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紐約（之十二）

◆ 黃志遠

血滴紐約（之十二）

◆ 黃志遠

第十二章

1

上海，某區看守所。

李小瀟在和盧子群見面后的第二天上午去看守所見羅維嘉。

盧子群親自開車把李小瀟送到看守所還陪她來到會見室。

“羅維嘉等一會兒就會被帶過來，我在隔壁的房間里等你。讓你見羅維嘉的目的，我昨天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希望你能勸羅維嘉把叫人行兇的真正原因交代出來，這對他其實是有益無害的。我不瞞你，這間房間有監控探頭，你們的一言一行我都看得見，希望你不要說出格的話，做出格的事。否則，對大家都不好?！?/p>

盧子群關照過后離開會見室，隔壁的房間里雷剛鋒等著他。

“房產老板李文浩的面子真大呵，竟然讓盧隊親自開車接送嫌疑人家屬。你就不怕別人告到紀委去？”雷剛鋒邊敬煙邊調侃頂頭上司。順利地破掉玫瑰園小區的故意傷害案，使他這兩天的心情好得出奇。

“你去告嘛，把我擠掉，你不是有機會坐我的位子了？”盧子群擋開雷剛鋒遞過來的中檔煙，掏出自己的軟殼中華。

雷剛鋒嘻笑著從盧子群的煙殼里抽出一支煙叼在嘴邊，替盧子群點上火后笑著說：“就是告了也沒有用。誰不知道你盧隊辦事精明，不會留下把柄的。再說我也不想擠掉你這塊擋風的墻。我不喜歡和當官的打交道。所以只配當你的下手，因為你從不欺負手下人?！?/p>

“馬屁精?！北R子群收起笑，“等一會這里結束后，你們就提審羅維嘉，讓他說出行兇的真實原因，給這個案子畫上句號?！彼f完后把目光投向監視器屏幕，看著屏幕上李小瀟那張憂郁的臉。

盧子群今天特地陪李小瀟來，主要是想再側面幫美國的季莫夫了解一些林淑珍的情況。一路上，他和李小瀟談的都是林淑珍和王姍姍、趙可申之間的事，可惜收獲不大。他現在等著從羅維嘉夫妻見面的談話中找點有用的線索出來。他清楚季莫夫那邊破案的難度很大。

李小瀟憂心似焚地等待著丈夫羅維嘉。這些天，她的心被接二連三的驚人事件擠得快要透不過氣來了。兒子不是丈夫的親骨肉、黃大為遭襲擊死亡、羅維嘉行兇入獄，每一件事情都揪緊了她的心。她不敢想接下來還會有什么可怕的事等著她。

羅維嘉看到在會見室里坐著的是李小瀟后臉色變得很難看，被警察從家里帶走以來，他最不想見到和想到的人就是李小瀟。他認為自己的一切都是毀在了這個有著他妻子名義的女人身上。

李小瀟看到一夜之間變得蒼老許多的丈夫后眼睛潮濕了：“維嘉……”她哽咽著喚了一聲便不知道說什么了。

羅維嘉仰著頭沒有說話。

李小瀟擦掉眼淚后把盧子群允許她帶給羅維嘉在談話時享用的一包煙、一包羅維嘉愛吃的牛肉干、一瓶礦泉水放到桌上。

羅維嘉拆開煙，抽出一支放到嘴邊后朝妻子伸出手，等著她反應過來從包里找出打火機。點燃煙后他還是默不出聲。

李小瀟也認為羅維嘉走到這一步是她的錯。她內疚地看著身陷牢獄的丈夫，傷感地說：“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事情到這個地步，你無論如何要想開點。爸爸也已經為你請好了最好的律師。爸爸說了，他不怪你。他說換作是他，肯定也會動手的。他還說你像個男人?！?/p>

岳父的口信讓羅維嘉的心里有了一絲暖意，眼里的冷漠因此減去不少。

李小瀟抓住丈夫的表情變化，懇切地說：“聽接待我的刑偵支隊長說，你不肯說叫人打黃大為的真正原因。我今天來就是想勸勸你，把事情說出來吧，連打人的事你都承認了，何必再瞞，說了對你有好處。至少可以讓法院認為你情有可原?！?/p>

羅維嘉眼里透出輕蔑：“把你的丑事抖出來，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李小瀟忍聲吞氣：“只要能減輕點你的責任，我什么都不怕。其實我已經把你對黃大為動手的原因告訴了警方，把從你抽屜里找到的親子鑒定書也給警方看了?！?/p>

羅維嘉搖搖頭：“連這樣的事情你也說得出口，真是不知廉恥呵?！?/p>

李小瀟一點都不怨丈夫出言不遜：“我知道，你不肯說是為我保留臉面?？墒悄惴赶碌氖菤⑷俗?。我的臉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被法院少判幾年?！?/p>

羅維嘉渾身一顫：“黃大為死了？”

李小瀟點點頭：“昨天死亡的?！?/p>

羅維嘉突然發出笑聲，隨后對妻子說：“我和黃大為兩清了。你告訴警察：我愿意一命抵一命?！?/p>

李小瀟一陣心酸：“黃大為是冤枉的。你打了不該打的人，我們俊俊不是他的孩子?！?/p>

羅維嘉咬牙切齒：“昨天你還說他趁你喝醉酒強奸了你，今天卻說俊俊和他無關，是不是想要保住他的臉面？”

李小瀟拿出盧子群幫她從醫院里弄來的驗血報告單：“你自己看吧。黃大為是A型血，俊俊的血型你知道的是B型，而我是O型，所以黃大為不可能是俊俊的生身父親。這件事，我也是昨天在醫院里看到黃大為的血型表后知道的?！?/p>

羅維嘉盯著報告單上的黃大為名字看了一會兒。被抓進來后，將黃大為打成重傷是他的一個安慰，而這張紙則告訴他：他傷害了一個無辜的人，自己受到重刑懲罰換來的不是真正的復仇。他把那張紙片扔到妻子的臉上，精神崩潰了：“李小瀟，那到底是誰給我戴上了綠帽子，你說！”

李小瀟流著眼淚，痛苦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有背叛過你。因為不知道俊俊從何而來，我才懷疑黃大為可能趁我酒醉的時候強奸了我。事實上他不是。我們都冤枉了他。他是白白送掉了一條命。我和他在大學里分手后就斷了來往。校慶那天在沈月菲的家里，他是不該在我酒醉的時候給我換衣服，但這也算不上什么大錯，錯不該死呵?！?/p>

黃大為的無辜死亡，令羅維嘉第一次感到了悔意，深深地悔恨不該看到妻子和前男友在一起就心生懷疑，沖動地當即叫人報復，最終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錯。他喃喃地說：“我白癡，難道你也是白癡？會連誰讓你懷孕的事都不知道！”

