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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紅棉

2014-05-05 20:22秦挽裳
飛魔幻A 2014年4期
關鍵詞:副官蘇家衛兵

秦挽裳

【楔子】

她似乎又看到了十歲那年的西南戰場,渝安縣城全面戒嚴,身著戎黃軍裝的日寇把守在城門處,目光狠戾,面目猙獰。

她站在一群戰俘中,一雙濃黑的眼睛里盡是懼意。她想到昨日清晨父親所下的命令——前線局勢緊張,渝安城很快就會失守,任何人不得隨意外出。

這本是軍令,奈何她生性頑劣,在家里悶得厲害,今日一早便偷偷爬墻溜去街道上玩鬧。

剛過正午,日軍就攻進了縣城,她和眾人被驅趕到城門外。日寇獰笑著說出屠城,尖刀泛出寒光,她嚇得大哭出聲。

突然,有槍聲自遠處響起。

翻譯慌慌張張地大叫:“陸三少在渝安城里做了埋伏,快撤?!?/p>

他剛說完,一顆手榴彈便在他身邊炸開。

一時間槍聲四起,寒風中夾雜著凄厲的嘶吼聲和濃烈的血腥味。

漸漸落敗的日寇殺紅了眼,將尖刀揮向了戰俘,腥熱的血濺了她一臉。她以為自己會死,所以沒有掙扎。有子彈在耳側擦過,帶著疾風,她身側的敵軍便轟然倒地。

她驚詫地抬起眼,戰火硝煙之間,她看到有一少年策馬而來,冰冷的眸子,藏藍的戎裝,槍法又快又準。

少年帶著軍隊在她身邊經過,似乎沒有料到戰俘中會有她這樣小的姑娘。他眉頭微蹙,而后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將她拎到了戰馬上。

她攬著他的肩,怔怔地看著他冷峻淡漠的側臉。他的手指不斷扣動扳機,十五歲的戎裝少將帶著少年特有的稚嫩,卻又陰冷堅毅。

那時她就想,這才是英雄,至少,是她的英雄。

殺戮過后的戰場滿目瘡痍,他站在一堆尸首中,安靜得看不出一絲悲喜。她扯扯他的衣角,仰著臉問:“哥哥,我叫小九,你叫什么?”

他低頭看她,墨黑的眸子清澈深邃,清冷的眉眼在月光下白玉一樣。她緊了緊攥著他衣角的手:“哥哥,你救了我,不如我以身相許報答你吧?”

說這話時,她彎眉輕笑,清明的眸子里盡是狡黠,而后猛地親在了他的臉上,糊了他一臉口水。

他愣住,一向淡漠的臉上終于出現一絲裂痕。

愣了一會兒,他終于有了反應,將懷中的她扔給了身旁的副官,而后木著一張臉匆匆離開。仔細瞧來,以往清冷的臉上似乎泛出了些許紅意。

她笑得歡快,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喊個不停。

待她鬧夠,副官送她回家。她支支吾吾說不出住在哪里,副官也不為難她,將她放在渝安縣城里,就隨著軍隊回了營地。

她站在城門處,看著少年的背影越行越遠。她摩挲著方才從他腰間順來的槍,陸景琛三個字便深深地烙在她的指尖。

她回到家后,便向人打聽陸景琛。其實不用多問,坊間傳的都是他的事。

后來,她漸漸長大,而人們口中的陸三少也長成了一個器宇不凡的少年,槍法精準,在戰場上果斷狠戾,年紀輕輕便做了北系新軍最年輕的少帥。

日子久了,他的一點一滴,都被她深深地刻在心里。

【一】

民國初年,北方依舊不得安寧。

北系新軍回到奉天時正值初夏,正街上的紅棉開得嬌艷,花紅似血。

那時天剛亮,帶著寒氣的曦光透出天際,將古都舊城籠出一層淡淡的光暈。沉木城門大敞,門外列了兩隊衛兵,汽車的笛聲自城外響起,打破清晨的安靜。

正街旁站滿看熱鬧的人,他們推搡著,都抻著脖子想看一看車里的人。擠得太厲害,拉扯間竟將人直直推了出去,汽車慌忙停下,發出刺耳的剎車聲。那人大抵受了驚嚇,暈倒在街道中央。

