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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四句教”出處輯考

2014-04-04 04:30楊海文
關鍵詞:天泉龍溪傳習錄

楊海文

(《中山大學學報》編輯部,廣東 廣州 510275)

肇始于嘉靖六年丁亥(1527)的四句教,在陽明學史上意義重大,但又倍受爭議。梁啟超(1873—1929)說過:“此是王門一大公案,所謂四有句四無句之教也。后此王學流派紛爭,皆導源于此?!盵1](P364)學術界的四句教研究,通常側重義理之維,考據之維受關注的程度顯得遠遠不夠。譬如,大致從天泉橋、四有句、四無句三個關鍵項看,在王陽明(1472—1529)以及錢德洪(1496—1574)、王畿(1498—1583)的時代,究竟有多少種文獻表述過四句教,這些表述之間存在哪些差異,就值得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來。這是本文的主要目的,并將輯考范圍限定為兩類人:一類是包括王陽明、王畿、錢德洪在內的當事人,另一類是與王畿、錢德洪同時代的知情人。此外,超越正統、異端之爭的“抽象作者”之期待,也是本文力圖張揚的人文理念。

一、當事人系列

為方便閱讀以下文獻,先列出王畿、錢德洪的字、號等信息:王畿,字汝中,號龍溪,以號行,學者稱龍溪先生;錢德洪,本名寬,字德洪,以字行,改字洪甫,號緒山,學者稱緒山先生。

(一)《傳習錄下》

《王陽明全集》卷3《語錄三》為《傳習錄下》,其辭云: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復征思、田。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钡潞樵唬骸按艘馊绾??”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钡潞樵唬骸靶捏w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復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笔窍κ套烊獦?,各舉請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里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源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后,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里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體各有未盡?!奔榷唬骸耙押笈c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的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笔侨盏潞?、汝中俱有省。[2](P117-118)

這條材料是學術界論四句教及天泉證道最常引用的文獻。它由黃省曾(1490—1540)記錄[2](P102)。據陳榮捷(1901—1994)的《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傳習錄》第284—315條由黃省曾記錄,此條為第315條。陳榮捷于此條末尾又注:“俞本及通行本此條后有‘右門人錢德洪錄’等字?!盵1](P365)查上海古籍出版社的2卷本、3卷本《王陽明全集》,此條末尾并無“右門人錢德洪錄”字樣①。錢德洪在四句教的成立過程中究竟發揮過怎樣的作用,也是本文會特別留心的重要問題。

(二)《(陽明)年譜三》

《王陽明全集》卷35《年譜三(自嘉靖壬午在越至嘉靖己丑喪歸越)》“(嘉靖六年丁亥)九月壬午,發越中”條云:

是月初八日,德洪與畿訪張元沖舟中,因論為學宗旨。畿曰:“先生說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話頭?!钡潞樵唬骸昂稳??”畿曰:“心體既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若說意有善有惡,畢竟心亦未是無善無惡?!钡潞樵唬骸靶捏w原來無善無惡,今習染既久,覺心體上見有善惡在,為善去惡,正是復那本體功夫。若見得本體如此,只說無功夫可用,恐只是見耳?!辩茉唬骸懊魅障壬鷨⑿?,晚可同進請問?!笔侨找狗?,客始散,先生將入內,聞洪與畿候立庭下,先生復出,使移席天泉橋上。德洪舉與畿論辯請問。先生喜曰:“正要二君有此一問!我今將行,朋友中更無有論證及此者,二君之見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須用德洪功夫,德洪須透汝中本體。二君相取為益,吾學更無遺念矣?!钡潞檎垎?。先生曰:“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體原來無有,本體只是太虛。太虛之中,日月星辰,風雨露雷,陰霾饐氣,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為太虛之障?人心本體亦復如是。太虛無形,一過而化,亦何費纖毫氣力?德洪功夫須要如此,便是合得本體功夫?!辩苷垎?。先生曰:“汝中見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執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難遇。一悟本體,即見功夫,物我內外,一齊盡透,此顏子、明道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二君已后與學者言,務要依我四句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躋圣位;以此接人,更無差失?!辩茉唬骸氨倔w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先生曰:“此是徹上徹下語,自初學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學用此,循循有入,雖至圣人,窮究無盡。堯、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毕壬种貒诟对唬骸岸院笤俨豢筛怂木渥谥?。此四句中人上下無不接著。我年來立教,亦更幾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識以來,已為習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笔侨蘸?、畿俱有省。[2](P1306-1307)

《(陽明)年譜三》也是學術界最常引用的文獻。把天泉證道的時間具體到嘉靖六年九月初八,是它與《傳習錄下》的細微區別之一。但是,《王陽明全集》卷14《赴任謝恩遂陳膚見疏(六年十二月初一日)》有云:“已于九月初八日扶病起程……”[2](P462)陳來據此推斷:“陽明當于八日發越中,而天泉證道即在七日矣?!盵3](P195)奏疏乃王明陽親筆,其可信度值得重視。

