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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

2014-07-22 19:47任玨方
福建文學 2014年6期
關鍵詞:小橋

1

事情來臨,翠珮曾有預感。

那日,晝時一切無疑。午后,翠珮與小區的女人聚在學校西圍墻外。那里背風,且陽光很好。其實,天寒冷異常。幾十年不遇的強冷空氣來了,像一輛厚實的坦克不緊不慢但極為肆虐地闖進生活。女人們面前是舊時護城河。河十多米寬,已被冰嚴實覆著。河上,有座明代石拱橋,連著小區與學校。學校以前是棉紡廠的廠部小學,現在生源雜了,有許多外來生意人的孩子。生意人初到城市,來這里落腳是明智的。小區出租房價格不貴,五十多平米的二居室每月只要一千多塊,城市里哪還有比這更便宜的房。小區以前是棉紡廠職工住宅區,隨著棉紡廠改制、衰敗,廠里的工人下崗、換職業,住在小區里的人們一年年往外流,有能力的都已另覓新房,一些農村上來的、結婚要婚房的住了進來。老居民里,留下的已無力別處買房。這些老居民的夢想是,政府能夠把小區征下拆掉重建。一說到城市哪個地方已經開拆,小區的男男女女就會說,那個地方都拆遷了,我們這塊就快了。這話都是自我安慰。這么大的小區,密集的四層樓房,有多少開發商能拆得動?拆遷的念頭只是個消遣。這消遣也只能半道而回,不能往深里去。往深里想,這就是報應。當初,在這個小區分得一套房,是怎樣的榮耀?這就是先甜后苦。怪只怪在棉紡廠當工人當出了習慣,死抱著國營廠工人的尊貴不放,等回過神已被現實落下很遠。此外,也能怪時光流逝得太快,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變化節奏也太快,說被拋下就被拋下。光陰無情。比如那座石橋,在歷史上可有名望。太平天國時,張國梁從此橋上落馬墜河而死,還有龔自珍在橋旁茶館里遭人暗算,這橋多少有點名留歷史的資本??涩F在它落寞著一副破敗模樣。

此時,距大年夜還有六日光景。在廠子里上班的都歇了,學校的孩子也放了假,回家待年。日常家務活,有男人、孩子幫襯,女人們空閑便多起來。臨近春節,只要天上有顆好太陽,小區的女人們便聚在一起,嘴上閑聊,手上忙針線活。這已是小區幾十年的習慣。住戶大都是以前棉紡廠職工,在底子里有一些共同的東西可聊。女人們聊的話題像流水,嘩啦嘩啦地在唇齒間奔騰。一年來小區里誰家靠什么賺了錢,哪家孩子學習好,誰家決定開年要買汽車定新房,就像小區年度總結、小區表彰一樣。

白天過得很順,沒一丁點帶刺帶節之事發生。但入夜,事情落出端倪。

先是甫珮傳來煩心事。剛吃罷晚飯,甫珮便打來電話。翠珮正在廚房間洗刷鍋碗,兩手沾水。兒子小橋拿著手機跑來,說是舅的電話,有急事。翠珮用圍裙擦手時想,甫珮會有啥事。她最怕聽到父母生病、與兒媳鬧意見的消息。父母年紀已大,兩個人都是退休教師,自尊、知趣與敏感都很厚實,常常會從別人的話里琢磨出刺來,被這刺弄得自己不自在。

翠珮拿起電話,問,哥,甚事?

電話那頭傳來了甫珮低沉的聲音。甫珮說,翠珮,有一事我憋悶許久,要對你講。

翠珮打了個愣,心里立即有了不安,把廚房門虛掩上,急切問道,甚事?

甫珮道,實在過不下去了,我要與劉毓離婚。

甫珮傳遞過來的信息,讓翠珮心里空落了下。翠珮知道哥的性格。從小長在一起,怎么會不知道呢,這事根本就是劉毓要與甫珮離婚。漸忽地心底生出厭惡。先是厭惡了自己,為自己一直不露痕跡地巴結、討好劉毓而厭惡。翠珮哪里是一個喜歡巴結、討好別人的人,只是為了父母和哥罷了。

事情的端倪翠珮早就看出了。為此,甫珮把他的生活戳個孔,邀請她這個妹妹往里瞧,翠珮才不愿意去瞧。不是一塌糊涂還能是什么?在翠珮的意愿里,哥嫂的生活只要表面平靜就行。這樣,娘家的日子就算是正常地過著。翠珮希望哥的婚姻能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熬到白頭就算成功。但這么快哥就來與她談離婚了。翠珮暗自嘆息一聲,果真如此,該來的終來。

劉毓怎么可能跟甫珮一輩子呢?這個念頭,在甫珮的婚禮上,就奇怪地出現在翠珮的腦中。劉毓漂亮,甫珮英俊,婚禮上兩個人站在一塊,真的是金童玉女,讓人羨慕??蓜⒇孤斆?,甫珮愚鈍,這是個要命的區別。翠珮從接觸劉毓開始,就知道甫珮確實配不上劉毓。這婚事能成,甫珮是沾了爸媽都是教師的光。那時,翠珮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父母,告訴甫珮。但看一家人歡天喜,她這個小姑子便猶猶豫豫地把話擱進肚中。翠珮看得出,卻做不出,關鍵時刻像被誰捆住了手腳。是誰來捆她的手腳?翠珮自己也琢磨過這個問題,想來思去,便想到了父母頭上。父母對翠珮、甫珮從小管得嚴,要他們知書達理。父母也總以自家明理坦蕩而傲。但這總與周遭不合。比如翠珮、甫珮一口普通話,小時還能得到別人稱道,說是比北京人都說得好,但大了就尷尬。別人用城市方言聊,講得眉飛色舞,這時他們的普通話就格格不入。后來,翠珮除了與父母講話時、在學校說普通話外,在生活中就操起了方言。開始疙疙瘩瘩,后來越講越順。雖然父母當初的栽培算白費了,十多年看的書都白讀了,自己也不像個高等學府畢業生了,但翠珮沒有什么負疚感。細想、深想都沒有。遺棄父母的饋贈,被現實招安開始世俗化,翠珮又藏著掖著,不敢大張旗鼓。

感想一扯一大縷,扯不盡,翠珮拉住了腦中那匹亂跑的馬,回到眼前的問題上來?,F在,父母在甫珮婚姻中的作用,已不如以往。書香門第的驕傲,畢竟是虛的。當初那個怯生生的嫂子已經占據了家中的制高點。這個制高點,是家里人讓她登上去的。甫珮是這樣,她翠珮何嘗不是這樣。兄妹倆都心虛于劉毓的漂亮。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能安心跟著甫珮過不富裕的生活?家里住房局促,沒汽車,子聰進不了重點學校,劉毓沒幾套衣服更別說鉆戒……不需要誰來教唆,聰明的劉毓隨時會離開。這可能性大到百分之百。不說別人,連她翠珮這樣正統女人都為現實改變了。為此,翠珮回娘家,在嫂子面前十分注意,一口一個嫂子是必需的,臉上的笑意也必需的,既是巴結,也是露怯。雖然翠珮不承認,但事實只許輕輕一捅就呈現在眼前。翠珮可不想去捅,捅了干嗎?

翠珮問道,是嫂子要離的?

甫珮答道,不是,我要離的。

翠珮冷笑了兩聲。

甫珮道,真的是我提出來要離的。

翠珮不再去點哥的痛楚,哦了一聲后問道,爸媽知道你要離婚?甫珮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翠珮便斷定,哥還沒跟爸媽講。甫珮從小就沒什么勇氣和血性,活得跟溫吞水似的,結婚生子后依舊如此,此事自然就猶猶豫豫不敢跟家里人提。翠珮不想父母過不好年,便順著甫珮的話頭去堵甫珮的嘴。翠珮道,哥,既然嫂子都沒說什么,你倒在這兒瞎折騰,把安穩日子折騰散了。你鬧離婚,但你終得想想咱爸媽,想想子聰。

甫珮果然被堵住了,嘆口氣,停了好一會才回道,翠珮,這事曲曲折折,我們見面細說。

電話被翠珮掐斷了,甫珮想說的話、想問的事也被掐斷。電話雖斷,但事已不斷。翠珮剛收起手機,這事的藤蔓已從暗地里伸過來,撩搭上她,窸窸窣窣在她心底里伸展盤旋,連小橋喊她也沒聽見。

2

夜近子時,大風兀自到來,又冷又冽。夜被風聲硬生生撕破。先是鋁合金窗、院門被風推得砰砰響。院子里傳來一些異響,有籃子被風挾裹著在水泥地上翻滾聲,有狗窩上塑料膜急促的甩動聲。風吹了片刻,才歇,像一群野性泛濫的馬匹跑過夜空。翠珮已被各種聲響從夢中扣出,干巴巴醒著。暗想這風大約是過去了。哪知才消停一陣,又一波大風再次襲來,帶著更大勁道。翠珮聽到院里傳來嗚嗚聲響。聽到這聲音,翠珮的心沉了下。這……似哭聲。不管承不承認,這聲就似哭聲,帶著凄涼和悲哀,濃稠且深沉。翠珮悄然下床,站在窗前撩開窗簾往院里看。雖然北風勁猛,月亮懸空,竟沒烏云。翠珮看到院子里那棵老榆樹,樹冠被風吹得向南斜著,一副憋屈、難受樣,嗚嗚響著。再細聽,不僅是自家,整個小區的樹都在鳴響。只是幾秒,寒意已鉆骨,翠珮趕緊回到床上,將身體貼在男人春寶身上。平日男人身子暖和,焐著可比電熱毯還舒坦。但此夜男人身上竟也冰冷著。難以入睡,翠珮便睜著眼,一邊盤算甫珮的事,一邊等大風過去。

風卻沒停歇之意。院子里的榆樹,甚至整個城市的樹,都嗚嗚長響。翠珮不能扛住內心亂亂的想法,便推了下身邊男人。男人喉嚨里發出咕咚一聲,似乎醒了過來。翠珮便悄聲說,春寶春寶,風這么異,年前咱小區可要亡老人了,命再硬都扛不住。翠珮嘴上如此言語,心里卻毛,思量自家院中老樹——這樹可是春寶的爺植下的,這般哭泣腔調,對自家來說可不是吉兆。天爺保佑,馬上就是年關,家里別出甚禍事。春寶在床上卻沒應聲,側下身,依舊睡著。翠珮見男人不答話,遲疑下,終心疼男人在汽修店忙得辛苦,沒將春寶叫醒,把心事說破。老人說,壞夢與霉事,須挑破才能解。翠珮安慰自己道,事哪就會如此巧,想啥就來啥。

