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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

2014-01-17 03:59程青
山花 2014年8期
關鍵詞:李英淑英老秦

程青

天蒙蒙亮老秦就聽見門鈴響,他以為是李英提前回來了,慌忙間只找到一只拖鞋。他一只腳穿鞋一只腳光著跑去開門,門一打開,他愣了,門口站著的根本不是李英,而是他的前妻丁淑英。

“你怎么來了?”老秦一臉的疑惑。

“過節,來看看你?!倍∈缬D出一個笑容,努力把這話說得輕松隨意。她又說,“沒把你吵醒吧?”

老秦說:“那倒沒有,我三四點鐘就醒了?!?/p>

丁淑英笑一笑,這回笑得自然得多。她發現他一只腳光著,說:“鞋呢?”她的口氣就像是對一個小孩,關切里帶著一種習慣性的不耐煩。

老秦沒說話,踮著那只光腳走進臥室,在床底下找到了另一只拖鞋。

丁淑英跟在他后面,一邊說著話一邊徑直往臥室里走,就像是她的家一樣。他趕緊套上鞋走出來,在她還沒邁進臥室門之前及時把她堵在了門外。

老秦讓丁淑英在客廳的沙發里坐下來,自己開了電水壺燒水沏茶。

丁淑英說:“你快去把衣服穿好,我又不是客人?!?/p>

老秦這才發覺自己只穿著秋衣秋褲?,F在他的記憶力越來越差,丟三落四不說,忘性還特別大,越是眼前的事情越是記不得。李英跟他開玩笑說他記從前的事,她幫他記現在的事。實際上從前的事他也同樣記不清楚,有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凈,就跟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有的事雖說還記得,不過連他自己都承認他記得的肯定是面目全非。幾年前還不是這樣,七十多歲的時候他還能寫文章給雜志投稿,那些年輕的編輯都贊嘆他思維敏捷,上了八十歲就大不如前了。其實也不是真的以八十歲為分界線,退化每一天都在發生和進展。剛才要不是丁淑英提醒,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還沒穿好衣服。

他進臥室去穿了衣服出來,電水壺里的水剛好燒開。他走進廚房,抖抖索索地洗了兩只杯子,準備泡茶,可是卻找不到茶葉罐放在哪里。平常這些事都是李英管的,他從不過問,拿李英的話說他過的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他正在東翻西找,丁淑英走了進來,隨手一指說:“那不是嗎?”

她并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卻準確地指出了他想要的東西,讓他感嘆。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看著她在廚房里晃動的身影有點心煩。

老秦招呼她回到客廳坐下,問她:“你吃過早飯了吧?”

丁淑英說:“吃過了?!?/p>

老秦說:“你要是沒吃我也沒早飯給你吃?!?/p>

丁淑英說:“我還不知道?”又說,“不吃早飯對身體不好?!?/p>

老秦嘿嘿一笑說:“我好幾十年都不吃早飯,怎么說也活到八十二歲了,不吃早飯能對身體有多不好?”

丁淑英不屑地說:“又來你那一套了!”

兩個人端起杯子喝茶,同時停下了話頭。

隔了片刻老秦問她:“你一大清早跑來,有事嗎?”

丁淑英朝他笑一笑說:“我來陪你過節?!?/p>

老秦說:“你來之前連個招呼都不打,要是李英在家,豈不尷尬?”

丁淑英冒出一句:“我還怕她?”這句話戛然而止,就像一段突然拗斷的樹枝。她又說,“昨天我跟煥然通電話,她說她回去看孩子了,就你一個人在家?!?/p>

女兒煥然和兒子一新是他們三十二年婚姻的成果。煥然在醫院當護士,早已結婚成家,有一個十一歲的兒子;一新在加拿大讀博士,快畢業了,還沒結婚,平常他跟媽媽聯系多點,跟爸爸幾乎沒有聯系。

老秦問她:“他們都好吧?”

丁淑英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臉上現出尖酸的神情,不過沒有說出什么刻薄的話,而是口氣平和地說:“還是老樣子吧,都是忙得不得了。一新在寫論文,答辯完就要畢業了。他又換了一個女朋友,還是說不想結婚。我說他你總不跟人家結婚,人家姑娘怎么耽誤得起?他叫我別管。我當然是不管,別說不在跟前,就是在跟前我哪里管得了他?煥然除了忙工作就是忙兒子,棟棟不愛學習,就愛打游戲機,她沒少著急。女婿是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主,家務一點不沾手,我看她一個人忙里忙外真是挺累的?!?/p>

老秦聽了心疼女兒,說:“你下次跟煥然說說,別什么事都自己一個人包圓,累死了也不落好?!?/p>

丁淑英呵呵一笑說:“我怎么聽著像是說我呢?”

