖弟像姐妹。四姨臉立刻緋紅,不好意思地說,我比她大十四歲。馮老師驚訝,說你那么小就生孩子了?四姨臉扭向窯掌,用肩膀蹭臉頰?;剡^頭,眼睫毛上掛了水粒兒,說,跟你從北京來山里一樣,沒辦法。馮老師聽了默然。窯里一時沉寂。鍋里的燉羊肉咕嘟咕嘟響得歡。還是母親打破了沉默,說他姨夫,給馮老師倒酒。四姨夫囁嚅著問四姨,用不用叫二哥過來陪陪?他是干部。四姨說,叫他干啥?是我請先生,又不是干部請先生!

我知道這之前,為請先生,四姨和四姨夫二哥鬧了點矛盾。四姨夫二哥咬住個死理,說咱家是貧農,不能請毒蛇吃。四姨反駁說,拖弟引弟招弟都跟馮老師學習呢,你咋不怕他把仨娃培養成毒蛇?他二哥說,蛇下的是蛇,人下的是人,他教教,人變不成蛇。四姨說,既這樣,蛇吃吃人飯,就把人毒死了?他二哥還想說,四姨搶白道:別敗興了!怪不得一輩子打光棍呢!

四姨夫端起酒杯,馮老師也端起酒杯,說大家一起來。母親說孩子們不喝酒,我們女人也不喝酒。馮老師說,過節呢,都抿點吧。母親就說,祥祥你陪老師喝一杯,拖弟你們拿筷子沾沾。幾個表妹怯生生不敢動筷子。我就拿筷子沾了酒,一個一個喂她們。辣得她們齜牙咧嘴。四姨夫說,女娃娃喝啥酒?四姨說,女娃咋不能喝酒?馮老師也說,是,男娃女娃都一樣。這時,門簾掀開了,四姨夫二哥不請自到。四姨夫趕緊說,二哥,你陪馮老師喝酒。他二哥黑著臉,說馮老師你剛剛說啥?你反動到俺家門上來了?你是不是想鼓動不叫俺老五再生娃?馮老師一怔,說,我沒說啊。不過,拖弟姊妹不少了,再生,生活會更困難。你看,孩子們過年都沒新衣服穿。他二哥說,看來你真是跟毛主席對著干!毛主席說,人多了熱鬧,人多干得多,什么都能造出來。你倒好,你說人多了沒吃沒穿,你誣蔑新社會!四姨撲地把手中莜面往盆里一摔,豎起丹鳳眼,說,爬出去!你來我家開會來了?說著咚咚咚過去,一把奪過四姨夫酒杯:“馮老師,我敬你一杯!”

四姨給馮老師敬過酒,余惱未息,說:“寧跟聰明人打,不跟糊腦油耍!姐,跟我搓莜面栲栳?!闭f罷撩腿坐炕角上,捋起褲腿,露出白生生大腿。母親悄聲說,下來手搓吧,叫客人笑話。四姨說,怕啥?不是家家都這樣?說著撅一坨莜面,摁在大腿上,手掌勻勻朝前推出去。莜面搓成了一張薄薄的長面皮,食指兩頭一繞,卷成一對空心卷兒,立在蒸籠里。馮老師看得驚異不已,說這種做飯法,他還是頭遭見。四姨搓得越歡實,抿著的嘴角翹起來,看看母親,再看看馮老師。窯洞里漾起一片桃花。

村里人們傳,四姨是懷上柱子后,才叫四姨夫從柴房搬回家睡的。這回,四姨沒罵他們放屁。四姨仿佛很得意,眼睛里飄起五色云彩。這事兒,我不能問四姨。母親問四姨了沒有,我不知道。問過,也不會跟我說。那年秋天,我轉回城里學校了。王家莊小學沒有五年級。

我再回到王家莊,和四姨夫一樣成了個農民,是1968年。全國的高初中畢業生都上山下鄉。那時,四姨已經不在人世。

四姨是柱子七歲時,突然死去的,也是掉下懸崖摔死的。當時村里很多種說法,有說是四姨和馮老師抱野鴛鴦,美滋兒忘乎所以滾下山崖的。有說是老根老漢在陰朝看見兒媳婦泡伙計,氣得一腳把四姨踹下深溝的。還有說四姨是怕公社紅衛兵給她剃陰陽頭,嚇得跳崖尋了短見的。烏七八糟各種說法。招弟說,她媽是坐在廟灣崖畔畔瞭學生做操,看的迷怔了不小心掉下山崖的。