“我也知道自己像個白癡。不過事情總會真相大白的?！崩钚t抹掉淚水，再次懇切地說，“維嘉，事情既然已經發生，那就面對現實吧。我還是希望你能把行兇的真正原因向警方作交代。還有，我會等你出來的。黃大為是死了，但你不至于被判死刑。這一次你的沖動，我也有一定的責任，要是一發現問題就把事情攤開，你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們畢竟年紀還不大，可以一起把苦難熬過去的。維嘉，命運對我們不公，但我們還是要好好活下去。請你記?。耗闶俏业恼煞?，而我永遠是你的妻子。莫名其妙地生下不是你骨肉的孩子，是我對不起你。我對你說過的，我會一輩子贖罪?？】〉氖虑?，我也會給你一個交代的。爸爸說了，找到那個人的話，會把他千刀萬剮?！?/p>

羅維嘉心里滾起暖流，同時涌起的還有昔日的夫妻情分。自從發現兒子不是自己的骨肉以來，他對妻子一直是厭惡不已，從來沒有想過妻子會是無辜的?，F在，黃大為的冤死和妻子對他的真情流露，令他相信妻子確實是無辜的?！安灰獞岩伤?，這對她是不公平的。我不想聽到你再對我說這樣的話。說句重話，你要是敢和小瀟離婚，那我會永遠不認你是我的兒子。小瀟這個媳婦我認定了。記住我的話，不管她犯了多大的錯，你都不準提離婚這兩個字?！彼肫鹉翘焖J為李小瀟說不定也是王姍姍這類人時，母親在QQ上對他說的話。以母親的個性，不會輕易地接受一個非羅家血脈的孩子，也不會輕易放過讓兒子戴上綠帽子的媳婦，但那天她卻再三關照他要相信李小瀟，而且仍舊對他隱瞞早就為他和俊俊做過親子鑒定的事情?，F在仔細想想，母親那天的話是有所指的。李小瀟身上發生了這樣嚴重的事情，哪怕母親是為了不拆散他們的家而不揭穿，那至少也會對他有所暗示，提醒他注意李小瀟和男人們的接觸，可是母親從未說過什么，這說明母親還藏著什么隱情。想到這些，他帶著幾分傷感說：“你也不要再懷疑這個懷疑那個了，等我媽回來，你問問她吧。她是搞婦產科的，你把你的情況告訴她，相信她能夠給你點解答的?！?/p>

李小瀟從丈夫的口吻里聽出了和解的意思，心里也有了一絲暖意，點著頭說：“我知道了?！?/p>

對不起。羅維嘉看看憔悴不堪的妻子，心里發出哀嘆。夫妻倆馬上就要天各一方的現實，讓他感到錐心的痛。只要他在得知兒子不是親骨肉后能保持冷靜，他們面臨的災難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可他因為不肯相信妻子的忠貞，活生生地釀出悲劇。一股恨意又從他的心底升起，他這次恨的是那個讓李小瀟失貞并造成了她懷孕的神秘男人，那個家伙是一系列悲劇的罪魁禍首，可是現在身陷囹圄的人卻是他。老天不公呵。

感傷的氣息包圍著李小瀟，她心有靈犀般地也對那個糟踐了她的男人產生出恨意來：該死的家伙你躲在哪里？為什么要毀掉我的一切？

災難中的夫妻倆相對而泣。

2

波士頓，哈佛醫學院。

手機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林淑珍不禁心驚肉跳，她沒有開燈也沒有去碰不斷響著的手機。會在午夜時分打來電話的人，她不猜也知道是媳婦李小瀟，可是她不敢去接對方的電話，因為這樣的電話傳遞給她的不會是好消息。李小瀟昨天在電話里告訴她的是羅維嘉入獄的消息，她不敢想象媳婦今天要告訴她的又會是什么。她的心臟已經難以再承受一個個的打擊。昨天接到李小瀟的電話后，她已經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心靈如同飄浮在深淵里的一片枯葉，絕望地等待著被最后一個浪頭淹沒。

等手機鈴聲停頓后，林淑珍才拿過手機，借著手機屏幕上的亮光，她看到自己未接的那個電話確實是媳婦李小瀟打來的。還沒等她把手機放回到床頭柜上，手機鈴聲就又再次響起。她躊躇后無奈地按了接聽鍵。

“媽，對不起，這個時候吵醒你?！崩钚t的聲音里透出的也是無奈。

林淑珍坐直了身體，恐懼地問：“又出什么事了？”

李小瀟的話里帶著哭聲：“媽，那個被維嘉叫人打傷的人死了?！?/p>

林淑珍的心霎時碎成無數瓣。她預料得沒有錯，媳婦果然告訴她的是一個惡訊。李小瀟所說的事意味著她唯一的兒子將受到法律嚴懲。

相互沉默了許久后，李小瀟問：“媽，你在聽嗎？”

“嗨，媽聽著?！绷质缯渖钌畹赝鲁鰢@息。

李小瀟：“媽，我本來以為死掉的人會是俊俊的父親，可是昨天給你打完電話不久，我就在醫院里發現我的懷疑是錯的。那個人的血型證明他不是俊俊的父親，他沒有趁我醉后強奸我?！?/p>

林淑珍煩惱地說：“到這個時候了，還追究這種事情有意義嗎？”

李小瀟：“不把這件事查清楚，我寢食難安。你想想，維嘉想報仇，但打死的卻是一個無辜的人。維嘉冤不冤？還有那個死了的人更冤呵。剛剛三十來歲就因為和我說了半個多小時的話被活活打死。造成今天的這些悲劇，都是那個糟蹋了我的人引起的……”

林淑珍心煩意亂地打斷李小瀟的話：“不要說了！”

李小瀟顯然被婆婆的失態駭住，不安地問：“媽，你怎么啦？”

林淑珍迅速地穩定住情緒，帶著痛苦說：“小瀟，媽不想多說這件事?！?/p>

李小瀟沒有妥協：“媽，今天我去看過維嘉，他要我問問你，他說你可能知道點什么。媽，如果是這樣的話，請你把真相告訴我，否則，我和維嘉都會被憋死的?！?/p>

林淑珍爆發了起來：“我能知道什么？你生下了不是維嘉的骨肉，卻要我來做解釋，你要我說什么？我怎么會知道哪個男人是我孫子的真正父親？出了這么大的事，我不怪你，已經不錯了?！?/p>

李小瀟沉默許久才低聲說：“媽，對不起。是我不好，不該在這種時候煩你?！?/p>

林淑珍無法穩定情緒了：“小瀟，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再和我談起這件事情。維嘉為了此事已經要坐牢。再聽到這件事情，我受不了?！?/p>