有衛兵跑來看了情況,又匆匆跑回去報告。汽車右側的門打開一道縫,隱隱露出藏藍色的軍帽,遮著一張清俊的側臉。

蘇嬈就站在幾步遠處,歪戴著鴨舌帽,一雙濃黑伶俐的眼睛直直地瞧著車里的人。她看到那人在聽完哨兵的報告后微微蹙起眉,聲音清清涼涼:“送到醫館?!?/p>

哨兵低著頭應下來,車門緩緩關上,掩去了那人最后一抹淡漠的側臉。

蘇嬈下意識地摸了摸衣袋里的槍,槍柄刻著的字便越發清晰。她笑,眉眼彎彎,逆著人流隨著汽車走。

剛走了兩步,胳膊卻突然被人拽住。蘇嬈回過頭去,但見身后長身而立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雙璀璨清明的眼睛煞是好看,聲音卻帶著怒意:“又私自外出?!?/p>

蘇嬈討好地扯了扯男子的衣袖,笑得乖巧:“二哥……”

男子敲了敲她的額頭,帶著寵溺:“快隨我回家,陸家人招惹不得?!?/p>

說完,不由分說,便牽著她的手往回走。

蘇嬈掙脫不開,不甘心地回頭,看著汽車漸漸消失在正街盡頭。想著以后的日子還長,她也不再掙扎,隨著哥哥回家去了。

父親到底還是知曉了她私自外出的事,她被關在房里幾天,等她再去正街時,一切都變了。

那一年奉天注定混亂,洋軍得勢,新軍統帥陸老爺子和蘇家二少先后被殺。蘇老爺子一病不起,而陸公館也門扉緊掩。陸景琛,那個站在權力和殺戮最高處的少年將軍,似乎一夜之間安靜了不少,從此再也沒有上過戰場。

【二】

兩年后,蘇嬈再一次遇到了陸景琛。

沉寂許久的陸公館大門緩緩而開,陸景琛接到命令,去舞廳暗殺日寇軍官。他帶著副官和衛兵坐在二樓的房間里,將舞廳的一切收入眼底。大廳里雖然霓虹閃爍,嘈雜喧鬧,但坐在雅座的日軍格外顯眼。

陸景琛眼中閃過一絲陰霾,薄唇微揚,他抬手,身后的衛兵便紛紛拔出了槍。

槍聲響起,眾人失控尖叫,那日寇的軍官夾在混亂的人群中,被一槍斃命。

陸景琛走出房間,低頭冷眼看著燈光晦暗的大廳染了一地血色。

他剛要離開,卻一眼瞧見藏在廳堂窗幔后的少女。那少女并沒有像其他人一般慌著逃命,反而貓著腰朝死去的日本軍官的方向蹭去,中間不知被誰絆了一腳,她咬牙切齒地沖那人比了比小指。

身著洋裙的少女終于挪到日寇面前,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極其快速地拿走了日寇手中的槍,藏到了袖子里。

