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春困惹的禍

阮小籍

春欲濃

小時候去鄉下外婆家，要穿過兩個村莊，淌過一條河，然后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的菜地，菜地的后面就是外婆家的村子。

菜地春天開滿了金黃金黃的油菜花，夏天收割后種上玉米，秋天的時候穿行在綠油油的玉米地里逮螞蚱、抓蟈蟈，冬天的時候菜地很無聊，于是就很盼望著春天，至少春天里有沁人心脾的無邊無際的油菜花地。

從當初的懵懂少年到如今的四十不惑，那一大片的油菜花地成了我生命中最溫暖的底色。無論走到哪里，無論是開心還是失意，只要看一眼盛開的油菜花，頓覺春風撲面，一身輕松。

油菜開花，正是清明前后，這時冬天已遠，春天正鋪天蓋地滾滾而來。不必擔心花未開，也不必擔心花要敗。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正是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時候——

是一只燕子，你就從容地在檐下筑巢；是一泓清泉，你就款款地和樹蔭去溫柔；是一抹柳色，你就盡情地吮吸陽光……春水碧雨天，畫船聽雨眠，哪怕美人明天就遲暮，哪怕英雄明天就末路，哪怕江山明天就半壁。

有人說林徽因的那首《你是人間四月天》是寫給兒子梁從誡的，也有人說是寫給徐志摩的。不管是寫給誰的，至少，寫的就是現在這春欲濃的四月天——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

星子在無意中閃

細雨點灑在花前……

酒微醺、花半開，只為現在的我才是最美麗的時刻。一念花開、君臨天下，無緣的你啊，不是來得太早，就是太遲！

月亮彎，窗前花半開，回頭看，是否他還在？

春懶懶

這些天，干啥都是沒精打采的，總想睡覺。翻翻日歷，清明已近，春風暖暖地吹著，艷陽高高地照著，柳絲裊裊地飄著，到處都是花紅柳綠春欲濃的樣子。

春懶懶，原來是因為春困。

印象很深，記得十七八歲的某年的一個春天，晌午竟然睡著了，一覺睡到薄暮時分，被父親狠狠地揍。第二天上學，又被老師罰站講臺。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春天里睡午覺了。

但，我總是在春天里變得懶洋洋的。

讀《三國演義》，我發現了一個重大的秘密——劉備為何三次登門才請出了諸葛亮？其實很簡單，劉備打攪了諸葛亮的春睡?！靶鹿傲㈦A下。半晌，先生未醒……又立了一個時辰，孔明才醒，口吟詩曰：‘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可見，在春天里睡到自然醒，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難怪劉備要跑斷腿了。

《紅樓夢》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里，專門寫的就是春困?！皩氂翊虬l賈蕓去后，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寶玉無精打彩，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

是啊，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研究紅學的肯定要說，“情”字兒而已！錯，是春困。曹雪芹就是在這一回里，借“春困”鋪排了以后五十四回的故事。寶黛二人也是因“春困”耽誤了大好的姻緣，讓人唏噓到如今。

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兒的了！”黛玉敏感多疑，認為寶玉拿社會上流行的“黃段子”來輕薄她，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

長風卷簾春意懶，伊人瞌睡臥枕眠，都是春困惹的禍！

梭羅在他的《瓦爾登湖》里說，我寧愿獨自坐在一只南瓜上，而不愿擁擠地坐在天鵝絨的座墊上。想起了父親那年打我時說的話：“小屁孩，春天睡啥午覺！”

春天來了，懶懶的你，不出去走走嗎？

春水流

“春風，春暖，春日，春長，春山蒼蒼，春水漾漾?！?/p>

這是鄭板橋《春詞》里的句子，全詞56句，卻嵌有68個“春”字，讀來真個是草長鶯飛、春風撲面。而我尤其喜愛“春魚游遍春水，春鳥啼遍春堂”一句，因為里面“春水”二字，如一尾靈動的魚，整首詩都變得活了。

道理很簡單，做文章如作山水畫，都一樣是有水則靈。

所有屬于春天的東西，我最喜歡的還是春水。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好喜歡故鄉的那條著名的河——洛水，如果回到一千八百多年前的那個春天，我常常想站在河岸旁的會不會是我，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和那個叫 “洛神”的女子戲清流、翔神渚、采明珠、拾翠羽，演繹一場《洛神賦》的浪漫。

詩人們都說，春天里是一個充滿艷遇的季節，春水旁是一個適合艷遇的地點。明明是自己動了春心，馮延巳偏偏說是吹奏了一池春水；明明是和尚的一幅畫，蘇軾偏偏說是春江水暖鴨先知；明明是春夜的一輪明月，張若虛偏偏說是何處春江無月明……水一暖，心就暖，心暖了，春天就來了。

高山上蓋廟還嫌低，面對面坐著還想你，沒有誰能在這個春天里無動于衷。

在那個淺淺的春日的午后，你碧綠的棉襖如河岸旁柳枝一樣的妖嬈，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寫詩的青澀少年，而轉眼間，我們都已人到中年。又是一年了，春水還這般的微微吹動，年近不惑，我已經知道了愛情要去的地方和愛情所堅守的秘密。我不知道我是否還能一如當年，在那個春天的洛水旁，把你的頭發散開再辮起，然后吻去你臉上的淚滴。

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都說桃花水有毒，濺上一滴就一輩子忘不掉，莫非我中了春水的毒？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春已盡，忘不了花已老 ，忘不了離別的滋味，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惱……

