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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聚仁之“妄”

2014-01-06 16:52孫玉祥
讀書文摘 2014年1期
關鍵詞:曹聚仁胡適魯迅

孫玉祥

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號聽濤,筆名袁大郎、陳思、彭觀清、丁舟等,1900年7月7日出生于浙江浦江蔣畈村(今蘭溪市梅江鎮蔣畈村)。官方給他最后的頭銜是“我國現代著名作家、學者、記者和杰出的愛國人士”。所以能榮膺“杰出的愛國人士”的稱號,乃是因為他解放后作用特殊:1950年,曹聚仁只身赴港寫作,任《星島日報》編輯,并主辦《學生日報》、《熱風》,還為新加坡《南洋商報》寫特約文章,1959年后同林靄民合辦《循環日報》、《循環午報》、《循環晚報》。在此期間,國共雙方都努力尋找能夠實現溝通的中間人,被選中的就是曹聚仁。他頻頻來往于北京和臺灣之間,成為毛澤東、周恩來、蔣介石、蔣經國的座上賓,密商兩岸和平統一大事。曹每次到大陸,毛澤東、周恩來都與他秘密談話。毛澤東和周恩來在談話中都表示了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意圖,并且答應和平解決臺灣問題后,給蔣介石以優厚的條件和待遇。曹也在返回香港后轉道臺灣,直接與蔣氏父子見面,轉告中共方面的意見。經過多次溝通,國共雙方在一些重要問題上有了一些共識:比如,國共兩黨都堅持一個中國,都維護祖國統一;國共兩黨也都有了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意愿。毛澤東給蔣介石制定“一綱四目”,只要臺灣回歸祖國,其他一切問題悉尊重蔣介石與陳誠意見妥善處理。蔣氏父子以“蔣介石偕同舊部回到大陸,可以定居在浙江以外的任何省區,仍任國民黨總裁”等六點意見相回應。曹聚仁曾建議,在兩岸和平統一后,蔣介石可將廬山作為終老怡養之地。只是因為后來大陸“文革”爆發,蔣介石得知這些情況后,對中國共產黨的政策產生了疑慮,便中斷了與共產黨的聯系。從他能夠往來國共之間海峽兩岸通吃的經歷,我們就不難判斷此人是何等的機靈剔透端的了得。

說他是“妄人”的乃是大名鼎鼎的胡適——胡適在1957年3月16日的日記中寫道:“收到妄人曹聚仁的信一封,這個人往往說胡適之是他的朋友,又往往自稱章太炎是他的老師。其實我沒有見過此人。此信大意是說他去年秋間曾到北京上海去了‘兩次,‘看到了朝氣蓬勃的新中國!‘先生……最好能回北京去看看……可以巡行全國,等先生看了之后再下斷語何如?他說他‘愿意陪著先生同行!”(《胡適全集》第34卷,第466頁)

