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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醉的日子康巴新年

2014-01-22 18:39杜冬
西藏人文地理 2014年1期
關鍵詞:理塘酥油阿媽

杜冬

時間如大雪紛紛落下。

在318國道上一路西去,翻越二郎山,我又進入四川省甘孜州境內。

上次告別理塘時,羅桑喇嘛突然說:“你是被煩惱帶來理塘,又要被煩惱帶去上海了,你是煩惱的仆人了?!彼睦蠋?,一個更高更胖的格西,突然走過來,輕盈地在我腳背上踩了一下,然后仰天大笑著離去,就像一只碩大的天鵝。我沒辦法參透這禪機是什么意思。

藏族的諺語說,爬過長坡短坡,毫不停歇如手繞線團;翻過山梁山坳,如同紐扣一個接一個。

新都橋,高爾寺山,4600米,20公里的漫長河谷,八角樓鄉,雅江城,剪子彎山,無數彎道,每個彎我都走了好多遍,放牧白云的牧人,西俄洛,卡子拉山,道班,紅龍鄉的喇嘛廟,大河邊,終于到了我的第二故鄉:理塘的山口。

在四周的山頂,時光厚厚累積沉睡在積雪中,如潔白的大塊酥油,似乎是在準備一場天地間的豪華的法事。牧人駝背跨在瑟瑟發抖的馬背,裹的如同一團牛絨。院場里曬的絳紅色僧袍,已經凍硬,木板一樣微微擺動。

這像是個漫長的午睡,鼾聲連天,醒不過來。

然而理塘不同,理塘完全不同。

街頭上,時間則如姑娘的發絲,一絲一縷地垂下來,像汗水閃閃發亮地流淌,羊毛從厚厚的藏袍下探出頭來,試著風頭。

摩托車上熟悉的音樂一掠而過,喇嘛的車把上假花搖曳,油箱般的音箱架在后座上。牛奶般的陽光里,寬臉的漢子邁著八字步,一只手上總是提著念珠,他的高大的面孔黝黑的女人,圍著邦典和口罩,黑黑的大手蒲扇一樣撐在邦典上。

午后依然漫長,藏居厚實的圍墻反射著日光,日光從石頭墻壁上酥油般淌下來,或者鉆進石頭縫里,將縫隙撐開。你可以把陽光和時間揮霍,送人,把陽光截成小條,再一一吹散,或把時間揉成一團,拋在腳邊。甚至坐在寺廟的大臺階下,曬著太陽,兄弟一樣摟著你的時間,將無處不在的空靈明凈,想像成佛祖的模樣。

無所不在的光明澄澈之中,一切有情眾生等待著藏歷年的到來。

今天一定是一個吉祥的日子。因為我起來的時候,曲西已經換好了鵝黃色的藏裝,頭發也扎起發髻,油亮的馬尾辮垂著。措姆嫂子也換上新的邦典——措姆嫂子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也是全家最忙的,有時候快半夜了還睡眼惺忪地等著,給熬夜的我們倒茶水。此刻她的丈夫次仁還躺在一大堆亂糟糟的衣服里睡覺。

過年,一定要換上新衣服。拉姆阿媽以一貫的堅決,大聲呵斥著,一把提起四處亂爬的孫子們,套上領袖口毛絨絨的新藏袍。孩子號啕大哭,用藏語抱怨著什么。我現在才明白今天要去理塘寺轉廟,磕頭拜佛,給長明的酥油燈加油。

阿媽拉姆笑著說:“娃娃不聽話咯,我他們打了,再他們哭了?!?/p>

一條潔凈的小路,沿著嘉木樣活佛的故居和帕巴拉活佛的故居,直指理塘寺廟的大門。平時這里只有抬水的女人,今天則多了不少跪拜的朝佛者。出門的時候,爸爸澤仁在最后面,小心翼翼提著一只裝滿熱酥油的銅壺,準備給佛前的長明燈續油。