陸景琛挑眉,墨黑的眼睛里微微閃過細碎的笑意。

日軍的動作很快,不多久就將大廳圍個嚴實。

陸景琛收回目光,帶著副官匆匆朝后門走去,不想,在樓角處卻與迎面而來的身影撞在一起。陸景琛的手指扣在扳機上,但在看清來人后,又緩緩松開。

及地的淡綠色洋裙,歪戴著白色的繡珠洋帽,一張精致的臉龐透著驚慌失措,鑲珠的簪花將長發固定在兩側,一看便是被嬌養慣了的貴家小姐。

蘇嬈偷了日寇的槍后就后悔了,現在洋軍圍堵著舞廳,她帶著槍,定是出不去,說不定還會被扣上謀殺的罪名。

看到陸景琛后,她微微一愣,隨后便輕笑開來,眉眼彎彎:“是你啊?!?/p>

蘇嬈笑得狡黠,像扔燙手山芋一般將袖中的槍扔到陸景琛的懷里:“幫我帶出去?!比缓?,拎著裙擺匆匆離開。

副官勸道:“現在查得緊,三少還是扔了吧?!?/p>

陸景琛低頭瞧著手中的槍,廳里的動靜越來越大,他隨手將槍別在腰間,不再耽擱,從后門離開。

【三】

這次被暗殺的日寇身份重要,平安街很快就被戒嚴。陸景琛辦事向來干凈利索,所以,日寇查了許久仍舊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那一日,陸景琛正在陸公館的花園里擦槍,整個園子安靜得厲害,襯得墻角傳來的聲音格外突兀。

陸景琛抬眼,看到不遠處的墻頭上,蘇嬈正皺著眉奮力往上爬,白皙的手指上蹭滿了灰。她大概經常做這樣的事,動作十分嫻熟。陸公館的墻很高,她看了看地面,不敢跳。

陸景琛停下手中的動作,慢慢地踱到墻邊,抬眼看著掛在墻上的人。

蘇嬈絞著手指,干笑道:“你……接一下我吧?!?/p>

陸景琛挑眉,沒有動作。

就這么僵持了一會兒,蘇嬈有些站不穩,在墻頭上晃了晃,又趕忙穩住了身子:“公館門前的哨兵不讓我進來,我不得已才爬你家的墻?!?/p>

陸景琛還是沒有動作。

蘇嬈的腳有些泛酸,咬牙,恨恨地瞪了陸景琛一眼,然后眼一閉,直直地沖著陸景琛身上跳了下來。

在蘇嬈砸到他的前一刻,陸景琛終于慢悠悠地伸出手來,將她接到懷里。

這么一鬧,驚動了公館里的衛兵。

陸景琛將蘇嬈放到地上,蘇嬈緊攥著他的袖子不肯撒手。

陸景琛瞥了她一眼:“拿槍?”

蘇嬈沒有回答,只是歪著頭看他:“你還記不記得六年前在西南戰場救過一個小姑娘?”

陸景琛低頭看著眼前的少女,濃黑的眼睛清澈若水,帶著笑意。他眸光閃了閃,聲音低沉:“不記得?!?/p>

那雙清亮的眼睛瞬間暗淡下來,她仍不死心地問道:“真的不記得嗎?她還調戲過你呢?!?/p>

副官被嗆到,忍著笑低下頭。陸景琛嘴角抖了抖,而后微微上挑,側過臉去。

副官低聲提醒陸景?。骸叭?,六年前您確實在渝安縣城救過一個小姑娘?!?/p>

蘇嬈粲然一笑,眼睛里溢出星光,攥著陸景琛衣袖的手又緊了緊。

副官見此,也不多留,帶著衛兵離開了。

陸景琛回到花園里繼續擦槍,蘇嬈坐在一旁托著下巴看他:“你什么時候把槍還給我?”

陸景琛沒有抬頭:“你拿槍做什么?”

蘇嬈狡辯:“防身?!?/p>

陸景琛終于抬起眼來:“那日你怎么會在舞廳?和日寇有關?”他雖是問著,卻一臉篤定。

蘇嬈眼睫低垂,斂去心緒:“怎么可能?!?/p>

后來,陸景琛終于受不住蘇嬈的軟磨硬泡,將槍還給了她。

暮色降臨,蘇嬈離開前扯了扯陸景琛的衣袖,再一次不甘心地問道:“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p>

【四】

蘇嬈平日住在畫樓里,畫樓是奉天城里最大的戲園。管事知道她是來投奔這園里戲子的親人,收了錢,就不再過問。

來聽戲的人多半是達官顯貴和日寇。

那一日,蘇嬈正閑得無聊,管事罵罵咧咧來到了后院。

原是,日寇今日又來聽戲,管事想找兩個人在日寇身邊侍候,那些小廝和丫鬟一聽是日本人,都跑個沒影,誰都不樂意去。

蘇嬈換上丫鬟的衣服,去廚房沏了茶,朝前院走去。剛走幾步,卻被人從后面抓住了胳膊。她回頭,看到陸景琛正蹙眉看著她。藏藍的軍裝,腰間別著槍,眉宇間帶著軍人特有的威嚴,那樣好看。

“你怎么在這里?”