婆婆的心情可以理解，李小瀟只得道歉：“媽，對不起噢，我保證以后不再提這件事?！?/p>

林淑珍當然知道她是最沒有資格指責媳婦的人，她的火氣也就很快消退。她重又想起在牢里的兒子，流淚道：“小瀟，維嘉的事情你多操點心?！?/p>

“我會的。爸爸已經替維嘉請了最好的律師。你睡吧，我不多說了。有情況我會再給你打電話?！崩钚t心情不佳地掛了電話。

沉寂下來的屋子里還是漆黑一片。

林淑珍的心情變得更為惡劣。李小瀟昨天告訴她羅維嘉被抓的事情后，她還抱有一絲希望，那就是受傷的人能夠痊愈，讓李文浩可以用巨款賠償把羅維嘉救出來。這會兒她卻是徹底絕望了。那個被打的人死亡，意味著她的兒子難逃牢獄之災。

為了兒子的幸福費盡了心機，結果卻是把兒子送進了監獄。林淑珍無法想象會有這樣的結局，但是擺在她面前的事實就是如此。

一切都是從林淑珍發現兒子羅維嘉得了肌強直性營養不良癥開始的。

作為杰出的不孕不育癥專家，林淑珍早就對肌強直性營養不良癥這個既是不育癥又是遺傳性神經系統病癥的疾病有過研究。所以，羅維嘉在婚后發現自己肌肉有萎縮現象并告訴母親后，林淑珍立即警覺起來，她以李小瀟婚后沒有很快懷孕為由，逼小夫妻倆到她所在的醫院作檢查。結果發現羅維嘉果然得了會造成不育的絕癥──肌強直性營養不良癥，而李小瀟完全具備正常懷孕生育的能力。

兒子是林淑珍的命，羅維嘉幾年后就將癱瘓的事實使得她陷入絕望。她相信：李文浩無法接受李家沒有后代，李小瀟也無法長期忍受丈夫失去性功能的折磨，兒子美滿的小家庭最終會解體。長遠看，一旦她死亡或失去照顧兒子的能力，羅維嘉的生活會陷入困境。解決的辦法只有一個：他永遠留在能保障他生活需求和提供巨款治療費的李家?；蛘咚屠钚t有個孩子，迫使李家父女保證即使羅維嘉離開李家也能得到生活富裕的保障。

羅維嘉已經沒有存活精子的現狀，使得林淑珍無法施展她的精湛醫術使李小瀟懷上羅維嘉的骨肉，采用其他人工授精的方式，又會提前讓李家父女知道羅維嘉的現狀，李小瀟是否肯配合也是個未知數。而且在李家父女知道后代不是羅維嘉骨肉的前提下，羅維嘉今后的生活依舊得不到保障。

羅維嘉的病情和今后的處境，逼得林淑珍費盡心機，最終她決定采用其他男子的合格精子，在李小瀟不知情的情況下對她進行人工授精。要做這樣的事情，對于她這個杰出的不孕不育癥專家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她認為這是一個最佳方案。一旦李小瀟受孕成功，那小夫妻倆包括李文浩都不知道孩子并非羅維嘉的骨肉。哪怕以后羅維嘉的病情沒法保密了，所有人也都會認為孩子是羅維嘉病發前的產物。李家父女以及這個孩子以后都會保障羅維嘉的生活來源和醫療費來源。李文浩的巨額資產可以讓羅維嘉一輩子衣食無憂。

有了這個決定后，她著手做了兩件事，一是在羅維嘉不知情的情況下請著名的神經科專家葛韋國以治療神經性肌肉萎縮的名義對他進行醫治，盡力控制病情的加??；二是迅速地尋找合格的精子提供者。

林淑珍要對李小瀟做的人工授精手術其實很簡單，只要在李小瀟的排卵期內將合格的精子植入她的陰道深處即可。要讓李小瀟不知情也簡單：先給李小瀟服下安眠藥物，等她嗜睡后給她注射適量的麻醉劑即可。得到合格的精子標本對林淑珍來說也是簡單的事情。她的醫院經常替不育癥患者做人工授精手術，她是有權威的醫學教授，以研究需要取得合格的精子標本很容易。

在林淑珍作出決定后，趙可申作為最合格的精子提供對象進入了她的視線。趙可申的血型和羅維嘉相符，他的身體健康，上一輩沒有重大遺傳病，相貌身高也和羅維嘉相近，他的博士身份意味著后代的智商不是問題。當看到攜妻子王姍姍來家做客并住宿的趙可申后，她立即決定采用趙可申的精子讓李小瀟受孕。當天晚上，她單獨和住在她家樓下客房里的趙可申深談了一次，說她有個多年至交的兒子不育，需要通過人工授精讓媳婦懷孕生子。她覺得趙可申很合適，希望趙可申能捐一次精。

趙可申當時是一所大學的年輕助教。他的學校里有好多學生到精子庫捐過精，所以他對捐精這件造福于需要孩子家庭的事情并不反感。在林淑珍再三保證不會對受捐者泄露他情況的前提下，他同意捐一次精。條件是不能讓對捐精這件事持反對態度的王姍姍知道這件事，這對林淑珍而言是求之不得的。第二天，她就偷偷地陪趙可申去醫院作了身體檢查，確認趙可申身體沒有問題后，她立即讓趙可申在醫院里捐了精。她以科研需要親自操作了這件事情，醫院方面當然不會有任何疑義。

那幾天，羅維嘉正好出差不在上海，而李小瀟又處在排卵期。按照捐精的要求，趙可申得反復幾次做各類檢查后他的精子才能用于臨床，但林淑珍對他的家族等各方面情況都了解，所以免掉了一些繁瑣的手續，在對趙可申的精子作過檢查認定符合條件后，她決定當天晚上就對李小瀟做人工授精手術。她所做的其實和民間的借種毫無差別，不同的是由她把不屬于李小瀟丈夫的精蟲放入李小瀟體內，交配工作是借她的手來完成的，趙可申根本碰不到李小瀟身體，這對完全不知情的男女更不可能衍生出民間借種常會發生的種種弊端。

林淑珍的計劃可謂天衣無縫。這天晚飯的時候，她給趙可申、王姍姍和李小瀟都盛了一小碗雞湯，李小瀟的那碗湯里她放了足以讓媳婦睡一個晚上的安眠藥。飯后不久，李小瀟就撐不住去睡了。趙可申夫妻出門會客剛走不久，附近的一家女子醫院就把一個供婦科檢查用的簡易腿架送了過來。隨后，她獨自一個人給被麻醉針劑迷昏的李小瀟做了人工授精手術。這樣的簡易手術，平時根本無須由她這樣的專家主持并親自動手，但這一次她卻是兢兢業業地像對待一個重要手術般完成了最簡單的操作。

