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賦韻批評與寫作規范

2014-07-11 16:50許結
社會科學研究 2014年2期

〔摘要〕賦韻作為自覺的批評,肇端于魏晉齊梁,完成于唐代科舉“詩賦取士”,其間包括“韻書”的編纂和運用??疾椤百x韻”由寬松到嚴緊,與賦史變遷相關,即賦從“口誦”到“文本”,標志賦體由聽覺鑒賞向視覺鑒賞的轉移;賦的聲律從“方音”到“官韻”,標志了賦韻由區域漸趨統一;從“賦創作”到“賦批評”,顯示出“韻”學進入“賦”學的歷程,其中最突出的是由重“節奏”向重“韻腳”的轉移。這一過程所標明的賦韻批評的完成,又取決于科舉考賦中首重“押韻”與最忌“聲病”的制度與風尚。而賦作為語言的藝術,其押韻、設辭、聲勢、儷語等創作特征,必然進入賦學批評視域,其論“韻”,則首在聲病與賦禁,這是“韻”介入賦體的重要表現;次在賦韻與制度,這緣自賦的宮廷文學性質,落實于賦韻批評,則是由漢至唐從雅、鄭樂教爭鋒到韻腳協律的轉變;三在賦韻與氣勢,從而體現其音節美,這又具有辭賦章句學的意義。

〔關鍵詞〕賦體;聲律;官韻;賦韻批評;辭賦創作規范;賦韻

〔中圖分類號〕I22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2-0188-1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辭賦理論通史”(09BZW073)

〔作者簡介〕許結,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賦學會會長,江蘇南京210023。有關賦韻的研究,無論是依附于詩、文韻例的探討,還是專門的論述,如宋人鄭起潛《聲律關鍵》之論八韻賦之“壓韻”法、清人王之績《鐵立文起》之“論賦韻”等,古人敘說已多,而現代學者對具體賦作與賦韻的關注,或見于語言學論著,如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中有關這一時段賦家用韻的討論;或見于專題論述,如王兆鵬《唐代科舉考試詩賦用韻研究》對唐代功令甲賦用韻的討論;或見于賦史撰述,如鈴木虎雄《賦史大要》對清代“時賦”用韻特色的討論。然諸家所論,皆以韻書衡賦文,而對賦體由聲律到音韻的變遷,賦韻對賦家創作的意義,則鮮少敘述。緣此,本文不擬限于賦作與賦韻的分析,而是將研究視域投放于賦體與賦韻,觀瞻賦韻批評之演進,闡發賦韻對賦作的規范及意義,并期對當前頗為熱鬧的辭賦創作提供一點歷史借鑒。

一、從聲律到音韻

賦之為體,歸其大類為韻文,所以在唐、宋以后的賦格、賦話類論著中,賦韻被奉為作賦第一要則。清人余丙照《論押韻》認為“作賦先貴煉韻”,其煉韻之法:

凡賦題所限之韻,字字不可率易押過,易押之字,須力避平熟,務出新意,庶不至千手雷同……押官韻最宜著意,務要押得四平八穩。凡虛字、俗字、陳腐字、怪誕字,總以典切不浮者押之,要知試官注意全在此處。所限之字,大約依次押去,押在每段之末為正?;蛞庥兴?,亦不必過拘。押官韻外,所用散韻,須擇新麗流活之字押之,切不可押生澀字及陳腐字,尤不可湊韻硬押?!鲭U韻,正須善押,要有舒展自如之致?!庙嵰俗儞Q,如連押實字,連押虛字,或連押同音者,皆賦家大忌也,須相間而用之?!?〕

緣此“押韻”諸端要求,所以他接著指出“押韻工穩,足為通篇出色”?!?〕至于押韻在賦作中的功用,前人言述亦多,如南宋時鄭起潛上《聲律關鍵》于禮部,其中論及“押(壓)韻”則聲稱:

何謂壓韻?前輩云:“如萬鈞之壓,言有力也?!庇麎喉嵱辛?,須有來處。能賦者,就韻生句;不能者,就句牽韻?!?〕

這里已將賦家壓韻與用典(來處)結合起來,內涵經典意識與創作技巧兩方面。尤其是鄭氏所言“就韻生句”,與古賦聲律之渾然天成相稱;而“就句牽韻”則“新賦”(律體)之“賦病”之癥候,這其中以“律”法“古”的思緒間,隱含了一段漫長的賦韻歷史,那就是由自然聲律到講求音韻的過程。

古賦創作,自然合律,而賦韻作為一種自覺的批評意識,則肇端于魏晉齊梁,完成于唐代科舉“詩賦取士”之法,其間包括“韻書”的編纂和運用。盡管明清時期復興古韻,對楚漢辭賦用韻法則多有考論,如顧炎武《音論》對古韻的稽考,王念孫《詩經群經楚辭合韻譜》定古韻二十二部及對兩漢賦韻的整理,陳第《屈宋古音考》、江有誥《楚辭韻讀》(附《宋賦韻讀》)對屈宋賦用韻的探討,陸繼輅對班婕妤賦“通篇四韻”而不同于《詩經》用韻的論述,〔4〕特別是近人的研究,如前揭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七章從方言探討司馬相如、王褒、揚雄、班固、傅毅、張衡、蔡邕等賦作的用韻特征,成績斐然,但終屬后世“以韻衡賦”的追溯性研究,因為在南北朝以前,幾乎沒有論及賦韻的。誠如沈括所言:“古人文章,自應律度,未以音韻為主。自沈約增崇韻學,……自后浮巧之語,體制漸多,如傍犯、蹉對、假對、雙聲、疊韻之類?!薄?〕所以漢晉時代的賦學批評,多集中于“賦源”與“賦用”而兼及“賦體”的探討,至于音韻,其批評僅表現于猶如自然天籟的聲律,如劉勰《文心雕龍·聲律》: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聲者也。聲含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器者也。故言語者,文章關鍵,神明樞機,吐納律呂,唇吻而已。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徵。夫(商)徵羽響高,宮(羽)商聲下;抗喉矯舌之差,攢唇激齒之異,廉肉相準,皎然可分?!?〕