河岸旁，桃花開得飛揚跋扈，春天已經四面埋伏，如今的我在小鎮外的洛水邊寂寞，你在千里之外的蘇州熱鬧。多年前你摘下的那朵桃花啊，如同失手打翻一件粉彩，碎了一地。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春水流啊， 別把那春天悄悄地帶走。

草色晚

天氣回暖，早早就關掉了暖氣，不想又氣溫突降。下午的時候，天空飄起了雪花，呆在屋里，冷得直打哆嗦。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雪不緊不慢地下，窗外的草坪仿佛就像熄燈的村姑在害羞地、慢慢地、輕輕地拉上潔白的窗紗。

白雪卻嫌草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心頭一驚，這寂寞了一冬、忍耐了一冬、等待了一冬的草?。耗阋?，或者不見，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就在那里，不來不去……疼或者愧疚，窗外的草色，讓我無言以對。

那年，我們從小鎮沿著洛河步行回縣城，春天的河水拐了一道彎又拐了一道彎，我們都不說話，跟隨河水的，是連綿的草色和你的憂郁?？斓娇h城的時候，我們坐在大橋上，暮色四合里，縣城已是萬家燈火，腳下的河水無語東流，你靠著我的肩膀，滿身都是青草的氣息，你說，那是春天的氣息……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愛情的事無所謂對錯，沒有誰辜負了誰，我們誰都逃不過“情深緣淺”的讖語。

戒煙、戒酒、戒你的消息，這些年，我們都還在洛陽，都還在洛陽的小鎮。見你和他夏夜里在河邊散步，見你抱著小孩去“好當家”超市買尿不濕，見你一個人在擁擠的街頭步履匆忙……偶爾，有別人裝作不在意地在我面前說起你，帶著笑不對，很沉默也不對，顧左右而言他的嘻嘻哈哈里，你是我心頭的一枚刺，隱隱作痛于每一個失眠的夜。

想得久了就會忘記，疼得久了就會麻木。直到前幾天李紅霞說，你已經離婚了，辭職去蘇州兩年了，我才覺得，已經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

李紅霞說，你在蘇州吳中的一家CAD制圖公司，還談了一個南京的朋友。李紅霞說，你偶爾地會在電話里問她關于我的消息……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多少的牽掛卻無從說起，多少的隱忍卻萬般掙扎，多少的堅持卻在剎那間土崩瓦解。這些年，一個人，外表快樂而內心憂傷，妹子啊，只要你一句“眼鏡哥”，我多年的塊壘就化掉了！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雪一直下，下在我們一起走過而今我一個人走的河岸，下在這初春的暮色里，下在一個個孤獨地想你的夜晚……

只想問你，在這個春天，草色晚不晚？

我在初春的聲音里慢慢醒來

這幾天洛陽的氣溫都20度走上，夜里蓋著厚厚的棉被出了一身汗。晌午，趁暖陽高照，把柜子里藏了一冬的蠶絲被掛在了陽臺外面。

已經是春天了，該換一條薄被了。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裹著陽光睡，而且還是春天的陽光，那該是一種如沐春風的暖吧？

半夜，在噼噼啪啪的雨聲中驚醒，冷得不禁把被子裹了又裹。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而且還夾著雪粒，所以聲音不是淅淅瀝瀝，而是雪珠敲窗的噼啪聲。

本打算明天騎車去山那邊的范仲淹墓園的。聽那里的朋友說，二月的范園，柳絲裊娜，杏花如煙，早已是春深似海了，不來看看嗎？

想起了浣花溪畔的杜甫，一樣的春夜，一樣的春雨，一樣的雨中驚醒，曉看紅濕處， 花重錦官城，老杜的雨是開心的。躲在被窩里，用手機百度了一下洛陽明日的天氣——10℃～5℃、小雨轉中雨、微風，心里掠過一聲長長的嘆息……

不禁羨慕起那年春天的陸放翁來。那年他62歲了，在西湖邊的一家客棧里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他要等第二天去見皇上。春雨滴滴答答，讓人心煩，老陸卻在聒噪的春雨里聽到了春天的聲音——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任你心頭有萬千的塊壘，都在這一句賣花聲里化作了繞指柔情。

我居住的小鎮北邊是鄭（鄭州）西（西安）高鐵，南面是一條縣級公路，夜里的各種聲音像極了這窗外的雨聲，一陣緊一陣松，一陣急一陣緩，若有如無，但又不絕如縷——高鐵上和諧號的聲音是緊的、馬路上大貨車的聲音是急的，樓下狗叫的聲音是若有如無的、小鎮外風吹樹葉的聲音是不絕如縷的，還有打麻將的聲音、小孩子的哭聲、小夫妻的吵架聲、醉漢的歌聲……紅塵縈于心、瑣事纏于懷，這些年白天忙忙碌碌、夜里倒頭就睡，從沒有如此真切地去感受過這窗外的夜的聲音。

寂寞讓你記起一個故事，而時間卻讓你不再記得它是發生在誰的心里。40年的歲月，我是既渡的行人，過去種種，猶如隔岸的風景，倒影在水中——多少昔日的苦和疼、多少昔日的喜和悲、多少昔日的恨和怨，都在漸行漸遠的日子里化作一種惆悵的美。既然哭也是一生，笑也是一生，那為何不笑著過一生呢？

既然睡不著，干脆就不睡了，推開窗，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有新翻的泥土的味道，有包餃子的韭菜的味道，有牛羊喜歡的麥苗的味道……沒有誰能在這春天的氣息里無動于衷——“我只是坐著∕一如蓮座上冬眠的塑像∕只有一種聲音能把我喚醒……”方舟子說，“那是初春的聲音?！?/p>

在初春的聲音里，我仿佛在蓮座上慢慢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