把李小瀟的內褲褪掉，并把她那兩條修長的雙腿放到腿架上，讓她的下身裸露在燈光中的時候，林淑珍感到過發自心靈深處的顫栗。她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有違人倫──在違背媳婦意愿的情況下，她擅自把其他男人的精蟲植入昏迷中的媳婦體內強迫受孕。這樣的事情也同樣有違一個醫生最起碼的職業道德。但是，為了兒子羅維嘉的終身幸福，她還是咬著牙用器械打開了李小瀟的身體。

所有的悲劇在林淑珍把冰冷的器械伸入李小瀟體內的那一刻開始萌發。

3

紐約，布朗克斯地區法院。

布朗克斯地區法院開庭審理了它有史以來最引人關注的一次審判──中國博士趙可申被謀殺案。

法庭定于上午9點開庭。8點半不到，可容納百把人的審判大廳已經人滿為患。來參加旁聽的三分之二是在紐約讀書的華人留學生和各個階層的華裔人士。趙可申被謀殺后，紐約各大報紙都對這個案子進行了報道，其中，報道最多的是當地的華人報紙。王姍姍以涉嫌謀殺親夫的罪名被逮捕后，這個案子掀起了很大的熱議。博士夫人誘惑富翁小情人，貪圖淫樂年輕妻子殺親夫，這樣的報道內容想讓它不吸人眼球也難。

出于主要嫌疑人是女性的緣故，今天出庭的十二個陪審團成員中有半數是女性。這樣的安排，很難說是對王姍姍有利的?，F實生活中，婦女們對偷情女子的憎恨往往會大于男性。布朗克斯地區法官哈特·威廉斯倒是一個向來以清廉公正享譽司法界的大法官，由他主持的庭審很少受到非議。在美國的刑事案件審判中，陪審團的意見起著關鍵性的作用，但主審法官的作用仍然是關鍵的，他們在庭審中的傾向性態度，對陪審團成員的影響很大。

王姍姍被帶進法庭的時候，在法庭內引起了喧嘩，在人們的議論中，最多的是帶貶義的噓聲。有個事實毋庸置疑：不管王姍姍是否親手殺害了趙可申，她都和丈夫的被殺有關。光憑這一點，人們也有理由譴責她。

往日的王姍姍雖然說不上漂亮，但那對嫵媚的眼睛令她顯得頗有幾分姿色。今天因為目光呆滯，臉色蠟黃，她的形象便顯得有幾分丑陋了。三十歲都還沒有到的她，看上去像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令原來就對她的行為不齒的眾多旁聽人士對她發出噓聲。

錢如祥被帶進法庭的時候，旁聽席上則是一片寂靜。小眼睛、小臉盤、短小身材加上眼里難以掩飾的怯意，錢如祥在人們眼里顯得是個孱弱的未成年男孩，對他的同情便也油然而生。

兩相對照，王姍姍的形象分可謂盡失。趙可申被殺一案，現在的關鍵點是法庭相信誰實施了對趙可申的謀殺。王姍姍的口供是她對謀殺丈夫的事情一無所知；錢如祥的口供是他和王姍姍商議了用氰化鉀謀殺趙可申，他從國內弄來氰化鉀后就交給了王姍姍，而他沒有把氰化鉀放在趙可申服用的六味地黃丸膠囊里。謀殺趙可申的事情不是他干的。兩個人都有殺人的動機和嫌疑，又都在六味地黃丸的藥瓶上留有指紋，但是警方的證據中，并沒有究竟是誰下毒的直接證據。如果雙方堅持原先的口供，那只有讓陪審團來作主觀評判：誰是這樁謀殺案的主犯？

王姍姍處在劣勢。這個情況，她的辯護律師和她自己都清清楚楚。丈夫趙可申被毒殺身亡，自己和錢如祥兩個晚上的奸情大白于天下且又無法證實沒有參與謀殺，王姍姍的精神因此從第一次開庭后就陷入了崩潰。她現在只想快點結束一切，哪怕被判死罪也無關緊要。畢竟趙可申是因她而死，她愧對愛她的丈夫。在無法證實清白的情況下，她接受了律師凱爾文的建議：認罪。在今天開庭之前，凱爾文已經和檢察官達成了交易：她承認在趙可申服用的膠囊里放了氰化鉀，檢方因此不以判她死刑為起訴要點。同時，錢如祥的律師林根榮也和凱爾文達成協議，錢如祥的父親錢德學向她提供五百萬人民幣的生活保障金，由凱爾文負責保管。

一切都已塵埃落地。

這就是美國的法律──讓林根榮為錢如祥鉆盡空子的法律。嫌疑人不認罪，法庭的審理程序就將增加，納稅人的錢就要多花。美國的法律首先得保證納稅人的利益。因為王姍姍認罪對納稅人有益，恕她不死亦符合情理。當然，她自己則是避免了被判死刑并得到一筆生活保障金。

檢察官是根據王姍姍認罪的前提宣讀起訴書的。在他的起訴中，王姍姍被認定和錢如祥策劃了對趙可申的謀殺，從錢如祥那里得到氰化鉀后，她伺機把氰化鉀放在了趙可申天天要服用的六味地黃丸膠囊里，最終將趙可申置于了死地。

錢如祥今天更多的是證人的身份。他參與了謀殺策劃，也從國內拿來了氰化鉀，但在把氰化鉀交給王姍姍后，他勸阻過王姍姍放棄謀殺趙可申，而且王姍姍也答應過放棄謀殺。王姍姍對這點將會予以認可。這樣，錢如祥在這樁謀殺案中的責任就很小，根據和檢察官方面達成的協議，他會被判處緩刑并當庭釋放。

錢如祥站到了證人席上。事先，林根榮已經告訴過他如何應對。他只要認可檢察官對王姍姍的指控就可以，王姍姍的律師也不會對他進行苛刻的盤問。和王姍姍一樣，錢如祥也是在像木偶般應付審判。他也是失去了自我，將要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別人要他說的。同樣是無辜的一方，他的自由卻是建筑在王姍姍的獲罪之上的。他有過謀殺趙可申的動機，那瓶氰化鉀就是他為了謀殺趙可申帶到美國來的。論罪過，他至少要比王姍姍大得多，但因為有了個精通美國法律并會加以利用的律師，他的處境和王姍姍卻截然不同，很快將重新回到陽光下，享受父親為他準備好的富裕生活。這些，他在出庭之前就知道了，可是他內心沒有一絲的竊喜。王姍姍將要因他的誣告而獲重罪的事實，令他一直痛苦不堪。他將要誣告的人是他最愛的人呵。

在應檢察官的要求站到證人席上后，錢如祥的心都要蹦出來了。上一次，是林根榮代他指控王姍姍，這和他自己當面指控完全不同。他承受不了心理的壓力。

站到證人席上，錢如祥就把目光投到旁聽席上的父親錢德學身上，通過這次事件，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父親的心里占據著位子，父子情還在，父親其實是愛他的。只不過以前他不愿意領這份情而已。這一刻，他從錢德學眼里再次感到的是父子情深，讓他的心里有了點暖意。