我比較相信招弟表妹的話。我還在村里時,四姨的確常跑到廟灣崖畔畔,瞭我們在操場上體育課。馮老師教大家隊形,立正稍息,向前看向左轉,做廣播體操俯臥撐。后來還自己花錢買了個籃球讓大家玩。為了看馮老師上課,從來不舂莜麥的四姨,也端上笸籮去廟灣舂莜麥殼。她慢悠悠地一邊舂一邊朝操場瞭,一舂就是一后晌。微風送來陣陣莜麥的炒香味,有時候我還過去幫她舂。但是馮老師早在一年前,就調走了,調到了距我們村三十里一個更偏遠窮困的小山村。

我和母親趕到公社醫院的時候,四姨孤零零躺在院里的擔架上。母親問咋不趕緊治?四姨夫說醫生都在開批判會,沒人管。母親不顧一切沖進會議室,挨著給醫生磕頭,給造反派磕頭,央求他們快救救她妹妹。但是沒一個人理睬她。有個戴紅袖章的照母親屁股上踹一腳,罵聲“地主婆滾出去”!就這樣,大家眼睜睜看著四姨,一點一點走向死亡。

記得四姨咽氣前,表情意外的平靜,仿佛不是死神要擄走她,而是伴娘扶她上花轎。五個女兒和柱子一迭聲喚“娘”!她撫撫這個的頭,摸摸那個的手,最后停在柱子的臉蛋上。氣息微弱地說,柱兒,娘的心肝,以……以后長大了,就當個老師。柱兒喊聲娘,說娘你不能死。四姨的眼淚淌下來。繼續說,姐,你帶孩子們出去,我跟老五說句話。

四姨夫后來跟我說,那天我們出去后,四姨頭一回主動拉住他的手,反復跟他說,你要好好待柱子,好好待柱子,直到咽了氣。

我在村里那十年,每一天都是戴著枷舞蹈?,F在我也成了人見人憎的地主狗崽子,干著和四姨夫一樣最臟最累的活。掏茅糞,修堤堰,打旱井……夏秋的晚上還要打場下夜看莊稼。冬天冒著鵝毛大雪修水庫。枷上套枷的,是潑在四姨頭上流言蜚語的恥辱,讓人更是抬不起頭。我已經大了,中學畢業了,一個成年男人了,情何以堪?顏何處置?每天出工收工,我都怕看見那個山頭,更怕看見山頭上那堆黃土。但又鬼使神差由不得要朝那里眺望。沮喪痛苦到要發瘋時候,就一個人跑到那個土堆前,用土坷垃砸,用腳踢。歇斯底里一通,又撲在墳頭上嗚嗚哭泣。上面的青草,春天綠了,冬天枯了。冬天枯了,春天又綠了。我仰在墳堆上,嘴里銜根草,呆呆望著天空凄苦的云朵,腦海里漂過兒時的往事。

有時候,四姨夫也來坐。不說話,陪著我。一天,他又來陪我。我忽然直通通問他,村人說四姨那些惡心話,是不是真的?他脫口就說,假的,都是瞎謅,柱子肯定是我的種!我說憑甚肯定?他說,我種的我知道,我有憑證!我說人們說你憨你還真憨,這種事你咋會有憑證?他臉憋得通紅,說我真有憑證,馮老師不叫我說,告我這輩子都別說,誰也甭告說。我說嘁,一聽就是假的。沒想這句話激將了他,跳起來,“說就說。反正,走的走了,死的死了,怕毬?”

四姨夫竟給我說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四姨夫說那天落夜,他躺在莜麥垛上看場,馮老師把他叫到了學校。到學校馮老師給他梳洗打扮了,用香噴噴胰子洗了臉,牙粉刷了牙,頭發梳成兩邊分。還給他戴上他的眼鏡,穿上他的兩股筋背心,套上他的小褲衩。他問穿這些干啥?平日都是赤脊背光屁股睡。馮老師說今晚必須穿。他按馮老師教的,睡在他床上。馮老師就去替他看場了。一個時辰后,房門輕輕開了,進屋來一個人,低低叫:“馮老師,我來了?!彼牫鰜?,是自己婆姨。他顧不得難受,只顧了害怕,他怕四姨認出他來。他照著馮老師叮囑的,一句話不說,由著四姨撥弄。四姨先摸到那副眼鏡,替他摘下來。又摸到背心褲衩,一一替他脫了。最后在他分頭上摸過來揉過去,說我最愛見你的小分頭,燕兒飛一樣,底下白生生一張臉蛋蛋。問馮老師你咋不說話?害羞呢?我都不害羞,你個大男人,害羞啥?我這輩子都為別人活了,今天我要為自個兒活一回,我要自己給自己當一回家?;钸^今兒,明兒死了也不后悔!說著說著,舌頭就朝他擩過來……

四姨夫說,四姨跟他過了十幾年,從沒對他那么親熱過,那么瘋狂過。那么大一座廟,都要叫她顛塌了!