但事情真就上了門。

一夜迷糊覺,倒醒得早。翠珮起床,打開院門,忽見昏暗的院子里,一只狗四腳筆直地躺在榆樹下。那是一只白色的小泰迪狗。先前,翠珮買了只母泰迪回來養。待長大后,翠珮帶它去寵物店受了孕。一窩產下三只。養白泰迪,是為了賺錢。翠珮家住在一樓,有個院子,二十多平米,剛好可以養寵物狗、養花?,F在,一只泰迪能賣500塊。平日又無須專門為泰迪煩,順帶著賺些錢。況且,這些泰迪狗委實可愛、聰明,翠珮、春寶、小橋每日回到家,都樂意去逗玩狗?,F在,見一只小泰迪異于往常,翠珮心里一驚。這泰迪被大冷風吹死了?可沒聽說風能吹死狗。翠珮帶著疑惑,往前疾走幾步,便看清狗身底下,有一灘暗紅的血。脖子處的白毛上,沾著凝固的一粒粒血珠。泰迪的眼睛瞪得滾圓,卻沒力道,像什么也沒有的空洞,直直對著翠珮。翠珮被嚇著了,那狗眼好像一口古井,空洞得令人發顫。翠珮腦袋里響起昨晚的嗚嗚之聲。她驚恐地抬頭對屋里喊,春寶,春寶,快出來瞅,出事咧。

春寶早已醒來,只是在床上蔫蔫躺著。聽到翠珮在院子里叫喚,操起床邊沙發上的棉大衣,急急裹上進到院里。

此時,晨曦微露,時辰尚早。清晨的院子,灰青著。春寶剛到院里,翠珮便急急地指著死狗讓他看。

春寶扯緊衣襟蹲下,察看一陣,起身對翠珮說,小泰迪被人殺了。刀快,一下斷喉。說到此,春寶從棉大衣里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下。

見男人不顧天寒地凍,裸著手臂比劃著抹自己脖子,翠珮打了個哆嗦,又冷又駭。想起夜里自己的擔憂,氣竄心急地想,這不是好事,這般比劃可不是好事。

小橋也跑了出來。小橋從未這么早起床。以往,要等到六點半鐘,才被翠珮叫醒,吃了早飯,坐春寶的汽車到學校去。此刻醒來,懵里懵懂間帶了絲興奮。站在門口,小橋對春寶說,爸,誰來咱家殺狗了?

小橋話天真,但點醒了翠珮。翠珮把小橋送回屋,返回院子想問春寶,誰在夜間翻墻進院殺狗。還未言語,腦袋還算清醒,立即想到了問題的要害——為什么有人要來殺泰迪。那顯然不是一般的盜狗賊。冬日,盜狗賊會對狗下藥,然后把狗拿回去宰了賣肉。但泰迪個頭小,沒什么狗肉可賣。但又不像是盜去賣。大風夜,蓋住了許多聲音,狗叫聲都沒聽到,盜狗賊可以翻過不太高的院墻,輕輕松松把狗盜走。況且院里還有兩只小泰迪?,F今,它們平靜地擠在窩里,埋頭睡著。怎單就對一只狗下毒手。

翠珮的心揪了下。這事看來不簡單,要過年了,刀與死這兩樣上門,不是好事。霉事昨晚沒挑破,看來靈驗了。

春寶回房間穿衣服。翠珮跟了進來,問道,春寶,這事咋了?

這事咋了,誰知道。

事不簡單咧。

簡不簡單,天爺知道,得問天爺。

春寶看起來不太重視,臉上平平靜靜,沒點山石棱角落著。翠珮一邊從沙發上撿衣服給男人穿,一邊提醒道,莫非有人上門尋事?

春寶只顧穿衣褲,不說話。

翠珮便挑明了道,好像是誰下了歹念,警告咱似的。

春寶這下停住了動作,正眼看著翠珮道,你有這念想?

嗯。

春寶的眼里忽有東西一亮,稍縱即逝。但翠珮瞧見了,心下斷定,男人心底藏著掖著事。翠珮沒追問,等春寶挑破。但春寶沒了下文,有意將話題斷掉。春寶道,弄早飯吧,別急事。見春寶不開口,把事放肚子里擱著,翠珮心里空落了下。

春寶看清了翠珮臉上的失落,笑笑,安慰道,現在是事找我們,不是我們找事。事既然找上門來,它就還會來,等著瞧就是。

聽春寶說得這般平靜,翠珮哪里能放心。跟春寶在一個被窩里躺了近十年,男人脾氣早已清楚。男人說沒事,不一定就是沒事。有些男人能夠背地里把事情解決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讓老婆孩子跟著擔憂。但春寶沒這個能耐,反而會把小事做大。春寶做事太實,直來直去,認理實誠,一條道走到黑?,F在社會復雜,曲曲直直、彎彎繞繞。男人這個樣子,翠珮放寬了心尋思倒也放心。春寶最起碼不會去做壞事,不會對不起自己和小橋。對一個女人來說,有這樣的男人在身邊,有個完整和美的家,就是福分。如今沒十全十美的男人,生活又不是韓劇。這樣尋思后,翠珮就不會糾纏在男人的耿直上。

翠珮在廚房間一邊窸窸窣窣做早飯,一邊想春寶肚子里藏的事。男人藏著掖著的是啥事?到了提刀進院宰狗這份上,明擺著是亮了警告。警告夠兇狠、直接,血淋淋的,可見事情不小,需打聽清楚。

甫珮的事煩,狗的事也煩。翠珮便心事纏身,渾身不自在,沒了往日的活絡,手忙腳亂地給男人和兒子燒了早飯。男人吃罷,出門去開車。春寶在城東郊區開的汽修店,雖小,生意倒好。春寶心直,手卻柔,極巧,有大學學的專業知識,加上跟在師傅后面學來的實際經驗,磨出一手修車本事。加之實在,有時客人占點便宜也不計較,每日的活計不愁。因為掙的是活錢,家里經濟不緊,再忙幾年就可以不用到銀行按揭買新房了。其實現在也可以買,但春寶想要大房,四居室以上的好讓父母一起住。家里這幾年的變化讓翠珮釋懷。當初春寶從公司出來單干,翠珮太擔驚受怕了。生意這么好做嗎?成功的商人,要有精明的頭腦,有老奸巨猾的本質。春寶有哪一點呢?沒想到春寶一點點成功了,讓她能有一個固定的生活模式。一家人吃罷早飯各自忙各自的,春寶送小橋到學校后,就去汽修店,翠珮到學校去。中午各自吃。春寶與店里的工人一起吃,時間有早有晚,得看生意情況。翠珮與小橋在各自的學校食堂吃。翠珮在中學教書,小橋則在小學讀書,兩個人要同吃中飯得有幾年的光景要等。晚上翠珮五點半后就能從學?;貋?,不是班主任相對輕松點。這時春寶與小橋還沒到家,這段時間恰好讓她放開手腳操持家務,沒什么可做就直接到同小區的公婆那里去。公婆生活上、經濟上都用不著煩心,翠珮和春寶更多的是去吃頓晚飯,飯后春寶陪父親聊聊,翠珮到廚房間洗碗。

早飯只有春寶吃了,小橋賴床不肯起來。待春寶吃罷,小橋跳下床堅持著要跟春寶去。剛放假,小橋玩興起來了,又考了年級第八名,比去年有了進步,便心安理得要跟春寶到店里去,那里有臺能上網打游戲的臺式電腦。春寶沒吱聲,翠珮想想,也就默許了,沒加攔住。

翠珮見男人上車要走,忽覺得就這樣走不正常,還有什么事沒做。翠珮對春寶的后背叫了聲喂。春寶和小橋都扭過頭瞅她,等著她下文,她又言語不出。男人便發動車走了。翠珮的心里立刻像爬了條毛蟲,道不清說不明的難受。待回家關了門,才想到那只被殺的泰迪還在地上躺著,春寶竟沒有處理它就走了。她終于明白自己剛才要問男人,死狗怎么處理。泰迪死得不同尋常,連接著某些事,怎么處理自然是重要的。比如,要不要報案讓警察來看看,或者是買點紙錢、香燭,燒了禱告下。

翠珮轉到院子里瞅著死狗,終沒能定個囫圇想法。便找了件小橋的舊運動衣蓋在死狗身上,暫且不動,也防樓上鄰居看見,在新年頭里傳出閑話。作罷這些事,翠珮腦袋里竟空洞起來,似乎忘了下面要做什么事。這可不是好現象。但翠珮有意讓自己陷在恍惚之中。這是一種舒服狀態?,F實都是縹縹緲緲,虛虛實實。直到家門被人擂了數下,翠珮才倏然醒悟。

3

翠珮以為哥過來說事。但敲門的是楊慶。

翠珮打開防盜門,看到楊慶,已認不得他,臉上神色惘然。翠珮這個神情顯然被楊慶看明白了,楊慶朗聲笑道,嫂子,你不認得我了?說罷,搖搖頭。翠珮聽楊慶這么言語,喊的還是嫂子,斷定這應是個見過的舊人。臉不禁紅下,帶有歉意地回道,你找我家春寶?

楊慶言道,嫂子,我不找春寶哥。我瞅見他剛開車出去。

那……你有啥事?

回來了,總要與大家見面,不能躲一輩子。嫂子,你知道我是誰?我是楊慶啊。

翠珮怔了下,才知道這個男人便是昨天女人們口中談論過的楊慶。昨天女人們在閑聊時,也講到楊慶被放回來過年這事。多年前,楊慶到鄉下公路邊偷電纜,被逮去坐牢。這禍害了家里。楊母一口氣被悶住,硬生生地悶成了癌,在四年前走了。父親也離開人群,獨來獨往,鮮與小區的人言談。年紀已上六十,還起早摸黑在街上騎人力三輪。如今,這禍害楊慶回來了。翠珮跟春寶談戀愛的第一年,見過楊慶。那時春寶與楊慶走得很近。翠珮記憶中的楊慶,面龐很俊秀。也是因為這俊秀,楊慶到舞廳、酒吧與花哨女人廝混,口袋里一點工資不經化,才去偷雞摸狗?,F在,楊慶跟以前長得一點也不像。論歲數,楊慶和春寶一樣大,但楊慶顯老。一頭貼著青色頭皮的短發,這么冷的天也不戴個帽子。黑黝黝的面孔,額上眉毛稀疏,一點也不像三十多歲,更無原先英俊之氣。

翠珮不想跟楊慶長談。女人們都說要提防他。但又不能斷然撇下楊慶,把門關了。無禮之事,翠珮想做還是沒能做出來。便裝出一絲驚訝道,是楊慶呀,剛回來?