“我是這里的雜役?!?/p>

陸景琛手攥得更緊了:“你以為我會相信?”

副官精明,慌忙搶過蘇嬈手中的茶具,遞給了身后的哨兵:“蘇小姐怎么能做這些下人做的事,讓管事再找一個人去送?!?/p>

陸景琛從蘇嬈袖子里拿出了槍,聲音低沉:“那個日寇自然會有人去殺,你跟著我,一步也不許離開?!?/p>

蘇嬈掙扎著要去搶,聲音里帶著委屈和恨意:“里面坐著的日賊殺害了我的兄長!”

陸景琛低嘆,攬住她安撫她的情緒,聲音也溫和下來:“我會替你殺了他?!?/p>

蘇嬈眼睛濕潤,模模糊糊中,她看到陸景琛的目光堅毅,那樣安定人心。

陸景琛幾日前收到命令,要拿到日寇手里的叛賊名單。他一早就安排了人手,畫樓里走進走出的,都是喬裝成尋常百姓的衛兵。

陸景琛帶著蘇嬈坐在幾步外的雅座上,神情淡漠。

戲曲唱到高潮,日寇聽得出神。陸景琛摩挲著茶杯,手指細長,指尖干凈圓潤得像白瓷一般。杯蓋在他的指尖轉了幾圈,突然落在桌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坐落在廳里聽曲的人瞬時起身,拿出槍,紛紛指向日寇。

蘇嬈被陸景琛護在懷中,他的手捂著她的眼,槍聲四起,血腥味濃烈。

黑暗中的時光格外漫長,直到副官的聲音在身旁傳來:“三少,已經拿到了?!?/p>

蘇嬈緩緩扒開陸景琛的手,看到一地的尸體,為首的日寇臉上沾滿了血污,正大聲地叫罵著。

陸景琛站起身,冷笑著翻了翻名單。

衛兵押著日寇往外走,不曾想,在經過蘇嬈身側時,那日寇竟將蘇嬈拉倒身前,拿槍抵在她的額頭上,獰笑著說:“陸景琛,皇軍馬上就到,把名單還回來,不然我讓這丫頭陪葬?!?/p>

所有人都被這變故弄得一愣。

日寇被陸景琛平靜的樣子激怒,舉槍砸在蘇嬈的額頭上,血瞬時流了下來。殷紅的血襯著白皙的皮膚,好像一朵盛開在雪地里的花。

副官有些不忍,陸景琛卻輕笑,帶著冷意和淡漠:“你覺得我會拿叛賊的名單去換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嗎?”

血流過蘇嬈的眼睛,她的視線有些模糊,酸澀得難受。她看不清陸景琛,但卻能想象到他說這話時的模樣。她突然很難過,她想陸景琛一定不喜歡她,可她卻喜歡他,從六年前,他救下她的那一刻起。

朦朧中,她似乎看到陸景琛轉身離開。

日寇也被陸景琛弄得一愣,就在這個瞬間,陸景琛突然轉過身來,將手中的槍狠狠地擲向日寇的頭,日寇慌忙中扣動扳機。

槍聲響起。

蘇嬈被震得快要聾去,耳朵嗡鳴一片。耳側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意,她愣愣地伸出手去摸,濕漉漉的。收回手,鮮紅的血刺傷了她的眼。

她的意識漸漸蒼白,周圍似乎很亂,她聽不見他們說了什么。

她的眼睛里有液體流出,不知是血還是淚。模糊中,她看到陸景琛跑了過來,將她攬在懷里。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陸景琛這般模樣,她覺得陸景琛這樣的人,應該是始終從容不迫的,那個在戰場的血腥中長大的少年,他的世界里只有廝殺。