“證人，請你回答我的問題?！?/p>

檢察官的話逼迫錢如祥不得不抬頭望著法庭的前方，也就在這一刻，他看到了幾米之外的王姍姍。這是他們從拉斯維加斯被分別帶走后，第一次直面相對。在他回過頭來的時候，他看到王姍姍也抬起了頭，目光空洞地朝他瞥了一眼。他說不清楚從王姍姍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什么，感覺到的是有一把長劍刺進了他的心，感覺到心里在流出一滴一滴的血。王姍姍那脫了人形的模樣也讓他心痛，這是曾經深深愛過的女人呵。而他的愛卻把她拖進了監獄，他在親手把她送入深淵。林根榮告訴過他，已經答應保障王姍姍日后的生活費用?？墒撬?，蒙受著謀殺親夫的罪名，今后的王姍姍生不如死，有再多的錢也補償不了她的悲哀，這一切又都為他所賜。他若不誘她去新奧爾良過夜，若不趁她熟睡的時候占有了她，眼前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呵。如果他不是為了自己的自由而誣告她，她也不會站在被告席上等著違心地承認強加在她身上的罪名。

“錢如祥先生，請你回答：你和王姍姍是在什么時候商議毒死趙可申的？”檢察官按預定的方案詢問錢如祥。在王姍姍對錢如祥的證詞一概承認的情況下，王姍姍的罪名將被確定，而錢如祥的罪責也會相應減輕。

錢如祥的聲音是從他的心里流出的：“沒有。她沒有?！?/p>

“沒有什么？”檢察官回頭不解地看看一直洋洋得意的林根榮，然后不滿地再次逼問錢如祥。

心頭的話一旦出口，錢如祥反倒輕松了許多，人性的復蘇使他把自己的安危放到了一旁。他不去看林根榮急切的目光，轉過身面對著端坐在法官席位上的哈特·威廉斯，認真地問：“法官大人，我能說自己的心里話和真話嗎？”

哈特·威廉斯微笑道：“孩子，我正想聽聽你的真話和心里話?！?/p>

“法官大人，我的當事人精神狀態出現問題，我請求暫時休庭?！绷指鶚s急切地站起來要求。

“要求被駁回?！惫亍ね雇赖嘏牧艘幌伦雷?，然后又溫和地對錢如祥說，“孩子，說吧，我和陪審團等著你說真話?！?/p>

“謝謝法官大人?！卞X如祥眼里流出了眼淚，他開始述說涌上心來的那些話，“我剛才回答檢察官的話，就是我的真話，我和姍姍姐沒有策劃過謀殺趙可申。警察從我房間里搜出來的那瓶氰化鉀，確實是我為了殺掉趙可申而從中國帶到紐約來的。當時我恨他是姍姍姐的丈夫，使我失去了和姍姍姐相愛的機會。但是，姍姍姐并不知道這件事，我也沒有真正地想要害死趙可申。我沒有殺趙可申，姍姍姐也沒有，我從來沒有把氰化鉀給過她。我承認，認識姍姍姐不久，我就愛上了她。但是，她一直不知道我的心事，也一直把我當作小弟弟。因為看到她很愛她的丈夫，所以我從來也不敢把我的心思說出來。大家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鄰居關系。在趙可申大哥被殺前，姍姍姐不是我的情人，她沒有殺人動機。

“趙可申被殺的那天晚上，我和姍姍姐確實在新奧爾良過了夜，那天是我趁她睡著的機會強行占有她的。第二天，她要求結束我們之間的不正常關系，而我知道和她不可能有未來，就要求她再陪我到拉斯維加斯玩一次，然后我就從現在住的地方搬走，徹底結束兩人的關系。她大概是因為已經有了那種關系，又怕刺激我才同意了。因此才有了在拉斯維加斯又在一起的事情。在拉斯維加斯被警察審問的時候，我說的也是真話。我是想過要殺趙可申，可是我沒有把氰化鉀放在六味地黃丸的膠囊里?；氐郊~約后，我的律師告訴我，根據警方掌握的證據，我會被判有罪，除非我根據他的說法把責任全推到姍姍姐的身上。因為貪生怕死，我才誣告了姍姍姐?，F在，我鄭重聲明：姍姍姐和趙可申被殺一點關系都沒有。如果法庭一定要在她和我之間找出一個殺人犯來，那就判我死刑吧。我不能為了自己而把我到現在還深深愛著的女人推到地獄里去。美國的監獄，不是人呆的地方呵。

“法官大人，陪審團的陪審員們，我是一個準備在美國度過一生的人，愛我的父親也為我辦好了所有的投資移民手續?？墒?，經過這件事，我對你們的國家失望了。原因是，為什么我和姍姍姐沒有殺人卻被當作殺人犯站在這里？你們的警察怎么啦？為什么到現在也找不到真正的兇手？你們的法律怎么啦？為什么姍姍姐明明沒有殺人卻要認罪后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為什么我不誣告她就要承擔殺人的罪名？我們真的沒有殺人呵。我請求你們還我們一個公道。在這里，我也對姍姍姐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錢如祥泣不成聲。在聲聲是淚的講述中，他脫胎換骨了。

哈特·威廉斯一臉凝重，陪審團的成員們竊竊私語，王姍姍淚流滿面，凱爾文的臉上露出的是微笑，而林根榮和錢德學則面面相覷。

4

紐約，約翰·F.肯尼迪國際機場。

林淑珍獨自坐在機場的候機大廳等著登上飛往上海的航班。她是提前結束在波士頓哈佛醫學院的講學回國的。哈佛大學方面原本并不同意她提前回國，但聽她說家里有重大變化必須要趕回去后，便也無奈地同意了她的要求。美國人對家庭關系的注重，幫她能夠順利成行。

今天上午，林淑珍參加了布朗克斯地區法院的開庭，聽到了錢如祥聲聲是淚的坦白，也看到了可憐的王姍姍被哈特·威廉斯法官宣布當庭釋放。王姍姍當初是因為錢如祥指控她參與了對趙可申的謀殺而被捕的，現在錢如祥當庭推翻口供，法庭便沒有了拘押她的理由。至于錢如祥是否是殺害趙可申的兇手，法庭將擇日重新開庭審判。地區檢察官方面也得重新準備對錢如祥的起訴書。

王姍姍的被無罪釋放，使得林淑珍壓在心頭的內疚減輕了不少，她是真正知道王姍姍是無罪的人。她的罪孽已經很深，所以不想再看到王姍姍無辜地在監獄里度過余生。

一步錯，步步錯。

林淑珍在把試管里的趙可申精蟲植入媳婦李小瀟體內的時候，根本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種無法收拾的地步──趙可申和那個人死了，兒子入了獄。三個年輕男子被她毀掉了所有的一切。