其說雖已受到齊梁聲律學之影響,然對文章的聲律是重本原而略技巧,仍與早期賦學批評相契合。即使到后世嚴律尊韻之批評興盛,學者對楚漢辭賦用韻仍取寬泛的態度,即“自由”與“同用”(合韻)。如王之績論“賦韻”引《文體明辨》評《子虛賦》:“有一句用韻者,有二句用韻者,有三句用韻者,有五句用韻者,有二、三句無韻與上下不相葉者。豈古體若此歟?”〔7〕此古賦用韻較自由例。又如今人簡宗梧以《廣韻》為證,考查司馬相如《美人賦》通押四十一處,十度換韻,由此“證明該賦不是齊梁人的作品”,〔8〕此西漢賦多通押換韻例。

如果從早期賦史探尋“賦韻”由寬松到嚴緊的批評歷程,則有以下三方面值得思考:

一是從“口誦”到“文本”,標志賦體由聽覺鑒賞向視覺鑒賞的轉移,“韻”在賦文中的呈現也標明了聽覺鑒賞對視覺鑒賞的聲律提示。漢人論賦不言“韻”,但多與詩樂之聲教相關,如揚雄《法言·吾子》所謂“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9〕與當時樂府“雅”、“鄭”聲樂有關系,《漢書·藝文志》引述“不歌而誦謂之賦”及班固《兩都賦序》引述“賦者,古詩之流”,皆內涵詩(樂)教傳統意義。尤其是“不歌而誦”的口誦效果與聲律鑒賞,于西漢賦表現最為突出,如《漢書·王褒傳》記述漢元帝為太子時喜好王褒所撰《甘泉頌》、《洞簫賦》,“令后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10〕以誦賦獲取聲樂鑒賞之需。對此,萬曼早在1947年發表的論文《辭賦起源:從語言時代到文字時代的橋》中,考察“用詩”與“口賦”的關聯,梳理辭賦文學的起源及演進,以“把握住辭賦的根源——語言的緣故”〔11〕,匠心獨運。正因為賦本語言,往往“形容之詞,在聲不在義”〔12〕,所以由語言的天然聲律轉向文字的拘守音韻,引起后世論韻學者產生了一代有一代之韻及對當世創作受制于韻書的困惑。清初徐乾學為毛奇齡《古今通韻》作序有“韻者,樂之節?!剿?,不特古韻不可問,即如律韻有誤并者,有誤移者”〔13〕對時韻的批評,雖重“古”而輕“時”,然于賦韻批評之形成與演進,是有借鑒意義的。

二是從“方音”到“官韻”,標志了賦韻由區域漸趨統一,這也是韻書編纂與賦韻批評興起的重要征象。古賦創作多用方言,有方言故有方音,故而用韻多具區域特征,并無統一之標準。盡管漢代由西而東,“合韻”現象普遍出現,“以北方話為基礎的民族共同語(普通話)已經形成”,〔14〕但賦家運用方音仍極突出,這甚至影響到后世南北賦家用韻的差異。而語言學家研究上古、中古音韻,也多用方音印證文本,如顧炎武論《詩》《易》參用方音,究其本原,正如清人陳壽祺《與王伯申詹事論古韻書》所言:

①姚思廉《梁書》,中華書局,1973年,485頁。按:《南史·王筠傳》“五激”作“五的”,“五雞”作“五兮”。近觀諸家論音韻書,私疑顧亭林、江慎修四聲通押及《詩》《易》參用方音之說,未可厚非。何者?魏晉以前,本無四聲之別,高下清濁,取其同類而已。至于閭巷謳謠,發于婦孺,往往矢口成歌,自協聲調,輶軒所采,未必更加潤色,糾以韻書。間不盡諧,至今猶然?!?5〕

因為“自協聲調”,故多方音,且較寬泛,落實賦作,陳氏文中繼而例舉揚雄《甘泉賦》中“芝、虬、綏、纚、開、旎、旗”為韻,以為“支、脂、之三部同用之證”?!?6〕這種“同用”或“合韻”,是漢賦寬韻的表現,也是由方音到附合官方語音的過程。特別是漢代賦家由藩國歸朝廷而成為宮廷言語侍從,其作品中方音的消解成為必然的創作走向。而當賦韻批評興起后的唐、宋時代,一個最耀眼的詞語就是“官韻”,試舉唐、宋論“官韻”文獻各一例:

近來官韻多勒八字,而賦體八段,宜乎一韻管一段,則轉韻必待發語,遞相牽綴,實得其便,若《木雞》是也。若韻有寬窄,詞有短長,則轉韻不必待發語,發語不必由轉韻,逐文理體制以綴屬耳。(佚名《賦譜》)〔17〕

少游言:“賦中工夫,不壓子細,先尋事以押官韻,及先作諸隔句。凡押官韻,須是穩熟瀏亮,使人讀之不覺牽強,如和人詩不似和詩也?!保ɡ顝D《師友談紀》)〔18〕

“官韻”之設,雖緣科場功令,僅限于唐宋以后考試文體(賦),但作為一種創作現象,顯然與韻書對賦創作的干預及賦韻官方化進程緊密相連。

三是從“創作”到“批評”,是“韻”學進入“賦”學的歷程,也顯示了賦重“節奏”向更重“韻腳”的轉移。古賦創作首在謀篇,有篇法而無句法、字法,明人王世貞論騷、漢辭賦時描繪其閱讀情狀云:

騷覽之,須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復之,涕淚俱下,情事欲絕。賦覽之,初如張樂洞庭,褰帷錦官,耳目搖眩;已徐閱之,如文錦千尺,絲理秩然;歌亂甫畢,肅然斂容;掩卷之余,傍徨追賞?!?9〕