老秦沒吭聲。

丁淑英又說:“我說了她也不會聽的?!庇盅a一句,“你干嘛不自己跟她說?”

老秦說:“我會跟她說的,不是你們接觸得多嗎?”

他這話明顯是含著怨氣的,當初他們離婚的時候有相當一段時間丁淑英阻止女兒去看爸爸。煥然從小順從,性格懦弱,被母親要求,真的好久不登父親的門。老秦盡管也是一肚子重男輕女的思想,但因為丁淑英偏袒兒子,他一直更偏向女兒一點。他自認為這是為了保持家里的平衡。女兒跟他疏遠,讓他一想起來心里就很難過。

丁淑英很敏感,馬上說:“你和她怎樣是你們之間的事,我早就不摻和了?!?/p>

老秦想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丁淑英側過頭望著他,跟他說起了外孫棟棟。棟棟是他心坎上的人兒,她知道一說棟棟準保讓他高興。

果不其然老秦的臉上閃現出動人的笑容,神情格外專注,一字不漏地聽她說外孫。盡管都是些日常小事,他聽得饒有興趣,還不時打斷她,向她提些小問題。他們這一段的交談因為隨時被打斷反而顯得更加連貫和融洽。

聊完了孩子,老秦站起來想去拿電水壺續水,丁淑英已經快他一步走進了廚房。她手腳麻利地往兩只茶杯里續水,嘴里說道:“有事情你叫我做就是了?!?/p>

老秦沒說話,更顯得行動遲鈍。

兩個人喝著茶,丁淑英問老秦:“哎,她對你怎么樣?”

老秦一愣,不知怎么說才好。他雖然健忘,還不糊涂,他知道自己在她面前說李英對他好還是對他不好都不妥。于是他含糊地說:“就那樣吧?!?/p>

丁淑英翻他一眼說:“就那樣是哪樣???”

老秦還是不松口,說:“馬馬虎虎吧?!?/p>

張湘溪作品-《民工宿舍》局部2

丁淑英仿佛松了口氣,酸溜溜地說:“人家還說什么‘二婚的媳婦回籠的覺’,原來也不過如此呀?!?/p>

老秦不說話。

丁淑英嘆了口氣又說:“反正不管怎樣吧,在你眼睛里狐貍精肯定都比我好?!?/p>

她側過臉來看著他,他沒有轉過頭去也能感覺到她針尖一般的目光。

老秦輕輕一笑,嘴里低聲嘟囔一句:“你不是跑來找茬兒的吧?”

丁淑英接嘴道:“你放心,我不來跟你翻舊賬。我早知道我這人命苦,年齡老大找不著對象,好容易找著一個,還是個負心漢!”

老秦皺起眉頭說:“這還說不是來找茬兒的!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還沒出新年呢,我們最好都高高興興的?!?/p>

丁淑英有點氣惱地說:“誰不想高高興興的?”

老秦說:“那我們就說點彼此愉快的?!?/p>

丁淑英不吭聲。

老秦問她:“你現在每天還去公園里轉大圈嗎?”

丁淑英就像沒聽見他說什么,顧自說:“你說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節,你知道今天還是什么節嗎?”沒等老秦回答,她轉怒為喜,笑瞇瞇地說,“今天還是情人節?!?/p>

老秦忍不住笑起來,說:“你不會是一大清早跑來找我過情人節的吧?”

丁淑英一本正經地說:“我還真是來找你過情人節的?!?/p>

老秦聽了哈哈大笑,笑得老淚縱橫。他忍著笑說:“多大歲數了還惦記過這洋范兒的情人節!你啥時候變得這么浪漫?”

丁淑英說:“活了七十八歲我還是第一次過情人節呢?!彼藓薜卣f,“憑什么只許你浪漫不許我浪漫?”