今之《王陽明全集》,又名《王文成全書》?!稓J定四庫全書總目》卷171《集部二十四·別集類二十四》提要《王文成全書三十八卷》:“是書首編《語錄》三卷,為《傳習錄》……乃守仁在時,其門人徐愛所輯,而錢德洪刪訂之者?!薄昂蟾揭浴赌曜V》五卷……亦德洪與王畿等所纂集也?!盵4](P1498)學術界特別重視《傳習錄下》、《(陽明)年譜三》的記載,或許與此相關。不過,《傳習錄下》之編纂,動議于嘉靖七年戊子(1528)冬天②,而此時王陽明已辭世?!秱髁曚浵隆纺└藉X德洪寫于嘉靖(三十五年)丙辰(1556)的跋語有言:“嘉靖戊子冬,德洪與王汝中奔師喪,至廣信,訃告同門,約三年收錄遺言。繼后同門各以所記見遺。洪擇其切于問正者,合所私錄,得若干條?!盵2](P126)由此可證,《傳習錄下》論四句教的條文,錢德洪有定稿之功。

(三)《天泉證道紀》

《王畿集》卷1首篇為《天泉證道紀》③,全文如下:

陽明夫子之學,以良知為宗,每與門人論學,提四句為教法:“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睂W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緒山錢子謂:“此是師門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毕壬^:“夫子立教隨時,謂之權法,未可執定。體用顯微只是一機,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蓋無心之心則藏密,無意之意則應圓,無知之知則體寂,無物之物則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應,其機自不容已,無善可名。惡固本無,善亦不可得而有也。是謂無善無惡。若有善有惡,則意動于物,非自然之流行,著于有矣。自性流行者,動而無動;著于有者,動而動也。意是心之所發,若是有善有惡之意,則知與物一齊皆有,心亦不可謂之無矣?!本w山子謂;“若是,是壞師門教法,非善學也?!毕壬^:“學須自證自悟,不從人腳跟轉。若執著師門權法以為定本,未免滯于言詮,亦非善學也?!?/p>

時夫子將有兩廣之行,錢子謂曰:“吾二人所見不同,何以同人?盍相與就正夫子?”晚坐天泉橋上,因各以所見請質。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問。吾教法原有此兩種:四無之說,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說,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無善無惡心體,便從無處立根基,意與知物,皆從無生,一了百當,即本體便是工夫,易簡直截,更無剩欠,頓悟之學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嘗悟得本體,未免在有善有惡上立根基,心與知物,皆從有生,須用為善去惡工夫,隨處對治,使之漸漸入悟,從有以歸于無,復還本體,及其成功一也。世間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通此一路。汝中所見,是接上根人教法;德洪所見,是接中根以下人教法。汝中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此是傳心秘藏,顏子、明道所不敢言者。今既已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泄時,豈容復秘?然此中不可執著。若執四無之見,不通得眾人之意,只好接上根人,中根以下人無從接授。若執四有之見,認定意是有善有惡的,只好接中根以下人,上根人亦無從接授。但吾人凡心未了,雖已得悟,不妨隨時用漸修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謂上乘兼修中下也。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輕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卻須進此一格,始為玄通。德洪資性沈毅,汝中資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為善學耳?!弊源撕认鄠魈烊C悟之論,道脈始歸于一云。[5](P1-2)

學術界論四句教及天泉證道,《傳習錄下》、《(陽明)年譜三》、《天泉證道紀》三種文獻的被引頻次最高。陳來指出:“這三個材料是我們討論四句教的基本依據。在這三種當事人的記錄中,記錄者各自強調了有利于自己一方的觀點,雖然三種記錄互有差別,個別問題上差異很大,但大體上說都真實地反映了陽明思想的不同側面。把這些材料綜合起來,我們就可以接近天泉證道的全部真實情形?!盵3](P198)

《天泉證道紀》是王畿親筆所寫嗎?《王畿集》卷1題署 “門人周怡順之甫編輯、查鐸子警甫校閱”[5](P1)。彭國翔認為:它“是以第三人稱方式記述的,其中稱陽明為夫子,龍溪為先生,當為龍溪弟子據龍溪之意所撰”[6](P174)。假定《天泉證道紀》不是王畿的親筆,它又由何人撰寫,并有何史料依據,待考。

(四)《錢緒山行狀》

《王畿集》卷20的《刑部陜西司員外郎特詔進階朝列大夫致仕緒山錢君行狀》(以下簡稱《錢緒山行狀》)有云:

夫子之學以良知為宗,每與門人論學,“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以此四句為教法。君謂:“此是師門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庇柚^:“夫子立教隨時,未可執定。體用顯微,只是一路。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若是有善有惡之意,則知與物一齊皆有,而心亦不可謂之無矣?!本^:“若是,是壞師門教法,非善學也?!庇柚^:“學須自證自悟,不從人腳跟轉。若執定師門教法,未免滯于言詮,亦非善學也?!倍『デ?,夫子將有兩廣之行。君謂予曰:“吾二人所見不同,何以同人?盍相與就正夫子?”晚坐天泉橋上,因各以所見請質。夫子曰:“正要二君有此一問。吾教法原有此兩端:四無之說,為上根立教;四有之說,為中根以下通此一路。汝中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起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今既已說破,豈容復秘!然此中不可執著。若執四無之見,中根以下人無從接授;若執四有之見,上根人亦無從接授。德洪資性沉毅,汝中資性明朗,故其悟入亦因其所近。若能各舍所見,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為善學耳?!弊源撕认鄠魈烊嬲?,始歸于一。[5](P585-586)與前面三種文獻相比,學術界對于《錢緒山行狀》的關注度要低得多。這里,我們試圖探討:其一,《傳習錄下》、《(陽明)年譜三》并非王陽明的親筆,亦難以確證就是另兩位當事人王畿、錢德洪的親筆;其二,《天泉證道紀》有可能是弟子據王畿之意所撰。有鑒于此,王畿為錢德洪親筆寫的此一《行狀》,其史料價值理當得到更多的重視。