讀楚騷、漢賦雖有不同的情境,但卻猶如傾聽一曲宏整的樂章,表現出結構美與節奏美,無論是讀枚乘《七發》七段構篇,還是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三段對話與描繪,均使人感受到宏衍博麗的氣象。在其中,是很難找到警句或字眼,更不易捕捉“韻”字的力量。只是隨著東漢宮廷言語文學侍從地位的失落,宮廷大賦的解體,在野文人詩賦創作的興起,“文人化”與“韻律化”成為魏晉賦風轉折的標志,由此也出現了有關賦文“韻”字的關注與批評。例如陸云作《九愍》,其中《悲郢》有云:“君在初之嘉惠,每成言而永日。怨谷風之悠嘆,彌九齡而未徹。愿白獻于承間,悲黨人之造膝。舒幽情其曷訴,卷永懷而淹恤?!薄?0〕其中以“日”、“徹”、“膝”、“恤”四字為韻,因“徹”與另三字不同韻,特別于《與兄平原書》中提出“徹與察皆不與日韻,思惟不能得,愿賜此一字”,〔21〕商榷韻字,極為慎重。而更為典型的則是沈約請王筠鑒賞《郊居賦》的事例。據《梁書·王筠傳》載:

(沈)約制《郊居賦》,構思積時,猶未都畢,乃要筠示其草,筠讀至“雌霓(五激反)連蜷”,約撫掌欣抃曰:“仆嘗恐人呼為霓(五雞反)?!贝沃痢皦嬍q星”,及“冰懸埳而帶坻”,筠皆擊節稱贊。約曰:“知音者希,真賞殆絕,所以相要,政在此數句耳?!雹?/p>

這種斗一字之奇,爭一韻之巧,賞一音之妙,已與閱讀漢代京殿大賦“體國經野,義尚光大”(劉勰語)的壯浪之美劃出疆界。而由強調“韻字”到賦家對“韻腳”的講求,唐宋進士體賦達到極致,這既為考功律令,更是規范賦作的要則。

二、賦韻與賦則

古人論賦體,說法亦多,究其大要,則在古體(以楚漢為代表)與今體(律賦),其區分起于唐代,即清初陸葇所言“古賦之名始乎唐,所以別乎律也,猶今人以八股制義為時文,以傳記辭賦為古文”?!?2〕所謂今體,或稱近體,在唐初謂“甲賦”,專指科場考試律賦,亦即令甲所頒的標準化賦體。①由于這類賦對押韻有嚴格的要求,形成了唐宋以后賦學批評區別古、律以賦韻之寬、嚴作為最基本甚至是最重要的一則標準。如果說沈約對賦韻字讀音的關注表現了齊梁聲律學對賦創作的影響,然僅偏重于審美的需求,那么,唐以后進士賦體對賦韻的關注,則不僅影響到新賦體創作,而且成為一種自覺的批評,干預了賦作的功用與效能(優劣取舍)。試觀數則唐宋時期舉子考賦因落韻被黜例:

①周中孚《鄭堂札記》卷一:“唐人稱應試之賦為甲賦,蓋因令甲所頒,故有此稱,以別于居恒所作古賦?!薄秴矔沙蹙帯?,商務印書館,1937年,5頁。宋濟老于場屋,猶誤失官韻。(李肇《國史補》)〔23〕

李飛賦內三處犯韻,李榖一處犯韻,兼詩內錯書青字為清字?!窈笈e人,詞賦屬對并須要切,或有犯韻及諸雜違格,不得放及第。(后唐天成五年中書門下奏)〔24〕

歐陽文忠公年十七,隨州取解,以落官韻而不收。(魏泰《東軒筆錄》)〔25〕

李文定公在場屋有盛名,景德二年預省試……以賦落韻而黜也。(葉夢得《石林燕語》)〔26〕

上列宋濟、李飛、李榖、歐陽修、李迪考場“失韻”,皆史籍所載,而唐宣宗時人李玫撰《纂異記》中有關“二鬼”為賦犯“聲病”的傳奇,更能襯托當時賦韻對士子的影響之巨。其故事描寫兩鬼月夜“賦今之體調一章”,用《妾換馬》題,以“舍彼傾城,求其駿足”為韻,而其用作賦“以樂長夜”,在于兩鬼互摘其“聲病”,其中長須鬼賦有“紫臺稍遠,燕山無極;涼風忽起,白日西匿”,其中“遠”、“起”二字皆上聲,犯“鶴膝”之??;另一鬼賦有“洞庭始波,木葉微脫”,其中“庭”、“波”皆平聲,“葉”、“脫”皆入聲,又犯“蜂腰”之病〔27〕。

這些賦犯聲病失韻落第的記述,均源于唐代進士科試賦制度的形成,而其中的聲律規則,基本遵循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所言“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28〕的“齊梁體格”。只是功令所需,闈場新體更突出地表現于“限韻”與“官韻”,緣此因韻范文,重在韻腳,新體律賦改變了古人所謂的“有文字即有聲韻”的自然聲律,也在賦韻方面改變了“齊梁體格”,而出現一些押韻卻不合理的情形。如錢大昕例舉“沈約韻”與“今韻”差別一則云:

唐人韻以庚、耕、清同用,青獨用,相沿至今千有余年矣。然青之與清實無分別,世謂今韻權輿于周、沈,而休文《郊居賦》以星、平、形、經、成、坰、縈、青為一韻,則休文初未析清、青為二也?!?9〕

這是制度規范的權力話語形成的準則,士子作賦只能遵循其規,而其改變與運用則取決于制定準則的權力機構(如禮部),如顧炎武《音論》評述唐代被奉為官韻之書的《切韻》有云:“所謂一東二冬三鐘者,乃隋唐以前相傳之譜,本于沈氏之作。而小字注云獨用、同用,則唐人功令也?!薄?0〕這也牽涉到賦韻批評興起的一個關鍵問題,就是考賦與韻書的關系。

韻書的編纂始于北魏李登《聲類》,繼后陸法言《切韻》為唐人詩賦所取,或稱《唐韻》、“官韻”,成為韻書干預科舉文戰的開端。如李調元《童山文集》卷二《策五》所言:“至唐時以詩賦律取士,欲為拘限之法,始取《切韻》一書,為試韻?!允清已蔡拼儆嗄觊g,或稱《唐韻》,則孫愐之定本也?;蚍Q官韻,如宋濟老于場屋猶誤失官韻者是也?!薄?1〕以《切韻》為例,在某種意義上來講,韻書是合各地方音而成的具有統一聲律性質的韻譜,故其為科舉取士所用,正標志了由方音到官韻的轉變。而一些《韻圖》、《韻鏡》的編繪,襄助科場詩賦之用,也被學者稱為從口語通向韻書的橋梁。由于韻書為考場所需,如《舊唐書·李揆傳》載,其時“試進士文章,日于庭中設五經、諸史及《切韻》本于床”〔32〕,宋制“凡就試,禁挾書為奸,進士試詞賦,惟《切韻》《玉篇》不禁”〔33〕,熙寧三年殿試賦,場內“有司猶給《禮部韻》”〔34〕,“賦韻”成了必要的創作指南,在諸多寫作規范中是首要的也是揀選最易把握的“賦則”。據王兆鵬的研究,考試賦韻的由寬松到嚴窄應以“開元五年”為轉折,這之前賦作用韻與《廣韻》所注“獨用”、“同用”距離較大,之后則幾乎“完全一致”?!?5〕同樣的情形,唐人賦韻對韻腳的重視與規范,也由寬到嚴,逐漸形成科場“八韻賦”范式。洪邁《容齋續筆》卷第十三《試賦用韻》載:

唐以賦取士,而韻數多寡,平側次敘,元無定格。故有三韻者……有四韻者……有五韻者……有六韻者……有七韻者……八韻有二平六側者……有三平五側者……有五平三側者……有六平二側者……自大和以后,始以八韻為常?!f例,賦韻四平四側,(唐莊宗時盧)質所出韻乃五平三側,大為識者所誚,豈非是時已有定格乎?洪邁《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368-369頁。按:有關唐代律賦用韻例,另見洪邁《容齋四筆》卷六《乾寧覆試進士》與周必大、彭叔夏等《文苑英華》校文所列。

其說雖未周備且有可商榷者,然唐人“題下限韻”之官韻為考官設定,不僅決定賦韻的標準,也影響著賦體的結構,包括場外創作律賦限韻之制亦稱“官韻”,漸成約定俗成的新體規則。有關唐人賦韻,鄺健行《唐代律賦用韻敘論》分析詳明,可參考。文收鄺健行《詩賦合論稿》,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178-196頁。正因韻書介入賦學,古、今體賦用韻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如林聯桂云:“古賦間有用過轉葉韻者,有重沓韻者,律賦則不然。凡賦題所限官韻,或數字之中,有一二韻相同者,挨次順押之中,上下雖同一韻,而前后不許重沓,此之不可不知也?!薄?6〕當然,在對賦韻的要求由寬松到緊窄的進程中,為了舉子應試之需,韻書本身則出現反向變化,即取同用通押之法“并窄為寬”,阮元《與學海堂吳學博書》謂“自陸法言等定四聲韻為二百六韻后,唐人作詩賦并窄為寬,沿至今只一百六韻矣。以今韻為今詩文則可,若作古賦詩辭而用今韻,不今不古,識者哂之”,〔37〕即由今、古韻之不同而對今、古賦創作規范的反思。當然,對嚴格的韻腳要求,唐代科場尚有“偷韻”法,即“唐律賦有偷一韻或兩韻,不可悉數?!淀嵵?,皆兩句換韻(上句同韻,下句官韻)?;蛉鋼Q韻,……或四句換韻,則第三句不用韻”,〔38〕這只能是賦學規范化過程中的權變之舉。

宋代科舉試賦,韻書或用《唐韻》、《廣韻》,但更倚重不斷修訂而成的《禮部韻略》。唐、宋賦韻已有差異,清人桂馥認為“六朝之音,存于《廣韻》,唐人猶不誤,宋人則漸有出入”,〔39〕尤其是宋代用韻較多“通押”,以致學者認為“宋韻異于唐韻,蓋自此始,后來平水韻特因其同用之部而合之,非有改作也”?!?0〕然論寫賦重韻的程度,宋人絕不遜色于唐人。明人王肯堂《郁岡齋筆麈》記述:

禮部《韻略》,宋人業舉習詩賦者無不人置一編,猶今之《四書》、《五經》焉。其注援引該博,字句雋拔,當時宿儒楊誠齋輩往往時出之以見奇,如配鹽幽菽之類是也。而李文定《南宮》一賦,不免落韻之失;范蜀公“彩霓”二字亦誤,為主司所黜?!屎竺胃缸右浴俄嵚浴肺磦?,故增之,而聲韻離合之間,尚仍其舊?!?1〕

考禮部《韻略》,初編于唐代禮部,至宋多次修訂始定名《禮部韻略》,而有宋一朝對韻書的編修,始終伴隨科舉試賦的進程。其中如宋太宗太平興國七年因吳鉉定《切韻》“多吳音,增俗字數千,鄙陋尤甚……詔盡索而焚之”,〔42〕此明修韻譜為功令而對方音的排斥;而真宗景德四年龍圖閣侍制陳彭年上言“請令有司詳定《考校進士詩賦、雜文程序》”,〔43〕詔丘雍、戚綸定《韻略》以為式,仁宗景祐元年因韻書多混字,舉子誤用,命宋祁重修《廣韻》、《韻略》,四年詔“國子監以翰林學士丁度所修《禮部韻略》頒行”,〔44〕南宋高宗紹興二十六年,令國子監印造《禮部韻略》,孝宗淳熙五年知貢舉范成大等提議“怳”“恍”二字并通,修入《禮部韻略》,〔45〕皆修補韻書供舉子考賦之用。然宋人為賦極重義理,棘闈賦亦然,于是義理之用與修詞之文特別是其中的重視韻律帶來的“聲病”之拘,產生了巨大的沖突。宋承唐制,以八韻賦為范式,然變唐人隨文押韻,浦銑《復小齋賦話》卷上:“唐人以平、上、去、入限韻者,或直押本字……或不押本字,隨意四聲中各 用一字?!逼帚娭?,何新文、路成文校證《歷代賦話校證附復小齋賦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382頁。于太平興國三年定“進士試詞賦平仄依次用韻”,使之規整嚴飭。至仁宗朝,范仲淹、歐陽修等都反對貢舉專事辭藻、聲病,當問大義,明理道,慶歷四年仁宗有詔令曰:

舊制用詞賦,聲病偶切,立為考式,一字違忤,已在絀格,使博識之士,臨文拘忌,俯就規檢,美文善意,郁而不伸。如白居易《性習相近遠賦》、獨孤綬《放馴象賦》,皆當時試禮部,對偶之外,自有義意可觀,宜許仿唐體,使馳騁于其間?!?6〕

