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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笑與痛苦之間

2013-11-22 07:40陳小鳳
瘋狂英語·教師版 2013年4期

陳小鳳

摘 要:在《亨利四世》《亨利五世》和《溫莎的風流娘們》中,莎士比亞刻畫了一個胖乎乎的喜劇形象,福斯塔夫。他自命不凡卻身無分文,他機智幽默卻遭人嘲諷,他只求自保卻凄涼離世。在現實中,他是個失敗者,而在想象的精神世界里,為獲得虛妄的勝利,他試圖通過泯滅意志來適應這痛苦的現實。莎士比亞將痛苦轉化為笑聲,笑聲之后,觀眾獲得了沉思與啟迪。

關鍵詞:《亨利四世》;《亨利五世》;福斯塔夫;雙面性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2831(2013)11-0206-4 doi:10.3969/j.issn.1006-2831.2013.04.056

莎士比亞創作了無數令人印象深刻的戲劇人物:如哈姆萊特、麥克白、李爾王、羅密歐、朱麗葉、安東尼、夏洛克和福斯塔夫。上百年來,他們已經成為了英國文學寶庫中閃爍的珍寶。這些人物形象生動,充滿生命力。他們的歡笑使觀眾愉悅,他們的憂傷讓觀眾嘆惜,他們的喜怒哀樂淋漓盡致地表達了普通人生活中的歡樂與憂愁。

在莎劇《亨利四世》(上、下)、《亨利五世》及《溫莎的風流娘們》中,福斯塔夫被描繪成一個窮鬼,到處賒欠酒錢;一個小丑,受人愚弄嘲笑;一個胖乎乎的老人,荒淫無度;一個弄臣,死于權術陰謀。盡管如此,他仍是一位樂觀主義者,痛苦與無奈被擱置,被掩藏在他樂觀幽默的態度、詼諧機智的對話中。就社會地位與經濟狀況而言,福斯塔夫是中下層人民的代表,然而莎士比亞并沒有控訴封建統治階級的殘忍,相反,福斯塔夫一直讓觀眾沉浸在歡樂的氛圍,甚至沖淡了《亨利四世》中戰爭的陰霾。倘若該劇著意揭示封建社會中的階級對立面,則戲劇沖突不夠尖銳,且福斯塔夫的階級特征也不夠明顯。本文認為,福斯塔夫的藝術魅力在于他性格的多面性,既有下層人民辛酸無奈,也有統治階級的裝腔作勢,體現了莎士比亞關于人性的思考,引起幾代觀眾的共鳴。

現實中,他是失敗者;想象的世界里,他是大贏家。他身無分文卻假裝大方;他身份卑微卻傲慢無禮;他是主人的奴隸卻扮成奴隸的主人。他的性格與環境極不相宜,漸漸地,他的自我人格被分裂為兩半,表面吹噓賣弄,實則封閉內心。面對現實的無奈,福斯塔夫采取了逃避和退讓的態度?,F實生活中處處受挫,他只得退回內心,在精神世界中實現虛妄的勝利,以獲得虛弱的自我肯定。他越自鳴得意,觀眾愈感悲傷凄涼,莎士比亞將悲傷掩藏,轉化為陣陣笑聲,笑聲之后,觀眾獲得了沉思與啟迪。福斯塔夫的性格是矛盾且復雜的,由于這種矛盾,他成了莎劇中“最完美的喜劇形象”(Berry, 1980: 2)。

1 . 自我與本我

在《自我構建》中,Susan Harter(1999: 23)提出自我的兩個既獨立又相互依存的方面,即主體自我(the I-Self)和客體自我(the Me-Self),客體自我是從自我的物質性、社會性和精神性三方面來界定的。Sypher Wylie(1979: 121)進一步闡釋了主體自我與客體自我的區別,即主體自我是自我的主動認識,而客體自我是外部世界對本體的觀察與評價。因此,從心理學的角度出發,自我認識來源于自我內部認識與外部評價兩方面,而這兩方面可能是不一致的。在劇中,福斯塔夫的主體自我和客體自我便是不和諧,甚至矛盾的。他的主體自我把自己看作尊貴的貴族、勇敢的騎士,而客體自我被認為是荒唐的小丑、懦弱的懶漢,兩種認識相互沖突,逐漸使他形成了雙重人格。