從親筆這一角度看,《王畿集》卷12《答程方峰》信中有段話也值得注意:

天泉證道大意,原是先師立教本旨,隨人根器上下,有悟有修。良知是徹上下真種子,智雖頓悟,行則漸修。譬如善才在文殊會下得根本知,所謂頓也;在普賢行門參德云五十三善知識,盡差別智,以表所悟之實際,所謂漸也。此學全在悟,悟門不開,無以征學。然悟不可以言思期必而得。悟有頓漸,修亦有頓漸。著一漸字,固是放寬;著一頓字,亦是期必。放寬便近于忘,期必又近于助。要之,皆任識神作用,有作有止,有任有滅,未離生死窠臼。若真信良知,從一念入微承當,不落揀擇商量,一念萬年,方是變識為智,方是師門真血脈路。[5](P311)彭國翔指出:這段話的重要性“龍溪自己對于天泉證道的回顧與評價,在通行各種龍溪的全集中,也只有《答程方峰》這一封書信?!盵6](P221)但因其必備要素過于缺少,本文不把它列為四句教的出處。

(五)《龍溪會語·東游問答》

《王畿集》附錄二的《龍溪會語》卷3《東游問答》有云:

楚侗曰:“陽明先生天泉橋印證無善無惡宗旨,乃是最上一乘法門,自謂頗信得及。若只在有善有惡上用功,恐落對治,非究竟。何如?”

龍溪曰:“人之根器不同,原有此兩種。上根之人悟得無善無惡心體,便從無處立根基,意與知物皆從無生,無意之意是為誠意,無知之知是為致知,無物之物是為格物,即本體便是功夫,只從無處一了百當,易簡直截,更無剩欠,頓悟之學也。下根之人未曾悟得心體,未免在有善有惡上立根基,心與知物皆從有生,一切是有,未免隨處對治,須用為善去惡的工夫,使之漸漸入悟,從有以歸于無,以求復本體,及其成功一也。上根之人絕少,此等悟處,顏子、明道所不敢言,先師亦未嘗輕以語人。楚侗子既已悟見心體,工夫自是省力。只緣吾人凡心未了,不妨時時用漸修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謂上乘兼修中下也。其接引人亦須量人根器,有此二法,不使從心體上悟入則上根無從而接,不使從意念上修省則下根無從而接。成己成物,原非兩事,此圣門教法也?!盵5](P721)

《龍溪會語》凡6卷,各卷均題署“宣城門生貢安國輯,麻城后學蔡應揚、涇縣門生查鐸校,萊州后學胡來貢、 廣德門生李天植同?!盵5](P679、696、716、731、750、773)?!洱埾獣Z》前有王畿弟子貢安國(生卒年不詳)寫于萬歷三年(1575)的《龍溪先生會語序》,文中指出:“笥中蓄龍溪老師《會語》,盈十余帙,時捧一二,焚香斂衽,閱一過,輒助發多多。近得查子警甫同心商究學脈,所尊信此帙,意同。但嫌散漫無紀,因共謀裒錄,編為成書?!盵5](P676)據此可知,《龍溪會語》之編纂,多得力于貢安國、查鐸(生卒年不詳)二門生。

(六)《訃告同門》

《王陽明全集》卷38《世德紀》有錢德洪的《訃告同門》一文,其中寫道:

前年秋,夫子將有廣行,寬、畿各以所見未一,懼遠離之無正也,因夜侍天泉橋而請質焉。夫子兩是之,且進之以相益之義。冬初,追送于嚴灘請益,夫子又為究極之說。由是退與四方同志更相切磨,一年之別,頗得所省,冀是見復得遂請益也,何遽有是邪![2](P1444-1445)

這段話并未涉及四句教的實質性內涵,我們為何仍然把它視為輯考對象呢?部分緣由在于《明儒學案》卷11《浙中王門學案一》“員外錢緒山先生德洪·論學書”條的兩通書信有言:

先師曰:“無善無惡心之體?!彪p江即謂:“良知本無善惡,未發寂然之體也。養此,則物自格矣。今隨其感物之際,而后加格物之功,是迷其體以索用,濁其源以澄流,工夫已落第二義?!闭搫t善矣,殊不知未發寂然之體,未嘗離家國天下之感,而別有一物在其中也。即家國天下之感之中,而未發寂然者在焉耳。此格物為致知之實功,通寂感體用而無間,盡性之學也。(《復周羅山》)[7](P235)