百密一疏。準備好對李小瀟做人工授精手術的時候，林淑珍可謂是把一切都考慮到了，就是沒有想到事情會被捐了精的趙可申發現。那天晚上，她仔細地為昏迷中的李小瀟做好人工授精手術后，從李小瀟的臥室里出來的時候，意外地看到趙可申從對面的書房里出來，這讓提著簡易婦科用擱腿架出來的她嚇了一跳，她沒有想到原該和王姍姍一起去會客的趙可申會留在家里沒有出去，并且發現了她顯然是對李小瀟做過了什么婦科手術。當時，她面對趙可申的質疑回答說是李小瀟身體不適，她幫著檢查一下。趙可申當然不便問婦科檢查的事情，但他顯然不相信她的解釋。他直言不諱地告訴她：他是看到有人把婦科用的擱腿架送來后才留下來的，同時也希望她對李小瀟做的檢查和他捐精這件事無關。當時，她聲嚴詞厲地告訴趙可申不該無端地瞎猜疑，并借機提出不需要他再去為捐精做什么事了。趙可申的懷疑畢竟沒有事實根據，只好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第二天早上，趙可申夫妻因為趙可申要提前搬出去住吵了一架，好在趙可申并沒有把他的懷疑告訴王姍姍，這件事便以趙可申帶著疑問離開結束。不久后，她就證實，李小瀟如她所愿地懷孕了。

等到李小瀟產下孩子后，林淑珍的擔心徹底消除。孩子和羅維嘉一樣是B型血型，羅維嘉的長相又和趙可申有點相像，等到羅維嘉的那個肌強直性營養不良癥發作，人家也不會懷疑這對父子沒有血緣關系。羅維嘉今后的生活可以說是真正有了依靠。她認為趙可申不可能把他一年前的那點懷疑告訴任何人，畢竟在這么長的時間里，羅維嘉的病情沒有發作，沒有人知道他患上不育之癥。趙可申沒有理由懷疑。她對于趙可申那頭的問題也就沒有再放在心上。

問題出在趙可申夫妻回國探親的時候。有一天，趙可申找到了林淑珍所在的醫院，他把一份親子鑒定報告放在了林淑珍的面前，告訴她：他沒有忘記一年多前發生的事情。為了推翻心頭的懷疑，他這次偷偷地拔了幾根俊俊的頭發去做了親子鑒定，結果發現他的懷疑是對的，林淑珍用他的精蟲給李小瀟做了授精手術。面對趙可申的質疑，林淑珍無奈地把羅維嘉的病情以及她為羅維嘉今后作的考慮告訴了趙可申，求他無論如何也不要把俊俊的出生秘密說出來。趙可申則認為她做的這一切對李小瀟是不人道的，違背李小瀟的意愿做這樣的事情很殘酷。在趙可申的逼迫下，林淑珍只好答應等小俊俊稍大點再把事實告訴李小瀟。她表示等李小瀟和羅維嘉都對小俊俊有感情了再說為好。而且，她認為還是要對羅維嘉保密，要不要對羅維嘉透底，讓李小瀟知道真相以后自己去決定。至于小俊俊的父親是誰，她永遠不會說出來，以免影響兩個小家庭的幸福。到這個份上，趙可申也只好接受了林淑珍的意見，保證暫時不對羅維嘉夫妻和王姍姍透露秘密。

讓林淑珍對趙可申動了殺機是在趙可申夫妻回到紐約以后。那天，她接到王姍姍的電話，王姍姍告訴她，因為以前做過人流手術，美國的醫生認為王姍姍再次懷孕的幾率很小，而且王姍姍心臟有點問題，醫生還建議目前王姍姍不適宜懷孕。這個電話，令她感到了危機。以她的醫術，讓王姍姍懷上趙可申的骨肉完全沒有問題，可是若王姍姍真的不適宜懷孕的話，那趙可申會想到小俊俊是自己親骨肉的事情，到那個時候，她做的事情就會被趙可申泄露出來。她知道，一旦李小瀟知道真相是不會原諒她的。羅維嘉和李小瀟的關系也會終結。趙可申是小俊俊生身父親這件事情，說不定還會讓李小瀟和趙可申走到一起，在她看來，只有讓趙可申永遠無法把秘密說出來，羅維嘉才有幸?？裳?。

人一旦動了惡念而不知道消除，那惡念便會天天長、天天思。為了兒子一生的幸福，身為醫生的林淑珍琢磨起了除掉趙可申的辦法。搞醫的人，想到的辦法當然也和藥物有關。氰化鉀毫無疑問地被她列為了首選。在過去，要搞到這樣的劇毒藥物很難，但現在的網絡市場上，只要肯付錢，氰化鉀便會有人提供。三百元一克，并且還是貨到付款。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在網上定購后，沒幾天果然有人以化學試劑的名義把氰化鉀快遞到了她原來住的家里。她付錢后拿一只野貓做試驗，結果那只小貓剛把拌了氰化鉀的飯吞下去就送了命。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她買來和趙可申服用的同一牌子的六味地黃丸，在兩粒膠囊里裝進了氰化鉀，然后把那瓶混入氰化鉀的藥瓶重新包裝好。在趙可申家做客的時候，她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有毒品的藥瓶換掉了趙可申的一瓶藥。她決定讓老天爺來決定趙可申的生死。如果趙可申服用到了混有毒藥的那瓶藥就算是他該死，如果他不再服用六味地黃丸了，那就是他命大，以后的事也就讓老天爺去決定如何處理了。她還認為這事不會牽連到王姍姍，警察查不出誰對趙可申下手后，這個案子最終會不了了之。哪想到錢如祥會瞎打瞎撞地也想過要殺趙可申，而且還藏著氰化鉀，使得王姍姍也會被當作殺人犯。好在錢如祥在最后關頭良心發現動了善念，使王姍姍免掉了牢獄之災。否則，自己的罪孽就更大。

現在，讓林淑珍最為痛心的是她對趙可申的謀殺是白費了心機，兒子羅維嘉仍舊猜出了俊俊不是他的骨肉，并且干了傻事，誤殺了與小俊俊毫無關系的黃大為。早知這樣，她要是聽了趙可申的勸告，早點把真相說出來，就不會置趙可申于死地，兒子羅維嘉也不會被捕入獄。為了兒子得到幸福卻毀了兒子的幸福。想到這些，她真的是欲哭無淚呵。