這種差異生動地體現在哈爾親王對福斯塔夫的評價與后者的自我評價上。二人在福斯塔夫親昵地叫喚“孩子”聲中出場,卻遭到親王慣有的責罵:“你只知道喝好酒,吃飽了晚餐把紐扣松開,一過中午就躺在長椅子上打鼾;你讓油脂蒙住了心,所以才會忘記什么是你應該問的問題”(《亨利四世(上)》第一幕,第二場。本文臺詞均引自《亨利四世》)。之后,親王不止一次地責備他為“該死的肥豬”“一盆牛油”“下流的胖漢”“頭腦里塞滿泥土的胖家伙”“糊涂的傻瓜”“下流齷齪、油脂迷住了心竅的東西”“滿臉通紅的懦夫”“睡破床墊,坐斷馬背的家伙”“這龐大的肉山”(《亨利四世(上)》第二幕,第四場)。另一方面,福斯塔夫對自己的認識則是大相徑庭的,他稱呼自己為“好人”、(《亨利四世(上)》第二幕,第四場)“規規矩矩的紳士”(《亨利四世(上)》第三幕,第三場)。

福斯塔夫的自我認識和別人對他的評價更清晰地展示在戲中戲部分,即福斯塔夫和親王扮演父子的情景,福斯塔夫開篇便大肆贊美自己,稱自己是“一個很有德行的人”?!斑@個人長得儀表堂堂,體格魁梧,是個胖胖的漢子;他有一副愉快的容貌,一雙有趣的眼睛和一種非常高貴的身材”,是“一個有德之人”(《亨利四世(上)》第二幕,第四場)。福斯塔夫對自己的認識是積極的、正面的,也是主觀的。根據Harter的理論,自我認識還應該包括客體認識方面,即他人對主體的認識。作為他人的代表,哈爾親王在戲中不斷地抨擊福斯塔夫是“一個魔鬼扮成的胖老頭”“一只人形的大酒桶”“那個充滿著怪癖的箱子,那個塞滿著獸性的柜子,那個水腫的膿包,那個龐大的酒囊,那個堆疊這臟腑的衣帶,那頭肚子里填著臘腸的烤牛,那個道貌岸然的惡徒,那個須發蒼蒼的罪人,那個無奈的老頭兒,那個空口說白話的老家伙”。在哈爾看來,福斯塔夫不僅外表丑陋,不懂得生活節制,且品格也是極其低下的。在他看來:“[福斯塔夫]除了辨別酒味和喝酒以外,還有什么擅長的本領?除了用刀子割雞、把它塞進嘴里去以外,還會什么精明靈巧的事情?除了奸謀詭計以外,他還有些什么聰明?除了為非作歹以外,他有些什么計謀?他干的哪一件不是壞事?哪一件會是好事?”(《亨利四世(上)》第二幕,第四場)。除了哈爾之外,大法官、波因斯等人對福斯塔夫也是極盡嘲笑、辱罵之能事,他自己也不得不感嘆道:“各式各樣的人都把嘲笑我當做一件得意的事情?!保ā逗嗬氖溃ㄏ拢返谝荒?,第二場)

福斯塔夫的自我認識是主體自我(I-Self),哈爾對他的評價是客體自我(Me-Self)。因此,福斯塔夫的主體自我與客體自我是截然相反的,他自視過高卻被他人輕視,這使他內心受挫,甚至產生自卑情緒。于是在他自認為和哈爾親王交好時便祈求到:“乖乖好孩子……你要是做了國王,千萬不要吊死一個偷兒”(《亨利四世(上)》第一幕,第二場)。盡管表面上驕傲自吹,內心則把自己歸類為社會不容的竊賊。主體自我和客體自我的矛盾實際上揭示了福斯塔夫外表和內心的不協調。表面上越是虛張聲勢,內心越是惶恐難安,表面上驕傲是為了掩飾內心的虛弱,膨脹的體型及夸張的言語掩蓋了內心的卑微,這使他呈現出矛盾的雙重性格,他真正的自我只得退縮到內心世界。

2 . 貴族與平民

從《亨利四世》、《亨利五世》到《溫莎的風流娘們》,福斯塔夫有多種不同的稱謂,如約翰、杰克、約翰爵士、杰克·福斯塔夫(爵士)、紳士、騎士。不同的稱呼反映出福斯塔夫復雜的身份背景和階級屬性。一方面,福斯塔夫擁有世襲的爵位,因此被稱為“爵士”,屬于貴族階層;另一方面,他身無分文,常與流氓土匪為武,又是個地地道道的貧民。本文認為他的身份的矛盾性和復雜性揭示出社會的無序狀態。

