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價下行與中東地緣政治走向

□ 馬 宏

（作者為中國石油大學能源戰略研究院高級研究員）

國際油價下行時期，中東地緣政治關系變得更加錯綜復雜。

2014年7月以來，國際油價一路下行，引起全球各界的高度關注。高盛對此輪油價下行走勢的估計是，2015年油價將繼續下跌，直到75美元，這是美國頁巖油產量停止增長的臨界點，歐佩克將在有證據表明美國頁巖油產量增長放緩之后，才會進行有意義的減產。屆時，全球石油市場達到新的平衡，油價穩住陣腳，并開始回升。

石油是一種戰略資源，油價波動從來就對經濟、政治各領域有著廣泛的影響。這次油價下行如果繼續維持一段時間，不僅對于很多產油國經濟將是巨大打擊，也將引發重大的政治后果。尤其是對于“世界油庫”兼“火藥桶”的中東地區來說，盡管作為石油出口國整體上都希望油價維持高位，但面對油價下跌不可避免的客觀現實，不同的利益導致各個中東國家的立場大相徑庭，使油價下行時期的中東地緣政治關系變得更加錯綜復雜。

□ 此輪油價下跌幅度之大出乎市場預料。李曉東 供圖

首先，油氣儲量和出口量世界第一、擁有巨大剩余產能的沙特歷來對歐佩克動向起著決定性影響，但面對此次油價下跌，沙特不僅表現得“淡定”而放任，而且許多陰謀論者認為，油價暴跌就是沙特與美國故伎重演，聯手籌劃壓垮俄羅斯等反美勢力的一場陰謀。歷史學家指出，早在1985年，沙特就將每天原油出口量從200萬桶增加到1000萬桶，使國際油價從每桶32美元下跌到不足10美元，嚴重依賴油氣出口的前蘇聯經濟陷入全面困境，最終在1991年分裂解體。而現在俄羅斯和伊朗政府的年度收入各有五成和六成來自石油出口。烏克蘭事件后，俄羅斯在歐美制裁之下不斷向中國增加石油出口量，讓沙特感到其亞洲市場份額受到嚴重威脅，沙特于是在10月間主動降低了對亞洲出口的油價，力圖在亞洲市場收復被俄羅斯擠占的失地。并且，沙特領導人不斷釋放出“低油價可以接受”的信息，聲稱沙特可以“在兩三年內忍受每桶80美元油價”。這表明，11月27日召開的歐佩克領導人會議上，產量占歐佩克近1/3的沙特將不會同意反美派成員委內瑞拉等國提出的減產保價計劃，而是樂得旁觀較長時間持續的低油價壓垮頭號競爭對手俄羅斯，甚至沙特還希望低油價拖住伊朗的復興夢想，避免這個與沙特教派對立、互為敵手的國家實力增強，發展核武器。同時，有評論指出，沙特放任低油價持續，還暗含著以低于美國頁巖油成本（75美元左右）的油價，迫使美國減少頁巖油投資，停止頁巖油的增產，達到減輕沙特石油在美國市場的壓力的目的。這樣，沙特就可以借助低油價實現一箭三雕的戰略目標。