“姍姍，那個錢如祥看來對你倒是真心的。一個男人肯舍掉自己的命來救你，那他對你的愛就是真的。聽小嬸嬸一句話，如果他還能出來的話，你就跟他過吧。我知道這對你不容易，但是，小嬸嬸還是要這樣勸你?！焙屯鯅檴櫡质值臅r候，林淑珍語重心長地勸說身心疲憊的王姍姍。然后，她就獨自來到了肯尼迪機場，等待著盡快離開紐約這塊她的犯罪之地。她要回到上海去盡可能地給身陷牢獄的兒子羅維嘉一點幫助。

5

紐約，約翰·F.肯尼迪機場。

季莫夫遠遠地看到了坐在候機大廳閉目養神的林淑珍。剛剛從波士頓警方那里得知林淑珍要回上海的信息并查到林淑珍搭乘的航班后，他立即帶著杰克趕到肯尼迪機場。盡管讓林淑珍招供的可能性很小，但這是他破掉趙可申被殺案的最后機會，他不得不趕過來作最后的努力。

趕到肯尼迪機場后，季莫夫讓杰克去準備對林淑珍進行詢問的布置，他自己則到候機大廳尋找林淑珍。

季莫夫拿到盧子群托人送到紐約的羅仕俊頭發后，立即提取了還未被火化的趙可申的毛發，請紐約警察總局做DNA鑒定。今天早上，他拿到了總局的鑒定結果。根據總局的DNA鑒定報告，死去的趙可申和林淑珍的孫子有血緣關系。依據盧子群從上海傳來的信息，林淑珍早就知道孫子不是兒子的骨肉，因此她有殺害趙可申的動機。

錢如祥上午在法庭上的慷慨陳詞，使季莫夫更加堅信這個突然長大了的男孩不是兇手。而拿到總局送來的DNA鑒定報告后，他完全認定真正的兇手只能是頂著醫學教授桂冠的林淑珍。

季莫夫現在最為難的是手頭沒有任何林淑珍的犯罪嫌疑證據，僅憑著林淑珍去過趙可申家就治她的罪顯然沒有法律依據，這也是他此刻最為焦急的原因。只要讓林淑珍登上了飛往上海的飛機，趙可申被殺案就會以錢如祥被治罪而結束。上海警方哪怕知道林淑珍在美國有犯罪嫌疑也不可能對此進行調查，紐約警方更不可能去上海辦案。真正謀殺了趙可申的兇手將永遠逍遙法外。

“林教授，你好?！奔灸蛟僖淮斡仓^皮站到了林淑珍的面前。

林淑珍睜開眼睛看著季莫夫，冷冷地問：“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沒有死心？”季莫夫那天到波士頓找過她后，她已經知道對她彬彬有禮的季莫夫從未放棄過對她的懷疑，同時也斷定美國警方無法找到她殺害趙可申的證據，因而對季莫夫的出現并未產生緊張。

季莫夫同樣話里有話：“今天錢如祥在法庭上的表現你也看到了，他會是兇手嗎？”

林淑珍把兩只手腕合在一起伸到季莫夫的胸前：“既然你鍥而不舍地認為我和趙可申被殺有關，那就把我帶走吧。我倒要看看，美國警察如何逮捕來你們國家講學的學者?！?/p>

季莫夫朝四周看看，回過頭來后說：“林教授，我們換個地方談談如何？”

林淑珍坐著沒有動。

季莫夫安詳且禮節周到地補了一句：“林教授，請吧?！彼膬刃臉O度的緊張，要是林淑珍拒絕配合，他是沒有權力逼她到機場辦公室去做詢問的。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把林淑珍強行帶走甚至還會引起外交糾紛。他就連耽誤了林淑珍的航班也會受到指責。

林淑珍站了起來，“我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如果你耽誤了我登機，我會控告你?！?/p>

松了一口氣的季莫夫笑了：“放心，該讓你走的時候會讓你走的。不過，恐怕你很難登上這班飛機?！?/p>

林淑珍瞪了季莫夫一眼，克制住緊張，一言不發地隨季莫夫來到機場內的一間辦公室。

杰克坐在辦公室內的一臺錄像機前，看到林淑珍進來，他沖著季莫夫點了點頭。

季莫夫讓林淑珍坐下后立即開始詢問：“林教授，你想不到我們會找到你殺人的動機吧？”

林淑珍一怔，晃晃頭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季莫夫邊把紐約警察總局的那份DNA鑒定報告放到林淑珍的面前邊說：“這是死者趙可申和你孫子羅仕俊的親子鑒定報告，你的孫子和趙可申有血緣關系。根據上海警察向我們提供的信息，你的兒子羅維嘉因為懷疑黃姓男子是羅仕俊的生父而行兇，造成了該男子死亡。而你，早在羅仕俊出生的時候就知道他不是兒子的骨肉，你殺趙可申是為了防止這個秘密被泄露?！彼倪@個判斷是和遠在上海的警察同行盧子群一起推究出來的。

林淑珍的臉色慘白，苦笑道：“看來你在我的身上費了很大的心思。不過，連我這個不是警察的人也知道，說我殺人是要有證據的。那你倒是說給我聽聽，我是怎么殺了趙可申的？”

季莫夫見林淑珍不反駁他的推論，信心足了一些，說道：“記得上次我就告訴過你，趙可申夫妻從中國探親回來后的半年多時間里，家里只來過你一個客人。也就是說兇手應該是你和王姍姍及錢如祥中間的一個。而你是真正下毒的人，錢如祥則是因為巧合被牽涉進來的。不瞞你說，一直到今天中午，我們都沒有你殺人的證據。正巧，對你不利的是：我們將錢如祥偷偷安裝的錄像探頭錄下的內容復原了。你那天在趙可申家的一舉一動全被還原了出來，這也是我趕到機場找你的原因。杰克，放一段給她看看?！?/p>

杰克按下按鈕后，桌上的一臺錄像機屏幕上出現了林淑珍一個月前走進趙可申家的實況錄像。

林淑珍呆呆地看著自己到趙可申家做客的一幕幕，心里像是萬馬在奔騰，她的心理防線在一點點地崩潰。

季莫夫在錄像放到林淑珍走進趙可申臥室的時候示意杰克中斷播放，他逼視著林淑珍問：“林教授，你覺得還有必要放下去嗎？你把裝有氰化鉀膠囊的整瓶六味地黃丸換掉了趙可申放在窗前抽屜里的整瓶六味地黃丸，這也是為什么趙可申在你作客后一個月才被毒死的原因。如果趙可申還沒有服用到你換掉的那瓶藥，那就會在你回到上海后才會被毒死，對不對？”這個推斷也是他和盧子群分析出來的。如果其中的細節出現差錯，那林淑珍就會死不認賬，他們的努力便也會前功盡棄。

林淑珍閉上眼睛沒有回答。

季莫夫沒有因為林淑珍的默認而松懈，他使出了最后的一擊：“林教授，請你告訴我，還要不要再放一段給你看看？”