阿媽拉姆在最前面,她不知道為什么生了大兒子次仁的氣,臉氣得發紅,提起邦典圍裙,用勁蹬著地面,攥緊拳頭走在最前面。次仁披著衣服,嬉皮笑臉地湊過去,被她一把推開,或者說簡直是擂開的。

我拍拍次仁的肩膀:阿媽兇的很哦。

次仁咧開大嘴笑,露出金牙:阿媽不兇的話,娃娃不聽話。

寺廟的大門是瑪尼堆和白塔,這是全康區最大的寺廟之一,俯瞰全理塘城,草原和318國道,左邊是天葬場,右邊是幾個遙遠的山間隱修院,寺廟和民居互相包容,合為一體,足足占了半個理塘城。

出發時,全家連孩子是十口,路上親戚朋友們不斷加入,到寺廟門口時,已經有了二十多人,橫跨四代,典型的藏式大家庭,女人是最熱心的信徒,拖著孩子,滿心想著寺廟和磕頭。男人走在后面,交換鼻煙。

高大的白塔肯定重新粉刷過了,亮的耀眼,好像懸空浮在寺廟門前的瑪尼堆邊。阿媽拉姆走在最前面,率先在白塔下磕頭,她油亮的頭發和紫紅的手摩擦著潔凈的白塔,從背上放下的孩子,揉揉惺忪的睡眼,也規規矩矩并攏雙腳,把小腦袋碰在白塔下。

從白塔下的佛院,到正殿,到九廓,到法相院,最后繞寺廟一周?;璋档姆鹛美锎笮∞D經筒有如叢林,無數人從容不迫地轉經祈福,阿媽們將白發蒼蒼的腦袋幸福地拱在柱子上摩挲。無數的親戚,提著供佛的酥油壺,熱情地問好,更多不認識的人,念著各自孤獨的祈禱文。

寺廟邊是理塘最古老的民居車馬村,七世達賴喇嘛的故居仁康古屋就在此,倉央嘉錯寫了那首著名的“潔白的仙鶴”,所以他著名的失蹤之后,人們認為他早已在詩歌里表明,他的轉世會來到理塘,于是就在這座古屋里,發現了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

這里簡直是轉經筒、木柱和佛像、經卷的迷宮,理塘寺里面闊大如堡壘,百轉千折,陽光也被扭曲,浸泡,貯藏。有一次我們突然低頭穿過一條窄窄的過道,頭頂是數米高的佛經柜,剛剛出頭,重重的佛經卷就突然砸到腦袋上,我眼冒金星。

眼前一個黑瘦的老僧人抱著一卷沉重的,絲帛包裹的經書,絲帛已經陳舊抽絲了:這是純金的經書啊,他驕傲地說。這是黃金佛書在頭頂的加持。這一記突如其來的黃金加持讓我腦袋嗡嗡亂響,額頭隱痛。

下午,家里熱氣騰騰地準備過年。阿爸澤仁在佛前供上日月形的面團,然后規規矩矩趴在床上磕了和自己歲數一樣的頭,他實在高大,磕頭的時候地動山搖,幾乎從床上摔下來。他也要讓我磕,熱心地要監督我。我看著全家期待的目光,只好說現在有點高反,腦殼痛了,晚上一定磕。

阿媽拉姆還氣壯山河地指揮家里和親戚中所有的女人,大約有一二十個,在闊大的廚房里不停地包拳頭大的牦牛肉包子,半寸厚的包子皮加三兩牦牛肉一個。整個藏歷年期間,主食就是這油乎乎的牦牛肉包子“撲日”,女人們每天不停地包,不停地蒸,拿出全副力氣,連續轉移各家廚房作戰。十家人家,大概總是要包一千多只大包子的。

女人們沒完沒了地捏包子。讓男人看了膽寒:這么多包子都是要吃下肚的!