在《亨利四世》(上、下)中,福斯塔夫被哈爾親王調侃;在《溫莎的風流娘們》中,他甚至被佩琪夫人和福特夫人愚弄,這甚為羞辱。在文藝復興時期,女性的地位遠低于男性,也就是說,在劇中,作為男人的福斯塔夫的地位甚至低于女性,但無論遇到怎樣的挫折,他總能用自己的方法重新振作。

看似無厘頭的福斯塔夫深刻地意識到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度,他自己也善于權術,欺軟怕硬,對親王、蘭開斯特、大法官等人免不了對他們發表一番溢美之詞,但是對他的仆人,他卻盡力呵斥、嘲弄、辱罵。不管哈爾如何嘲弄他,福斯塔夫絕不敢像責罵皮多、巴道夫等人般反擊哈爾。他清醒地意識到:“假如你[哈爾]不過是一個平常的人,我當然有這樣的膽量[來責罵你]!可是因為你是一位王子,我怕你就像怕一頭乳獅的叫吼一般”(《亨利四世(上)》,第三幕,第三場)?!叭楠{”生動地描繪了哈爾的政治野心,也揭示了兩人的身份差異。

John Bailey曾經概括過哈爾和福斯塔夫之間的關系。帶給哈爾歡樂是后者的義務,漸漸地,他對哈爾的愛變得深刻而真誠,而哈爾對福斯塔夫的情感卻相當復雜。Bailey認為:“在劇中,他[哈爾]對福斯塔夫持有一種混合的情感,有逗樂,也有蔑視,當然,蔑視絕不是最不明顯的一種情緒。無論福斯塔夫怎樣阿Q似的強辯,[在二人的關系中]哈爾總是一貫地占據上風,這不僅只是因為出生,更是因為心智與性格因素……”Bailey認為,在二人的交往中,智商與情商都是不對等的,這種不平衡便預示了關系的瓦解和破滅。福斯塔夫若是想通過與親王結交進而改變自己的經濟狀況和生存環境,獲得真正的貴族身份,這一打算注定是會落空。福斯塔夫首次登臺亮相的扮演者Will Kempe,他是莎士比亞時代著名的喜劇演員,早已將福斯塔夫界定為小丑,因此,無論他怎樣努力,都不能越界進入貴族的行列(陸谷孫,2005: 204)。

福斯塔夫的其中一位扮演者Desmond Barrit從情感的角度來分析二者的關系,他認為福斯塔夫對哈爾的態度不是為了諂媚,而是出于對哈爾的愛,“我相信這種感情是相當真摯的”(Rober, 2004: 131)。福斯塔夫說哈爾欠他一千鎊錢,或許這便是哈爾對利用和背棄福斯塔夫等下等人的補償,而在他們看來,這正是他們對親王情感的量化形式,欠著的錢就如同欠下的情意。錢不會也不需要真正兌現,這樣情意也便永遠存在。因此,Barrit進一步指出“福斯塔夫的情感不僅真摯且深沉”(ibid, 2004: 132)。他對哈爾的情意如此深厚以至于他忽略了等級差異,試圖與哈爾保持身份對等關系。他千方百計保留自己的爵位,想方設法過上貴族的生活方式:他養家奴、做長衫、模仿貴族的言行,這無疑需要大量的金錢。錢既是他維持表面風光的手段,也成了他坑蒙拐騙的誘因。為了錢,他參與搶劫;為了錢,他招募老弱病殘做士兵;他維持與快嘴桂嫂不清不白的關系也是為了錢。錢成了他勉強維持身份唯一的救命稻草,在掙扎著躋身于富人行列的福斯塔夫,與他所在的窮人階層漸行漸遠。

福斯塔夫有世襲的爵位卻沒有賴以生存的土地,為了保留貴族頭銜他努力與哈爾結交,然而注定會失敗,畢竟他根本不會被哈爾以及上層社會接納。他不過是一個紐帶,為哈爾與民眾的交往牽線搭橋。表面上,他既屬于上層貴族也屬于下層百姓;實際上,他早已被兩個階層排斥在外?,F實中,他早已無所適從,或許死亡倒成了擺脫這種尷尬境遇的唯一出路。