林淑珍依然不吭聲。

季莫夫像個賭徒般賭下了他的最后一把：“杰克，那就放吧。中國人說不到黃河心不死，林教授看來也是這樣?！?/p>

“好的?！苯芸藨艘宦?，但他的動作卻很慢。他的心里和季莫夫一樣緊張。錢如祥的錄像探頭沒有對準趙可申放六味地黃丸的地方，因此接下來的錄像沒有能讓林淑珍認罪的內容。如果林淑珍熬過這幾分鐘，他們不得不放她去登機。在這種狀態下她不開口，那他們即使把她弄回警局也無濟于事，最后的結果也是要放了她。

杰克的手指在對雙方來說都是難熬的氣息里終于按下錄像機的按鈕，對他來說這是無奈的舉動。

屏幕上又出現了林淑珍在趙可申家的情景，林淑珍死死地盯著屏幕上的自己看了幾秒鐘，隨后頹然地擺擺手，無力地說：“算了，我不想再看?！彼_實是不敢再看下去了。季莫夫剛才說的是事實，她確實是偷偷地在趙可申那幾瓶藥里換了包：拿掉了一瓶藥，又把裝有氰化鉀膠囊、同樣包裝的一瓶藥混在了那些六味地黃丸藥瓶中。她真的以為有錄像為證，便放棄了抵賴。

季莫夫在心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懇切地說：“林教授，你也知道錢如祥這個孩子是無罪的，就算是為了救他，你也應該實話實話?！?/p>

“好吧。我把真相告訴你們?！绷质缯淙玑屩刎摪愕匕l出呻吟，她的神經終于在最后一刻崩斷。

杰克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

季莫夫沒有笑，他笑不出來。一個杰出的婦產科大夫本不應該走到這一步的呵。他想起了遠在上海的盧子群。他很想問問杰克：要是你的同胞在中國有了犯罪嫌疑，你會像盧子群一樣不余遺力地幫著尋找線索嗎？

6

紐約，布朗克斯區某公寓樓。

王姍姍回到了被警方撤除了警戒標志的住處。打掃完臟亂的房間后，她把丈夫趙可申的一張照片掛到了墻上。望著被黑紗圍著的照片，她熱淚涔涔：一切都過去了，但是趙可申卻回不來了呀。

“你這個傻子呵。早點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訴我，或許這些悲劇都不會發生了。如果你不替李小瀟主持公道，小嬸嬸不會對你下手的。原諒她吧，原諒這個可憐的母親。畢竟她為你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后代。放心，我和小瀟姐會把小俊俊──你的兒子撫養成人的。如果有可能，我會勸他也走你的路，替你把未完成的博士后論文寫完。你也原諒我吧。因為在新奧爾良和拉斯維加斯那兩個晚上對你的背叛，我已經在法庭上受到了懲罰和譴責。我的靈魂受到了鞭撻。一個有過婚外情的女人該受到的折磨，我都受到了。我知錯了?！?/p>

王姍姍對著墻上的趙可申遺像喃喃低語。她有很多的話想要對丈夫說，有很多的事情想告訴已經離她而去的趙可申。好在她的日子還有很多，有很多時間把她要說的話都說完。

桌上的電腦屏幕上閃動著錢如祥通過QQ給王姍姍發來的留言：

姍姍姐：我也回來了，還住在你的樓下，可我無顏面對你，所以只能以這種方式再次表達我對你的懺悔。因為我對你的誣告，讓你受盡折磨，這是我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的。我對你的背叛，也是被逼出來的呀。你無法想象當我在冰涼的牢房水泥地上被一個個黑家伙輪流雞奸時的痛苦，也不會知道律師描繪的情景讓我產生的恐懼。原諒我，好嗎？

姍姍姐：一切都過去了，讓我們重新開始吧。我爸爸也讓我向你道歉。他已經把答應給你的那筆生活保障費交給了你的律師凱爾文。他說雖然交易結束，但這是他的一點心意而已。我也告訴了他，不管你是否肯原諒我，我都會一輩子等著你──直到你愿意接受我。

姍姍姐：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走進我生命中的女人，讓我來替代趙大哥照顧你的一生好嗎？我要用一生的愛來贖回我對你犯下的罪。

姍姍姐：我在等你，等著你的召喚，用我的一生等你。

王姍姍流著淚關上了電腦，她不知道該如何再去面對錢如祥，也不愿去想和這個曾經用命來保護過她的小男人會不會有結果。

她的心只想得到一份安寧。

7

上海，龍華殯儀館。

李小瀟身著黑色長裙佇立在一排冬青樹旁，遠遠地望著舉辦喪禮的殯儀館大樓。她是來給黃大為送行的?？紤]到黃大為家屬們的痛苦心情，她不想因她的出現而紛擾他們。她的丈夫是謀殺了黃大為的兇手，她也覺得無顏面對黃大為的家人們。白發人送黑發人，人間最慘的悲劇呵。這一刻，她仿佛聽到了靈堂里的那片哭聲，心里一陣陣地發酸。

黃大為的人生之路走完了。趙可申的人生之路也走完了。林淑珍的護犢用心毀掉了兩個年輕男子的生命。而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恐怕也將難以回到故土。從刑偵支隊長盧子群那里知道真相后，李小瀟的心被揪得很緊。人心難換人心呵?？峙滤研亩计书_在婆婆的面前，婆婆也不會相信她不在乎丈夫患上怪病這件事。是的，人生應該有美滿的婚姻、有可愛的孩子、有纏綿不已的性愛，可是，她不會因為得不到這些而拋棄自己的丈夫呵。只要愛還在，只要兩顆心還連在一起，婚姻就是最美滿的?？上г谶@個愛字滿天飛的年代，真正相信這世界還有真愛的人太少。她的婆婆因而一錯再錯地走向悲劇。

剛才看到來參加黃大為追悼會的盧子群的時候，李小瀟托他帶了封信給在等待審判的丈夫羅維嘉，信上，她只寫了幾行字：“我和俊俊還有媽媽等你出來?？】∈菋寢屚低禐槲易隽巳斯な诰a下來的。他永遠是你的孩子?！彼恢懒_維嘉是否能熬過苦難的日子，但她知道自己會一直等著他?，F在只有她的愛能支撐這個被母愛和狹隘之心毀掉的男人了。

李小瀟坐進了她那輛紅色的保時捷車子里。今天，她要帶兒子小俊俊登上去紐約的飛機。她答應了王姍姍的苦苦哀求，要讓對世事毫無所知的俊俊去和他的生身父親見上最后的一面，讓一個冤屈的靈魂得到最后的一點告慰。

（全文完）

發稿編輯/王 健

篇名書法/張曉明

插 圖/陳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