這簡直是一場戰役,熱氣騰騰,所有的藏桌上擺滿了足夠100人大吃大喝的飲料和牦牛肉,牦牛腦殼肉,辣牦牛肉,牛肚,藏豬皮,油炸的酥油果子“拉多”,這個時候才發現,理塘人家滿面墻的大黃銅甕并不完全只是裝飾。

捏“撲日”肉包子是一場戰斗,捏“拉多”酥油果子則是一場舞蹈。

將面粉和酥油用手調和,搟成直徑一米的巨大薄餅,在上面均勻涂抹鮮紅色的汁液,似乎供神的“朵瑪”所用的紅色,也是同樣的染料。很快,一輪血紅的明月就浮現在阿姨次松的手下。

疊層,切片,許多帶著金戒指的手不停地捏制“拉多”,成型的拉多如同粉紅的蓮花或者手指,成群排列,被放入沸騰的油鍋。阿姨次松和嫂子措姆交換著油膩膩的長筷,讓拉多在油鍋里盡情翻滾。

男子們也擠進來,坐在火爐旁邊掏出手機來玩,微信聲此起彼伏。他們對拉多沒有興趣,如果不是因為這里溫暖,他們一定早已擠了出去。女人沒有微信,甚至手機也沒有,她們的手指上戴著嶄新的金戒指,低垂雙眼,看著油鍋里的拉多。

灶臺上還有個礦泉水瓶被人拋在一邊,里面的青稞粒早已液化和粘稠,這可能是曲西家中某個男人突發奇想釀造青稞酒的隨意實驗,很有可能是阿爸次仁。成功的蟲草商人阿爸次仁經過夏天的忙碌之后,整個冬季都極為清閑,他將大量的時間奉獻給打牌。很顯然,實驗失敗了,不知是不了解青稞酒的釀酒工藝,還是根本就忘記了。我不知道明年阿爸次仁是否還有勇氣嘗試。

阿爸澤仁提著小香爐滿意地看著客廳里陳設完畢的各色飲料和食品,這是他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最得意的時刻。

“我們這里哦,洛薩(新年)的話,錢多多地花了?!睗扇收f。在理塘藏人看來,過年是各家各戶顯示家庭富裕和地位的重要機會,藏式新年是大家庭一起度過的,敞開大門,歡迎客人,所以全家人一定要顯得體面闊氣。

我和曲西還有她的哥哥姐妹們,半夜擠著去寺廟里看跳金剛舞,阿媽拉姆像對她的兩個兒子一樣,給我也穿上了家里昂貴的羊毛藏袍。寺廟里早就擠滿了人,睡著了也不要緊,四周都是人,倒在其他人身上就好。無數人在深夜里呼出白霧,像是一堵云墻。

維持秩序的喇嘛戴著骷髏面具,揮著鞭子要大家坐下來,半夜里空洞的骷髏眼窩盯著你看,格外有新年的氣息。還有流浪狗在人群中穿梭,本來,理塘的晝夜分明,白天是人的城市,夜里則屬于流浪狗,但是洛薩就要來了,一切都不同。

寺廟大殿的門如今成了午夜歌劇的出入口:天葬主的大小骷髏、猙獰的護法、漢地以及蒙古服裝的將軍、壽星,龍王,都旋轉著出現,又旋轉著消失在大殿內。我時睡時醒,這像是一個漫長荒唐的夢。

經過一夜,漫長的金剛舞終于要結束了。初生的朝陽里,我的藏文老師澤批喇嘛戴著高大的鹿頭面具,從寺廟的大經堂里一路跳出來,萬眾歡呼,它左顧右盼,神采飛揚,誰也不知道這是個經常胃痛,說話都靦腆的結巴的喇嘛,他高高躍起,手指直指半空,莫名其妙傳來一聲炸響。