蘇嬈的眼睫濕得難受,她看著陸景琛好看的唇一張一合,在說著什么。

她聽不見。

好像是一個名字。

蘇嬈想笑,扯了扯嘴角,卻沒有力氣。

有眼淚流了下來。陸景琛,你終于肯喚我的名字了,可我卻再也聽不到了。

【五】

蘇嬈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后了,她慢慢地轉過頭去,看到窗外天色暗沉。淡粉色的窗幔掩住半邊西式窗欞,不是畫樓。

蘇嬈掙扎著想要起身,丫鬟蕓香慌忙道:“蘇小姐快躺好?!?/p>

副官也走了進來:“這兒是陸公館,蘇小姐安心養傷,三少請了西洋醫生?!?/p>

副官知道蘇嬈聽不見,說得十分慢,看著他的唇,蘇嬈大致也能明白他在說什么。

蘇嬈轉過頭去,沒放在心上,她覺得她這輩子大抵也就這樣了。

幾日后,真的有西洋醫生來。蘇嬈被送上了手術臺,依稀間,她感覺有人一直牽著她的手,很溫暖。

她想,這大概是錯覺。

蘇嬈本沒報什么希望,手術后她一直在陸公館里養病。到拆線那一天,她拆下繃帶,拿著鏡子想看一看受傷的右耳。那兒的皮膚猙獰,畸形得可怕。

心里難受得厲害,她笑了笑,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后來,她的右耳真的聾了,左耳能模模糊糊地聽見些聲音。

她沒有再見過陸景琛,副官來看她,低聲勸道:“蘇小姐不要恨三少?!?/p>

蘇嬈低頭不語。

副官低嘆:“我知道蘇小姐在想什么,若是當時三少轉過身后開槍,蘇小姐就不會受傷??墒?,蘇小姐有所不知,兩年前,三少的妹妹景惜小姐跑去日租界刺殺日寇,當三少趕到廖安街時,那日寇已經瞄準了她正要開槍。當時三少站在她身后,若要殺那日寇,子彈必須從她的耳側擦過。三少的槍法向來精準,從上戰場的那一天起,他從來沒有失手過,可偏偏就是那一次,他打偏了。子彈打入景惜小姐的后顱,景惜小姐當場斃命。三少這輩子只失手過一次,可就是那一次,他親手殺死了自己唯一的妹妹。從那時起,三少很少再開槍,也再沒有上過戰場。那日,日寇劫持了蘇小姐,三少知道,他不可能再賭一次,拿蘇小姐的生命做賭注,代價太慘重?!?/p>

蘇嬈眼睛酸得難受,她明明近乎失聰,可偏偏副官這些話,她聽得真真切切。副官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她想了很多,卻又不知在想些什么,后來就渾渾噩噩地睡著了。

陰霾了許久的霧氣終于散盡,陽光灑了一地,蘇嬈站在窗前,將西式的公館花園盡收眼底。

身后傳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蕓香,我就站一會兒,整日躺著太難受?!?/p>

軟軟糯糯的聲音透著些許無賴,似乎還是初見時那個伶伶俐俐的小姑娘。

沒有聽到回答,蘇嬈疑惑地轉過頭去??吹絹砣碎L身而立,沒有穿軍裝,白色的襯衣,黑色的西褲,熨得干凈板正。

蘇嬈不記得有多久沒見過陸景琛了,大抵是一個月,她卻覺得很久?;谢秀便?,光影浮動,仿佛隔了一個輪回。

陸景琛平日就是不愛說話的人,如今更加拿不準要說些什么。蘇嬈輕笑:“我少了一只耳朵,如果嫁不出去該怎么辦?”

陸景琛握住她的手:“我娶你,我會保護你。你……愿意嗎?”

