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來居筆記

金鈴子

筆記之一

窗外可以望見北京的天空。5棵槐樹

停在窗臺上的麻雀，既不像小說中的小字

也不像詩歌中的詩句，它們

那么的褐，那么的麻，使我想起了一位重慶女子，

她穿泥色土布裙子，她戴咖啡色大沿帽子

她的鼻梁兩側，長有漂亮的雀斑

她歡樂起來，像麻雀那樣跳躍。友好。深情

什么使我這樣的不安

麻雀。麻雀。它飛著，跳著，拖著詩歌的羽毛

爬到黑色的墻壁上

它是否看到了黑，看到了春天的烏云

太陽在盅惑人心。兀地生出身首異處的幻覺。

故土太遠，無法安慰

我的麻雀妹妹。麻雀弟兄。

筆記之二

我被一種新的脆弱吸引

一棵玉蘭的花苞，它動了動。我仔細看，卻又沉靜

太陽奇妙地斜掛在樹梢

仿佛天空與大地兩顆溫柔的心懸掛的——果子

它閃爍

帶著詞語的樸素，愛的力量

新的花朵，鋪滿了全樹

我在長椅上坐下

它多像我的親人

我幾乎要說出美，說出善

我突然黯然，捧住我的心

這顆心太大，太大，統治著廣闊的花朵

這顆心太小，太小，難以把親人永久留住

今天。昨天。前天。

我穿過多少花叢

我遺忘了多少親人

我總是欠著還不清的眼淚

從一朵花到一朵花，

再到另一朵花

從一個人到一個人，

再到另一個人

習 慣

這些年，我已習慣獨行

習慣烏鴉飛過頭頂，不再咬緊牙關

習慣與陰暗為伍，每晚在夢中不再殺它們一次。

習慣荊棘圍繞我纖細的腰身。

習慣落地的全是成熟的果實

不再撿起來。

習慣那些斧頭砍掉我的

青枝綠葉。習慣被朽木絆倒。

習慣唱著自己的喪歌從幽暗的墓地里走過

我愿意我是死了

這樣我會松了口氣。我會告訴你

鬼并不那么可怕

昨夜，曇花盛開

我坐在這里期待， 這深處之花

歡快的光芒

它略微動了動，仰起了臉

完美，恒定而羞怯，像神徐徐下降。

近于快感，又像是疼痛

這多美啊。

它在夜里醒來，裸露在那里，任音樂

飄舞。背對苦難和情感，向前奔涌

撲開死神之門。變輕

這兒就是盡頭了，它一直在朝這里挨近

舉止安詳，低垂睫毛

轉身，斷了塵緣

只剩下，手足無措的我。茫然若失

霸王別姬

許多悲歡離合，榮枯休咎

憑空而去，愈去愈遠

垓下悲歌慷慨，霸王啊，咱們就在這里歇了

我們沿著江水趕路。找一顆安靜的心辰

放下這顆放不下的心。

我們穿越那些陰陽卜筮

穿越宿敵的巨大走廊。不再點兵列陣

風吹到何方，我們就去到何方

錦帳高帆之上

我們就此成為絕響，為琵琶的一聲裂帛

成為不可不知的民樂

琴師的一個點撥——

這個不要彈，用拇指向外撥一下

模仿自刎時鋼刀落地之聲

更醉人

馬車繼續轆轆行駛

像一個殺手。一個騙子。一個賊的榮譽

它轉身消失

烏江渡處，成為謠言和傳說

成為歷史意義的小掛件，等待蝶衣與小樓

——轟動京城

（選自《詩刊》2013年7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