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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出了部奇小說
——讀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

2014-03-14 11:26顧曉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南京210046
名作欣賞 2014年26期
關鍵詞:金宇澄繁花方言

⊙顧曉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46]

中國出了部奇小說
——讀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

⊙顧曉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46]

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可以說是中國當代文學中的一部奇書。筆者將從城市靈魂的書寫、閱讀經驗的顛覆以及生活語言的神韻等方面闡述這部小說的奇特之處。

《繁花》 題材 結構 語言

劉再復先生曾經用這樣一個標題來評價閻連科的長篇小說《受活》。在此,筆者借用劉老師的標題,認為用“一部奇小說”來評價金宇澄橫空出世的作品《繁花》是再合適不過的。

2012年,金宇澄攜一部《繁花》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當人們還在對金宇澄的身份充滿疑惑時,《繁花》就已經摘得了“2012年中國小說排行榜榜首”“第十一屆話語文學傳媒大獎”“第二屆施耐庵文學獎”“首屆魯迅文化獎年度小說獎”等各種獎項,一時好評如潮,話題不斷?!斗被ā返某霈F是始料未及的,它給已經形成一定敘事模式的文學界帶來了重磅一擊,迫使人們開始重新審視與思考小說與生活本身。初讀《繁花》,你會被書中精致細膩的改良版滬語所吸引,你會在作者從容舒緩的敘述中有意放慢閱讀速度,跟著他進入一個“上帝不響,命運喧嘩”的世界。然而,讀完《繁花》,你很難復述它到底講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糾纏,那么多的家長里短,那么多的世事變遷……有悲歡離合,有爾虞我詐,有因果報應……你發現作者給你展現的,是上海這座城市的獨特風景,而非具體故事。最終,你沉浸在《繁花》的世界中,意猶未盡。這就是金宇澄的高明之處,也是《繁花》的奇特之處。

一、城市靈魂的書寫

不可否認,《繁花》是一部描寫城市生活的小說。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城市寫作”始終處于文學的邊緣地位,而“鄉村寫作”卻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從“五四”時期魯迅開啟的農村題材小說,到20世紀中期的鄉土小說家群體,以及后來的“文革”敘事、知青小說等,作家們無不選擇鄉村為小說的敘述背景,講述的多是發生在一個村子里的故事。從近些年來依舊活躍在文壇的當代作家的寫作中即可看出這種趨勢:賈平凹的《古爐》《帶燈》、閻連科的《丁莊夢》《受活》和《炸裂志》,以及韓少功的《日夜書》等。中國人對鄉村是有著濃厚的感情基礎的,而城市,是一種新興發展起來的產物,換句話說,是“無根”的。城市的燈紅酒綠、日新月異,是很難正確把握住的。余華就曾經在一次訪談中說過:“為什么作家都愿意寫過去的時代?因為它已經穩定成形,對它的變化容易歸納,而且今天這樣一個時代太復雜了,現實的世界變化已經令人目不暇接了……那些正在發生的事是你怎么想也想不出來的?!雹倏梢哉f,中國的城市正是處于這樣一種飛速發展的不穩定狀態中。因此,即使是書寫城市,作家們“大部分采取冷靜的旁觀姿態,憑借冰冷的理智和殘酷的想象,把城市變成孤獨的代名詞,寂寞的名利場”②。而金宇澄在《繁花》中,卻沒有流露出一點置身事外的感覺,他把自己當作一個位置很低的說書人,不疾不徐地向我們講述這座與他的生活成長息息相關的城市。他對于上海的喜愛,是流露在《繁花》的每一個文字與每一幅插圖之中的。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金宇澄在書中附了二十幾幅自己的手繪插圖,其中有區域地圖、典型的上海老弄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流行服飾以及某幾個故事情節等等,讓讀者在閱讀文字的同時能夠有更加直觀的感受,同時也可以看出,作者對舊上海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弄堂,每一件器物,都是了然于心的。正是因為懷著對這座城市赤誠的熱愛,金宇澄才會在訪談中如此隆重地說:“要我正經地講,《繁花》的起因,是向這座偉大的城市致敬?!谖铱磥?,城市永遠是迷人的,因為有八年上山下鄉的經歷,城市曾消失在我的遠方,在我如今的夢里,它仍然閃閃發光,熟識而陌生,永遠如一個復雜的好情人,而不是簡單懵懂的村姑?!雹哿钊苏痼@的是,金宇澄對城市的迷戀,竟到了如此如癡如醉的程度。