回來有幾日了,一直沒臉見大家。但又尋思,咱承認錯誤,受了教訓,今后正大光明地過日子就行。嫂子,可到里面說話?楊慶指指屋內。

翠珮沒有接話。此刻,她自然不愿意楊慶進門。但楊慶一側身就進了門。翠珮暗自惱下,想關門,又覺不妥,索性把門洞開。

楊慶往里走幾步,說道,嫂子,你跟春寶哥現在的日子很紅火啊。瞅瞅這真皮沙發、大電視,躺在上面看大片肯定舒服。擱以前,誰能想春寶哥有這樣的好日子過。

翠珮見楊慶還要進臥室去瞧的模樣,趕緊把臥室門關嚴實。翠珮道,春寶不在,有甚事要講?

楊慶立住腳,瞅著翠珮道,嫂子,昨天我跟春寶哥提的事,他沒給答復就走了。那可是大事,耽誤不得,便來問你。

翠珮的心晃蕩了下,暗想,春寶肚子里的事,許是與楊慶有關。

翠珮道,春寶走時,沒跟我交代啥。

哦,是這樣。楊慶點點頭道,也不是甚大事。我不是剛從里面出來嘛。一出來,看到世道變了、日子變了。打小長在一塊的,一個個有了小孩,發了財。我是給耽擱了。嫂子,你說說看,我哪能不急,我爹還等著我趕緊娶個媳婦傳宗接代。我就琢磨著,該做點正事?,F在家里又沒積蓄,便想與大家合伙搞個洗浴中心,這樣可以發財致富。我早幾日就跟春寶哥講這事,讓他投資五萬塊錢來著。

聽楊慶講完大事,翠珮心安穩下來。暗想,這算不上大事。春寶不答應,拒絕就是。翠珮便道,搞浴室,我和春寶啥也不懂。再說咧,現在街道上浴室多了,現今賺錢不易賠錢易。

楊慶道,這個你們不要多想。搞浴室賺不賺錢,得靠本事,得有手段。你們大家只需要投資占股,每家出五萬元,年底分紅。

翠珮覺得楊慶坐牢坐傻了,講起生意來如此輕便。再說,翠珮自然不想把這么一筆錢交到楊慶手里。這楊慶有案底,現在是啥樣人還不清楚,不與他往來才是明智之舉。念及此,翠珮便道,我家哪能拿出這么多錢。

楊慶瞅著翠珮,笑笑道,嫂子在講笑話。春寶哥成了老板,不消說五萬,單是五十萬這個數目,也輕輕松松拿得出。

春寶賺錢,哪這么容易,店小,都是一塊一塊地掙。

楊慶不笑了,在屋里走了幾圈,忽然道,其實呢,讓你家出錢,也不叫投資。春寶哥該給我這么多錢。不然,我這牢真是白坐了。

這話……什么意思?翠珮不知楊慶會吐出這樣的話。

什么意思?我偷幾萬塊錢銅線,判八年。要是這萬把塊錢的罪有兩個人擔,嫂子,你算算,我坐幾年牢?

翠珮聰明,聽懂了楊慶的意思,很是驚訝,道,你是說春寶也去偷了?

楊慶憤懣起來,道,嫂子,這么大的事,春寶哥都沒給你講一聲?八年多都沒給你講?這還有個兄弟的樣子嗎。他在外邊舒舒坦坦活著,每天兒子叫爸,老婆焐床,倒把我忘得干凈。我的苦算是白吃。我現在可明著告訴你,他當初跟我一塊去的,從法律上講我們是同案犯。當時他扔下我跑了,也不叫喚聲,讓我木頭呆子一樣在電線桿上被捉住。即使這樣,我還是講義氣,一人受罪,沒把他供出來。為什么?我和春寶哥從小長在一起,有情分。

翠珮倒吸口涼氣,趕緊去把家門掩上。

你說真話呢還是假話?翠珮盯著楊慶的臉看,希望看到楊慶露出慌亂、窘迫之色。

但楊慶臉上只有痛苦和厭惡的表情。楊慶道,你還問我在講真話還是假話,這太過分了。天爺看著呢,做事得憑良心。你讓春寶哥摸著心窩子對天發誓,他沒沾我的光,如果沾了,全家死絕。

楊慶的聲音提高了。翠珮不敢接口,怕楊慶的叫嚷聲被樓道里的人聽見。

楊慶繼續道,我現今這凄慘光景,該輪到春寶哥來給我擔著。按道理,他的東西該分我一半。這幾年,你家也有錢。我要五十萬算多嗎?不多,買幾年自由,很便宜了。但我還是念著春寶哥的情誼,我只要五萬塊錢,一個零頭,先把日子過起來再說。

翠珮慢慢緩過氣,道,我家春寶不會干這種事,肯定不會做這種事。他是怎樣的人,我清楚得緊。你說他偷就偷了?你是在訛我家。

楊慶鼻腔里甩出一聲冷笑,很硬,很尖,好像的確占了理。這讓翠珮失望。冷笑完后,楊慶道,春寶哥是怎樣的人,不是你說好就好,我說壞就壞?,F在是什么社會?是法制社會。是好是壞,得由法律來判。法律判下來,說春寶哥是好人,就是好人,是壞人就是壞人。法律怎么判呢,就是靠證據,人證物證。我被抓的那晚,我們是騎你家摩托車去的。我能說清春寶哥在哪里,一分一秒都能說清。你能說清?話可隨便說,真不真可得看證據。沒證據,法律就不相信你的鬼話。

幾乎是八年前的事,翠珮哪能說清楚。她又覺得多年前的普通夜晚干嗎要記著,都是平平常常的日子,去記有什么意思。

翠珮暗自嘆口氣,道,那是老早的事,誰記得那么清爽。

聽聽,這就是逃避的說辭。嫂子,你說不清,法律可記得清楚。八年前的事就能隨便了了,那就不叫法律。法律上對隱瞞的罪行,有追溯期,這你懂嗎?有罪必究,春寶哥肯定要被捉去坐牢。

翠珮看著楊慶那張暗紅色的嘴,厭煩地想,這楊慶坐了牢之后,更加能說會道了,喉嚨里一個一個法律往外迸。自己和春寶規規矩矩地活著,不做傷天害理之事,倒要楊慶來給她講法律,點撥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但又無話可說,法律也許真的如楊慶講的那樣。翠珮問道,你究竟要作甚?

嫂子,你又聽不懂了?我只要五萬塊錢,這不過分。春寶哥再不顧情面,不肯拿錢,明早我只能到派出所舉報,關他幾年,前怨舊恨一筆勾銷,大家兩敗俱傷、兩不相欠,倒也干干凈凈。

你……你……翠珮的言語斷了。見楊慶講得滴水不漏,身上像敷了層冰一陣陣發顫,心里躥起烈焰,火急火燎。翠珮經不起這種事情,只是堅持片刻,腦袋忽嗡嗡響起,似有一萬只胡蜂在里面飛。翠珮無法立在楊慶面前了。楊慶也太惡心。翠珮掙脫楊慶的糾纏,疾步走進臥室,關上門。心里難受,楊慶那模樣就在心里立著,無法驅趕。翠珮難過得手捶胸口。天爺天爺,竟來這事。亂了陣,才稍微清醒。從房門縫隙往客廳看。門開著,楊慶已走。

這個有生以來最討厭的人走了。又仿佛沒走,翠珮感覺自己已被他拿捏住。自己是什么?是團面,人家要怎樣捏就怎樣捏。這楊慶說好話與歹話時竟如此輕松自如。那么,泰迪準是楊慶翻墻進來殺的。要么給錢,要么家破,這是楊慶給的警告。

翠珮神色落魄地出門,往城東去找春寶。

4

甫珮一早起床,找翠珮商量離婚的事。

離婚之事,甫珮已經想了許久要怎么對外面說。這里面包括父母、妹妹與鄰居。但這故事需要小心翼翼地講,一點點吐露。如果一下講出,甫珮知道父母不能平穩接受。這事會把父母的臉皮撕下來。誰會來撕父母的臉皮?他們自己而已?,F在世上什么奇怪的事沒有?人們見怪不怪,且習以為常。只有父母不能接受,哪容得下家里有污穢之事,壞了自家名聲。但不把事情抖摟出來,要離婚是不可能的事。那么,就坦白劉毓在外面有了男人。甫珮從劉毓的手機短信里,看到了蛛絲馬跡。然后,就是一個多月的跟蹤,終于看到劉毓被一個男人用汽車接走,去賓館開房。所以要與劉毓離婚。這是清理門戶。故事不顯山露水,合情合理。

這個故事第一次從甫珮嘴里吐出,是年前跟工友一起聚會喝酒時。酒是喝多了點,但還沒到醉的地步。這就為能夠講出故事打下了基礎。甫珮其實兩句話就把故事講完了。甫珮說,劉毓跟一個男的好了,我看到男人開車來接她去賓館開房。第一次講,沒經驗,故事講得干巴巴的。工友們沒什么反應。甫珮知道他們在想什么,無非是不管別人家事,或者是劉毓的確應該另有男人。這些人會這樣想。他們的老婆是什么模樣甫珮看見過。劉毓要離開他,這些人心里會舒坦一點。剛想說些什么,就有工友說,岳甫珮,你是酒喝多了講胡話吧?甫珮搖頭。你肯定是酒多了,不然,人家開著車來接劉毓,之后上賓館的事你怎么能夠知道?甫珮聽了,面紅耳赤。自己以前好歹是個出色的理工生,竟然犯下如此的邏輯錯誤。

甫珮剛想出門,劉毓卻裹著猩紅的棉睡衣,從臥室里探出頭來。正是在節骨眼上。甫珮已穿著羽絨服,頭上扣著帽子,正蹲在門口悄無聲息地穿棉皮鞋。劉毓問,甫珮,一大早你就出去?

嗯,辦點事。

你不是要送子聰到我爸媽那里去嗎?

甫珮直起身,看著劉毓。暗想,趁父母去了菜市場,現在一咬牙,也就把離婚的話挑出個頭來??山K究沒說。一句話被憋回,甫珮嘆了口氣。

劉毓卻又給了甫珮機會。劉毓道,最近你古古怪怪,一副做鬼扮妖相,有甚事?

我能有甚事。甫珮沒好氣地回道。

一個男人經常背著老婆跑出去,你能說沒什么事?我看你這樣子,是在外面養了小三了?

別胡說八道。我有錢在外面干這事?