曹聚仁這封信的用意不難窺見——那就是鼓勵胡適從海外歸來,投奔新中國,從而為新中國的生氣勃勃海納百川加分。

此事的背景是:鑒于胡適在中國思想界文化界的地位和影響,當局一直對其情有獨鐘,有機會就不忘將其拉入統一戰線。不妨對這些史實稍做羅列:1945年4月,聯合國制憲會議期間,董必武曾受毛澤東委托,希望胡適在戰后民主建國過程中支持中共。7月,毛再次通過傅斯年向遠在美國的胡適轉達問候,爭取他對共產黨的支持。對此,胡適也作出了積極的回應,并向重慶發了電報,托人面呈毛澤東。他在電報中規勸毛和共向英國工黨學習,放棄武力,走議會政治之路。這對信奉“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毛澤東來說,顯然是對牛彈琴。9月,胡適被國民政府任命為北京大學校長,以此表示自己政治立場。但中共對此并未灰心,1948年底,中共在內戰中逐漸取得優勢的時候,國共兩黨在人才資源上也展開了一場沒有硝煙的爭奪戰。時任北大教授兼東方文學系主任的季羨林就在其《為胡適說幾句話》(見《胡適還是魯迅》中國工人出版社2003年版)一文中回憶,當解放軍包圍北平郊區時,“我到校長辦公室去見胡適,商談什么問題。忽然闖進來一個人——我現在忘記是誰了,告訴胡適說解放區的廣播電臺昨天夜里有專門給胡適的一段廣播,勸他不要跟著蔣介石集團逃跑,將來讓他當北京大學校長兼北京圖書館館長。我們在座的人聽了這個消息,都非常感興趣,都想看一看胡適怎樣反應。只見他聽了以后,既不激動,也不愉快,而是異常平靜,只微笑著說了一句:‘他們要我嗎?短短的五個字道出了他的心聲??礃幼铀呀浶赜谐芍?,要跟國民黨逃跑。但又不能說他對共產黨有刻骨的仇恨。不然,他決不會如此鎮定自若,他一定會暴跳如雷,大罵一通,來表示自己對國民黨和蔣介石的忠誠。我這種推理是不是實事求是呢?我認為是的?!倍?949年5月11日,《人民日報》上,又發表了胡適的老朋友、史學家陳垣《北平輔仁大學校長給胡適的公開信》。此信首先介紹了他對當時中國社會的感受:“人民在自由地生活著,青年們自由地學習著、討論著,教授們自由地研究著……”目的是勸說胡適“你應該正視現實,你應該轉向人民,幡然覺悟……希望我們將來能在一條路上相見!”很顯然,曹聚仁這封信不過是這統一戰線的延續,都是想通過“朝氣蓬勃的新中國”的新氣象讓胡適回國,為統一戰線的偉大成就添磚加瓦!

更有意思的是,曹聚仁還在他作的《魯迅評傳》中對假如魯迅活著或胡適回到大陸后的命運作出了自己判斷——在書中,他這么寫道:“有一個有趣的題目,擺在我們的面前,便是:魯迅假使活到現在,中共對他會如何?他對中共將如何?照胡適的說法,他是看了胡風被清算了,認為魯迅也不免于被清算被斗爭的。我呢,覺得胡適到了紐約,畢竟坐井觀天,他是不懂得中共的政策的。我敢斷言胡適留在北京的話,決不會被清算的,他還是做他的歷史研究;他的紅學的考證,一定更有收獲;生活也許清苦一些,但他的生平志愿,一定可以完全達到了。中共對于‘人盡其才,這一點是做得很不錯的。魯迅先生在現在的話,他的創作,將有什么成就,我不敢說。他的學術研究,一定有驚人的收獲,那是可以斷言的。至少,他那部中國文學,一定可以寫成的了。至于思想上的自我批評,一向是很勤奮的,他那回受了創造社的攻擊,便努力研究社會主義的文藝理論,一下子,就搞得比他的敵手們還通些。他如若活在現在,他可以替中共政權建立新的文藝理論的(我們要明白:中共的政治路向,也是建立了自己的北京路線,并不依存于莫斯科路線的)?!保ㄒ姟遏斞冈u傳》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1月版386頁)。

從他的這一判斷,我們就不難看出胡適說他是“妄人”是多么的言語道斷不容分辯——且不說一直跟當局格格不入的所謂“資產階級反動文人”胡適,就拿一直被毛澤東評價為“中國現代圣人”的魯迅來說,活到解放后真的能如曹聚仁所設想的那樣“他的學術研究,一定有驚人的收獲,那是可以斷言的。至少,他那部中國文學,一定可以寫成的了。至于思想上的自我批評,一向是很勤奮的,他那回受了創造社的攻擊,便努力研究社會主義的文藝理論,一下子,就搞得比他的敵手們還通些。他如若活在現在,他可以替中共政權建立新的文藝理論的”?魯迅公子周海嬰在《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中就曾披露:“1957年,毛澤東到上海,召集周谷城、羅稷南等湖南籍人士座談,羅稷南當時問了一個問題:魯迅如果還在世,他會怎么樣?毛澤東當時考慮了一會兒,然后說:魯迅如果生活在今天,或許是坐在牢里繼續寫,或許是識大體不做聲。羅稷南當時嚇了一跳,不敢再說這個話題?!焙m回來會怎樣,也就可想而知了!endprint