老秦聽出她話里的火藥味,怕她又要控訴他,趕緊說:“你先坐一下,我下樓去把報紙拿上來?!彼咨嫌鸾q服,下樓去取報紙。十來分鐘門口響起他拖沓的腳步聲,他拿著報紙上來了。丁淑英的情緒也已經平靜。

老秦一邊脫掉羽絨服,一邊嘴里嘶嘶吐著氣說:“外面還真冷?!?/p>

丁淑英沒接他的話,用一種直來直去的口氣說:“你不是問我來做什么嗎?我來陪你過節是一件,還有一件,想跟你商量點事?!?/p>

老秦坐下問她:“什么事?”

丁淑英說:“我聽煥然說你早就在萬佛園買了塊墓地,對吧?”

老秦點頭說:“是啊?!?/p>

丁淑英說:“現在墓地漲了?!?/p>

老秦疑惑地說:“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讓我賣掉嗎?”

丁淑英說:“不是,你要賣掉了恐怕再也買不回來了?!?/p>

老秦說:“那你什么意思?”

丁淑英順著自己的話頭說:“得虧你買得早,算是買著了?,F在要再買那樣一塊墓地,得好幾十萬了,而且有錢也買不著。房子漲得離譜也就罷了,墓地也漲得離譜。人家說活不起,也死不起,你說上哪兒講理去?”

老秦不咸不淡地說一句:“大家不都一樣嗎?別人怎么過,我們也怎么過?!?/p>

丁淑英鼻子里哼一聲,說:“像你工資高還好說,像我們工資低的就說不起這種話?!?/p>

老秦不吭聲。他跟她從離婚之日起就沒有了經濟上的往來,作為有過失的一方當初他差不多就是凈身出戶,除了書和隨身的衣服,什么都給了她。兩套房子也都是他單位分的,因為補差的那一套面積大,所以換給了她,他仍然住在他們從前的這套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兩間里。他心中暗想她莫不是來找自己要錢的吧?

丁淑英就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呵呵笑了兩聲,和緩了語氣說:“你別緊張,我那點退休金少歸少,平常我沒啥大開銷,也還夠用。我就是想跟你商量——”她突然收住了話頭,看他的反應。

老秦半閉著眼睛聽著,他并不是昏昏欲睡,只是做出一個不會讓她輕易達到目的的姿態,盡管他并不清楚她的目的是什么。

丁淑英臉上的笑容更加恭順,口氣也更加柔和,對他說:“我就想問問你,我死了以后跟你合葬,行嗎?”

老秦沒想到她會提這么一個要求,他一口回絕:“不行?!庇盅a一句,“真是聞所未聞!”

丁淑英低眉一笑,說:“你急什么呀,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呢嗎?”

老秦說:“我沒急,我就是驚詫。虧你想得出來,你聽說過離了婚的夫妻有合葬在一處的嗎?真是天大的笑話!”

丁淑英不急不惱地說:“誰規定離了婚的夫妻就不能合葬在一塊兒?活著的時候夫妻不和,死了難道還夫妻不和?”

老秦被她這句話噎住了。不過他還是強硬地說:“反正是不行,沒商量。你不要在這兒跟我胡攪蠻纏?!?/p>

丁淑英聽了,并不跟他硬碰硬,她輕言細語地說:“誰跟你胡攪蠻纏了?我們兩個真要是合葬在一起,只有好處沒有壞處?!?/p>

老秦好奇心動,也有譏笑和諷刺的意思,說:“你說說看有什么好處?!?/p>

丁淑英說:“第一條當然是我省得去買墓地了,用不著再花一筆冤枉錢?!?/p>

老秦閉著眼睛點頭:“嗯?!?/p>

丁淑英說:“第二條等我們那什么之后,兒女孫輩去掃個墓也方便,不用跑來跑去?!?/p>

老秦仍是閉著眼睛點頭:“嗯?!?/p>

丁淑英說:“第三條……我跟你說實話,我存下的那點錢都給一新當學費了,房子也過戶到他名下了,現在我兩手空空,還真沒有錢去買墓地?!?/p>

老秦睜開眼睛,臉上帶著既像是恭維又像是取笑的含義不明的笑容說:“你可以讓你兒子給你買呀?!?/p>

丁淑英粲然一笑說:“他博士還沒讀完呢,哪里有錢?”又說,“我才不花我兒子的錢,我兒子要攢錢娶媳婦,還要養兒育女呢?!?/p>

老秦說:“你心疼你兒子,就來勒索我這把老骨頭!”

丁淑英撇嘴道:“瞧你這話說的,我兒子不是你兒子?就跟你商量個合葬,既不用你出錢,也不用你出力,說得著‘勒索’嗎?”

老秦提高了聲音說:“當然是勒索啦!”