窗外的陽光灑了進來,襯得蘇嬈的眼睛清澈柔軟。她歪頭看著他笑:“我啊……我當然愿意了?!?/p>

陸景琛低頭看著她,嘴角微微上揚。

【六】

后來蘇嬈常想,那一刻或許是她和陸景琛之間最美好的時光了。

蘇嬈在陸公館又住了幾日,待到養好傷,便回了畫樓。路上她想了許多,父親定不會同意她和陸家人多有牽扯,可她喜歡陸景琛,這輩子總該是要和他在一起的。

蘇嬈回到畫樓時,發覺畫樓被查封。管事從后院出來:“那日園子里動了槍,晚上蘇家帶著衛兵過來,說是他們家的九小姐在園子里失蹤了??僧敃r亂得厲害,所有人都慌著逃命,誰也沒瞧見那蘇九小姐,蘇老爺子氣急,便查封了畫樓?!?/p>

管事說完就嘆著氣走了。

安插在畫樓的衛兵去蘇家報信,蘇家的大少爺很快就來到畫樓。

蘇嬈頭發散著,戴著帽子,也沒人看到她殘了一只耳朵。

坐在汽車上,蘇曜北這才問道:“這一個月去了哪里?”

“陸公館?!?/p>

蘇曜北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你怎么會認識陸家人?”

蘇嬈疑惑:“大哥,陸景琛就是六年前在戰場上救我的人,為何你們這樣針對他?”

蘇曜北冷笑:“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你二哥是怎么死的!”

蘇嬈一愣:“二哥不是在碼頭被日寇所殺嗎?”

蘇曜北低嘆道:“小九,我們騙了你?!笔橇?,他們騙了她許久。這是他們蘇家唯一的女兒,是他們最小的妹妹,自小就受寵。他們蘇家人的手上都沾了血腥和罪惡,獨獨他們的小九,被他們保護得那樣干凈。就算兩年前和她最親近的二哥被殺,他們也沒有告訴她真相,只是將她匆匆送去西洋,卻不想,她竟然偷偷回國。

蘇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車上下來的,她耳邊滿是她大哥低沉的聲音:“小九,當初日寇要殺的人是陸景琛,陸景琛卻設計將你二哥引到了碼頭?!?/p>

她拎著裙角朝陸公館跑去,腦子里都是她二哥死去那天的畫面。那時她二哥帶著她在正街上玩,有哨兵跑來在二哥耳邊低聲說了什么,二哥的神情瞬時變得慌亂,卻仍笑著對她說:“乖乖在這里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比缓蟠掖译x開。

她站在紅棉樹下,等到了正午,直到碼頭傳來槍聲,她還不以為意地想著誰那么倒霉,惹了事。后來消息傳到正街,人們都在議論,蘇家二少在碼頭被日本人亂槍射死。她的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她想一定是弄錯了,她二哥方才還笑著和她說話,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他要是死了,以后她闖禍了,誰替她背黑鍋呢,誰還會帶著她玩呢。

她慌慌忙忙地朝碼頭跑去,她想問問他,他讓她乖乖等著他,為何他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的二哥,蘇曜晨。

【七】

蘇嬈回到陸公館時,陸景琛正在書房看書,看到蘇嬈后,問:“怎么跑得這般急?”

蘇嬈唇角泛白,說話也有些顫抖:“陸景琛,是不是你害死了我二哥?”

陸景琛沒有想到蘇嬈會問這個,他微微一愣,隨即收斂了情緒:“我還以為蘇家會瞞你一輩子?!?/p>

“為什么!”

陸景琛低笑:“你父親教唆日寇殺我父親在先,又要殺我在后,若不是你父親,蘇曜晨就不會死……”

“不可能!”蘇嬈大聲打斷陸景琛的話,“我父親不會做這樣的事,一定是你誤會了?!?/p>

陸景琛的眸光暗了暗,嘴角的笑意深刻,聲音卻冷了下來:“軍閥割據,陸家和蘇家勢必爭斗不斷,殺父之仇不可不報,我會讓整個蘇家陪葬!”