不要說胡適本人留在大陸會有怎樣的刀光劍影等著他,就是胡適留在大陸的兒子其結局也足以教人唏噓:1948年12月14日,蔣介石兩次親自打電報給處于解放軍圍城中的胡適,讓他飛往南京,并派專機迎接。胡適決定攜家南下,這時胡適的小兒子胡思杜卻表示要留在親戚家,不愿隨父母南行。就這么著,這個追求進步的兒子留在了北京??墒?,胡思杜在新中國的結局也讓人瞠目結舌:先是1950年9月22日,胡思杜在香港《大公報》(所以在香港,當然是為了給胡適看到)發表《我的父親——胡適批判》一文,文章宣稱:自己剛被送入華北革命大學時,仍認為父親“作惡無多”。但經過“學代選舉前兩次檢討會,使我了解在這個問題上自己仍是站在反動的臭蟲立場。結合《社會發展史》、《國家與革命》、《中國革命簡史》的學習”,使自己幡然猛醒,自己的父親原來是“反動階級的忠臣,人民的敵人”。而這個敵人“始終在蒙蔽人民,使人民不能早日認識蔣匪幫黑幕,不能早日發現美帝狠毒的真相;并替蔣匪幫在美國籌計借款,出賣人民利益,助肥四大家族,鞏固蔣匪政府。這次出走,并在美國進行第三黨活動,替美國國務院掌管維持中國留學生的巨款(四百萬美元,收受這筆款的人大都是反動分子,民主個人主義者的資助和養成費),甘心為美國服務”。又說:“在他沒有回到人民的懷抱以前,他總是人民的敵人,也是我自己的敵人,在決心背叛自己階級的今日,我感受了在父親問題上有劃分敵我的必要?!睂Υ?,胡思杜表示,除了在思想上劃分敵我,還要在個人感情上劃分敵我,即與胡適脫離骨血相連的父子關系。

可是,即使這樣大義滅親,最后也沒有逃脫覆滅命運:在華北革命大學學習結束后胡思杜被分配到唐山鐵道學院馬列部出任歷史教師。此時的胡思杜積極、努力地工作,想為一不小心成為了美帝“走狗”的父親“贖罪”,同時還想加入中國共產黨。只是組織上一直處于考驗之中,加之全國上下正在批胡適的反動思想,使他受到連累,夢想遲遲不能成真,一拖就是幾年。到了1957年,全國興起了“反右”運動,不明就里的胡思杜開始積極、主動地給他所在院、部領導提教學改革建議,學院領導見一個胡適的兒子竟然犯上作亂,于是一頂“右派”帽子從天而降,遭受重創的胡思杜想不通自己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公開宣布和父親劃清了界線,為何此時又把自己與這位“人民的敵人”捆綁在一起公開示眾且口誅筆伐?在一系列不解與恐懼中,胡思杜精神崩潰,于1957年9月21日晚上吊自殺,年僅37歲,死時光棍一條。

“進步”的兒子,結局如此;“反動”的老子,卻能像曹聚仁斷言的那樣“留在北京的話,決不會被清算的,他還是做他的歷史研究;他的紅學的考證,一定更有收獲;生活也許清苦一些,但他的生平志愿,一定可以完全達到了”?說他是妄人,真是一點沒委屈他!