丁淑英不耐煩地說:“勒索就勒索,你用不著這么大聲音,我耳朵不背,聽得見?!?/p>

老秦終于沒忍住,他憤憤地說:“那要是我提出搬你那兒去住,你會同意嗎?”

丁淑英咧開嘴笑著說:“我同意呀,你隨時去?!?/p>

老秦倒是啞口無言。

丁淑英說:“當初要離婚的是你不是我,鬧婚外戀的也是你不是我,我從來就沒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反過來那句話我就不說了?!?/p>

雖然離婚都十幾年了,老秦聽她說這話還是覺得杵心窩子。他沉下臉,不理她。隔了會兒他才像是醒過來似的,說:“你也不考慮李英會怎么想,畢竟我跟她也是正經結了婚的?!?/p>

丁淑英聽他提到李英,厭煩地皺起眉頭,說:“今天我是來陪你過節的,我不想讓你不開心?!?/p>

她表現出一種少見的忍讓和克制。

老秦沉默了片刻說:“是啊,本來大家就該開開心心的。我們也都這個歲數了,從前有過什么恩恩怨怨都結束了,說句那什么的話,往后還不知道能再見幾回呢?!?/p>

丁淑英不吭聲。好一會兒她才說:“我也是想了好久才來跟你說的?!?/p>

老秦沉默。他慢慢抬起一只手,捂著胸口,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

丁淑英急切地問他:“你不舒服?”

老秦不吭聲。

丁淑英頓時有點緊張,說:“你不舒服快進去躺躺!”

老秦坐著,一動不動,就像什么也沒聽見。丁淑英手足無措,心急如火。兩三分鐘之后老秦緩了過來,輕聲說一句:“剛才胸口一陣疼?!?/p>

丁淑英嘆出一口氣說:“你可嚇死我了!”

老秦虛弱地一笑說:“一時半會還死不了,你放心好了?!?/p>

丁淑英說:“現在好些了嗎?要不要上醫院?”

老秦說:“沒事了,就是一陣閃疼,疼過去就好了?!?/p>

丁淑英朝臥室的方向努努嘴說:“你去歇會兒吧?!?/p>

老秦點頭,說:“那我去瞇一小會兒?!?/p>

他慢慢站起身,丁淑英伸手去扶他。她侍候他躺下,替他蓋好被子。她已經有十多年沒這么做了,做起來卻是熟門熟路,就像每天都做的一樣。

老秦睡下之后丁淑英去了廚房。她在碗柜下面找到了面粉,在另一個柜子里找到了和面的盆。她離開這個廚房已經有十五年三個月零一天,但這個廚房里的東西她還是伸手可及,沒什么是她找不到的。

她和好了面,讓面餳著,打開冰箱找調料。她在冰箱里找到了大醬和黃醬,還找到黃瓜、豆芽、尖椒、青豆、西紅柿和雞蛋,連肉末都是現成的,就好像是她自己準備的那樣。她在心里感嘆老秦找的這個狐貍精后老伴過得還是挺精細的,一點不亞于她。

丁淑英在搟面條的時候聽見身后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回頭一看,老秦正笑呵呵地走進來。他客氣地說:“你也不歇著?”

丁淑英關切地問他:“你好啦?”

老秦點頭,說:“本來就沒啥,躺一下舒服多了?!?/p>

丁淑英說:“中午給你做炸醬面?!?/p>

她說這話的神情和口氣就好像她是這個家里的女主人。老秦一時有點恍惚,仿佛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不由打了個寒噤。真要是這樣——他想,這十五年肯定過得就像在牢籠里一樣痛苦不堪。不過她做的炸醬面他還是相當喜歡的。他甚至認為那是她出色的廚藝中最精華的部分,完全可以當作保留節目。她說出“炸醬面”三個字讓他精神一振,他立刻露出了歡快的笑容。

張湘溪作品-《民工宿舍》局部3

丁淑英說:“你去廳里坐著看會兒報紙吧,馬上就得?!?/p>

她說話的口氣還和從前他們共同生活時一模一樣,讓他又是一陣恍惚。他聽話地走出廚房,在廳里坐下來拿起報紙看起來。

不一會兒丁淑英從廚房里走出來,在餐桌上找到胡椒粉瓶子,拿了進去。隔了會兒她又走出來,把切得細細的黃瓜絲還有焯好的豆芽等等端到餐桌上。又隔了會兒她再次走出來,不知道拿了點什么又進去了。她嘴里哼著不成曲調的歌,他知道她心情很好。再之后她去了趟衛生間,他聽見衛生間里嘩嘩的水響,響了好一陣也沒停。他在廳里問她:“你在干嗎呢?”

