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小樺
那是1950年的事了,我的父親在石家莊鐵道兵3師任技術員。
初秋,工程處分來一位剛從東北鐵道學院畢業的年輕人,叫滕學臣。來了沒多久,他的新婚妻子小周老師就從遼寧趕到石家莊來探望他了。
當時父親他們所在的工程處有20來個年輕人,要么是單身,要么與妻子分居,所以滕學臣妻子的到來讓大家很開心,像鬧新房一樣,大家美美地歡慶了一下。父親說,他們小兩口都很會唱歌。
父親后來得知,滕學臣和妻子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從小一起長大,后來一個考上交通大學,一個考上師范學校,二人感情一直很好。在探親的那些日子里,他們每天都廝守在一起,滕技術員繪圖時,小周老師就給他打扇子,那情景讓同事們十分眼熱。
幾個月后,抗美援朝開始了。1951年春,父親所在的部隊奉命赴朝作戰。滕技術員告別新婚的妻子,也上了戰場。滕學臣和父親等全體鐵道兵指戰員一起,奮力地保護著前線鐵路線的暢通。敵機天天轟炸,他們天天搶修,無論怎樣艱難,也不讓運輸線中斷。第二年,也就是1952年夏天,在一次搶修鐵路時,父親他們又遭遇了敵機轟炸,父親眼見著一顆炮彈在滕技術員的身邊爆炸了……
父親說,滕學臣的外表一點兒傷痕也沒有,干干凈凈的,因為他所在的位置是炸彈爆炸的死角。但是,炸彈的氣浪,把他的內臟震破了,他大口大口地吐血。戰地醫院無法救治,當天就把他送回國內??上?,在回國的路上,他閉上了眼睛——父親說,滕學臣長得很帥,尤其是那雙眼睛。
父親和戰友們難過不已,尤其是想到他那新婚妻子不得不面對的痛苦,想到年輕的小周老師,他們更是黯然神傷。
1970年,父親從石家莊鐵道兵學院調到鐵道兵6師,重新回到了鐵路工地,做起工程師。鐵6師當時正在修建襄渝線,駐地在重慶,我們也舉家遷到重慶。
1970下半年,襄渝線修建到重慶北碚一號隧道。父親那天剛到北碚,就得知一號隧道發生了大塌方,有3位測工負了重傷,其中一位是測工班班長,叫滕周。不幸的是,3位測工都沒搶救過來,犧牲了。
父親當時并沒有多想,因為鐵道兵在施工中,塌方是經常發生的,犧牲也是經常有的。但是在追悼會上,父親卻意外地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已經過去了20年,父親還是一眼就認出那是滕技術員的妻子——小周老師。
知情人回答說,那個犧牲了的測工班班長,就是她兒子……
父親的心戰栗了,怎么會這么巧,卻又這么殘忍?剛剛犧牲的測工班長,竟是他戰友的遺腹子!父親還來不及見到他,如果見到了,父親相信自己一定會認出他的,他肯定也有一雙和他父親一樣明亮的眼睛……
當年的烈士妻子,如今的烈士母親,堅強的小周老師,在追悼會上只說了簡單的幾句話:“我丈夫是為保衛國家犧牲的,我兒子是為建設國家犧牲的,他們倆的一生都比我值?!?/p>
站在兒子的墓碑前,小周老師輕輕地念出兩句詩: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
部隊領導一再問她,有什么要求嗎?她搖搖頭說:“沒什么要求,我該回去了,出來好些天了,學生的功課要耽誤了。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的,我不會讓他們父子失望的?!?/p>
讓父親感到遺憾的是,他沒有問清楚這個女人的名字。只記得大家叫她小周老師,以至于今天想知道她的情況也不可能了。他只是期望她能再婚,最好,還能有個孩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