寺廟一角準備好的喇嘛們敏捷地倒下火堆上的酥油盆,大火猛地跳到半空。全場漢子樂的哇哇亂叫,這就是新年儀式的最后一章:燒鬼。

男人們從二樓撲通撲通跳進人群里,大呼小叫,“撲日”包子和“拉多”果子統治理塘的藏歷年到來了。

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大家已經發瘋一樣向外擠,二樓屋檐上的人也莫名其妙向下跳,像遭了冰雹一樣擠出寺廟的窄門。小伙子們趁機亂擠姑娘,興高采烈地高叫,老人笑瞇瞇地遙望。故作矜持,嘴唇鮮紅的姑娘們害羞的臉頰緋紅,假裝生氣。一對頎長漂亮的姐妹被擠的最慘,幾乎哭出來,她們整齊的頭發都擠散了,金耳環直晃悠,被莽撞的半大男孩子嚇的心驚膽顫。

山谷里鞭炮聲四起,硝煙從所有的窗戶和屋頂上漫出來,巨響回蕩,殺氣騰騰。人潮推擠向廟門外沖,把我藏袍上的銅鈕子擠沒了,我們已經被擠出了廟門。

藏歷年就此開始。

那真是大醉一般的日子。

十家人家,大約總有70多人,聚集在曲西家的大客廳里,牦牛頭肉(康巴話語叫松闊)硬如鐵石,這條小街上所有的姑娘都來了,盛裝打扮,沉重的金耳環,然后依次羞答答起來唱歌。許多人家我不認識,名字也叫不上了,而且許多人名字是一樣的。于是我給他們隨意起外號:“黑大媽”、“老實人”、“大眼睛”。

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可我對他們是多么熟悉??!春天的時候,我曾見他們忙的渾身熱氣,把糌粑酥油干牛肉,被褥鍋碗干牛糞等全副家伙裝上拖拉機,男人們絨線帽歪扣在亂發上,女人提著水瓶,緊抿嘴唇。最終,他們爬上堆的高高的拖拉機,搖搖晃晃,揮手告別,前往更高處積雪的牧場去挖蟲草。留給理塘一條空空的街道。

夏天的時候,我見到他們在街道上猛烈地吐痰和擤鼻涕聲。他們在街頭的蟲草市場交易,蟲草新鮮上市,很有股票市場開市的意思。打著英雄結的焦慮的康巴漢子,帶著西部帽的商人,在放蟲草的竹篾匾前擠擠挨挨。他們并不會當面討論價格,而是像祖先一樣,在某一方的袖子里或者在蟲草匾的掩護下,用手勢談價格。拇指除外,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捏住幾根手指就是幾,輕輕旋轉手指表示乘二,等等妙算,如同手指雜技。

或許一切都是為了今天的大醉吧。

牦牛肉包子傳進來,霧氣騰騰,所有人都在霧氣中大嚼。

“撲日”包子無所不在,想要逃跑,可以下到院子里跳鍋莊,我發現四歲的降措的節奏感都比我好得多,跳得小腿生疼的次仁也退下來,指著他的兒子降措說:“啊呀,以后降措兇得很?!彼囊馑际钦f,降措這么會跳舞,長大以后追姑娘簡直是得心應手。

好吧,我想這樣度過我的藏歷年,我在朋友后面,我在親戚后面,我在陌生人后面,我在無數酒杯和包子的后面。在可供上百人以中世紀方式大吃大喝的酒席上,時刻有歌聲,有呼嚕聲,念經聲,還有私密的角落,可以供傷心的人哭泣:人總有些時候會傷心的,有地方哭也是種幸福。

夜是最純凈的醉,星星都是幻覺的點綴,家家扶得醉人歸,遠處還聽見唱歌聲。

我和曲西去送幾個妯娌回家,我幾乎是扛著一個喝醉的巨漢,他康巴漢子的紅頭纓擦著我的脖子。清冷的北斗星壁虎一樣趴在鐵虎年第一天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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