她在衛生間里說:“我在刷馬桶?!?/p>

她還是這么閑不住,老秦心里想。不過他不像從前那樣覺得她閑不住是一種毛病。他看著她甩著手上的水從衛生間出來,又進了廚房,心里奇怪地有一種踏實的感覺。

很快她做好了炸醬面端出來。他離得很遠就聞到面條的香味。他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感嘆地說:“真是有時候沒吃過你做的炸醬面了!”

丁淑英翻他一眼,說一句:“你自找的!”

不過她看上去并不氣惱,相反,就像是說一句不痛不癢的家常話。

老秦笑笑沒再多說。

兩個人臉對臉吃面條。

面條吃完,老秦贊嘆一句:“好香!”

丁淑英抬起臉問他:“再來點?”

老秦搖頭說:“再吃就撐了?!?/p>

丁淑英說:“年輕的時候你能吃這樣的三大碗?!?/p>

老秦笑嘆道:“哪里還有年輕的時候了?”

丁淑英收了碗筷進廚房去洗碗,老秦說:“放那兒吧,等會兒我來洗?!?/p>

丁淑英說:“你哪會洗碗?”

老秦得意洋洋地說:“現在每天洗碗都是我的事?!?/p>

丁淑英在廚房里半天沒作聲。

老秦說:“真的,你放那兒吧?!?/p>

丁淑英不耐煩地說一句:“這就弄完了?!?/p>

說話間她端著電水壺從廚房走了出來,往老秦杯子和自己杯子里續了開水,兩個人坐下來喝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哎呦,我還帶了元宵來了,忘記煮了?!?/p>

她從手縫的環保包里掏出一盒元宵,說:“稻香村的,我特意去買的?!?/p>

老秦笑說:“你不是來過情人節的嘛?吃不吃元宵沒關系?!?/p>

丁淑英說:“那不行,元宵節哪能不吃元宵???再說帶都帶來了?!?/p>

她不管他的反對,進廚房去煮元宵。

老秦在廳里說:“你怎么還這么軸?”

丁淑英沒吭聲。

元宵煮好了,他勉強吃了兩個,說:“我吃頂了?!彼挍]說,把剩下的都吃了。

老秦跟她開玩笑說:“吃不了可以剩著,真是舍命不舍財!”

丁淑英還是沒吭聲。

老秦想說點讓她高興的話緩和一下氣氛。他說:“我活了八十二歲,還是第一次過情人節。我感覺我好像又年輕了?!?/p>

丁淑英瞟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哪里還有年輕的時候了?”

這正是他剛才說過的話,他嗤地笑了。

丁淑英嘆氣說:“唉,想想我這輩子過得真是失敗透了?!?/p>

老秦慢慢站起身,端起電水壺替她續水,他輕輕握了下她放在桌子上的手說:“也還好吧?!?/p>

她似乎很意外,一抬頭看見他一雙笑得彎彎的如同月牙一樣的眼睛。她態度明顯軟了,不過還是說:“都是讓你害的!”

他啥也不說,只是望著她笑。

張湘溪作品-《民工宿舍》局部4

丁淑英晚飯前就走了,她不想跟李英碰到。李英夜里才回來,她提著兩只大包,里面裝滿了從女兒家帶回來的禮物。這些禮物中有一件羊絨衫和一條羊絨圍巾是給老秦的,老秦一個勁兒夸繼女懂事心細,讓李英十分開心。

李英脫掉大衣,她換鞋的時候嘴里咦了一聲,問老秦:“家里來過人了?”

老秦不想跟她多說,半閉著眼睛,鼻子里哼一聲:“沒有?!?/p>

李英在空氣里嗅了兩下,口氣肯定地說:“怎么沒有?”

老秦嘿嘿笑著說:“你真是長了一只狗鼻子?!?/p>

李英斜他一眼,沒說話。她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又從廚房里出來了,手里拿著作為證據的胡椒瓶。

她笑吟吟地朝老秦亮了下胡椒瓶,說:“你能解釋一下這東西怎么跑廚房里去的嗎?”

老秦說:“我哪兒知道?”