人之心體一也,指名曰善可也,曰至善無惡亦可也,曰無善無惡亦可也。曰善、曰至善,人皆信而無疑矣,又為無善無惡之說者,何也?至善之體,惡固非其所有,善亦不得而有也。至善之體,虛靈也,猶目之明、耳之聰也。虛靈之體不可先有乎善,猶明之不可先有乎色,聰之不可先有乎聲也。目無一色,故能盡萬物之色;耳無一聲,故能盡萬物之聲;心無一善,故能盡天下萬事之善。今之論至善者,乃索之于事事物物之中,先求其所謂定理者,以為應事宰物之則,是虛靈之內先有乎善也。虛靈之內先有乎善,是耳未聽而先有乎聲,目未視而先有乎色也。塞其聰明之用,而窒其虛靈之體,非至善之謂矣。今人乍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怵惕惻隱是謂善矣,然未見孺子之前,皆加講求之功,預有此善以為之則耶?抑虛靈觸發其機,自不容已耶?赤子將入井,自圣人與涂人并而視之,其所謂怵惕惻隱者,圣人不能加而涂人未嘗減也。但涂人擬議于乍見之后,已洊入于內交要譽之私矣。然則涂人之學圣人也,果憂怵惕惻隱之不足耶?抑去其蔽,以還乍見之初心也?虛靈之蔽,不但邪思惡念,雖至美之念,先橫于中,積而不化,已落將迎意必之私,而非時止、時行之用矣。故先師曰“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是對后世格物窮理之學先有乎善者立言也。因時設法,不得已之辭焉耳。(《復楊斛山》)[7](P234-235)

《訃告同門》點出“天泉橋”,《復周羅山》、《復楊斛山》點出“無善無惡心之體”,可以確證錢德洪為四句教及天泉證道之當事人的身份。

錢明指出:“在陽明后學者的研究中,錢德洪是較為棘手的一個,這主要是由于缺乏第一手文獻資料所致。無論是其次子錢應樂編的《緒山會語》二十五卷,還是其弟子徐用檢編的《緒山先生續訓》和其后學王金如編的《錢緒山先生要語》,以及乾隆《余姚志》所記的《緒山語錄》一卷,今俱已失傳?!盵8](P13)因故,我們據《王陽明全集》、《明儒學案》,輯出錢德洪的文獻。

另外,鳳凰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陽明后學文獻叢書》,有《錢德洪語錄詩文輯佚》一種,并入《徐愛錢德洪 董澐集》。編校整理者錢明從《王陽明全集》輯出《(陽明)年譜三》、《傳習錄下》,連同輯自《王龍溪先生全集》卷1的《天泉證道紀》,作為錢德洪《語錄》的第 67、91、94條[8](P135-136、145-146、146-148)。對此,本文不再單獨作為輯考對象。

二、知情人系列

以上6種文獻,大致可以歸于三位當事人名下。下面介紹與王畿、錢德洪同時代的知情人留存的幾種文獻。

(一)《青原贈處》

鄒守益(1491—1562)乃王門后學?!多u守益集》卷3《序類二》有《青原贈處》一文,其中說道:

陽明夫子之平兩廣也,錢、王二子送于富陽。夫子曰:“予別矣,盍各言所學?”德洪對曰:“至善無惡者心,有善有惡者意,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辩軐υ唬骸靶臒o善而無惡,意無善而無惡,知無善而無惡,物無善而無惡?!狈蜃有υ唬骸昂楦氉R汝中本體,汝中須識洪甫工夫。二子打并為一,不失吾傳矣!”[9](P103)

對于這段話,《明儒學案》卷16《江右王門學案一》“文莊鄒東廓先生守益”條極其重視。黃宗羲(1610—1695)不僅兩次過錄原文[7](P332、339),而且由“至善無惡者心”一句展開質疑:

此與龍溪《天泉證道記》同一事,而言之不同如此。蕺山先師嘗疑陽明《天泉》之言與平時不同。平時每言:“至善是心之本體?!庇衷唬骸爸辽浦皇潜M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庇衷唬骸傲贾刺炖??!薄朵洝分醒浴疤炖怼倍?,不一而足,有時說“無善無惡者理之靜”,亦未嘗徑說“無善無惡是心體”。今觀先生所記,而四有之論,仍是以至善無惡為心,即四有四句亦是緒山之言,非陽明立以為教法也。今據《天泉》所記,以無善無惡議陽明者,盍亦有考于先生之記乎?[7](P332-333)

前文過錄的六種文獻之中,不計輯自《王畿集》的三種,僅從《傳習錄下》、《(陽明)年譜三》兩種看,均是王畿提起王陽明有四句教的話頭。在并非當事人的鄒守益寫的《青原贈處》文中,四句教則由錢德洪提出,請教地點也由紹興的天泉橋變成了富陽?;谶@一區別,黃宗羲指出:第一,“至善無惡者心,有善有惡者意,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乃錢德洪說的四有句,并不是王陽明立下的教法;第二,《傳習錄》未嘗徑說“無善無惡是心體”,不能拿《天泉證道紀》的“無善無惡”來議論王陽明。陳來則認為:“鄒東廓這里所述錢德洪的觀點正是‘四有’說。這正足以說明四有說不是陽明四句教的觀點,而只是錢德洪的觀點,陽明則要求把四無、四有‘打并為一’?!盵3](P201)

錢德洪的《復周羅山》有言:“先師曰:‘無善無惡心之體?!薄稄蜅铛健芬嘣疲骸肮氏葞熢弧疅o善無惡者心之體’……”《明儒學案·浙中王門學案一》抄錄過它們[7](P235、234-235)。寫《江右王門學案一》之際,黃宗羲為何沒有記起呢?這是因為,在對待陽明四句教的問題上,黃宗羲深受乃師劉宗周(1578—1645)之懷疑態度的影響?!睹魅鍖W案》卷首《師說》“王龍溪畿”條就說:

愚按:四句教法,考之陽明集中,并不經見。其說乃出于龍溪。則陽明未定之見,平日間嘗有是言,而未敢筆之于書,以滋學者之惑。至龍溪先生始云四有之說,猥犯支離。勢必進之四無而后快。既無善惡,又何有心意知物?終必進之無心、無意、無知、無物而后元。如此,則“致良知”三字,著在何處?先生獨悟其所謂無者,以為教外之別傳,而實亦并無是無。有無不立,善惡雙泯,任一點虛靈知覺之氣,從橫自在,頭頭明顯,不離著于一處,幾何而不蹈佛氏之坑塹也哉!夫佛氏遺世累,專理會生死一事,無惡可去,并無善可為,止余真空性地,以顯真覺,從此悟入,是為宗門。若吾儒日在世法中求性命,吾欲薰染,頭出頭沒,于是而言無善惡,適為濟惡之津梁耳。先生孜孜學道八十年,猶未討歸宿,不免沿門持缽。習心習境,密制其命,此時是善是惡?只口中勞勞,行腳仍不脫在家窠臼,孤負一生,無處根基,惜哉!王門有心齋、龍溪,學皆尊悟,世稱二王。心齋言悟雖超曠,不離師門宗旨。至龍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懸空期個悟,終成玩弄光景,雖謂之操戈入室可也。[7](P8-9)

師說者,劉宗周之說也。在劉宗周看來,四有句指的是“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無句指的是“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是無善無惡之意,知是無善無惡之知,物是無善無惡之物”,它們構成為四句教;王陽明或許有此想法,甚至偶有談論,但“未敢筆之于書,以滋學者之惑”,所以“其說乃出于龍溪”。劉宗周甚至指出:

然則陽明之學,謂其失之粗且淺,不見道則有之,未可病其為禪也。陽明而禪,何以處豫章、延平乎?只為后人將“無善無惡”四字播弄得天花亂墜,一頓撦入禪乘,于其平日所謂“良知即天理”、“良知即至善”等處全然抹煞,安得不起后世之惑乎?陽明不幸而有龍溪,猶之象山不幸而有慈湖,皆斯文之阨也。(《文編》卷7《答韓參夫》)[10](P422)

(二)《宵練匣·稽山承語》

王門后學朱得之(生卒年不詳)的《宵練匣》,現存1卷,凡16條。其第4條為:

楊文澄問:“意有善惡,誠之將何稽?”陽明老師曰:“無善無惡者心也,有善有惡者意也,知善知惡者良知也,為善去惡者格物也?!痹唬骸耙夤逃猩茞汉??”曰:“意者心之發,本自有善而無惡,惟動于私欲而后有惡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學問之要,曰‘致良知’?!盵11](P340)[12](P667)日本東北大學現藏封面題為 “陽明先生遺言錄二卷稽山承語一卷”的手抄本一冊,實為《陽明先生遺言錄》、《稽山承語》兩書。據陳來介紹,《稽山承語》篇首題“虛生子朱得之述”,凡45條,“當皆為陽明晚年語錄”[13](P616)。其第25條為:

楊文澄問:“意有善惡,誠之將何稽?”師曰:“無善無惡者心也,有善有惡者意也,知善知惡者良知也,為善去惡者格物也?!痹唬骸耙夤逃猩茞汉??”曰:“意者心之發,本自有善而無惡,惟動于私欲而后有惡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學問之要曰致良知?!盵13](P629)

對于日本藏《稽山承語》,中國學術界的討論已有多年;相比之下,較少有學者注意到涵芬樓影印明隆慶刻百陵學山本《宵練匣》。兩者對楊文澄(生卒年不詳)與王陽明對話的記載幾乎沒有差別?!短烊C道紀》開篇說:“陽明夫子之學,以良知為宗,每與門人論學,提四句為教法……”[5](P1)每者,言其多。至少這里提供了一個具體的案例?!叮柮鳎┠曜V三》則曰:“我今將行,朋友中更無有論證及此者……”[2](P1306)如此,兩人的對話當在天泉證道之后。

楊文澄與王陽明這一對話,《明儒學案》卷25《南中王門學案一》“明經朱近齋先生得之·語錄”條其實早有過錄:

楊文澄問:“意有善惡,誠之將何稽?”陽明先生曰:“無善無惡者,格物也?!痹唬骸耙夤逃猩茞汉??”曰:“意者心之發,本自有善而無惡,惟動于私欲而后有惡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學問之要,曰‘致良知’?!盵7](P586)

黃宗羲僅把這段話作為朱得之的語錄,未注明其他出處。更有甚者,王陽明說的“無善無惡者心也,有善有惡者意也,知善知惡者良知也,為善去惡者格物也”,被節略為“無善無惡者,格物也”,頓失四句教或四有句的完整含義。從編纂學的角度看,《明儒學案》這類做法實屬不該!