所謂“唐體”,是針對宋初進士按平仄押韻與僅以聲病黜落的糾正,要在調和聲韻與義理,主張以詞章寓經義。雖然繼后又經歷了“熙寧”、“紹圣”兩度罷賦,而一當恢復考賦,賦韻與聲病又成為抉擇標準,并在修訂韻書的同時日趨縝密。

①賦例詳見鈴木虎雄著,殷石臞譯《賦史大要》第七篇《八股文賦(清賦)時代》,正中書局,1942年,289-317頁??婆e用賦與用韻,在元代出現了一段插曲,就是“變律為古”,故有祝堯《古賦辨體》與吳萊《楚漢正聲》之編;而明人則廢除科場考賦,文人賦亦轉向復古。究其原因,祝氏《古賦辨體》卷八《宋體》云:

愚考唐宋間文章,其弊有二:曰俳體,曰文體。為方語而切對者,此俳體也。自漢至隋,文人率用之,中間變而為雙關體,為四六體,為聲律體,至唐而變深,至宋而變極,進士賦體又其甚焉?!笊街^歐公以文體為四六。但四六對屬之文也,可以文體為之,至于賦,若以文體為之,則專尚于理而遂略于辭昧于情矣?!?7〕

這里包括雙重“證偽”與“糾正”,一是由俳而律乃至唐、宋進士賦的創作,一是宋人自由發揮的文體賦。而明人復古基本上是摹寫祝堯思想,一是對唐宋以來闈場律賦的排拒,如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言“至于律賦,其變愈下”〔48〕,即承祝堯對賦體“聲律大盛,句中拘對偶以趨時好,字中揣聲病以避時忌”〔49〕的批評;所不同者在明代超越了科場考文的實用意義,而表現出純粹的理論思考。二是對宋代文賦新體的排拒,如徐師曾在批評律賦時同樣批評“文賦尚理而失于辭,故讀之者無詠歌之遺音,不可以言麗矣”〔50〕。但是,元明人反對唐、宋、金進士體賦“聲病”之拘,卻不廢賦韻。如宋濂評解吳萊《楚漢正聲》云:

古之賦學,專尚音律,必使宮商相宣,徵羽迭變。自宋玉而下,唯司馬相如、揚雄、柳宗元能調協之。因集四家所著,名《楚漢正聲》?!?1〕

贊許古賦,所重亦在“音律”。即使宋人對本朝文賦創作的反省,所謂“一片之文押幾個韻者耳”〔52〕,也承認賦體是押韻之文。當然,元明時代在創作上復興古體賦,卻因緣于韻書的編纂與修訂,“一代有一代之韻”仍決定了賦韻的時代性。如明人王亻與《詩壇叢韻序》說:“音韻之學尚矣,而其書則始于魏晉,盛于齊梁隋唐之間。如《聲類》、《韻林》、《韻集》、《音譜》、《切韻》、《韻篇》、《韻詮》之類,其制不一……禮部因之取士,循常襲故,莫之或改。雖中更有宋載加詳定,而《韻略》之編,不免猶遵往轍。迨我圣祖皇帝始謂音韻之非,正倫類之失次,制詔儒臣隨音刊著,為《洪武正韻》?!薄?3〕可知《洪武正韻》及王氏所序吳孟章編的《詩壇叢韻》等韻書,又為明人創作詩賦所本。清代翰林院館閣考試,也以賦韻為主要賦則,且奉唐律為典范。林聯桂《見星廬賦話》卷四論押閑字、虛字韻云:

館閣之賦,多限官韻,仿唐人八韻解題之例。然閑字韻限,助語虛字,最為棘手。而大家偏從此處因難見巧,意外出奇,令閱者幾忘其為虛字也?!?4〕

然則清賦用韻,不僅尊唐賢,更在尚時趨,館閣賦用韻之法又異于前人而表現出“因難見巧”。鈴木虎雄《賦史大要》臚述清賦之押韻有“三句連押”、“三句一押”、“隔句押韻”、“隔數句押韻”、“以長股押韻”諸法①,概括地說,一在復古,如“隔股韻”之押法,就有摹效《詩經》用韻的特征;二在因時,即清賦用韻方法與八股文的關系。緣此,在賦韻嚴其體制方面,清代館閣賦一如唐宋,誠如前揭林聯桂言“賦題所限官韻”之押法和“不許重沓”以及“韻字非相同而一二字同出一韻者,挨次順押之處,前后亦不許復沓”〔55〕的要求。也正因為清賦用韻嚴其體制,因難見巧,且綰合復古與趨時兩端,時人自詡“試賦除擬古外,率以清醒流利、輕靈典切為宗,正合唐人律體。特唐律巧法未備,往往瑕瑜互見,宋、元亦然,今賦則斟酌益臻完善耳”〔56〕。這其中也內涵了賦家用韻的規范化問題。

三、“韻”與賦學批評

賦是語言的藝術,崇尚修辭,所以從章句學的意義來看,賦的押韻、設辭、聲勢、儷語俳句、征材聚事、詼笑諧趣等基本的創作特征,自然受到賦學批評家的關注。不過自從唐宋以來科場考賦,各類韻書對賦作的干預,其“押韻”已成為賦的第一要素。余丙照在《論押韻》中繼“作賦先貴煉韻”后謂:“天下好賦,皆自韻出,而因韻一法,最為便學。蓋遇一典故,順押不得者,用倒押;總押不得者,用拆押;總要意靈筆活,就韻生情?!薄?7〕由于賦韻的重要性,以致有謂賦合韻等同于合賦體。張謙宜《絸齋論文》卷三:“古賦宜用《毛詩》古詩韻。排賦宜用沈韻、唐韻,文賦宜用宋韻。若用韻太雜,使人讀之不諧,失賦體矣?!薄?8〕所言各類賦作,皆宜合韻,方不失體。甚或視樂律為賦的本原,如楊泗孫謂:“音律為六藝之一,自樂亡而音律之不泯于文教者,流為詞賦,賦之宜合乎律也?!薄?9〕當然,賦作也有不押韻者,如鈕琇《吳觚》所記“有賦全不用韻,別創一格,如南村先生《病賦》,皆極文心之奇變,不斤斤摹古求工”,〔60〕此屬個例,殊非正格。