城市始終存在于作者的心中,與作者的心跳息息相關。因此,作者能夠以敏銳的目光直擊城市的靈魂深處:悠閑、散漫、混沌、無聊。在《繁花》中,作者記錄的是平民生活的日常生存狀態,瑣碎卻不乏真實感:午后休閑的打麻將、街頭巷尾的鄰里八卦、一次又一次重復的飯局、現代都市復雜的情感糾葛……通過這些平凡瑣碎的生活世相,作者向我們展示了一幅又一幅上海這座城市的生活畫卷,讓人仿佛身臨其境般地在蘇州河沿岸走了一遭。

二、閱讀經驗的顛覆

在我們傳統的觀念中,一篇小說就是一則故事,作者通過一定的敘述程式編排自己心中的故事。小說就是作者講故事與讀者聽故事的雙向交流。在長期的閱讀實踐中,讀者必定會形成一定的閱讀經驗。譬如說,閱讀一篇小說,讀者關心的是情節與故事,是一件事情如何導致了另一件事情的發生,是故事發展的開端、高潮與結局。每一個看完小說的讀者都會試圖想要跟另一個人復述故事的情節,以此來證明自己的閱讀。然而,看完《繁花》卻是另外一種情形,你無法準確說出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甚至,你連它講什么都已經忘記了。金宇澄就像是一個技藝精湛的廚師,給你上了一圓桌的菜。每上一道菜,你都細細品味著,可最終,你卻忘記自己吃過了哪些具體的佳肴,唯有那些味道,殘留在記憶里。而《繁花》最終留給讀者的,也是“味道”,關于上海這座城市的“味道”。這種閱讀經驗的顛覆,來源于作者有意為之的結構安排。只要隨意翻開《繁花》,就不難發現,《繁花》的結構是塊狀的,很擁擠,這是因為作者堅持不分段單列,通篇的白描和對話文字堆在一起,故意造成過度“擁擠”的視覺感。這就像是老上海的街道弄堂以及沒有單獨廚衛的居民住宅一樣,狹小而擁擠,卻每天上演著豐富多彩的家常故事。

與塊狀的視覺結構相對應,《繁花》的故事敘述也是塊狀堆積的。最直觀的感受是,小說充斥著“某某說”這一基本的句型結構,長達三十多萬字的小說幾乎就是靠這一對話結構徐徐推進故事的發展演變的。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場合,用不同的語氣,說出不同的話。有趣的是,金宇澄不厭其煩地描寫了幾場現代飯局,作者此時幾乎是化作墻角的一架攝像機,不動聲色地記錄了飯局上每一位參與者的言行,給讀者的感覺更像是觀看了一段又一段精彩的視頻記錄。正是因為這種墻角攝像機式的記錄,在這部小說中,很難找出一個連續的情節,有的,只是一件又一件瑣碎的事情,一個人在對話中引出另一個人另一件事,一場對話中夾雜著另一場對話,不斷牽連,不斷輻射,在讀者的腦海中漸漸形成一個廣闊的關于上海的特殊印象。

另一方面,小說的總體敘事結構,作者也作了精心的安排。面對從1960年代到1990年代這漫長的時間跨度中上海所經歷的世事變遷,作者并沒有按照傳統的順序描寫或者倒敘描寫,而是采用一種兩個時代穿插進行的結構方式:奇數章節用繁體標注,描寫六七十年代;偶數章節用簡體標注,描寫八九十年代,直到二十八章,兩個年代在時間上合二為一。對于這種新穎的敘事結構,根據筆者有限的閱讀經驗,霍達在《穆斯林的葬禮》中曾采用過;不同的是,霍達穿插描寫的是兩代人的生活,而金宇澄穿插描寫的卻是一代人在不同時代的生活。一方面,當然,有作者自己所說的“現代的讀者,是最有文化的讀者,對于拖沓緩慢的爬行敘事,接受者越來越少了。因此以一章新,一章舊的節奏來延伸”④等原因,但另一方面,卻也因此而取得了特殊的效果。兩個不同的時代穿插描寫,對比是明顯的——前時代的禁欲與后時代的縱欲、前時代人性的單純美好與后時代人性的爾虞我詐;變化也是明顯的——服裝的變化、住宅的變化、人們生活處境的變化等等。作者通過強烈的對比表達出對世事變遷與人生無常的感慨。

三、生活語言的神韻

中國古代文論提倡“神韻說”,強調寫詩作文要講求語言的神韻。任何一部文學作品,歸根結底都是語言的藝術?!斗被ā返莫毺刂幵谟?,這是一部用改良版滬語寫作的小說。在正統的普通話面前,這種來自江南的語言應該說是一種少數的邊緣化語言。然而金宇澄卻有意選擇這樣一種語言來書寫上海這座城市,其另辟蹊徑的用意是明顯的。