歷史上,《稽山承語》實乃《宵練匣》的一部分?!稓J定四庫全書總目》卷125《子部三十五·雜家類存目二》提要《宵練匣十卷》:“是書凡分三編:曰《稽山承語》,紀其聞于師者也;曰《烹芹漫語》,紀其聞于友者也;曰《印古心語》,紀其驗于經典而有得于心者也。皆提唱心學,陽儒陰釋?!盵4](P1075)10 卷本《宵練匣》之中,《稽山承語》有多少卷呢?換言之,日本藏《稽山承語》是否就是足本,待考。另外,本文把楊文澄與王陽明這段對話的出處標注為 “《宵練匣·稽山承語》”,意在人們對《宵練匣》、《稽山承語》二者的關系多加矚目。

(三)《龍溪王先生傳》

徐階(1503—1583)的《龍溪王先生傳》有云:

文成論學曰:“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敝T君子胥守之。公獨曰:“心意知物,本是一機。若悟得心無善無惡,則意知與物,亦皆如是。夫無心之心,其機密;無意之意,其應圓;無知之知,其體寂;無物之物,其用神。如前所云,特夫子隨人立教權法耳,未可為定本也?!倍『デ?,文成將赴兩廣,公與錢公乘夜進謁天泉橋上,各陳所見。文成喟然曰:“人之根器不同,故吾之立教亦不得不因之以異。萬化生于無,而顯于有,上根之人,從無處立基,謂之頓教;中根以下之人,從有處立基,謂之漸教,及其成功一也。上根之人,世所罕有,汝中所見,我久欲言之,恐眾信不及,故含蓄至今。此明道、顏子所未易言者,今汝中可謂能發吾蘊矣。汝中天性明朗,德洪天性沈毅。故所悟入,亦各不同,正好相資為用。然人有習心,未易銷化,茍非實用其為善去惡之功,而徒懸想本體,未有不流于空虛者。汝中此意,正好保任,未宜輕示人也?!弊蕴烊C道之說,傳于海內,學始歸一。于是聞者知公所謂“權法”,真得文成之秘,而其教學始不滯于有,不滯于無矣。既而有叩玄理于文成者,文成以“有心無心,實相幻相”詔之。公從旁語曰:“心非有非無,相非實非幻。纔著有無實幻,便落斷常二見。譬之弄丸,不著一處,不離一處,是謂玄機?!蔽某韶接嶂?。文成至洪都,鄒司成東廓暨水洲、南野諸君,率同志百余人出謁。文成曰:“吾有向上一機,久未敢發,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機該發泄時。吾方有兵事,無暇為諸君言,但質之汝中,當有證也?!逼錇閹熼T所重如此。[5](P824-815)

《天泉證道紀》當是徐階撰寫王畿傳記最重要的依據。徐階有《世經堂集》傳世,現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9—80冊;經查,這篇傳記未被收錄。本文乃從《王畿集》附錄四《傳銘祭文》,輯出《龍溪王先生傳》。

三、“抽象作者”之期待

綜上所述,我們以當事人及其同時代的知情人為范圍,輯出9種敘述四句教的文獻:(1)《傳習錄下》;(2)《(陽明)年譜三》;(3)《天泉證道紀》;(4)《錢緒山行狀》;(5)《龍溪會語·東游問答》;(6)《訃告同門》;(7)《青原贈處》;(8)《宵練匣·稽山承語》;(9)《龍溪王先生傳》。其中,前6種屬于當事人系列,后3種屬于知情人系列。這一輯考充分吸納了學術界既有的研究成果,并在全面性以及《宵練匣·稽山承語》等個別文獻的考釋上有所突破。

毫無疑問,限于個人學識,以及文獻亡佚,本文之輯考難以、而且不可能實現全面性的目的。尤其是文獻亡佚,如錢德洪,前文已經有過說明;事實上,王畿也不例外。尤時熙(1503—1580)的《擬學小記續錄》卷4《質疑下》有《答曾確庵》一通,其中說道:“近見新刻《三山麗澤錄》及《天泉一勺》兩書,發虛寂之義,蓋陽明宗旨也。據所聞,只是無意必固我而行其所無事之意?!盵14](P879)孟秋(1529—1589)的《孟我疆先生集》卷2《證道續說》有言:“壬午十月,陽和子過余,示以龍溪公《證道說》?!盵6](P174)彭國翔指出:“但由于《天泉一勺》與《證道說》今已難覓,是否可以據此認為《天泉一勺》與《證道說》是《天泉證道記》的雛形,難以斷案?!盵6](P174)王畿的《天泉一勺》、《證道說》有可能已經亡佚。在萬歷二十年(1592)前后的南都講會上,許孚遠(1535—1604)作《九諦》,其九云:“龍溪王子所著《天泉橋會語》,以四無四有之說,判為兩種法門,當時緒山錢子已自不服?!薄案`恐《天泉會語》畫蛇添足,非以尊文成,反以病文成?!保ā稏|越證學錄》卷 1《南都會語》)[15](P435)④《天泉橋會語》亦不見于今本《王畿集》,估計已經亡佚。發生在當事人、知情人身上的類似情形不會少,以致我們今天無法獲悉更多的敘述四句教的文獻資料。