說曹聚仁是“妄人”,這不僅體現在他對魯迅、胡適在解放后命運的判斷上胡思亂想,還表現在他對當時發生在大陸的一些重大事件——比如“反右”——上的胡說八道。

曹聚仁在上世紀50年代曾數次以記者的公開身份回大陸,并寫了一系列文章,后結集為《北行小語——一個新聞記者眼中的新中國》一書出版。(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出版。以下引文同。)書中,1958年2月13日,曹聚仁在北京寫了一篇叫做《右派分子的終局》的文章道:“記者昨天(十二日)下午到了北京,第一件大事,就是要知道右派分子的終局。人代會罷免了右派分子幾位巨頭,如羅隆基、章伯鈞、章乃器、黃紹雄這些人的部長職位,該是最大的新聞,也是一般讀者所關心的大事。但他們這些人的究竟如何呢?記者先前曾再三報道政府對于右派分子的處置,采取和風細雨的方式,非常溫和,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攪鴦諘h罷免他們的前夕,周總理曾邀請羅、章、章三氏談話,把政府將罷免他們職位的決定告訴他們,他們同意這樣的決定。不過他們三人的態度并不完全相同。章伯鈞完全服從政府的判處,羅隆基服了一半,章乃器依然不承認他是反黨、反政府、反人民的?!庇终f:“是月底毛主席召集最高國務會議,先后兩次,乃集思廣益之意。第一次,毛氏發言達二小時之久,邀請費孝通氏參加。席上,毛氏宣稱將召集右派分子會議(可能有一千人與會)。一方面,對右派分子表示感謝,因為右派分子,幫助政府提高了警覺,一方面也愿意幫助右派分子求進步云。席上費氏起立發言,自謂:第一感想,當然是酸甜苦辣,五味俱來;第二感想,還是十分興奮,因為毛主席鼓勵他的進步云云。記者的報道,或許可以替一般讀者解消一些疑問了吧,反右運動,便是這么結束了?!币粓鱿輲资f中國知識分子于萬劫不復深淵的“反右”運動,到了曹聚仁筆下居然只是這么的“和風細雨”、“非常溫和”,好像就開了兩次會罷了幾個官!

更為奇特的是在《海外人士注意的右派分子》一文中,曹聚仁還白紙黑字地說道:這些右派分子“一部分是勞動教養。我們所熟悉的一些文藝界朋友,在北大荒國家農場鍛煉自己。說起北大荒,一些海外論客就跳起來了,且慢,記者是心甘情愿想到北大荒去的,那兒即算不是天堂,也可說接近天堂了”。我們不妨來看看被發配到北大荒的右派聶紺弩筆下的“天堂”是怎么樣的——在《北荒草》中,有“搓草繩調王子夫婦”寫道:

冷水浸盆搗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

一雙兩好纏綿手,萬轉千回繾綣多。

縛得蒼龍歸北面,綰教紅日莫西矬。

能將此草繩搓緊,泥里機車定可拖。

還有《拾穗同祖光》一首云:

不用鐮鋤鏟鑊鍬,無須掘割捆抬挑。

一丘田有幾遺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艱拙仆曹交。

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見身邊又一條。

《挑水》一首云:

這頭高便那頭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

汲前古鏡人留影,行后征鴻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鷓鴣偏向井邊啼。

雖然聶紺弩這些詩都以幽默出之,但右派們在北大荒的艱難勞作,還是一目了然的——可是,這一切到了曹聚仁筆下,卻居然“即算不是天堂,也可說接近天堂了”!天堂天堂,勞改地云乎哉?!

“妄人”一詞出自《孟子·離婁下》:“此亦妄人也已矣?!痹谔拼n愈《唐故昭武校尉守左金吾衛將軍李公墓志銘》一文中有:“上即位,以先朝時嘗信妄人柳泌能燒水銀為不死藥薦之?!辈芫廴实纳鲜鲅哉摬痪透澳軣y為不死藥”如出一轍么?

胡適到底不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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