四姨夫的話我又信又不信。說他是假話,他的能耐我清楚,他編不出這樣的瞎話。說他是真話,別說叫別人相信,怕連他自己都不敢信。再說了,四姨那么靈丹丹人,咋就沒發現破綻?還有馮老師,怎么設計這么個惡作???不怕四姨發覺了,失望羞愧得跳了崖?簡直不堪想象!

后來,我真懊悔自己當年的幼稚和愚魯,讓四姨夫那頭蠢驢,那個瘋子,在四姨墳前,說出那堆瘋話,一個得了妄想癥瘋子的瘋話。設若叫冥冥中的四姨聽見了,一定會再死一回,栽到茅坑里淹死自己!

是1978年,我考進北京一所大學。入學第二年,在學校學報上,讀到一篇署名“馮犇”的文章,題目叫《遲到的報告——再論中國人口問題》。副標題是:——兼憶恩師馬寅初先生。文章旁征博引,發人深省,文筆犀利又詼諧。他寫道:“制度優越不等于人優越?!边€說,“人能創造世界,也可毀滅世界。關起一個人,放出幾億人,這不能不是我們的悲哀……”我愛不釋手讀下去,讀著讀著,就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字眼,四妮,拖弟,引弟,王家莊……我詫異不已,一口氣讀完,迫不及待按照文尾的備注,找到社會學系。

在一幢灰墻紅瓦筒子樓里,我見到了作者,果然是馮老師!他已兩鬢斑白,而且謝頂,好看的分頭不復存在。鼻梁上那架粗笨紅賽璐珞眼鏡,換成一副金絲邊。只有鏡片后那雙眼睛,還是舊模樣。他向我介紹他的夫人。他夫人文靜又秀麗,只是白發看上去比丈夫還要多。他不停地搓著手,有種千里遇故知的興奮。夫人給我端杯水,說不好意思,家里什么也沒準備。我說是我冒昧,給你們添麻煩。她說甭客氣,你們慢慢聊。說罷揣個綠色尼龍網兜出了門。

我倆在逼仄的房間里,互相詢問些近況。再次說到他的文章,就慢慢聊起以前的事。他問,你四姨還好嗎?我說,她早去世了。他瞅著窗外的紫丁香,仿佛若有所思,接著長嘆一聲,說,她死得太早了。我印象她比我小九歲吧?我說,我姨三七年出生,屬小龍。他嘴唇嚅動,好像在心算。然后說,是,小我九歲,小我九歲。眼光稍稍變得凝滯。屋內出現片刻沉默。小桌上一只馬蹄表滴答滴答步履沉重。我說,謝謝老師還記得她。他說,哦,我記著所有生如草芥的人們。他的回答令我失望。又有幾分敬重。過了片刻,他像想起什么,忽然問,她死時候說什么沒?我思索一下,回答說,什么也沒說。我姨死前很平靜,也很滿足。他又問你姨夫跟她說什么沒?我說也什么都沒說。他再長哦一聲,低下頭,像是自言自語:“不說是對的,不說是對的,他們都是對的?!北闳ヒ恢稽S漆斑駁的舊柜子里,找,找出個白手帕小包。展給我,是一只碧玉鐲!

“這是你姨的,”他說,“就煩你捎給你姨夫吧,物歸原主?!?/p>

我的心被猛嚙一口。那只玉鐲,像條傷痕累累的小草蛇,可憐地蜷縮在那方潔白的手帕上。好像很愜意,更似很傷心。我接過來,用力撫來撫去,像當年拽著四姨漸漸冷卻的玉臂,呼天搶地要把她重新拉回人間。

我終于掩飾不住自己的痛苦,一時淚雨滂沱。恣肆的淚水,把那方手帕澆得透濕。馮老師也摘下眼鏡低頭抆淚。

我宣泄夠了,搵去淚,雙手齊眉捧起,聲音喑啞地說:

“馮老師,聽說玉有靈性,還是您留著吧。我代我們全家,謝謝您!”

那年暑假,我特意去給四姨掃墓。一串粉嘟嘟牽?;?,盤繞在墳頭碧草間,孤寂而又美艷。我坐在墳前,跟四姨說了好多話。直到向晚,方依依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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