本文輯出的9種文獻之中,有4種(第3—5、9種)輯自《王畿集》,比例極高。在四句教的成立及傳播史上,王畿的作用舉足輕重。劉宗周的《語類十四·學言下》就極端地說過:“蓋陽明先生偶一言之,而實未嘗筆之于書為敎人定本,龍溪輒欲以己說籠罩前人,遂有天泉一段話柄。甚矣!陽明之不幸也?!盵16](P531)具體而言,《(陽明)年譜三》有“四句”及“四句宗旨”之說,但《天泉證道紀》、《錢緒山行狀》出現的“四句為教法”,促成了后世盛行“四句教”這一提法;另外,“四有”“四無”的說法亦是《天泉證道紀》最先提出的,“四無”好理解,“四有”不太好理解,“四有”似因“四無”而立名。依常識的理解,四句教由四有句、四無句組成。由此可知,正因王畿具有極強的理論概括水平,《天泉證道紀》成為四句教最重要的文獻之一。

本文輯出的9種文獻之中,有3種(第1、2、6種)輯自《王陽明全集》,比例也不低。一般而言,收入《王陽明全集》的作品,無論何種文體,均可視為王陽明的思想。具體到四句教,這3種文獻塑造了錢德洪維護師說的形象。有關錢德洪對于《傳習錄下》、《(陽明)年譜三》的編纂之功,前面已作隨文說明。藉由編纂過程,錢德洪捍衛了王陽明的四有句。如《傳習錄下》:“已后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的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盵2](P117)《(陽明)年譜三》亦有:“二君已后與學者言,務要依我四句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盵2](P1307)《天泉證道紀》只字未提王陽明這一告誡,但引錢德洪之言:“此是師門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盵5](P1)羅洪先(1504—1564)的《與錢緒山論年譜》云:“天泉橋上與龍溪兄分辨學術,當時在洛村兄所聞亦如此,與龍溪兄《續傳習錄》所載不悖,此萬世大關鍵,故一字不敢改移?!保ā读_洪先集》卷 6)[17](P207)后世有把四有句直接當作四句教的做法,當與錢德洪的努力維護密不可分。

1527年紹興天泉橋上的四句教之爭乃是王畿的四無句與王陽明(包括堅決維護者錢德洪)的四有句之間的相互辯難,并由王陽明最終加以綜合。在王陽明看來,他的教法本有兩種:“四無之說,為上根立教;四有之說,為中根以下通此一路?!保ā跺X緒山行狀》)[5](P586)“汝中之見, 是我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里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體各有未盡?!保ā秱髁曚浵隆罚2](P117)王陽明雖然承認“相取為用”,但其根本方案仍是四有句?!叮柮鳎┠曜V三》以“先生又重囑付曰”敘述:“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無不接著。我年來立教,亦更幾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識以來,已為習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盵2](P1307)相比之下,王畿堅守四無句,強調“上乘兼修中下”(《天泉證道紀》)[5](P2)以及“良知是徹上下真種子, 智雖頓悟, 行則漸修”(《答程方峰》)[5](P311)。

四句教素稱王門一大公案。其中,“無善無惡心之體”的哲學黨性問題頗受非議,既有與告子相聯系者,而更多的則是聯系到《壇經》。

《孟子·告子上》第6章引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盵18](P239)假定不善即惡,“無善無惡”的另一種表述就是“無善無不善”嗎?錢德洪有言:“告子言性無善不善,與孟子言性善,亦不甚遠?!保ā睹魅鍖W案》卷11《浙中王門學案一》“員外錢緒山先生德洪·會語”條)[7](P226)《王畿集》卷 8 有《孟子告子之學》一文,明確提到(個別標點符號略有校改):“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孀诱J得性是心之生理,心是無善無不善的,終身行持,只是保護此心,使之不動?!盵5](P118)與錢、王二氏略帶同情的表述不同,許孚遠的《九諦》其一云:“《孟子》七篇,大旨道性善而已。性無善無不善,則告子之說,孟子深闢之?!盵15](P429)黃宗羲為《泰州學案五》“尚寶周海門先生汝登”條寫的小序指出:“陽明言‘無善無惡心之體’,原與性無善無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言,理無不善,安得云無善?心以氣言,氣之動有善有不善,而當其藏體于寂之時,獨知湛然而已,亦安得謂之有善有惡乎?且陽明之必為是言者,因后世格物窮理之學,有先乎善者而立也?!盵7](P853)撇清王陽明與告子的關聯,則是許、黃二氏的用意。

《壇經·行由第一》云:“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 ”[19](P13)⑤黃綰(1480—1554)的《明道編》卷1說王學之門:“又令看《六祖壇經》,會其本來無物,不思善,不思惡,見本來面目,為直超上乘,以為合于良知之至極?!盵20](P11)據《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又)》,王陽明確實討論過《壇經》此語:“‘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此方便?!緛砻婺俊次崾ラT所謂‘良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盵2](P67)四句教中的“無善無惡”當與《壇經》有關,這是事實??墒?,思想史上的“具體作者”,無論維護者還是批評者,對于四句教與禪宗的關系,均是基于尊孔孟、辟佛老的儒家立場予以討論。