張新穎在《行將失傳的方言和它的世界》中提到了兩個概念:“寫作語言”與“生活語言”的區分,作者認為對于一個“生活世界”的語言與普通話差別很大的作家來說,寫作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翻譯”??少F的是,金宇澄在《繁花》中自覺選擇了用自己的生活語言——滬語來寫作,并且他認為這是“母語寫作”,他用上海話的思維,把“母語”用書面形式寫出來。⑤這是一種自覺退回到生活語言本身的嘗試。因此,《繁花》中人物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烙上了濃濃的上海印記,整部小說的對話也因此具有了氣態上的神韻。

方言作為一種生活世界的語言,是有著牢固根底的。相比于書面的普通話,方言是一種活的語言。胡適說:“方言的文學所以可貴,正因為方言最能表現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話固然遠勝于古文,但終不如方言能表現說話的人的神情口氣……方言土語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人?!雹蕖斗被ā返淖髡咦杂X踐行這種方言化的寫作,并且與正統的普通話保持了明確的界限。在文中,不止一次,作者會提醒讀者“某某用北方話說”,而這些說話的人,也多是從外地來到上海的,這不僅體現了小說語言與普通話抗衡所做出的努力;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了上海人骨子里的一種“排外心理”。這是符合上海這座城市的特色的。

筆者從小生活在吳語區,因此讀到《繁花》的語言有種熟悉的親切感。在語言營造的世界里,我體會到的是這種語言帶來的溫婉、柔和與俏皮,那是一種欲言又止的含蓄,那是一種一語雙關的智慧……人物說話時的腔調、語序都表現出了南方小鎮特有的舒緩個性,就連說著這話的主人公,性格也是那么如水般的溫柔,遇事不驕不躁,全然沒有脾氣。小說的“引子”部分寫到,滬生與梅瑞本來是男女朋友,但是后來梅瑞看上了滬生的好朋友阿寶,在提出分手的時候,滬生與梅瑞的對話時極其有意思的:

梅瑞頹然說,其實,主要是我崇拜一個男人。滬生說,我明白了。梅瑞說,這個男人,我現在繞不過去了。滬生說,我明白了。梅瑞說,啥人呢。滬生說,阿寶。

梅瑞說,寶總以前,談過幾個女朋友呢。滬生說,一言難盡。梅瑞說,寶總以前女朋友,為啥分手的。滬生不響。梅瑞說,寶總對我,如果有了想法,滬生要告訴我。滬生說,一定。

滬生在這里表現出的,是典型的南方男子的性格,溫順而平和,連分手都是這樣平靜的。小說中這樣的語言場景比比皆是,這是典型的南方生活調性。

在《繁花》中,作者除了大量使用一些典型的吳語方言詞如:“斷命”“白相”“事體”“觸霉頭”“軋朋友”“小娘皮”“滑頭”等,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書中頻繁使用了一個詞匯——“不響”。在對話中,作者不厭其煩地使用“某某不響”這一句型,造成強烈的視覺沖擊。無論是在日常對話還是爭吵矛盾中,作者都以“不響”來化解尷尬和結束對話。似乎金宇澄想要營造的就是一個“不響”的世界,就如小說的題跋已經指出:“上帝不響,像一切由我來定……”“不響”是人物的常態;在筆者看來,也是一種處世的智慧。此時無聲勝有聲。有時候,沉默比開口說話更需要智慧。當然,“不響”也可以說是一種南方性格,吳儂軟語熏陶下的個性,也必定是這樣溫順平和的。

但是,金宇澄的野心是巨大的。他雖然有意選擇用上海方言來寫作小說,但他使用的是一種改良版的滬語,去掉了一些“耐”“餓”這樣的人稱代詞和“哚”“哉”這樣的語氣詞,而單單選取了一些上海方言獨特的腔調與節奏,目的是想要寫出一本北方讀者也能夠讀的上海方言小說。當然,這樣的寫作是費時費力的。作者說,他沒寫一段,都會用普通話和上海話各讀一遍,然后進行修改,為的是最大限度地迎合不同區域的讀者群體。否則,若《繁花》只是一部簡單的方言小說,它也不可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文學成就。

所以說,《繁花》之奇,奇在題材、奇在結構、奇在語言。從以上方面來看,筆者借用劉老師的話來評價《繁花》,是一點也不為過的。

① 余華、張英:《余華:〈兄弟〉這十年》,《作家》2005年第11期。

② 黃德海:《城市小說的異數——關于〈繁花〉》,《上海文化》2013年第1期。

③④ 金宇澄、朱小如:《我想做一個位置很低的說書人》,《文學報》2012年11月8日,第004版。

⑤ 參見金宇澄《上海話寫作令〈繁花〉特別》,搜狐讀書:http: //book.sohu.com/s2013/jyc/

⑥ 轉引自張新穎《行將失傳的方言和它的世界——從這個角度看〈丑行或浪漫〉》,見《雙重見證》,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頁。

作 者:顧曉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學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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