李英說:“至少你沒說是你拿到廚房里去的?!?/p>

老秦瞄一眼胡椒瓶,說:“我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這么個東西存在?!?/p>

李英呵呵一笑。

老秦說:“你笑啥?”

李英說:“拖鞋的位置也不對,我一進門就發現了?!?/p>

老秦由衷地感嘆說:“女人真是敏感!”

他馬上跟她承認丁淑英來過。

李英沒好氣地說:“她來就來唄,你干嘛要瞞著?”

老秦羞赧地解釋說:“我也不是故意要瞞著,頂多算是不報。我不是怕你知道了不高興嘛?!?/p>

李英翻他一眼說:“你騙我我就高興啦?”

老秦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說:“書上不是說這是‘愛的欺騙’嗎?”

李英毫不買賬地說:“盡胡扯八道!”

老秦起身去沏了兩杯茶,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杯給李英。

李英說:“你坐下,我問你話?!?/p>

老秦舉起一只手敬了個馬馬虎虎的禮,說:“是,夫人!”

李英慢條斯理地問他:“她來有什么事嗎?”

老秦輕描淡寫地說:“沒啥事,就是來看看我?!彼蝗灰恍?,“她說她是來跟我過情人節的?!?/p>

李英立刻皺起眉頭,說:“真是酸倒大牙了,都什么歲數了!”

張湘溪作品-《民工宿舍》局部5

老秦說:“就是??!我也是這么說?!?/p>

李英不說話,神色有點郁悶。

老秦小心翼翼地說:“你沒不高興吧?”

李英說:“我為什么不高興?”

老秦說:“還有好笑的呢,你要不要聽?”

李英說:“你想說就說,別賣關子?!?/p>

老秦說:“她提出要跟我合葬?!?/p>

說完他哈哈大笑。

李英一愣,也笑,說:“虧她想得出來!”

老秦說:“我也是這么說。我跟她離婚都十好幾年了,死了以后還跟她合葬,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李英問:“她怎么提起這話的?”

老秦說:“她說買不起墓地,還說以后孩子掃墓方便?!?/p>

“噢,是這樣啊?!崩钣⑷粲兴嫉卣f,“倒也不是沒有道理?!?/p>

老秦驚訝地瞪著她,隨后說:“有狗屁道理!她就是處處為自己想,我跟她過了那么多年,還不知道她?我跟她婚都離了,也不說她什么了,她這個人用一個字形容就是俗?!?/p>

李英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滿眼淚花,她忍住笑說:“要是我也要跟你合葬,那另一邊就得打一隔斷了?!?/p>

老秦一點沒笑,只是說:“胡鬧!”

李英停下笑卻說:“其實,你可以答應她跟你合葬?!?/p>

老秦疑惑地望著她。

李英接著說:“我是不會跟你合葬的,要合葬也得跟我老頭合葬去,他是生病死的,我跟他也沒有離婚?!?/p>

他聽她這話心不由往下一落,就像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

他算算自己跟她結婚也有十年了,如果算上相好的時間,那就更長,斷斷續續有二十多年了。她是他好過的時間最長的女人,也是他自認為感情最深的女人,沒想到她竟然不想跟他合葬。

突然他聽見她問:“你想什么呢?”

他含糊其辭地說:“啊,沒想什么?!?/p>

她朝他柔柔一笑,說:“那就去睡吧?!?/p>

他順從地走進臥室,躺到床上。

她走進來,站在床邊,對他說:“你沒刷牙吧?”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確實是忘記刷牙了。

他像個孩子似的求饒說:“今天就算了吧?”

她板起面孔,十分堅決地說:“不行?!?/p>

他起身去刷牙?;貋淼臅r候她已經在床的另一邊躺下了。臥室里的大燈熄滅了,只開了一盞床頭燈,橘黃色的光很集中地灑在床頭的一角,顯得屋里特別靜謐。他看她一眼,她閉著眼睛,灰白的頭發披撒在枕頭上。他想起曾經在一本書里看到過這樣的話:“在她的眼睫上,他看到了冬霜的細末?!边@句話給他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本書里看到過的?,F在他都不敢去看她的眼睫毛上是不是同樣也有冬霜的細末。其實不用看,他心里也知道。自從跟她結婚,他以為她會一直陪在自己的身邊,然而,看來實際情況顯然并非如此。

想到跟她在一起的日子說不定是屈指可數,他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她睡意迷蒙地問他:“你怎么啦?”

他回答說:“沒啥,睡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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