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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者張賢亮

2014-04-15 02:21閆紅
現代青年·細節版 2014年10期
關鍵詞:轎夫張賢亮饑餓感

閆紅

我不記得那時我多大,只記得當時我家的雜志都堆在我爸媽的床底下。我爸媽訂了很多文學期刊,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我就一本本的拖出來看。有一次,我翻到一篇名叫《綠化樹》的小說。

那個小說很長,我爸媽下班時我還沒看完,這次我沒像平時那樣放回床底下,而是藏進了我自己的書包。等我爸媽睡著了,我又取出來看,夜深人靜,周遭寂然,只有日光燈發出細微的嗡嗡聲,如詩里形容的那樣“漂白了四壁”。整個世界變成起伏不定的汪洋大海,我在海的最中間,看那個年代久遠的故事。

凌晨時候,我終于能夠合上那本雜志,不覺得疲憊,反而是一種意猶未盡的振奮,仿佛在別人的人生里旅行了一回。同時,還感到前所未有的饑餓,一種帶有實驗性的生機勃勃的饑餓,我悄悄溜下床,到廚房里找了個饅頭,大口吃完了。

看《綠化樹》,很難不產生這樣一種饑餓感。它的每一頁,都會寫到食物,寫到覓食過程,盡管那些食物都極為粗糙,覓食的過程,卻是艱苦卓絕。為了抵抗火災一般的饑餓感,作者將他全部的智慧都用來換一口吃的。

他利用視覺差,在食堂里多打100CC的稀飯;他利用老農民的邏輯局限,騙了人家幾斤黃蘿卜,興奮得像是全宇宙的君主:“陰間即使派來牛頭馬面,我還有五斤大黃蘿卜!”倒霉的是那些蘿卜全翻進了溝里;他磨蹭著最后一個打飯,只為能刮一下蒸饅頭的屜布,他得逞了,那屜布上刮下來的饅頭渣渣足足有一斤;他奉命用糨子糊窗子時,也能用克扣下來的糨子,攤上幾張煎餅,可怕的饑餓感暫時被壓下,心頭竄出的,卻是扎心扎肺的酸楚……

如此這般之后,他終于寫到了他的救贖者,那個名叫馬纓花的女子。她請他來到自己溫暖的小屋,坐在炕頭,給他吃的,給他那做夢都不敢想的死面饅頭。他在饅頭上看到那女子指肚的印記:“它就印在白面饃饃的表皮上,非常非常的清晰,從它的大小,我甚至能辨認出來它是個中指的指印。從紋路來看,它是一個‘羅,而不是‘箕,一圈一圈的,里面小,向外漸漸地擴大,如同春日湖塘上小魚喋起的波紋。波紋又漸漸蕩漾開去,蕩漾開去……”看到這里,我的眼淚幾乎要和主人公一樣落下來,這描寫讓我感到饅頭的可親,那晚下肚的饅頭,別有滋味。

是我那幾年看到的最好的小說,而那時,正是文學的黃金時代,傷痕文學、尋根文學、意識流、黑色幽默派等等,各種流派層出不窮,這個名叫張賢亮的作家的非凡之處在于,他在我年幼到對文學全無概念時,就以他的細節,他對于人生誠實而獨到的理解打動了我。如果說別的作家還都是“讓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他則是“讓我跟你說說我自己”,別人是講述,他則是不無苦楚的吟唱,那種質感,有點像那個帕爾哈提的嗓音。

我后來又看到他其他的作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靈與肉》等,平心而論,這些小說沒有讓我覺得那么震撼,甚至于還多少有點重復,都是才子(加少爺)落難,紅顏相助的故事,但這一點也不影響我對作者的敬意。一個作家,有這樣一部作品就夠了,或者說,寫出這樣一部作品的作家,你也很難想象他還能寫出其他作品,自己的好作品,也像是一個山頭,翻不過去,也算一種無奈的光榮。

2000年,距離我讀張賢亮第一部作品的十多年后,我終于見到了他。那一年,他應安徽老作家魯彥周之約,參加某白酒企業贊助的筆會,我很幸運的,成為那趟筆會的隨行記者。猜測了很多回的作家出現在我面前,他的樣子,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當時年過六旬,依舊風度翩翩,臉瘦削修長,五官都是偏清秀的那種,最讓他顯得卓爾不群的,是他眉眼間的桀驁與淡漠。他也說笑,有時甚至顯得比別人更熱鬧,但那種熱鬧是瞬間就可以收起的,眼神里馬上就能豎起一道拒人千里的屏障。