劉毓重重看他一眼,把身子縮回臥室。甫珮走到臥室門口看,劉毓已臉朝窗側身躺在床上。甫珮一轉身走了,出門便奔翠珮家去。他要抓緊時間把翠珮“統一”過來。

翠珮早已不在家。

看到楊慶走了,翠珮出門往城東去找春寶。她急切地要問清楚,男人是否與楊慶一塊干了壞事。翠珮希望聽到男人斬釘截鐵的否定。那樣,懸空的心才能踏實。不然,翠珮感到自己就要被燒死。七竅噴火,然后一股青煙自頭頂升起,整個人立刻成為一團火球。不消數分鐘,鮮活的身體就成為一堆灰燼。會是這樣的。被焦急、憤怒、恐懼、羞愧來回拉扯,翠珮覺得內心那團火馬上就要噴出。人會自燃?翠珮以前覺得這是夜夢顛倒的人講的癡話,現在一點也不懷疑了。

正是臘月,風雖微弱,卻似快刀,刮得人臉面生疼。翠珮已顧不得這些,飛快地在路上騎著電瓶車。

過了運河上一座橋梁,再鉆過鐵路地下通道,翠珮來到城東。相比老城區而言,東城呈現出嶄新的氣象。政府機關都已經從舊城撤離,在城東安家。城東樓高路闊,路兩邊的綠化也很好,完全沒有西城的那份憋悶之氣。

春寶的汽修店在城際高鐵站對面。店門前百米寬大道通往高速公路入口處。翠珮老遠就看到了春寶。春寶正鉆在店門口一輛CRV汽車下面??床灰娔?,但露在車身外的腿告訴翠珮,那人就是春寶。黑色帶條紋褲,腳上黃色單皮鞋,這是春寶今早出門穿的。春寶喜歡穿單皮鞋。下雪天也穿。翠珮講了多次,且買了棉皮鞋回來,春寶還是依舊??吹侥腥诵捃嚨哪?,翠珮的心舒坦了些。男人至少還在一門心事干活,沒坐在那里發呆,這說明男人沒什么可擔心。

翠珮停下車,走過去叫道,春寶。翠珮本以為自己輕輕叫喚一聲,哪知從喉嚨里出來的聲音,尖利又飄忽,顫顫抖抖的。春寶將頭從車底下露出,看見翠珮正焦急地立在跟前,那臉上的神情,亂得一塌糊涂。

怎了?春寶問。

來了。楊慶來家了。

來就來。他不來才怪。

聽男人這么講,翠珮問道,他真找過你?

找過。早幾日來店里找我的。初時我念情誼,熱心窩子待他。誰知他混蛋起來,硬是想把我拖下水。詐我五萬,這人越來越壞,不值得交。

翠珮暗想,果然如自己猜測的一樣。楊慶來訛錢,遭春寶拒絕。翠珮問道,春寶,這事咋辦?

你說咋辦?

翠珮想不到春寶會這么說。男人可是家里的拿主意的頂梁柱?,F今聽春寶的話,翠珮剛舒坦的心又緊巴起來,男人沒想出個辦法來。翠珮想到了山窮水盡這個詞。以往自己的腦子也不似一團棉絮般,想事情軟綿綿,想主意一團亂。但春寶沒個想法,翠珮覺得又與自己不一般。所以,只能把事情從頭問起。

春寶,你真沒做那事?

沒。

你要跟我講實話,我是你媳婦,做了我也不怪你。

春寶一張臉黑了,又惱又毒地說,歹話你一聽就信,好話你盡當屁話。

春寶的話越毒,翠珮越是寬心,但遠沒到徹底放心時。翠珮追著話題問道,可楊慶堅持說你做了。

他想訛錢。他吃準我們老實,怕事,想占便宜。

但他就一口咬定。

他說怎樣就怎樣?天下就沒王法?

他咬住了口,我們自己說得清,可在大家面前可說不清。這事難就難在我們拿不出證據。拿不出證據,你就要坐牢吃官司。

春寶嘆口氣道,我去坐牢,他能得到什么好處?他只是想訛點錢,沒好處的事他不會去做。為什么要給他錢?咱家的錢可都是辛辛苦苦掙來的。他一張嘴就給他,天下還有這等輕巧的事。

可他都來殺泰迪了。

那就等著瞧,他會不會來殺我。

翠珮怔了下。男人脾氣她太清楚了,在這件事上肯定不會讓步。翠珮提醒道,這楊慶人變了,陰險狡猾,身上陰氣重,我都不敢看他眼睛。我估摸,昨他殺小泰迪給我們看,是準備好了對咱壞到底。

他總不能把天捅個窟窿出來。

但……我憂心咧。春寶,你講實話,你憂不憂心?

男人看著翠珮,遲疑地點下頭,道,我是怕這事麻煩?;畹浇裨?,我還沒遇上這般事、這等人。

夫妻倆忽然無話可說,好像話已說盡。翠珮不想回家,沉默地盤算心事,便在一旁做春寶的下手,遞這送那,倒輕松了店里兩個伙計。待到吃中飯時,夫妻倆帶著小橋,在火車站附近找了個小餐館,吃了兩菜一湯。一直熬到天黑后才回家。翠珮把中午飯店里打包帶回的一點剩菜熱了,下鍋面條,一家人簡單地吃了。小橋回自己房中做作業,他要趕在年前把寒假作業做完。過完年只有八天休息時間,之后就要到數學老師家去補課。成績好也要補。夫妻倆洗洗躺在床上。

翠珮忽然憶起,甫珮是要來找自己的。便下床,到衛生間給甫珮打電話。

甫珮也是躲進衛生間接的電話。甫珮面對衛生間那面大鏡子,給翠珮講了自己的故事。果然,這故事像一把早已高舉的錘子,現在結結實實砸在翠珮腦殼上。

許久,翠珮才問,婚是要離的,你怎么跟爸媽提這事?

甫珮聽翠珮這么講,心里舒坦了陣。甫珮答道,我沒想好。但這事還是你跟爸媽說比較好。

翠珮一時也不知怎么說。她也沒想好。

甫珮便說,這事肯定要解決,但怎么解決,我想聽聽你和春寶的意見。

翠珮聽哥提到春寶,皺了下眉。春寶的眼睛揉不下沙子,意見不用問就知道。

通完話,翠珮干坐在馬桶上,想了許久。每個人似乎都有一團生活亂麻要去處理。翠珮忽地想到了自己的姑姑,一個紡織廠的女工。一次,在下夜班路上,被同廠一個男工尾隨摸胸。后來,那男工因流氓罪被槍斃,但姑姑也跟著懸吊在一顆行道樹上。因為那個流氓供出了摸姑姑胸口這事。公安來廠里,找姑姑調查核實。這事就傳開了。姑姑羞愧難當,上吊自盡。翠珮想,姑姑要是生活在現在,會上吊自盡嗎?可能不會了。這世道已經變了。

又多了一件心事。翠珮渾身不自在?;氐酱采?,亮了臺燈,抓起床頭柜上的書來看??道碌摹逗诎档男摹?。但以往看書的心智不在了,思維像薄薄的一層霧,在頁面上漂浮。也許不該看這樣的書了。翠珮便把臥室里的電視打開。哪里有心思看,把遙控器拿在手里胡亂地按,一個臺一個臺地批判,現在電視節目的弱智程度太可怕了,大眾化可不是愚蠢化。忽聽春寶在邊上急促地咦了聲。翠珮問道,怎么啦?春寶說,剛才那臺,你回按,那人瞅著怎么像楊慶。翠珮把臺往回調,一個酷似楊慶的人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夫妻倆盯著電視機細細看了陣。翠珮說,這人真像楊慶。春寶道,哪里是像,就是他。翠珮又細細看了,道,不是。楊慶一張臉黑,沒這么白,兩條眉也沒這么濃。春寶道,上電視前,臉和發型收拾過了,就會是這個樣子。我要是打扮下,上了電視,也不比那些明星差。翠珮堅持道,不會是他吧,楊慶那人拿眼一瞅,齷齪味道重得熏人。你看看電視上這人,看起來給人感覺很舒服啊。春寶回道,人會裝的,要裝什么就是什么。翠珮對春寶的話很反感。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對春寶有意見,而是不能接受楊慶上電視這個事實,除非這是一檔講犯罪分子的節目,楊慶只配出現在那樣的節目里。但電視里顯然不是講犯罪,而是播本地新聞??戳藭?,翠珮看明白了。楊慶參加區里群眾法制知識競賽,拿了第一名。那人果真是楊慶無疑。楊慶在新聞里還說了話。楊慶對著鏡頭大聲說,法制建設是文明進步的重要保證。我們每一個市民,都要從自身做起,守法、按法做事,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城市將越來越美好。

翠珮恍惚了下。世上有另一個楊慶?

楊慶忽然成為學法懂法的群眾典型,翠珮看不下去了,關電視,歇燈。夫妻倆躺在黑暗中。春寶靜靜地躺著。翠珮今夜忽然對臥室里的寂靜生起氣來。以往聽到春寶的鼻息就很踏實。今夜可不這樣了,今夜的寂靜是她與春寶的一種失敗。翠珮明顯感覺到她與春寶都要敗給某個東西了。翠珮把手搭在春寶的腰上。春寶對這個暗號沒反應。以往不是這樣。春寶會呼地一下被點燃。好吧,應該允許他今夜消極一次。翠珮鼓勵自己。她的手接著往春寶的胯間前行。手指輕輕地貼著春寶柔軟的腹部,向下探去。到了。她輕輕握住春寶的下身。但那東西軟軟地癱在翠珮的手心里。翠珮知道春寶今晚沒有碰她的興致。一絲絲興致都沒有。翠珮多希望男人擁著自己,在瘋癲的做愛中離開現實,哪怕逃離一分鐘也好。但無望了,翠珮將手抽回,掐滅了念頭。心里裝著事,翠珮依舊睡得迷糊。半夜起來,到小橋的房間看了下,又回到臥室撩開窗簾看了下院子。院子依舊被月光照得像涂了銀。狗靜靜地擠成一團。一切風平浪靜。翠珮嘆口氣,暗自希望以后都是這樣。

這一夜,是無風之夜。世界像沉進了水底。

5

到后半夜,翠珮才睡得踏實點。待醒來,窗簾縫隙里,已有一縷明亮的光線刺了進來。

春寶還在睡,睡夢中是一副疲態神色。翠珮壓住聲響,套上毛衣,從床上下來,穿好羽絨服,開院門。剛打開門,便見樹底下,小橋赤身裸體地躺在地上,手和腳向同一個方向伸得筆直。翠珮的腦袋嗡地一聲炸了。疾走幾步,看清小橋的身子底下,有一汪鮮紅的血。小橋脖子上,裂著一道細細的長縫。

翠珮眼皮狂跳,撕心裂肺地叫喊起來,小橋,小橋。

春寶沖了出來,眼見得翠珮搖搖晃晃要跌倒,連忙攔住翠珮的腰。

咋啦?咋啦?