副官帶著衛兵沖了進來,陸景琛淡淡道:“好生照看著?!?/p>

副官用錦帕捂住了蘇嬈的鼻子,錦帕上有迷藥,蘇嬈掙扎了兩下,便昏了過去。

陸景琛弓身打橫抱起蘇嬈,她濃黑的長發從他指間滑落,精致的臉上隱約帶著淚痕。陸景琛低頭抵著她的額頭,深邃的眼里看不出悲喜,而后快步走出書房。

蘇嬈被軟禁在先前的房間里,她想的都是陸景琛先前所說的話。

她拍打著房門,手腫得不像樣子,聲音也嘶啞得厲害,可陸景琛沒有出現。

那日清晨,陸公館格外安靜,連她門口的衛兵也只剩了一個。她推倒了房間里的桌子,引得衛兵前來查看。她躲在房門后,用凳子砸暈了那個衛兵。

跑出去時遇到了蕓香,她慌亂地問陸景琛去了哪兒。蕓香支支吾吾:“三少方才帶著兩隊衛兵去了蘇公館?!?/p>

這條路很長,蘇嬈跑得呼吸都快要斷了。當蘇公館隱隱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終于看到了陸景琛。

蘇公館門扉緊掩,安靜得不像樣子。陸景琛看到蘇嬈后,暗罵一聲,將她拽到自己的懷里。

蘇嬈攥著他的衣襟,哭著問他:“我的家人呢?你把他們怎么了?”

這時,一個衛兵來到陸景琛身側,低聲道:“三少,一切安排妥當?!?/p>

陸景琛沒有看蘇嬈,冷聲道:“點火?!?/p>

陸公館的墻上潑滿了汽油,火勢順風而起,席卷了一切。

蘇嬈哭著要往里面跑:“我爹和哥哥還在里面?!?/p>

陸景琛將她緊緊地箍在懷里,那樣緊,仿佛深入骨髓。

蘇嬈拼命掙扎著,她用力去推陸景琛,絕望地哭泣著求他們救火,眼淚糊了一臉??赡切┤藢λ钠砬鬅o動于衷,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將蘇公館吞噬,爆炸聲響起,她的家在頃刻之間變成塵埃。

蘇家四十三口人,死無全尸。

那一剎那間,世界好像都坍塌了。七零八落的殘尸,血染的斷壁殘垣,蔓到天際的大火,深深地印在她的眼睛里,揮之不去。而后,她的世界一片黑暗。

陸景琛將昏倒的蘇嬈抱在懷里,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向來冷漠的眸子竟帶著些許溫柔和眷戀。

他笑了笑,輕輕淺淺的,在她耳側輕喃:“阿嬈,你還有我?!?/p>

【八】

蘇嬈心里壓了事,一病不起。陸公館整日進進出出不知多少醫生,可她仍舊不見好轉。

她在床上睡著,感覺有人坐在床邊攥著她的手,那人說了好多話,都是一些她十歲以來的事,那人還說她是闖禍精。她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那人不是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嗎,而且他怎么知道她的這些事情?

后來思緒漸漸清明,蘇公館的那場大火和爆炸盤旋在她腦海里,在夢里心都痛得厲害。

就這么昏睡了幾日,她終于清醒過來。公館里鬧得沸沸揚揚,國軍說陸公館里藏著一個姓蘇的漢奸。

蘇嬈不明白他們說的什么,陸景琛對她說:“明日會有人來搜查,我來執行,槍里裝的是麻醉彈,不會有事。等你好了,我們就離開奉天?!?/p>

陸景琛說完就去安排明天的事物。副官走得慢,回頭看了蘇嬈一眼。蘇嬈亦看著他,聲音輕而慘淡:“你一定很想我死吧?!?/p>

副官笑了笑,沒有言語。

果然,第二日一早,就有人帶著軍隊來到陸公館搜查。

蘇嬈站在院子里,身影消瘦,臉色慘白。

來人冷笑:“果然有落網之魚,陸少帥,是你動手,還是本帥動手?”