雖然聲韻已是賦家寫作的要則,可是由于賦韻批評的自覺源自科場考賦,所以古人的批評皆圍繞示士子文戰以津筏這一主軸,故多見于“賦格”撰述,其皆為教學所需,具體卻零散,缺少理論的整合意義。盡管如此,今人還是從歷代韻律批評(韻書)中的賦論與歷代賦學批評(賦格)中的韻律,以及賦韻著述(如《屈宋古音考》、《宋賦韻讀》等)探尋賦韻的批評意義,其中最突出的成績是研究賦韻對音韻學史的貢獻,如古直的《漢賦韻箋》〔61〕;研究韻書之獨用、同用及聲律、押韻諸規則考查賦文的時代與真偽,如簡宗梧的《運用音韻辨辭賦真偽之商榷》〔62〕。然則此類研究更多地體現于文獻與考據的價值,其方法同樣適用于他體(詩體之韻、詞體之用),所以從理論批評的角度看賦韻與賦評,則宜落實于賦體,以彰顯其批評特色與價值。臚述其要,茲列三端:

首先,聲病與賦禁,是“韻”介入賦體的重要表現,充分顯示出賦學批評的細密化、規范化。以唐宋考試律賦之“官韻”為例,賦家關注的是寫作規則,賦論家則關注規范賦學的程序特征。王芑孫《讀賦卮言》云:“官韻之設,所以注題目之解,示程序之意,杜剿襲之門,非以困人而束縛之也?!薄?3〕顧莼《論賦》言及“官韻”之法,尤為嚴密。其云:

唐人于官韻往往任意行之,后來取章節之諧,一平一仄間押。至宋人始依次遞用,然尚不能畫一。今則必須挨次押去,斷不可錯亂?!?4〕

按:此以唐、宋科場律賦與清代館閣賦為例,以明一代有一代用韻法則,以彰顯賦體的時代特征。又云:

所限官韻,有兩字同韻者,除押本字外,其余不得重押;凡遇以題為韻者,須押賦字?!?5〕

按:此言韻律規范,實內涵“聲病”之禁,是賦禁論在賦韻方面的體現。當然,結合前言,賦韻亦因時而異,又因時而有所禁忌。所以顧氏復謂:

音節隨時各異。自漢至唐宋,隨取一兩句讀去,迥然不同。今則必須以諧和為主,如四六平(可平可仄)平(必須平)仄(可仄可平)仄(必須仄),平(可平可仄)平(必須平)仄(可仄可平)仄(必須仄)平平(此二字俱要平);仄(可仄可平)仄(必須仄)平(尚可仄,究以平聲為妙)平(必須平),仄(可仄可平)仄(必須仄)平(可平可仄)平(必須平)仄(可仄可平)仄(必須仄)。長短高下,以此類推??傄x去響亮,不至棘口,則得矣。凡學古人文章,俱須變化。劉彥和云:“望古定法,參今制奇?!睂W者不可不知?!?6〕

按:此雖具體論述賦中“四六句”的韻式技法,但其所言“響亮”、“變化”,又于中可見規范與禁忌間的藝術內涵。緣此,在古代諸多“賦格”、“賦話”類的批評,無不例舉賦家作品印證格法,作為學者的摹習范式。如宋人的律賦創作,秦觀的《郭子儀單騎見虜賦》(以“汾陽征虜,壓以至誠”為韻)曾被南宋孫奕奉為八韻示范,并加以引述評騭曰:

賀方回言學詩于前輩,得八句云:“平淡不流于淺俗,奇古不流于怪癖,題詠不窘于物象,敘事不病于聲律。比興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見于成篇,渾然不可雋;氣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北M心于此,守而不失,請借此以為八韻之法。茍妙達此旨,始可言賦。昔秦少游賦《郭子儀單騎見虜》,第四韻云:“茲蓋事方急則宜有異謀,軍既孤則難拘常法。遭彼虜之勁悍,屬我師之困乏。較之力則理必敗露,示以誠則意當親狎。我得不徹衛四環,去兵兩夾,雖鋒無鏌铘之銳,而勢有泰山之壓。踞鞍以出,若無擒虎之威;失隊而驚,如棄華元之甲?!毖弘U韻而意全,若此乃為盡善。凡八韻皆即此,可反三隅矣?!艚庠?、省試,尤貴得體,切宜知之?!?7〕

其中對秦賦“押險韻而意全”的稱贊,既是示范,也是禁忌,關鍵在“得體”。同樣秦觀律賦在宋代科場的典范性,同樣體現于他自己的論述中。李廌《師友談記》載錄秦氏論賦的句法與音韻云:“賦家句脈,自與雜文不同。雜文語句或長或短,一在于人。至于賦,則一言一字,必要聲律,凡所言語,須當用意屈折鑿磨,須令協于調格,然后用之。不協律,義理雖是,無益也?!薄?8〕而在清人賦論中,出現諸多“禁體”之說,如朱一飛《賦譜》論律賦之“六戒”(復、晦、重頭、軟腳、衰颯、拖沓)、王芑孫《讀賦卮言》論賦體之“三弊”等,〔69〕無不與賦韻批評中的“聲病”與禁忌相淵系,是王芑孫所言“欲審體,務先審弊”的以反彰正之法的賦體觀。