小橋……小橋被人割了。

春寶這才看到,又一只泰迪狗被人抹了脖子,亡在院子里。一時怒火中燒,放聲喝罵,你個畜生王八,有種當面來把老子給做了。

罵罷,聽翠珮涕淚俱下不斷喊小橋的名字,知道翠珮被嚇住,恍惚了,便猛掐女人人中。邊掐邊叫喚,是泰迪,泰迪,不是小橋。

翠珮醒悟過來,低頭細看,地上果真是一只小泰迪。

但此刻,地上躺著泰迪或是躺著小橋,對翠珮來說,都一樣可怕。這事本身太可怕了。翠珮的眼淚沒有停止,人徹底崩潰,哭喊道,我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我們投降。他要甚,我們就給他甚。

春寶血沖腦袋,自然不肯投降。甚叫投降?女人的嘴里竟然冒出這種話來。要去跪在楊慶面前,祈求諒解?被割喉也不做這般事。

樓上已有人探出頭張望。春寶把翠珮架進屋。女人坐在床沿上,嚶嚶地哭??蘼暡唤^。春寶也沒勸慰,默默出得房來,站在院子里抽了棵煙。

此刻,春寶心里生出了愧疚。

事情明擺著一步步向深處走去,面臨的麻煩也越來越大?,F在,必須要斷事。老話說,解鈴還得系鈴人,這事全在楊慶身上。但楊慶不好對付,坐了牢,學了一身歪門邪道回來。要對付好這種無賴潑皮,得有一身本事。沒本事,只能去求他。去求楊慶會慪死自己,要氣節卻害苦翠珮。

一頭混亂。

春寶抽完煙,回屋見翠珮還在那哭著。春寶未見過自己的女人能這般哭。便到小橋的房間,把小橋從床上喊了起來。父子倆沒吃早飯,往汽修店去了。

翠珮哭了陣,腦子里烏七八糟的東西隱退了些。翠珮覺得現在的日子,一點也不像日子,夢魘般不真實??善褪乾F實。翠珮腦中的雜念,開始滲透出來。給楊慶五萬塊錢吧。五萬塊錢是很多,但平靜的日子,家里人的平安,值這五萬。這叫破財消災?,F在已死了兩只泰迪,得趕緊把這個事情解決掉。有了主意,又猶豫片刻,想要跟春寶商議這事。想了片刻,一咬牙把這念想滅掉。這事自己只能暗地里去做,不能讓春寶知道。

但一直猶猶豫豫,到了午后才鐵了心。翠珮到衛生間去洗漱。從鏡子里看,眼眶已經腫起來。翠珮打了冷水,用毛巾敷了陣,然后騎電瓶車到銀行去取錢。

屋外沒風,小區里高高低低的樹很安靜。太陽依舊很好,大大方方地曬著城市。翠珮出小區大門時,看到女人們正聚在背風地,聊著笑著。有一個女人看到翠珮,還揚起手高聲地招呼,岳老師,岳老師。女人們的眼光一起望過來。翠珮的臉紅了下,勉強擠個笑,沒敢吱聲,更不敢停車與女人們聊一陣。她怕自己會當眾哭出來。那樣女人們就會緊盯著問事。女人好奇心強,越是不說,她們探聽原委的欲望就越大。翠珮對自己會守口如瓶根本就沒信心,她清楚自己現在要什么。她需要安慰,需要同情,需要大家一起譴責楊慶。哪怕一點點同情、安慰,都會讓她哭得死去活來,掏心掏肺地哭訴。翠珮肯定這一點。

翠珮笑了下,往銀行而去。

不心疼錢是假的。一家人成日省吃儉用,一分分攢錢,為小橋以后能到重點高中讀書,到北京、上海去讀大學,找媳婦買房子。如今,養兒子負擔重。翠珮不會去想養兒子虧這樣的問題。天爺給了小橋這么好的一個兒子,人家拿什么來她都不會換。她很滿足現在一家三口的日子。如今,家里的存折上已經有二十萬塊錢了,每年往存折里存三四萬,不消多久就有許多錢,日子會一天天亮堂起來。如今硬生生地給楊慶訛去五萬,等于是挖掉心口一大塊肉。雖心疼,但這錢必須得取。翠珮一邊取錢,一邊希望柜臺里的那個小姑娘告訴她,現在沒這么多錢,明日來取。但人家沒多說,很快把一疊錢從柜臺里遞過來。五萬塊錢,拿在手里有點沉。這把錢竟然要給那個該死的楊慶。

翠珮取了錢,徑自回家。路上,沒注意甫珮站在街道邊高聲叫她。包里的五萬塊錢,像是從銀行偷竊來的,讓翠珮覺得羞愧。原本想等到傍晚時分去找楊慶。但滋味實在不好受,翠珮怕自己心疼錢改了念頭。雖然知道這樣不好,但在錢面前,掙扎的力道越來越低,便決定立即把錢給楊慶,給事情做個了斷。

6

翠珮正欲出門,甫珮打來電話,開口便要翠珮不對父母提離婚的事。翠珮整個人正陷在楊慶身上。聽到甫珮提及離婚的事,費了些勁才將這事拎出頭緒來。

翠珮問道,哥,你是不想離呢,還是過完年離。

甫珮沉默片刻,道,我現在暫時不離。

甫珮結束通話前,嘀咕一句,好像是講兒子怎樣,翠珮沒聽清。

甫珮暫時不離婚的原因,完全不是翠珮所想。甫珮沒臉跟翠珮提及原因。事情發展忽然在預想自外。

甫珮回到搖擺狀態,翠珮不覺得奇怪。但翠珮不知道,甫珮是騙了她的。甫珮的真相是,他遇到了一個懂他的、愛他的女人。甫珮的搖擺,完全是來自于他的掙扎。甫珮墮落得一點經驗都沒有。雖然作為知識分子的父母,給取了甫珮這樣一個高雅名字,可他們那個叫甫珮的兒子,只是一個裝卸工而已。每天穿一身藍色工作服,做裝卸活。岳甫珮,到七號場地卸包裹。聽聽,這名字多可笑。真的可與穿長衫、站著喝酒的孔乙己去比拼一下。甫珮這名字,太丟人現眼,換作大壯、建強之類的名字,倒真正合適。甫珮感到,自己現在急需要墮落,把以往甩掉,過另一種與甫珮這個名字相適應的生活。

甫珮知道,現在遇到的這個女人,是上蒼給他自我拯救的機會。那女人已苦苦哀求甫珮立刻與劉毓離婚,只要能夠離婚,凈身出戶都不怕,她還會給甫珮補償。三天前,這女人已赤裸裸地挑明了。她說,這個茶室,在二樓。底下是六間門面房,樓上是KTV,你看這市口多好。

你甚意思?甫珮面紅。他不是笨人,女人的話他自然懂。

女人看著甫珮,慢慢答道,這些不動產,都在我名下。這是上個男人留給我的。對我來說,這也算是九牛一毛。你如果與我結婚,這些資產就是你的。KTV、門面房的租金夠你這輩子花銷了。

女人把物質擺在他眼前,撩撥著他的心。這個聰明的惡毒的女人。

你說怎樣?女人緊逼。

甫珮想拒絕,但悲哀地發現,自己竟然舍不得張嘴吐一個不字。甫珮覺得自己這個狀態很可笑,幾乎想抽自己幾巴掌。然后就是驚訝地發現,自己堅持的東西被女人一點點掏空。甫珮不認得自己了。原來,在他的軀體里,真的潛伏著一個陌生的靈魂。甫珮全身一陣松軟,似個充氣塑料男人,毫無重量地落在茶室那張海藍色天鵝絨布沙發上。但甫珮沒開口。竟然想,要是答應了,自己就成了一個下三濫。這念頭剛在腦中閃過,甫珮伸手狠掐自己大腿。

岳甫珮,你不該這樣。

可我該怎樣呢?

你要記住父母的話,堂堂正正做人。

可我無法改變生活該咋辦?

你讓父母顏面何存?

這事可以善意欺騙啊,好日子也是為他們、子聰爭取的。自己也不會虧待劉毓,可以給她一大筆錢。

甫珮陷在恍惚里,嘴唇抖動著,暗自自我爭辯。

三天了,甫珮還在搖晃不定。兩個甫珮在同一個軀體里,這滋味不好受?;氐郊?,有了做賊一樣的感覺。說話都是虛虛的,已經讓劉毓起了疑心。甫珮知道劉毓在不時點他。昨天跟劉毓行完房事,劉毓把紙頭拿到甫珮面前,說,你看看,怎么就這么點啊。甫珮假裝不知何意。劉毓不罷休,道,你是把這東西給了別的女人了?甫珮咬牙切齒道,你在胡說些什么?甫珮努力使自己的表情猙獰一些,猙獰真實一些。他暗自用力維持住臉上的神情,挺過了劉毓審視。

但甫珮懊惱自己不會壞。人家說壞事一學就會??伤Φ厝W,就是學不會。甫珮與那個女人,也是這樣。說出去可笑,他們的第一次,是那女人引誘了甫珮,然后到關鍵時刻甫珮死拉住自己的褲頭不松手,那女人都跪在甫珮面前哀求了。事后,那女人說,我活到現在給幾個男人下跪過?都是男人跪在我的面前,你真是個活寶了。不過憑你的俊俏模樣,一身好肌肉,跪下倒也值了。

7

楊慶就住在隔壁一幢樓里,幾步路距離。翠珮到時,楊慶家門閉著。翠珮敲了下,側耳聽里面動靜。屋里一團沉寂。又加重力道,敲了下,才聽到屋內有了些動靜。明知無望,翠珮希望楊慶的父親能夠在家。但來開門的是楊慶。楊慶穿著一身松沓的睡衣,臉上表情迷糊一片,睡得夜夢顛倒、諸事皆糊。見到翠珮站在門口,楊慶的表情才一點點清晰起來。楊慶道,嫂子,來看我了?快請進。

翠珮看到楊慶那張臉,怔了下。暗想,那張臉依舊黑著,哪里有電視上的白。這時,樓道上有人往下走,翠珮連忙進了屋。屋子里的一股怪味立即把翠珮包裹起來。

楊慶進房間披了件棉衣出來,然后到廚房間給翠珮倒了杯水。楊慶把杯子遞給翠珮,翠珮只得接過來,在手里捧著,不喝。

翠珮道,楊慶,你講的事,我跟春寶商議了下,給你拿來了錢。

楊慶驚喜道,這就好,這就好。以后的事我給你們罩著,沒人敢惹你們。

翠珮點點頭,心里暗想,你不來惹,誰還來生事。

事到此,話到此,翠珮把包里的錢拿出來,給了楊慶。翠珮道,要不寫個收條?