限于篇幅,這里只看維護者的做法。四有句以“無善無惡心之體”起首,四無句以“心是無善無惡之心”起首,足見“無善無惡”在四句教中的核心地位。顧憲成(1550—1612)的《與管東溟書》指出:“吾儒曰性善,釋氏曰性無善無惡。兩者各自為一宗,其究竟亦各自成一局,不須較量,不須牽合?!薄瓣柮髦^佛氏倚于無善無惡,不可以治天下?!保ā蹲C性編》卷5《質疑上》)[21](P460、461)日本江戶時代著名陽明學者佐藤一齋(1772—1859)有云:“然文成之無善無惡,即所謂至善,而與禪家之無善無惡不同。學者宜潛心以領會其旨,而不猜于語可也?!盵1](P364)在維護者看來,以“至善”釋“無善無惡”,四句教就將撇開與禪宗的干系,四有句尤其將成為純正的儒門宗旨。周汝登(1547—1629)的《九解》其一就說:“維世范俗,以為善去惡為隄防;而盡性知天,必無善無惡為究竟。無善無惡,即為善去惡而無跡;而為善去惡,悟無善無惡而始真。教本相通不相悖,語可相濟難相非,此天泉證道之大較也?!薄敖泜髦醒陨谱?,固多善惡對待之善。至于發心性處,善率不與惡對。如中心安仁之仁,不與忍對;主靜立極之靜,不與動對?!洞髮W》善上加一至字,尤自可見。蕩蕩難名為至治,無得而稱為至德,他若至仁至禮等,皆因不可名言擬議,而以至名之。至善之善,亦猶是耳?!保ā稏|越證學錄》卷1《南都會語》)[15](P429—430、430)

從文獻角度看,維護者以“至善”釋“無善無惡”,顯然受過《青原贈處》、《答吳悟齋》的影響。鄒守益的《青原贈處》引錢德洪:“至善無惡者心,有善有惡者意,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盵9](P103)《王畿集》卷10《答吳悟齋》云:“至善無惡者心之體也,有善有惡者意之動也,知善知惡者良知也,為善去惡者格物也?!盵5](P253)⑥假定四有句的首句不是“無善無惡”,而是“至善無惡”,王陽明自然就與禪宗無關了。當然,批評者也會拿這兩條材料,以坐實四有句根本不是王陽明的教法。

從蕪雜的思想史看,每個人都是“具體作者”;從本真的心靈史看,每個人應是“抽象作者”。以“無善無惡”與禪宗的關系為例,“具體作者”尊孔孟、辟佛老,錙銖必較于學脈之純正,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了;而“抽象作者”超越正統、異端之分,孜孜以求于境界的提升,會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熬唧w作者”讓思想史變得厚實起來,厚實的反面是自由的心性被遮蔽;“抽象作者”讓心靈史變得真切起來,真切的根柢乃是精神的全幅敞開。古往今來,人有上根者,有中下根者;前者少,后者多。任何真正的哲學須面向絕大數人,向下一路是工夫上的重中之重,此乃四有句之用意;與此同時,它得把向上一路作為境界上的重中之重,此乃四無句之用意。一人之身,時或上根,時或中下;前者少,后者多。所以,當把向上、向下兩路綜合起來,智上頓悟,行上漸修?;氐饺粘I罾锩?,我們讀完思想史,掩卷遐思,人生的根本大問題“幾?!毖?,就該告別“具體作者”了,并開啟對“抽象作者”這一人文理念的期待……

注:

①參見[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2卷本)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18頁;[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3卷本)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34頁。

②此處“嘉靖七年戊子冬”,已到公歷1529年。蓋因王陽明祭日為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即公歷1529年1月9日。

③《天泉證道紀》,他本亦作《天泉證道記》,有“紀”“記”之異。本文以下引證,均遵從直接引文的實際用法,其他情形則作《天泉證道紀》。

④許孚遠著有《敬和堂集八卷(存四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36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497—548頁),集中未見《九諦》。

⑤另一版本的《壇經·悟法傳衣第一》亦有此語(參見《六祖大師法寶壇經曹溪原本》,普慧大藏經刊行會1944年校印,第7頁)。

⑥《王畿集》卷10有《答吳悟齋》兩通,此為第二通。

[1]陳榮捷.王陽明傳習錄詳注集評[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3.

[2][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M].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4][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

[5]吳震編校整理.王畿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6]彭國翔.良知學的展開——王龍溪與中晚明的陽明學[M].北京:三聯書店,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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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錢明.編校說明[A].錢明編校整理.徐愛 錢德洪 董澐集[C].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9]董平編校整理.鄒守益集[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

[10]戴璉璋,吳光主編.劉宗周全集(第3冊《文編》上卷)[M].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1997.

[11][明]朱得之.宵練匣[A].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87冊)[C].濟南:齊魯書社,1995.

[12][明]朱得之.宵練匣[A].叢書集成新編(第 22 冊)[C].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版,(未署出版年月).

[13]陳來.《遺言錄》、《稽山承語》與王陽明語錄佚文[A].中國近世思想史研究[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14][明]尤時熙撰.[明]李根輯.尤西川先生擬學小記六卷續錄七卷附錄二卷[A].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9冊)[C].濟南:齊魯書社,1995.

[15][明]周汝登.東越證學錄[A].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5 冊)[C].濟南:齊魯書社,1997.

[16]戴璉璋,吳光主編.劉宗周全集(第2冊《語類》)[M].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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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六祖大師法寶壇經宗寶本[M].上海:普慧大藏經刊行會,1944.

[20][明]黃綰.明道編[M].劉厚祜,張豈之標點.北京:中華書局,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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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史視角下的《傳習錄》研究
江蘇省盱眙縣:紅杉映天泉
江蘇省淮安市:小雪節氣杉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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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
《傳習錄》“以象達意”式論述語言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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