其次，另一個中東地區大國、油氣產能位居歐佩克第二的伊朗，因急切渴望解除制裁恢復石油出口份額，所以在面對此次油價下跌之時，一反常態，顯得頗為低調和搖擺不定。歷史上，伊朗是歐佩克內的強硬反西方派，每當油價下跌時，伊朗通常是首個呼吁減產支撐價格的成員國。相較沙特、科威特、阿聯酋等國，伊朗的現實財政狀況也需要更高的石油價格才能滿足預算要求。但伊朗本月卻一反常態，表示它可以忍受低油價，并稱歐佩克不打算召開緊急會議以阻止油價繼續下跌。媒體分析指出，這是因為伊朗與六大國（美國、英國、法國、德國、中國和俄羅斯）的核談判到達截止期限，如果伊朗與六國順利達成協議，西方將解除對伊朗的能源制裁，屆時伊朗將以世界主要石油出口國的身份重返國際市場。新任伊朗總統魯哈尼是溫和派，對西方表現出了靈活的態度，恰逢此時，西方在遏制“伊拉克與黎凡特伊斯蘭國”問題上與伊朗目標一致，所以近期伊核談判有可能取得成果。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面對國際油價下行的客觀現實，伊朗能夠做出的趨利避害的唯一明智選擇就是抓住時機增產。所以伊朗前國會議員Abbas Ali Noura明確表示：“我們不應該把希望建立在高油價上，而應提高原油出口量以彌補因油價走低而失去的那部分收入?！倍诹硗庖恍┩饨粓龊?，伊朗對于油價的表態又顯得左右搖擺，含糊其辭。Saxo Bank A/S商品戰略主管指出：“目前伊朗正面臨一個尷尬的局面。雖然伊朗極為渴望解除禁令，但禁令一旦解除，伊朗肯定要大幅提升產量，這顯然不合時宜?！彼?，預計今后一個時期內，伊朗將會積極增加石油出口，但同時謹慎表達自己對于油價的態度。

最后，中東地區另一個產油大國伊拉克在極端武裝勢力進攻之下出現了三分天下的局面，三個區域為了各自利益都可能頂著油價下行的壓力增加石油出口。2014年上半年以來，號稱“伊拉克與黎凡特伊斯蘭國”（ISIS）的極端恐怖組織從敘利亞進入伊拉克，快速在伊拉克北部地區攻城略地，威脅到富產石油的北部庫爾德自治區和中部南部石油產區。美國等西方國家再三猶豫和權衡之后，對ISIS發起了多輪空襲打擊，并向伊拉克政府及庫爾德地方政府提供了大量武器、裝備等援助，遏制了ISIS擴張的勢頭。然而，從中東地區復雜的利益關系以及歐美發起空襲前一再強調不會派出地面部隊的限定條件看，歐美對ISIS的打擊是一次有限的軍事介入行動，西方無力也不想在短時期徹底消滅ISIS。相反，目前的伊拉克已經在事實上形成了中央政府、庫爾德自治區和ISIS三分天下的局面。

因此，未來一個時期內，伊拉克中央政府為了增強反恐軍事力量和穩定社會治理，利用歐佩克還沒有對其石油出口限定配額的機會，積極擴大與中國企業為主的國際石油公司合作，在其控制的中部南部石油主產區努力增加產量和出口，而不會為止跌國際油價主動采取任何減產措施。在北部的庫爾德自治區，庫爾德人與伊拉克中央政府圍繞石油權益分配問題一直齷齪不斷，庫爾德地方政府為了增加收入一直試圖用比較優惠的產品分成合同吸引國際石油公司直接與之合作，而伊拉克中央政府強硬堅持要制裁與庫爾德地方合作的石油公司?，F在，面臨ISIS猖狂進攻，伊拉克中央政府自顧不暇，庫爾德地方獲得了更大的自主權力和自治空間，趁機積極謀求更多的石油開發項目和直接對外出口石油的途徑，吸引了許多國際石油公司。2014年上半年以來，這種合法性有爭議但價格低廉的庫爾德原油，通過庫爾德連通土耳其在地中海港口杰伊漢的新建輸油管線，源源不斷地出口到世界各地。而在ISIS攻占地區，極端勢力控制的摩蘇爾和基爾庫克油田日產能力達8萬桶。他們迅速建立起聯通土耳其、約旦、伊拉克的石油走私網，用油罐車把掠奪來的原油以低至30美元的廉價分散地銷售出去?？傊?，今后一個時期，伊拉克三方都可能積極謀求擴大石油出口，再加上美國等西方國家對于伊拉克三方又打又拉又利用的曖昧態度，都為伊拉克今后更加復雜的地區動蕩埋下了伏筆。

最后應當指出的是，國際油價下行時期中東地區日益復雜的地緣政治局勢，歸根結底與美國逐步撤出中東、重返亞太的新戰略有關，是美國“頁巖氣革命”背景下能源安全乃至全球戰略的重大調整造成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