楊慶拒絕道,寫收條就免了吧。

翠珮早就知道楊慶會這樣說,只不過借機試探下。果真這樣。這楊慶活脫脫賴皮一個。翠珮嘆口氣,不想多事,只求了斷,站起便想走。與這樣一個男人呆在屋子里,不是好事。哪知楊慶糾纏上來,道,嫂子,我倒好奇,你這么著捧五萬塊錢來,是為了春寶哥?這錢有來無回,你心里清楚得很,為了春寶哥你這么做了,倒也識時務。

翠珮沒想到楊慶此刻把話挑明。這人太狡詐了。

楊慶又道,為了春寶來登我的門,我就覺得你挺不簡單。但好人做到底,嫂子,你看,我都三十好幾,屋子里沒個女人,活得挺凄涼,你就成全我一回,怎樣?

翠珮自然懂此話之意,呸了聲,轉身便走。楊慶翻臉了,道,你出這個門,咱們的事又要從頭開始。

翠珮立住腳,回頭問,你甚意思?

甚意思?不是很明白了嘛。你來送錢,是為了春寶。你現在陪我上床,也是為了春寶。你愛他,就該被我操一回。不然,別等我把你男人送到牢里去才后悔,嫦娥都吃不到后悔藥。再說,嫂子,我身體骨可比春寶哥強,能讓你舒服得死去活來。

翠珮一張臉漲得通紅,紅里滲透出白來。眼前這個男人,竟然能講出這種混賬話來。

翠珮罵道,你……你可真不是個人。

楊慶道,我知道自己是個畜生,地球上人都知道我是畜生,我他媽生下來就是畜生。你知道,我吃過什么喝過什么?在里面,我吃過牢霸的屎,喝過牢霸的尿。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與一只狗沒有什么區別。我就是一只狗,你滿意了?

楊慶一爛到底,倒讓翠珮好多話說不出來,只能道,你肯定不得好死。

楊慶道,我早就不得好死了,但誰知道自己能不能好死。反正死了都一樣,沒知沒覺,沒甚區別。

翠珮的眼淚快被氣得掉下來,使勁忍著,嘴唇卻哆嗦起來,道,你……不怕天爺……你難道不怕法律來收拾你。你不是……滿口法律法律的嗎?

楊慶呵呵笑道,我可沒對你動手動腳。你要是愿意,我們就到床上去。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強迫你。你情我愿,法律可不管這些。

見識了楊慶的卑鄙,翠珮道,我不跟你說了。跟你在這胡說八道,還不如找只狗去說,狗都比你明事理、懂好歹。

楊慶道,我不如狗,我早就不如狗了。

翠珮能夠想到的惡毒話全部說盡。

楊慶卻開口道,我雖是畜生,不得好死,不如狗,但你還不得不來求我,這就是現實,你別以為你有多純潔高尚。你要真的又純潔又高尚,就不會邁進門低聲下氣地來找我??梢娔愎亲永镆彩且粋€爛人,一個賤人,還不如我。別在我面前裝出高尚、正派的樣子,爺不吃這一套。

翠珮身子幾乎要站立不住,責罵自己不僅瞎了眼,還被豬油蒙了心竅。咬著牙一陣,艱難開口道,把我的錢……還來,以后你要我家人的命,我第一個上來與你拼。

楊慶道,你要甚錢?我拿你甚錢了?在法律上,是要講證據的。

翠珮不敢相信,楊慶會不承認剛拿走的五萬塊錢。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事。瞬間,翠珮猶被萬箭穿心,兩眼發黑,喉嚨口涌上一股血腥味。到了此刻,翠珮知道自己著了楊慶的道。那楊慶不是平白無故提出要自己跟他上床。他早知道她會拒絕,而這正是他翻臉需要。楊慶在一個極小的空隙里轉身,變臉,陰謀是如此細膩、自然,這人心是多深、多可怕。翠珮覺得天地開始起伏,自己似要昏倒。不能昏倒,倒了就事大。

翠珮掙扎著走出楊慶家門,跌跌撞撞地下樓去,一時想就此走到河道里去,一了百了。但又覺得自己不能死,那樣會讓那個極度惡心的人恥笑?;钪??但現今這般狀況如何活?自己比楊慶還惡心,實在不能諒解自己。

翠珮覺得自己正一絲不掛地在小區里走。

8

春寶帶著小橋回家,見家門敞開著。屋子里漆黑一片,不見翠珮人影。進到臥室,才看到翠珮和衣仰躺在床上,兩眼愣愣地看著屋頂,一副失神落魄模樣。

病咧?春寶俯身問。

翠珮沒回答,視線依舊落在屋頂上。春寶伸手摸了下女人額頭,暗叫聲天爺,可有些燙手了。

春寶到廚房間,拿毛巾用冷水泡了,擰干,敷在翠珮額頭上。

翠珮抓住春寶的手道,春寶,你不用對我這么好。

甚?春寶不解翠珮這半截頭話。

我沒聽你話,去找楊慶了。

他干甚了?欺弄你了?

我……我……翠珮一下直起身,對春寶道,我給了他五萬。他拿了,不認。

春寶呆了下,一個巴掌就扇在翠珮臉上。翠珮的半邊臉紅了,鼻子里的血涌了出來。春寶叫道,我們沒偷沒搶,你竟給他錢,你這是服軟,是認罪。

翠珮摸著半張紅腫的臉,抬眼看著春寶,平靜地道,你說咋辦?他是無賴,惡棍,我們怎么跟他斗?

給他錢,就能把這事歇了?你可蠢咧。

我是蠢,給了錢,又活活地遭羞辱,后悔著要去死。

春寶看著女人那張絕望之極的臉,立不住了。他知道自己沒理由動手揍翠珮。翠珮是為了家里好。相反,自己是家里主事的男人,這麻煩該由自己去解決,是自己太軟才讓女人受辱,實在罪無可恕。春寶一跺腳,道,我去跟他做個了斷。

翠珮聽男人講出這話,顧不得頭重腳輕,跳下床來,抱住春寶的腳,不敢松手。她已有了見識,自己的男人絕非楊慶對手。倘若鬧上門去,男人也會像自己一般,大敗而歸,甚至被楊慶借機坐進監獄。那楊慶有什么做不出。

翠珮抱住春寶兩腿,哀求道,春寶,我們吃虧就認了。楊慶想訛錢,咱給他,事情就算完結,只要你和小橋無恙無災,我滿足了。

春寶想掙脫掉女人。翠珮抱得死死的,哪肯放手。春寶嘆口氣,道,你松手,我現不去,待明早去報官。

翠珮還是抱著春寶的腿。她忽然間就不信了春寶的話,覺得自己松了手,春寶真的就有去無回,將她娘倆扔在世上煎熬。翠珮道,咱也不能報官。那事、這事都說不清道不明,沒證沒據,多這一事,更多氣受。

唉,春寶重重嘆口氣,道,任憑楊慶爬在頭頂拉屎撒尿?

翠珮怔了下,呆呆道,天爺……天爺看著呢,他沒好結果。

春寶還是悶悶地出了門。翠珮細細看著,春寶沒了剛才怒勁,就沒去阻攔。男人心里憋著東西,需要發泄。但她又不知春寶出門去干什么。也許只是到街上上走走,把情緒揮發掉,他還能找誰去理論這事。春寶的爹娘住在同一小區。娘有心臟病,嘴唇經常烏紫,受不得半點驚嚇。爹的身體也好不到哪里,腿關節和腰都有問題。依春寶的脾氣,他現在不會拿這事去說,讓兩個老人鬧心。

翠珮看著春寶走出門,立即叫來小橋,囑咐小橋在后面看緊爹。小橋應了聲,出了門。

春寶剛出樓道口,一陣冷風打著旋撲將過來,從有縫隙、空洞的地方往身體里鉆。剛才只顧著出門,沒裹上棉大衣,春寶在風中連打數個寒戰,清晰地感到一股冷意,從喉嚨口往肚子里鉆。春寶下意識地用手提了下褲子。但冷帶著勢,一下就突破了他的雙手,向腳跟而去。身體里外冰涼。冷風一激,春寶清醒下來。原本是漫無目的出門,腦中便有了找小區居委會主任的想法。便摸摸索索燃一根煙,叼在嘴上,攏著雙手徑自往主任家去。春寶終于覺得,這事自己斷不得,必須由主任來斷。再鬧騰下去,對自家的不利越來越大。派出所現在指望不得。到了那一步,就是公事公辦。春寶細細把其中的要害想了一遍,得不出對自家有利的東西出來。在翠珮給了楊慶五萬塊錢后,這個事情更沒法講。人家會說,你們不是三歲小孩,那楊慶要什么就給什么,怎么可能。這一句話,就可以讓他們啞口無言。證據呢?如翠珮所言,無憑無據,就是空口白話,誰信?,F在,看看主任能否主持下公道。

春寶到主任家門外,正待敲門,主任的大孫女娟子出來。春寶叫住娟子,問道,你爺在家?娟子說,在,跟楊慶叔在聊著。春寶愣了下,細聽,果真屋子里有男人說話聲,還有笑聲。楊慶忽然塌陷在失望里。主任不該在家里與楊慶這種人聊天,還聊出笑來。從這可看出,主任似沒反感楊慶。以主任的社會經驗,應該片言只語后就知道楊慶為人。怎么會這樣。春寶怔了陣,待醒悟過來,想問聊些什么時,娟子早已下了樓道。

春寶對楊慶感到惡心,對主任感到失望,便往回走。待走了幾步,又覺得不該就這么放棄。世上的事、世上的理,不能全由楊慶占主動,他說啥就是啥,自己該據理力爭才是。不把主任從楊慶那邊爭取過來,對事情了斷甚為不利。楊慶占的便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楊慶還要占的便宜也無法拒絕,一口氣會永遠地憋在心窩。

春寶決定要與主任談一下。又不想與楊慶打照面,便下到樓下,往路邊一黑黑的旮旯處去。身后兩邊是墻,頭頂上是一個黑黝黝的樹冠。風被擋住了。春寶抽著煙,兩眼盯著黑洞洞的樓道口。

身后的黑影里,忽然冒出個小孩。春寶吃了驚,問,你是誰家娃,這時還不回家?

小孩穿著羽絨服,頭被白色的針織圍巾包裹著,看不出模樣。小孩對春寶說,我是小橋。

春寶想了下,奇怪道,哪個小橋?