他會跟同行的女性炫耀自己的大牌衣履(我后來在別人的采訪里也看到這一點),遭到嘲笑他也不在乎。有次他還吹噓自己非常擅長炒作,有很多得意之筆,“你們知道我最成功的炒作是哪一次嗎?”他細長的眼睛躊躇滿志地看著天花板,后來寫出《媳婦的美好時代》等作品的金牌編劇王麗萍狹促地接口:“宮雪花那次唄?!彼藗€白眼,不朝下說了。他給宮雪花的書寫的那個序確實有點太那啥了,但他的無語并不見得是難堪。

他喜歡女人,也喜歡展示自己女人緣——據我肉眼觀察,他也真的有。有天早晨,他大步跨進餐廳,一路嚷嚷,說是昨晚凌晨兩點,會務組居然給他打電話,問某女士是否在他房間。他夸張地憤怒著:“別說不在,就是在你們也不能打??!”說不上他是想以此洗刷自己,還是存心張揚他們也許是莫須有的曖昧關系。

那個筆會上有很多著名作家,其中不乏出口成章能言善道者,但他明顯是人群中的異類,以六十多歲高齡,成為風頭最勁的那個。有人琢磨他,有人嘲笑他,也有人嫉妒他,有個老作家私下里對他極其不以為然,說他曾長期受迫害很壓抑,現在勾搭年輕女孩報復社會。但這位老作家也愛跟女孩子搭訕啊,只不過沒那么坦蕩罷了,而正是這種坦蕩,使得張賢亮的風流只是風流,不帶一絲猥瑣。

那次是在九華山,山路陡狹,主辦方安排了滑竿,兩個轎夫抬著兩根竹竿,中間架著一把竹椅。作家都是講究人文關懷的,難免覺得讓人抬著很尷尬,任主辦方一再勸說,都不抬步,訕笑著左顧右盼,嘴里說著“這怎么好意思”之類。但那滑竿雖然被主辦方包下,卻得有人坐了,轎夫才能拿到錢,于是轎夫也跟著一路央求,一大堆人堵在路口,你推我讓,人聲喋喋。

就在這一團熱鬧之際,張賢亮自顧自地走向一架滑竿,我正好站在旁邊,看見他無聲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轎夫接過,悄聲感謝,兩人一氣呵成,默契如行云流水。他怡然坐到椅子上,昂首朝前方而去,將身后依舊姿態百出的作家們,比得好不迂腐。

還有一次是在黃山,山高樹多,正是照相的好背景,有個小姑娘摟著一棵大樹,欲做小清新狀,一件極為掃興的事發生了,她竟然在樹上摸了一手不明粘稠物。同行的男人們憐香惜玉,個個覺得自己有義務將小姑娘從窘境里解救出來,七嘴八舌地幫她釋然,有說是露水的,有說是樹脂的,唯有張賢亮先生一言不發,從口袋里抽出一張紙巾遞過去,秒殺了那些只會耍嘴皮子的男人們。

這兩個細節加在一起,湊成了這個男人的魅力,他桀驁不馴,風流放誕,更有淡漠的眼神加上溫暖的細節,傳說中的縱欲,和他口中對佛教的篤信,這些反差,成就了他的一種豐富,一種無可無不可的大境界,一種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灑脫。

而這些,跟他小說里展現的,前四十年的捉襟見肘對照起來,更有一種精彩,似乎他聚集了前四十年的能量,只為了釋放得更加充分?!霸谇逅锱萑?,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傷筋動骨,從身體到靈魂,每一個分子都重組,成了這樣的一個他。

但對于他說的,我是復雜的中國人的代表,本人不敢茍同。從苦難里趟過來,有人陷入深沉的反思,有人去做不相干的學問,有人更加唯唯諾諾,只有他,是掄圓了活。而他還說,自己這樣都算落魄的,他原本的理想是做總統。

恕我不恭,這說法讓我想起那個原本想做齊天大圣的孫悟空,他們還有個共同點,就是一點都不抒情。此外,他還像一個怪俠,有時心憂天下如郭靖,有時像個嚴肅版的韋小寶,有時又似段王爺溫柔與無情兼有,他的多變面孔,引起熱議紛紛。好在,這些對于張賢亮,從來都不是個事兒,我心目中的他,永遠是那個昂昂然坐在滑竿上的樣子,他一言不發,自顧自朝前而去,將雜沓人聲留在身后,張先生,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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