3 . 榮譽與本能

在榮譽面前,福斯塔夫是懦夫,而他的懦弱不過是基于本能。倘若哈姆萊特的本能是猶豫,奧賽羅的本能是懷疑,霍茨波的本能是好戰,福斯塔夫的本能則是保全性命。他在決策時的躊躇,逆境中的智慧和無奈中的自嘲都是環境使然,更是人性本能的反應。在生命面前,“榮譽不過是一塊銘旌”,是“一陣空氣”(《亨利四世(上)》第五幕,第一場),而食物、美酒卻是實實在在能夠保存和延續生命的能量。他認為“本能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我是基于本能而成為一個懦夫的”(《亨利四世(上)》第二幕,第四場)。威多遜(2005: 10)在《心理語言學》中指出,性格的形成和環境有密切的聯系,導致福斯塔夫這種本能訴求的原因之一便是他的生活環境。

盡管福斯塔夫保留著貴族的頭銜,而沒有封地,也沒有維持生計必需的錢財。他整日與一群匪徒廝混在一起,以偷盜、搶劫為生,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處于社會的底層。因此,他需要小心地過活,以維持自己茍延殘喘的生命。時局巧合,福斯塔夫參了軍,且成為一小分隊的領隊,他所招募士兵的名字極具象征意味:霉老兒、影子、肉瘤、弱漢(Feeble)、小公牛。福斯塔夫大智若愚,他明明已經知道在戰爭的陰霾下,國家已經陷入了虛弱的狀態,國王亨利四世和大主教都患了很嚴重的病,包括福斯塔夫也患病了,除了痛風、梅毒,“錢袋的消瘦病簡直無藥可醫”(《亨利四世(下)》第一幕,第二場)。在全國范圍內,病毒已經從上至下地蔓延開來,這是一個“騷亂的時代”“一個人心不古的萬惡的時代,可憐的杰克·福斯塔夫還有什么辦法呢?”(《亨利四世(上)》第三幕,第三場)。無論在何等緊要的關頭,他總不忘“老板娘,我的早餐呢?來!”(《亨利四世(上)》第三幕,第三場)。他不管名譽是否已經掃地,他只在乎身體長胖了,肚子會否掃地?!癧蒼蒼的白發]提醒[他]生命無常,應該多吃吃喝喝”(《亨利四世(下)》第一幕,第二場)。連哈爾親王也為他辯護,他認為在蓋茲山搶劫事件中,福斯塔夫等人是“因為本能的沖動而逃走的”(《亨利四世(上)》第二幕,第四場)。本能成為了生命最初的自我保護形態。

莎士比亞刻意將福斯塔夫的身形塑造成“double sized”(《亨利四世(上)》第二幕,第四場)以提醒觀眾對身體的重視。他雙倍的體型似乎旨在告訴人們,人類歷史進程不光是由偉大的歷史事件構成,更是囊括了每天的吃、穿、住、行,這便是生命本身的狀態。福斯塔夫對美酒和食物的追求正是基于生命體征最樸素的訴求,為了在這萬惡的世界里維持他廉價的生命,這種對生命的本能保護便是基于人類的本能,這使福斯塔夫這一夸張的藝術形象更真實、更生動、更可愛了。

4 . 結語

福斯塔夫自命不凡又貪生怕死,身無分文又愛慕虛榮。兩個相互矛盾的方面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構建出福斯塔夫的機智與幽默。根據弗洛伊德(1910: 196-218)關于雙重人格的分析,雙重性格一方面源自自我的虛弱保護,同時也是適應環境的痛苦結果。福斯塔夫的雙重性格的形成便與之生存的環境有莫大的關系。福斯塔夫的性格與他周圍的環境不相宜,因此,他的性格逐漸分裂成雙重人格:本我逐漸退回到內心世界,而自我不斷沉浸到他自己編織的想象世界。他滑稽的語言和怪誕的舉止無疑是對無奈現實的虛弱抵擋。

福斯塔夫在不斷的自我吹噓和受人嘲弄的反差中,他泯滅掉自我意志,來適應這痛苦的現實世界。在野豬頭酒店講述眾匪被劫事件,福斯塔夫不斷虛張聲勢,試圖展現自身保留的騎士身份和榮譽。豪邁的誓言和臨陣脫逃的事實形成強烈的反差,產生極強的喜劇效果。在誓言中,他獲得了一種勉強的自我肯定。福斯塔夫生活在現實的失敗中,也活在虛妄的精神勝利里。想象世界被描繪得越完美,現實的無奈便被揭露得越徹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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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pher Wylie. Art History: An Anthology of Modern Criticism[M].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79: 121.

陸谷孫.莎士比亞研究十講[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204.

威多遜.心理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5:10.

威廉·莎士比亞.亨利四世[M].朱生豪譯.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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