小孩說,我就是咱家的小橋。這里還有哪個叫小橋這難聽名呢。

春寶道,你這小孩,別說胡話,我家小橋正在做作業呢。

孩子聽了這話,遲疑片刻伸手把臉從圍巾里扣出來,湊近了讓春寶看。

春寶細細看罷,道,你跟我家小橋長得倒有點像。眉眼很像,鼻子就不一樣了。

孩子吃了一驚,叫道,天爺!爹你是犯魘了不是?說罷,拔腿便跑,回去找翠珮。

小橋走了,春寶一門心思地看著樓道。未幾,有個人影從樓道里走出來??床磺迥樏?,從走路姿態看,是楊慶無疑。上半身挺得直,腳步松松垮垮,喝多酒的模樣。這人十多年前便是這副走路模樣,坐了牢后,還是如此這般。

春寶待楊慶走遠,扔掉煙屁股,去找主任。

9

主任見到春寶,臉上依舊露出一股喜氣,不待春寶說話,招呼道,來來,進來坐。春寶暗想,主任心情好,但這好心情與自己無關,是楊慶留下的。這想法,似針尖般狠戳了春寶的心。

春寶問,主任,啥事高興?

主任道,剛才跟楊慶談了話。

果真。春寶心落了下,試探著問,楊慶學好了?

主任道,這楊慶幾年牢可沒白坐。原來不懂法,做了違法的事。進去坐牢,反倒學會了法律。剛回來跟我說,我還不信。恰好區里舉行法律知識比賽,就讓他去。這不,拿了好名次。今年區里考核,咱小區可以加分了。聽楊慶說,他在里面還認識了一些能人,學到了許多東西。他說這是因禍得福,不接觸到這些人,就永遠是呆在井里望天的蛤蟆,不知天高地闊。

主任這些話,讓春寶難受。話很正確。楊慶在監獄里學到了東西,但學會的是壞術,惡得不可想象。但主任還以為楊慶是開了眼、學了乖。果然,主任繼續說,楊慶剛才來跟我說,他在里面碰到一個搞貿易的,很有能耐,省城、北京都認識人,手里有項目,還可以搞到資金。馬上這人也要出來了,回老家又怕臉面掛不住,倒是愿意到我們這里來,幫著搞一些項目。

春寶望著主任,糾結了一下。暗想現在給主任潑冷水,不知會是一個怎樣的后果。也許事情會適得其反。但還是得說,現已沒退路,看主任這興致怕快要著楊慶的道了。春寶便說,咱們這地,在城里太偏,要搞商業項目,楊慶有點扯了。

哪知主任不以為然,說,所以呢,本事就重要了。

看來,主任被楊慶用能耐給套住了。春寶暗想,楊慶肯定會說到錢的事。為了驗證這一說法,春寶問道,人家是有能耐的人,不會隨隨便便就來我們這里的。

主任果然說,人家當然不會白來。但我們有條件吸引他來。剛才我尋思了,把靠馬路的十幾間房子給楊慶操作,我跑銀行搞點貸款,再問區里爭取點創業資金,讓楊慶請人家來指導。等到搞出成果,再給報酬,具體多少,等人家來了我們商議。我想這也可以。

聽了主任的話,春寶心里暗笑一聲,那楊慶在做空手套白狼的買賣,監獄里真有那個能人?杜撰出來而已。楊慶滿嘴跑火車,怎能當真。但主任就是只有縫的蛋,不怪楊慶這只蒼蠅來叮。主任八成被楊慶撩撥了心,昏昏沉沉地做渾水摸魚的夢。春寶暗自嘆息一聲,道,要是搞不成呢?

主任怔了下,口氣明顯不高興,道,你是在給我澆冷水?咱居委會窮,每年都求著、巴結著從區里要一點資金。跟別的小區比,人家穿皮鞋,我們就是光腳的。你看人家居委會,都有大商場、大酒店做靠山,每年能夠拉到不少贊助。我們呢,要啥沒啥,小區里連個打牌、下棋的石桌、石凳都沒有,一幫娘們擠在河道上活動。我們小區需要商業項目,作為負責人,我也有責任改變現在這個面貌。在這一點上,我同意楊慶的說法。同時,我也要說,楊慶在這一點上比你春寶好,能為咱大家想。你春寶開個汽修店,在咱們這小區里也算是有錢人,但你為大家做了什么貢獻?

聽主任把矛頭指向了自己,春寶就知道這一次的談話沒好結果了。事與愿違。如此,再把楊慶的事抖摟出來,沒什么用處不說,反落得妒忌、栽贓之嫌,真是何苦來。

翠珮和小橋去找春寶時,春寶已悶悶地從主任家出來。被冷風一激,春寶又清醒下來,心智也活泛起來。一不做二不休,此刻只能去找楊慶。要拿出男人的樣子,去解決這個事情。一邊走,燃一顆煙,暗自思量了見到楊慶要怎么說。不消數分鐘,便來到楊慶家。敲門,開門的竟然是楊慶的父親。老人見到春寶,臉上露出了笑。老人道,春寶,可吃飯了?春寶點頭,道,吃了。老人又道,來看我家楊慶?有空就多來坐坐,跟楊慶聊聊。老人說罷,嘆息一聲。春寶一時不知該怎么作答。春寶與楊慶的父親,原來是一個車間的,關系挺好。這時,楊慶從里屋出來,見了春寶,臉上堆出了笑。楊慶道,是春寶哥啊,來看我了?說罷,兩手往口袋里去摸索,然后抽出手,對父親道,爹,沒煙了,春寶哥來,再怎么也不能抽差五塊一盒的煙,你就去小店買盒好煙回來。楊慶父親朝春寶點頭示意下,出了門。春寶暗想,老人不在面前也好,說起丑話來不用顧及。

春寶見老人走了,對楊慶道,一下就把你爹支走,你做事挺干凈利索。

楊慶笑笑,道,我算著你就要找上門。有甚話要說?

春寶道,我就問你兩件事。一件是你有甚證據證明我與你一起去偷電線,二件是你拿了翠珮五萬塊錢該怎么說。

楊慶道,你是揣著錄音筆來錄我的話的?

甚?春寶一時不解,但立即明白了,暗想小人多詭計。春寶道,我可不會做下三濫的事。

這就好,咱們做事得光明磊落。

春寶覺得楊慶這話太可笑了。他說的是理,可他根本就不占這理。春寶便道,既然光明磊落,你就答我剛才問的那兩件事。

楊慶看著春寶,眼睛快速眨動著。他忽地從桌子底下抽出一根木棍,遞給春寶道,春寶哥,是我不好。你要有甚想法,要出氣,先打我一頓再說。

春寶不知楊慶要干什么。打他一頓,這事來得太過突然。但春寶拒絕了。楊慶卻不依不饒,硬要春寶動手。春寶煩了,這次談話可不是為了友誼。伸手接過木棍,扔在一邊。楊慶依舊不罷休,再次拿起木棍,對春寶道,你都不屑打我,是看不起我了。那么,我自己動手。說罷,掄起木棍就往自己頭上砸。春寶沒反應過來,木棍已砸在楊慶的腦袋上。數秒鐘后,兩條濃稠暗紅的血從楊慶頭發里滲出。

春寶怔了下,喝道,楊慶你他媽要玩甚?

楊慶笑笑,道,春寶哥,這下你解氣了沒?

事情太怪異,與想的完全不一樣,春寶不知怎么作答。

楊慶見春寶沒說話,一轉身到廚房間拿來一把菜刀,往春寶手中遞來。楊慶道,剛才那一棍,還不能讓春寶哥消氣的話,你現在就砍我一刀,我一定不會躲閃。要是躲的話,我他媽就不是人。

春寶接過菜刀,放在桌上,對楊慶說,今天來我是來了事,而不是殺你,雖然我想了許多種殺你的辦法。

楊慶聽罷,拿起菜刀,在手上晃動。刀極鋒利,刀刃上閃著銀光燈的光澤。楊慶舉起刀,道,春寶哥看不到我的誠心,我就證明給春寶哥看。說罷,手起刀落,一刀砍在自己的大腿上。血瞬時就噴灑出來。

春寶真的給嚇住了,連聲喊道,楊慶,你要作甚?你要作甚?

我要作甚?你說我要作甚?楊慶一字一頓,一張臉在白色的燈光下慘白起來。說罷,楊慶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按了三個鍵,一邊看著春寶,一面慢慢地道,110嗎?有人到我家行兇。

掛斷電話,楊慶對春寶說,你不是要證據嗎?現在我已有了證據。刀棍上,都有你的指紋。

10

翠珮聽到門外傳來警車的嗚嗚聲,出門看。便看到春寶耷拉著腦袋,被警察帶上了警車。這一眼看得清楚、悲哀。事發在楊慶家樓下,翠珮知道,春寶不聽勸告,栽在了楊慶的手里。

翠珮搖搖晃晃回家,關上門,把自己扔在床上。這是唯一可做、唯一想做的事。讓世界在屋外喧嘩,天崩地裂也不關她的事了。翠珮昏昏沉沉便睡去。一夜做了無數的夢,做得人極為疲沓,早晨醒來時,一張臉慘白得可怕。

剛過七點,兩邊的父母、甫珮及劉毓都趕了過來。家里亂作一團。翠珮呆在臥室里,不想聽大家的七嘴八舌。甫珮也不想多說什么,立在一邊,暗想,現實經常會一團糟。為什么?因為沒有任何資本。假如現在自己跟那個女人結了婚,岳家還會這么不堪一擊地活著嗎?

后來,警察敲門進來,翠珮才打起精神出房。

警察帶來了兩個消息。一是楊慶正在醫院里接受治療,醫藥費得由翠珮去墊付。至于以后楊慶會不會提出民事訴訟賠償要求,這是日后事,派出所不管。二是楊慶家不追究春寶的傷害責任,警方尊重當事人的意見,待翠珮到醫院交了錢,春寶就可回家。

翠珮聽罷,冷笑一聲,道,我們還得感激楊慶的寬宏大量,給他送錦旗?

翠珮的語氣讓辦案警察不滿。警察道,人家是念在往日情分,不愿深究。說實話,這樣的人現在已相當少。這好心好意你都不能接受,你是人民教師吧,你到底要做什么?

