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你會看見什么

明曉東

太陽出來了，桃花一夜之間染紅了山坡，山澗里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流淌，像一首歡快的曲子輕輕地在耳邊回蕩著。

慧能師父依舊坐在兩條小溪交匯處的山門口，一會兒仰起臉看看天上的太陽，一會兒俯身看看眼前的桃花，一會兒抬頭看著遠處的山路，偶爾還會眨著兩只干癟的眼睛，一副陶醉的樣子。只有身邊的小和尚知道，其實他什么也看不見，因為他的雙目早已失明。

可慧能師父每天總是這樣，必定要到這里，曬一會太陽，到處走走看看，然后才回到寺院?；勰軒煾缚傉f自己什么也看不見，其實什么都能看見，因為萬事萬物皆在心中。

小和尚卻不這么認為。一個人沒了眼睛能看見什么呢？整個世界那么大，一個明眼人看到的也不過是目力所及的范圍，心再大能裝得下整個世界么？

一日，來了兩個香客，一人財大氣粗，一人窮困潦倒。財大氣粗者來問身體疾病，窮困潦倒者來問前程事業?；勰軒煾缸寕z人閉了眼睛打坐，一炷香后再到禪房聽他解析命理運程。只見師父細細問了二人閉目之際的所思所想，便叫來了富人家屬耳語一番，家屬面色大變，扶了病人黯然而去?；勰軒煾鸽S即對貧者撫掌道來：人之一生，非三窮三富不到老也，施主只要堅持，半年后必定事業興旺，運勢不可擋也。貧者頓時一掃來時頹廢之狀，千恩萬謝走了。小和尚暗自撇嘴，每天見師父故弄玄虛多了，不過是寬慰人心罷了。

然而半年后，慧能師父的預言卻實現了。富者不出三月即亡，貧者生意走出困境，事業越做越大，富甲一方。山間小廟的香火也因為靈驗，而愈加旺盛起來。

小和尚問起師父何以能知人前途，慧能師父卻笑而不語。

小和尚本是香客遺棄在荒山野嶺的孩子，從不知道父母是誰，是慧能師父一手養大的。小和尚正是年輕好奇的年紀，偷偷藏匿了香火錢，一心想要到山下的世界看看。

那日攙了師父到山門口，剛剛坐定，師父便讓小和尚閉了眼睛，然后問道，你看見了什么？小和尚答道，一片漆黑，什么也沒看到?；勰軒煾柑嵝阉?，閉目之前看到了什么？小和尚答，看見了門前一樹桃花，開得正艷。師父搖頭說道，我已知你所想，廟里的香火錢歸你，下山置了房屋田產，還俗過日子去吧。

小和尚竊喜，拿了錢財下山去了。

寺里香火依舊旺盛，慧能師父依舊每天看風景聽泉鳴，只是一天天蒼老了。

小和尚是混在一群香客中回到寺廟來的?；勰軒煾傅鹊教旌谙憧蜕⒈M才伸手握住小和尚的手說，徒兒，你要問為師何事？小和尚跪倒在地，驚訝地問道，師父你是如何認出我的？慧能師父說，傻孩子，為師養活你十幾年，你身上早有了我的味道啊。

小和尚伏在地上哭了起來?；勰軒煾复禍缬蜔魧π『蜕姓f，現在你看見了什么？小和尚說，我看見了師父，還有師父身后的眾佛。

慧能師父搖搖頭說，徒兒，現在不但為師保護不了你，佛也沒法保佑你，自己的罪孽還要自己來救贖啊。當日為師明知你心中只有山下的繁華世界，卻不阻擋你，任由你在山下的世界里迷失了自己，那是為師的罪過啊。

小和尚便想起往日，富者閉上眼睛看見的是死神的召喚，貧窮者看見的卻是失敗后的奮斗，難怪師父能一語中的，而自己卻無法參透。師傅沒有眼睛卻能夠看見山上的一草一木，自己雖耳聰目明卻只看見了最引人的桃花?？磥?，自己真是錯了。

當年小和尚下山后，并沒有按照師父說的購置田產過日子，而是到了城里，先是享受人間繁華，花光了所有積蓄后被騙入了黑道，參與搶劫出了人命。這次上山，就是想再次讓師父收留自己，躲避官兵的追捕?？墒?，一切雖未說出師父卻都已知曉。

師徒二人靜坐在黑暗之中，好久小和尚聽師父說道，徒兒，為師先行替你贖罪去了。待小和尚起身點起油燈去看師父時，慧能師父已經圓寂了。

小和尚誦經七七四十九日，超度了師父，便下山自首去了。走的時候一臉坦然，閉上眼睛，古寺、青山，一草一木早已了然于心，他終于達到了師父的境界，可是一切已經晚了。一座香火旺盛的廟宇從此沒落。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