其次,賦韻與制度,由漢賦之于樂府獻賦到唐宋以后律賦之于禮部試士,充分顯示出賦的韻律與宮廷政治的關聯,這也決定了賦韻批評從思想性的雅、鄭樂教爭鋒到技術性的韻腳協律的轉變。關于楚、漢辭賦的聲韻,唐前很少具體論述,迨至元明偶有論及,如陳繹曾《文筌·漢賦式》有“散韻語”,〔70〕指漢賦散韻相間;前揭徐師曾《文體明辨》所列司馬相如《子虛賦》用韻法的較靈便自由,這些都是依后世韻書追摹漢賦文本的研究成果。至于漢賦如何按律設語,因聲成文,比如西漢賦作中的“三言式”與古代樂器的關聯,也因文獻不足征難以復原,但有一點非常清楚,就是依據歷史文獻,漢賦創作與樂府制度關系緊密?!稘h書·禮樂志》載:“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薄?1〕同樣的記述如班固《兩都賦序》有云“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律之事……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72〕明人費經虞《雅倫》卷四《賦》則直謂:“孝武升平日久,國家隆盛,天子留心樂府,而賦興焉?!薄?3〕由于漢代樂府制度的興廢、變遷,賦的聲樂譜及誦法已不可知,所以賦與樂府(制)的關聯,僅因樂府功能的雅樂、鄭聲之雜陳,留下了諷、頌的義理探討。盡管如此,漢賦造作與王朝樂制的關系,則是昭然史冊的?!?4〕隨著東漢宮廷文學侍從隊伍解體,賦體與樂制的關系也因文人化創作而漸行漸遠,然賦體在唐宋時代再次歸投王朝(王言)政治,成為歷時近千年禮部或館閣考試的文體,其聲律之本已轉向“押韻”,從而使賦體較其他文體的“韻腳”更具有人為的約制力與規范性。再舉孫奕品評宋代科場律賦一例:

秦少游《君臣相正國之肥賦》第五韻云:“因知正主而御邪臣者,難以成乎安強。正臣而事邪主者,不能浸乎明昌。美圣時之會聚,當直道以更相。蓋上下交孚兮,若從繩之糾畫。故民俗阜蕃也,常飽德以康強?!毕抵锌x。有訟其重疊用韻,遂殿舉朝旨,今后詩賦,如押安強,即不可押康強矣。蓋十陽韻中強字亦作強故也?!?5〕

這與其說是遵循聲律的需要,毋寧說是制度的規范。所以賦家評述“押韻”,首在“工穩”,如朱一飛《賦譜》云:

葉韻之法不外平穩而已。今人窗下著作,欲愜意,每以所限之韻,前后調用,場中直以順押為是,所限之字尤需葉得四平八穩?!?6〕

在平穩的基礎之上,再講求押賦韻的“精彩”。湯聘《律賦衡裁·余論》評唐賦用韻:

唐闕名《煉石補天賦》云:“卿云初觸,當碧落以麗乎;銀漢同流,激清霄而節彼?!毖骸氨恕弊钟眯笳Z,原本經籍,便不涉纖。崔損《霜降賦》云:“笳聲乍拂,怨楊柳之衰兮;劍鍔可封,發芙蓉之厲乃?!币嘤么朔?。韋肇《瓢賦》云:“安貧所飲,顏生何愧于賢哉;不食而懸,孔父當嗟夫吾豈?!毖骸柏M”字更妙合自然?!?7〕

這又將賦韻批評的技術性提升到鑒賞性,使賦作用韻之法入于內(規則)而出乎外(氣象),所謂寧樸毋纖、寧疏毋縟、寧輕毋滯、寧約毋繁,方能達到音聲亮遠的境界。

再者,賦韻與氣勢,是辭賦創作音節美的體現,具有類似古文“因聲求氣”的章句學的意義。桐城古文家姚鼐繼承其師劉大櫆“因聲求氣”之論文法,提出“所以為文者八”,即文之精有四:“神、理、氣、味”,文之粗復四:“格、律、聲、色”,〔78〕于是“因聲求氣”又體現了“由粗入精”的行文過程。無獨有偶,清嘉、道間居職翰苑且曾師事姚鼐習古文學的鮑桂星編纂《賦則》一書,即因古文之法論時賦:“文章奧妙,不外神氣音節四字,其實神止是氣,節止是音耳(此海峰先生之言),詩賦尤重音節。仆平生造詣,于沈氏四聲之外,微有心得?!薄?9〕而此借聲律明氣勢的文法,確實抓住了賦韻批評的一個關鍵。曾國藩《與張廉卿書》品評張裕釗古文寫作時謂“足下氣體近柔,望熟讀揚、韓各文而參以兩漢古賦,以救其短”,〔80〕明確用漢賦氣勢濟補文弱之病,而氣勢由音節表現,則是不應忽略的。試觀明人屠隆評述“漢大賦”:

文章道巨,賦尤文家之最巨者。包舉元氣,提挾風雷,翕蕩千古,奔峭萬境,搜羅僻絕,綜引出遐,而當巧自鑄,師心獨運。豈惟樸遬小儒卻不敢前,亦大人鴻士所怯也?!?1〕

此論大賦體勢,非氣貫之而不達此境地。因為賦家既要“體國經野”,又需“征材聚事”,內涵文物制度、典章故事,非盛氣不能運轉,失韻律尤難暢達。再看清人陳壽祺論“唐律賦”:

唐人律賦……步趨必秩,接捩必遒,摶捖必圓,描繪必雅,音節必亮,肌骨必飛,氣清而韻遠,體法而采新。雖其間不無一二卑調陋習,然亦當時限字使然,學者擇其長而舍其短可也?!?2〕

其論“音節必亮”、“氣清韻遠”,正是基于唐代律賦押韻而又欲超越其限制的審美追求,而縱觀歷代賦家創作及批評中的章句學意義,因韻律而求氣勢,堪稱通貫有關字眼、句法、謀篇的藝術中軸。

清人吳錫麒《論律賦》云:“賦昉于周而盛于漢,所謂觸興致情,因變取會,不必拘之以律,而律自應焉?!蕴铺鞂毢?,用賦取士,始以聲律繩人,率限八韻,間有三韻至七韻者,于是乎有律賦之名。夫既曰律,則必響葉乎笙簧,度中乎齊夏,準其分刌,范我馳驅,乃能戛玉敲金,和聲鳴盛?!薄?3〕故其論“律”與人相同,皆因“律”法“古”,于限制性韻律中追尋“而律自應”的天然聲趣。同樣,賦論家言古賦,如劉熙載《藝概·賦概》謂“騷調以虛字為句腰,如之、于、以、其、而、乎、夫是也。腰上一字與句末一字平仄異為諧調,平仄同為拗調”〔84〕,又顯然用“近體”韻法衡“古體”,完成了賦韻批評的古、今回環與歷史構建。

〔參考文獻〕

〔1〕〔2〕〔57〕余丙照.增注賦學指南〔M〕.賦話廣聚:第5冊〔Z〕.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23-24,37,31.

〔3〕鄭起潛.聲律關鍵〔M〕.宛委別藏〔Z〕.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11.