翠珮哭喊道,我要壞人受到懲罰,讓壞人死絕。

一聽翠珮的哭喊,兩家老人涌了上來,把翠珮拉回臥室。翠珮躺在床上,一陣痛哭。斷斷續續地想,春寶被關在派出所,終不是好事情。便由得老人做主,甫珮先去醫院交醫藥費,到派出所領人。

母親和婆婆進來勸翠珮。劉毓隨后也進來了,端著臉盆。劉毓用熱毛巾為翠珮擦臉,細聲道,小姑子,有些事你能放就放下,別死命扛。翠珮感到一陣惡心,面目猙獰一言不發,暗想你劉毓哪有資格勸慰我,你與楊慶還不是一路貨色,都看中兩家人老實忠厚,鉆進來喝血吃肉。因母親和婆婆在,翠珮隱忍不發。

到了十點多鐘,甫珮把春寶帶回來了。還沒待翠珮房間的三個人起身出去,春寶的父親叫嚷聲就傳了進來。老人道,你跟楊慶有甚冤仇,要用刀殺人家。大了,你倒不學好成流氓了。春寶一聲不吭,任憑父親數落。翠珮直起身,想去勸解調和下。春寶正有一肚子惡氣,無處發泄。父親的話會雪上加霜讓春寶更加難受。翠珮早預料春寶不是楊慶的對手,輕率上門,能有啥好。說春寶砍了楊慶,別人信,翠珮不信。翠珮搖搖晃晃走到臥室門口,看見春寶穿著單衣,神色落寞地低頭立在客廳里,身體微微晃動。男人的臉消瘦了許多,下巴處有了一圈胡須。翠珮心疼得想哭。抽泣下,已沒有眼淚下來,竟然把淚哭空了。

春寶的父親說,我們現在就到醫院去看楊慶。向他賠不是,謝他寬宏大量。

萬萬不能。翠珮聽到自己心里發出一聲又細又尖的聲音。讓春寶去賠禮道歉,且謝恩,會逼死春寶。

春寶站著未動,也沒出聲。

父親催促道,春寶,你出個聲。咱們家,不是不知好歹、不懂禮數的人家。楊慶有恩于咱家,咱們就得去謝。

春寶慢慢抬起頭,對父親說,我把自己腦袋割下來,讓你提拎著去謝楊慶。

混賬啊,你會講混賬話了。父親伸手給了春寶一巴掌。

啪的一聲,翠珮耳邊似響了驚雷。父親也呆了下,忽跪倒在春寶面前。眾人驚呼一聲,連忙去扶。父親一邊掙扎一邊道,春寶,我求你行不?我求求你,不要再跟人家作對、玩命。我老了,你媽也老了,我們都土埋脖子,沒甚愿了。只要你們后輩平平安安,就順了心。

春寶撲通跪下,對父親說,爹,我聽你的?,F在就去賠禮道歉。

聞聽此言,翠珮心驚肉跳。

翠珮發著燒,沒去醫院。一個人在迷糊間睡了許久。聽到門吱呀響了下,感覺春寶慢慢地進了屋,脫衣,靜靜躺在床上,一言不發。翠珮想問,又止住了。此時任何一句話,都能傷到春寶。世界竟然沒有一句適合此時對春寶講的話。翠珮伸手撫摸男人的身體。身體冰涼。翠珮將自己發燙的身體貼緊春寶,好讓男人暖和些。

此時,小橋跟爺爺、奶奶去了,屋子里生氣全無。

翠珮貼著春寶的身體顫抖,一陣陣,抖得似風中樹葉,牙齒還咯吱咯吱響。翠珮眼睛瞪得圓圓的,沒一絲睡意,等待春寶做一個動作,或說一句話。兩個人在床上躺著,沒有做中飯、晚飯。期間,春寶的手機滴滴響了幾回,春寶也沒接。一直睡進夜里。小橋被爺爺送了回來。小橋先到臥室看了下,沒言語,走到客廳,與爺爺嘀咕了幾句。

到了午夜時分,大風如約而至,嗚嗚地刮過小區。天空中似有上萬只鼓被捶著,發出連綿低沉的轟轟聲。跟著,有上萬只嘶啞的嗩吶發出了聲響。再細聽,木魚和小鈸發出的碎碎的、急急的聲響,在天際的黑里飄動。

院里榆樹再次嗚嗚地哭泣起來。

翠珮躺不住,把自己的身軀從床上挪下。她要看看這棵樹,為什么要如此哭泣。腳發軟,好像沒骨。慢慢摸索著,打開院門,又冷又勁的風撲面而來,讓翠珮打了個趔趄。院子里,撒著明亮的月光,榆樹樹梢在風中劇烈擺動的模樣,看得清清楚楚。樹被一只巨大無形的怪物抽打著,在哭泣討饒著。翠珮摸索進廚房間,把菜刀操在手里。準備與來家的妖魔鬼怪拼命。迷糊中又想到楊慶正在醫院,今夜沒有妖魔鬼怪上門。立了許久,便回到床上,看了眼側臉躺著的春寶,自己慢慢睡下。但不敢入睡,今夜雖無須防楊慶,可要看緊自己的男人。

到了后半夜,翠珮還是迷糊著睡了。忽地聽到房間里有細微的腳步聲。一下驚醒,身上的汗毛一根根豎起。

細看,原來是春寶下床了?;璋道镒邉拥氖谴簩?,裸著身體。白白的肉體在屋子的暗里時隱時現。翠珮想喊一聲,春寶卻一折身,往臥室外去了。翠珮掀掉棉被,跟著春寶過去。春寶走進了小橋的臥室。月光從窗戶外撒進來,把小橋的床照得很亮。春寶就那么赤身裸體,站在窗邊看著沉睡的小橋,臉上帶著癡癡的笑。翠珮被唬住了。春寶這樣子,不是正常模樣。翠珮在后面推了下春寶,春寶沒有回頭。又連忙喚了數聲,春寶也沒回應,身子也沒動。月光下,春寶像一尊大理石雕塑立著。翠珮想,春寶莫非是在夢游?一定是夢游。這一陣,他的壓力可想而知。聽老人說,夢游的人被驚醒,會嚇出神經病來。翠珮想給春寶披上棉衣,剛要去拿,春寶卻轉身走了。翠珮跟在后面,看著春寶回房。春寶卻一下把院門打開來。

春寶。翠珮慘叫一聲。

在那叫聲里,狂烈的北風撲了進來,一下就把春寶給包裹住。冷風似刀,會要男人的命。翠珮自然知道這點。翠珮迎著風躥過去。那一刻,她才覺得自己是如此之輕微,似一張紙片,幾乎要被風吹得飄起來。翠珮屏住呼吸,先竄了一步,伸手去抓春寶,沒夠著。又急急地往前踏了半步,手才抓到春寶的胳膊。那胳膊,又冷又硬,春寶往前一邁步,翠珮沒抓住。春寶整個人都邁進了月光里。銀色的月光,把春寶的身體涂成了一個銀人。男人的背是那般厚實,肩膀很寬,屁股上的肉結結實實的。男人是一個很好的男人。翠珮當初肯嫁給他,是看中了春寶的脾氣與身體。當初,閨中好友曾對春寶有異議,認為男人太憨厚,會給女人帶來苦吃。這話,翠珮根本就聽不進去。跟這樣的男人結婚,還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當目睹春寶赤裸著身體走進月光,當初小姐妹說的話卻突然在耳邊響起。翠珮忽然就有了感悟,想對春寶喊,一瞬間又不知道要喊什么。翠珮的語言被卡住。她有一種強烈的意識,自己要喊出喉嚨的話是可以救春寶的。這重要的一句話,卻斷了,沒一絲線頭可去牽連出來。

春寶走到院里狗舍前,忽然提起一只睡著的泰迪。在月光下,翠珮看到了一抹耀眼的光芒,從春寶的手指尖射出。那帶著金屬特質的光,比北風還寒冷的光,屬于一把尖利的刀。翠珮被那束冰冷的光點住了。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犯了錯的妖,不知被哪路神仙定了身形,成了一個冰疙瘩,但眼還能清清楚楚地看著。萬箭穿心地疼著。她看到,男人舉起刀,朝泰迪的脖子做了個抹的動作。月光下,可以看清被割斷的白色狗毛在空中飛舞。然后,狗脖子上,血剎那間噴涌出來。

到了此刻,翠珮全然明白,這幾日,竟然是春寶割了泰迪狗。

翠珮覺得自己的脖子處一陣燥熱,身子被定住,再怎么掙扎身子骨都不能動彈。脖子嘩地鮮血噴涌。翠珮雙手向前伸展著,一副討饒的惶恐模樣,站在凜冽刺骨的夜風中。此刻,北風正在銀色月光里呼嘯,嗚嗚作響。每一縷冷風,都堅硬似箭,箭箭洞穿她的皮肉骨。唯有心是那么炙熱,心緒在勃勃晃動。翠珮懷疑,此刻自己是否真的深深陷在恍惚里。因為腦袋是這樣清醒,清醒得異常。心中的那些東西,惶恐、憤懣、絕望、悲傷、后悔,盤根錯節地纏繞在一起,卻清晰而明亮,可以一道道、一層層地看清。過往的一切忽地變得麻木起來。那些事情,不像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而屬于另外一個叫做翠珮的女人。

翠珮忽聽到自己身子里唰的響了一聲,感到有層東西自頭頂到腳跟脫落出去。虛虛的,看不見、道不清的東西,真真切切脫落出去。這是從沒有過的感覺。她細細地想了下,這情形像什么?像是知了脫殼,也像是長蛇蛻皮。真的很像。皮刷的一聲綻開,然后嶄新的軀體扭動著脫殼而出。待這想法在翠珮的腦中清晰起來,還未及細想為何時,翠珮再次聽到自己的身子發出刷刷聲,那些說不清的東西從身軀里飛出。冰冷中,翠珮身體發癢,渾身上下都癢。兩眼跟著模糊起來。月光下,黑黝黝的青磚院墻,地上赤身裸體的男人,高高的榆樹,漸漸糊成一片。世界糊成一團白色霧靄。在那團白光里,顯露出春寶的身軀。那身軀白皙,帶著一絲耀眼的光暈。男人走過來,看著翠珮,眼神還是那么清澈,像一面見底的湖水。這雙深邃的大眼,如今讓翠珮極為害怕、擔心。它是那么特別地長在男人白皙的圓臉上。

天爺!翠珮長呼一聲,身子猛然一掙,朝面前的春寶撲去。翠珮抓住男人冰冷的身軀,哭喊一聲:你怎么就不能壞一點。

翠珮這才記起,剛才就是想對春寶講這句要緊話。

媽,為什么要讓爹壞一些?

身后突然響起小橋的聲音。

翠珮身子一震,艱難地回過頭,看著風中站立的孩子,艱難地說,兒,你要做個好人,還是要做個好人。

爹呢?

面對孩子的追問,翠珮張張嘴,沒吐出一個字來。這刻,語言在寒風中如花朵般全部枯萎。

責任編輯 楊靜南

任玨方,從事過教師、報紙編輯等工作,現為機關文秘。在《鐘山》、《大家》等雜志發表多篇中、短篇小說,部分作品入選選刊?,F居江蘇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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