陸景琛拉槍上膛,抬起手。

砰——

槍聲響起。

陸景琛看到蘇嬈對著他笑,血從她的嘴角流出,染紅了她的白色洋裙。他抬起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那一刻,他的世界寂靜無聲。

來人看到后,滿意地點點頭,帶著軍隊離開。

陸景琛站在那里許久,有下人來到蘇嬈身邊,喊著救人。陸景琛終于反應過來,他一把攥住副官的衣領,眼睛腥紅,咬牙切齒道:“怎么是實彈!怎么是實彈!快叫醫生!”

蘇嬈視線有些模糊,呼吸慘慘淡淡,清淺得仿佛下一秒就會消逝。

她似乎看到了她的二哥,他說會回來,便真的會回來。她還看到了她的家人,他們在另一個地方等她。那里沒有殺戮,沒有恩怨仇恨,沒有陸景琛,她還是蘇家的九小姐,整日里沒心沒肺的。

她想,那會是這世上再好不過的事了。

【九】

陸景琛記得剛回到奉天沒多久,他就遇到了蘇嬈。

那時他帶著衛兵從碼頭歸來,一眼便看到站在一樹紅棉下身著淡藍學生裙的少女,漆黑的長發梳在兩側,發間纏著白色緞帶,安靜乖巧。

他微微一頓,心里想著的都是,四年未見,長成大姑娘了。

身旁的副官看到后,低聲道:“那是城北蘇家的小姐,蘇嬈?!?/p>

他的眸光瞬時晦暗不清,城北蘇家,嗬,就在剛剛,他害死了她的二哥。

那時他就知道,他們的以后不會再像初見時那樣美好。

手術進行了三個多小時,陸景琛披著軍裝在門前焦急地走來走去,副官低頭站在一旁。陸景琛走過去,一腳將副官踹翻在地,拿槍抵在副官的眉心:“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是誰干的,泄露蘇嬈在陸公館的消息,換掉槍里的麻醉彈,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死!”

副官沒有怕,抬頭道:“三少,槍里的彈藥,是蘇小姐讓我換的?!?/p>

陸景琛眼睛泛紅,冷叱道:“怎么可能!”

副官卻笑了:“三少,你做了這么多,可蘇小姐不知道啊。蘇小姐不知道她的父親是私通日寇的漢奸,蘇小姐不知道她的父親干了多少賣國的丑事,蘇小姐不知道要滅蘇家滿門的根本不是你,你不過接到命令,履行一個軍人的職責而已。她更不知道,你用那樣慘烈的方式炸了蘇家,只是為了不讓人查出有多少尸體,只是為了保她一命而已。蘇小姐只會覺得你冷血無情,她恨你,到死都恨著你。三少,紙包不住火,蘇小姐必須死,你不能因為她害了陸家?!?/p>

陸景琛的手有些發顫,副官說了許多,可他獨獨只聽見了一個恨字。

房間的門打開,西洋醫生摘了口罩,低聲道:“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p>

副官怕陸景琛承受不住,他擔憂地看著陸景琛,卻見陸景琛緩緩地收起槍,怔怔地朝外走去。他才二十一歲,仿佛在一瞬間失去了生命力,背影頹然寂寥。陸公館里突然空曠寂寥,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了。

副官喚了一聲“三少”。

陸景琛頓了頓,沒有回頭,他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去安排后事吧,葬在陸家祖墳?!彼@輩子注定孤苦一生,這是他喜歡的姑娘,就算她恨他,既然生不能同寢,那就死同穴。

說完,他便接著朝外走去。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陸公館攥著他衣袖的姑娘,晃著他的手問他:“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他低笑,回答道:“記得?!币恢倍加浀?。

那是他這輩子唯一說過的謊,他以為他說忘記之后她就會離開,可兜兜轉轉那么久,始終是命里的劫。

眼睛漸漸濕潤,他伸手捂住眼睛。

他這輩子只在意過兩個女子,他的妹妹和他喜歡的姑娘??伤齻?,一個毀了他的戎馬沙場夢,一個毀了他萬劫不復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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