〔4〕陸繼輅:合肥學舍札記〔M〕.續修四庫全書:第1157冊〔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50-351.

〔5〕沈括.夢溪筆談校證〔M〕.胡道靜校注.上海:中華書局,1960.514-515.

〔6〕劉勰.文心雕龍注釋〔M〕.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64.

〔7〕王之績.鐵立文起〔M〕.續修四庫全書:第1714冊〔Z〕.336.

〔8〕〔62〕簡宗梧.漢賦史論〔M〕.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3.41-49,25-126.

〔9〕揚雄.法言〔M〕.諸子集成〔Z〕.上海:中華書局,1954.4.

〔10〕〔71〕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2829,1045.

〔11〕萬曼.辭賦起源:從語言時代到文字時代的橋〔J〕.國文月刊,1947,(59).

〔12〕王筠:菉友蛾術編〔M〕.清咸豐十年宋官疃刻本,25b.

〔13〕徐乾學.憺園文集〔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43冊〔Z〕.濟南:齊魯書社,1997.126-127.

〔14〕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1分冊〔M〕.北京:科學出版社,1958.71.

〔15〕〔16〕〔82〕陳壽祺.左海文集〔M〕.續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Z〕.164,165,263.

〔17〕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2.564.

〔18〕〔68〕李廌.師友談記〔M〕.張海鵬.學津討源:第12冊〔Z〕.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0.544,544.

〔19〕王世貞.藝苑卮言〔M〕.歷代詩話續編〔Z〕.北京:中華書局,1983.962-963.

〔20〕〔21〕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2036,2043.

〔22〕陸葇.歷朝賦格〔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99冊〔Z〕.濟南:齊魯書社,1997.275.

〔23〕〔31〕李調元.童山文集〔M〕.續修四庫全書:第1496冊〔Z〕.504,504-505.

〔24〕徐松.登科記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4.976.

〔25〕魏泰.東軒筆錄〔M〕.田松青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66.

〔26〕葉夢得.石林燕語〔M〕.田松青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68.

〔27〕李昉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1,2764-2766.

〔28〕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779.

〔29〕〔40〕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M〕.楊勇軍整理.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313,86.

〔30〕顧炎武.音學五書〔M〕.北京:中華書局,1982.19.

〔32〕〔33〕馬端臨.文獻通考〔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273,283.

〔34〕〔43〕〔45〕徐松.宋會要輯稿〔M〕.北京:中華書局,1957.4365,4265,4314.

〔35〕王兆鵬.唐代科舉考試詩賦用韻研究〔M〕.濟南:齊魯書社,2004.198-199.

〔36〕〔54〕〔55〕林聯桂.見星廬賦話〔M〕.賦話廣聚:第3冊〔Z〕.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431,473,435.

〔37〕阮元.揅經室文集〔M〕.鄧經元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3.1071.

〔38〕浦銑.歷代賦話校證:附復小齋賦話〔M〕.何新文,路成文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71.

〔39〕桂馥.晚學集〔M〕.續修四庫全書:第1458冊〔Z〕.681.

〔41〕王肯堂.郁岡齋筆麈:第4冊〔M〕.北京:國立北平圖書館,1930.18-19.

〔42〕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14冊〔Z〕.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8.351.

〔44〕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15冊〔Z〕.845

〔46〕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16冊〔Z〕.410.

〔47〕〔49〕祝堯.古賦辨體〔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66冊〔Z〕.818,801.

〔48〕〔50〕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M〕.羅根澤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101,101.

〔51〕宋濂.文憲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4冊〔M〕.41.

〔52〕李調元.賦話〔M〕.清函海本.6a.

〔53〕王亻與.思軒文集〔M〕.明弘治刻本.1a.

〔56〕李元度.賦學正鵠:卷一〔M〕.清光緒十一年文昌書局???1a.

〔58〕張謙宜.絸齋論文〔M〕.續修四庫全書:第1714冊〔Z〕.438.

〔59〕楊泗孫.唐律賦鈔序.潘遵祁.唐律賦鈔〔M〕.南京圖書館藏光緒二年增補本.

〔60〕鈕琇.觚?!睲〕.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50冊〔Z〕.9.

〔61〕層冰.漢賦韻箋〔J〕.文學雜志,1933,(3).

〔63〕王芑孫.讀賦卮言〔M〕.賦話廣聚:第3冊〔Z〕.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341.

〔64〕〔65〕〔66〕顧莼.必以集:論賦〔M〕.潘遵祁.唐律賦鈔:論賦集鈔〔M〕.光緒二年增補本.6a,7a,6b.

〔67〕〔75〕孫奕.新刊履齋示兒編〔M〕.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Z〕.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53-54,55-56.

〔69〕許結.清代賦論“禁體”說〔J〕.江淮論壇,2011(5).

〔70〕陳繹曾.文筌〔M〕.續修四庫全書:第1713冊〔Z〕.482.

〔72〕蕭統.文選〔M〕.李善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21.

〔73〕費經虞.雅倫〔M〕.續修四庫全書:第1697冊〔Z〕.63.

〔74〕許結.漢賦造作與樂制關系考論〔J〕.文史,2005,(4).

〔76〕朱一飛.賦譜〔M〕.律賦揀金錄〔M〕.清乾隆五十三年博古堂刻本.卷首.

〔77〕湯聘.律賦衡裁:余論〔M〕.周嘉猷.歷朝賦衡裁〔M〕.清乾隆二十五年瀛經堂藏板.2.

〔78〕姚鼐.古文辭類纂〔M〕.上海:新文化書社,1931.32-33.

〔79〕鮑桂星.賦則〔M〕.賦話廣聚:第6冊〔Z〕.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139.

〔80〕曾國藩.曾文正公書札:卷八〔M〕.南京大學圖書館藏清刻本.8.

〔81〕屠隆.白榆集〔M〕.續修四庫全書:第1359冊〔Z〕.564.

〔83〕吳錫麒.論律賦〔M〕.潘遵祁.唐律賦鈔:論賦集鈔〔M〕.光緒二年增補本.8a.

〔84〕劉熙載.藝概注稿〔M〕.袁津琥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472.

(責任編輯:潘純琳)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