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
父母愛情
●張艷
父親初遇母親是在一個晴朗的初冬午后,母親披散著剛洗過的長發在打羽毛球,父親正好路過。那一年母親18歲,家境殷實,已經說了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彼時的父親不過是個不務正業的“小混混”,庸庸碌碌混著日子。就那么匆匆一瞥,父親就神搖目奪地迷上了年華方好的母親。在同行哥們兒的慫恿、起哄之下,年輕氣盛的父親當下打賭:如果追不到那個長頭發的女孩兒,就請在場的人吃飯。
父親果真展開了追求行動,想方設法地與母親搭話套近乎:母親嫌他粗俗,他就連夜讀瓊瑤,效仿言情小說里的各種浪漫情節;母親嫌他懶散,他便風雨無阻接送母親上下班;母親嫌他游手好閑,他就盤下一個雜貨鋪,踏踏實實做起小生意……連一直對父親束手無策的奶奶都說:這小子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即便如此,外祖父還是堅決讓母親履行之前的婚約。外祖父閱人無數,斷定父親成不了氣候,母親跟著他只會一輩子吃苦。
年少的愛情總是義無反顧?;槠谠诩?,母親成了落跑新娘,與承諾為她“洗一輩子頭發”的父親私訂終身。
父親如愿以償娶了母親,小鋪生意也風生水起。一年后,我的出生又給這個甜蜜之家帶來溫馨。
好景不長。我四五歲后,父親總不在家,回來之后便倒頭就睡,睡醒了又出去。家里的爭吵聲變多了,母親責怪父親心里沒有我們母女倆;父親則辯解說自己在外奔波勞累都是為了這個家。起初在父親好言安撫下,母親很快息怒,不多時就會看到父親在院子里幫母親洗頭發——這是他們和解的信號。隨著爭吵不斷升級,父親為母親洗頭發的次數越來越少。
后來父親自作主張把雜貨鋪轉手了,說“外面的生意”需要一大筆錢。母親大發雷霆:“家里生活開支全靠這個小鋪……兩年了從沒見你帶錢回家,你做的什么生意??!”父親解釋:“跟朋友合伙投資大生意,到時候連本帶利賺回來?!?/p>
6歲那年,有一天夜里母親讓我乖乖在家看電視,她出去有點兒事。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中間被哭鬧聲、碎裂聲吵醒。母親發瘋般摔著家里每一件觸手可及的物品,哭著喊著。原來她尾隨父親出去,看到父親所謂的“大生意”就是一場場賭局。他已經輸掉了家里所有積蓄,并且債臺高筑。
東西砸在父親身上,他不閃躲。母親抱起我奪門而出,也不記得走了多久,她突然坐在路邊哭咽起來。長大之后我才懂:母親之所以哭,是因為她不顧父母反對執意嫁給父親,婚后與兄弟姐妹、同學舊友很少往來,如今她無處可去了。天剛亮,母親抱著我回到了家,她徑自把箱底的結婚證翻出來,拍在床頭柜上:“只要你再賭一次,我們直接去離婚!”父親沒有回答,只是重重地點頭。自此父母的結婚證就擱在了床頭。
母親把一頭長發剪短,帶我回了趟娘家,窘迫地開口向老人借錢,承諾會如數歸還。外祖父肅穆的臉上落了淚,說:“一家人說什么借啊還啊,有空多帶孩子回家看看我和你媽就是了?!倍聪な朗碌耐庾娓钢?,倔強的女兒低頭回家,必定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老人沒有責難母親當年的忤逆,甚至悔恨自己當年的預言。母親用借來的錢償還了賭債,剩下的錢決定去農村承包果園。將我托付給爺爺奶奶照顧之后,父母便去了農村。
“城市里花花綠綠的,你爸本來心就野,待在那里就很難再回頭了。我陪你爸去農村,想讓他跟那幫狐朋狗友斷了往來,干點兒本分活?!薄皨?,你倒是‘歸隱田園’的雅人啊。那為什么剪掉頭發?”“可能是后悔了吧,后悔當初貪圖你爸那句為我洗一輩子頭發的承諾?!边@些都是多年后我們母女談心打趣時的體己話。
父母一去就是7年,直到我讀高中時才回城。父親徹底戒賭了,他總是笑嘻嘻地說,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僅以一頓飯的賭注贏得了母親,但這場賭局用盡了他所有的運氣,所以此生逢賭必輸。7年的勤儉節約扭轉了困窘的家境,母親的長發又已及腰,父親又在院子里給母親洗頭發。結婚證仍擺在床頭。有時他們小有口角,我也會拿來紅本本,起哄道:“媽,趕緊離了,帶我嫁個有錢靠譜的后爸?!蹦赣H轉嗔而笑。
轉眼我畢業了,工作了,戀愛了。馬年春節回家,除夕夜父親給母親洗頭發,他一邊試著水溫一邊對我念叨:“找對象得看準了再下注,可別拿幸福來賭?!薄皼]事,怎么也不會比我媽輸得慘哪!”我對父親擠眉弄眼。母親閉著眼睛,悠悠然說:“有一個可愛聰明的女兒,一個知冷知熱的丈夫,一個完滿的家,如果這樣也算‘輸’,我愿賭服輸?!蹦赣H笑著,儼然她才是最大的贏家。
(摘自《楚天都市報》2014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