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的詩

伊 甸

在一位詩人墓前

陽光把群山緩緩舉向空中

大樹和巖石默默營造著一個永遠不會坍塌的紀念館

空氣中彌漫

一種無形之物的芬芳

我們被一只大鳥的尖喙銜到山坡上

我們的眼睛被它啄出了血

我們看見一頭巨大的恐龍

它可怕的蹄子正踩在我們頭頂

我們拼命縮小自己的軀體

我們像戰戰兢兢的青草

把腰彎到泥土里去

我們羨慕一只螞蟻的卑微

和一條蚯蚓的圓滑

我們的雙手握滿面具、氣球和骰子

我們是裝模作樣的稻草人

沒有力氣捧起鮮花、詩歌和愛情

我們的思緒被撕裂成一片又一片落葉

倉皇無措地和灰塵一起飄飛

我們用一朵微弱的火焰

點燃潮濕的往事，忽明忽暗的

愧疚、悔恨、悲痛……

這時大理石墓碑射出耀眼的光

我們閉上眼睛，不忍心看著天空碎裂成

千萬片黑色的灰燼

我們冰冷，透明

像大地的臉頰上久久懸掛的

幾顆淚滴

在黑夜里

暮色從一些人的身體里一滴一滴滲出

如同光從另一些人的身體里

絲絲縷縷泄漏出來

星星們燒了太久的香

佛說：時候未到

月亮這個燭臺早已成了擺設

黑夜開始滿世界撒野

德高望重的天空不敢打它一下屁股

青草、池塘和小小的憂郁

習慣了被遮蔽，被遺忘

螢火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無法把樹叢點燃

一雙閃著綠光的眼睛

只能絕望地嗥叫幾聲

只有霧、寒冷和那些貪婪的欲念

跟黑夜稱兄道弟

它們并肩行進時

猶如一支龐大的軍隊

紅燈籠在恐懼中顫抖

銀河單薄得像一張紙

我聽見黑夜的吼聲越來越像帝王一樣兇蠻粗野，他張嘴吹一口氣

就會把天地撕得四分五裂

在夕陽下

背負沉重的蒼穹，他咬著牙

走了一整天，精疲力竭

他想到一個安靜的地方

休息一會兒

把蒼穹卸在哪兒呢？

他僅僅喘了一口氣

大海和森林就一陣陣顫抖

烏鶇、綠孔雀、紅馬、黃狗、藍蝴蝶……

就慌得團團轉

連最有紳士風度的山峰

也緊張地尋找著逃亡之路

你向夕陽一步一步走去

你無法預測

這比人類的全部苦難還要龐大的蒼穹

會壓在誰的身上？

在床上

1

你在床上迎接世界

又在床上告別世界

在床上，你看世界的第一眼充滿感恩

你知道世界喜歡新生兒的哭聲

便大把大把地慷慨奉送

在床上，你看世界的最后一眼充滿惶恐

世界把哭聲加倍償還給你

讓你在輪回中有足夠的淚水

迎接再一次出生

2

在床上，燈光和月色的輪流撫摸

使你的夢境像羽絨一樣柔軟

而床在漂泊，床在搖晃

床的嘆息和叫喊

像風一樣吹著你的成長

你在這張床與那張床之間

跟命運爭吵、談判或者講和

躺到床上你就一聲不吭

你閉著眼睛打量世界

比睜著眼睛更能看清萬物的真相

3

在杉木、松木和紅木做成的床上

你看見了故鄉，看見了

曠野和遠山

你覺得每一棵樹都是你的兄弟

從它們身上摘下來的綠葉

成為你的愛，你的思想

在鐵制的床上

你感到那些鐵柱和鐵條是灼熱的

它們一根根伸進你的體內

成為你全身的骨骼

起床以后你可以用頭顱，用肩膀，用手臂

支撐傾塌下來的天空

有時你索性以大地為床

這是一張最結實最可靠的床

有一天它會成為你永遠的家

4

有一張床用童話做成

精靈在床上舞蹈，命令你

從生命中掏出全部火焰

在這張床上說出的話

比草原還要遼闊

在這張床上綻放的表情

比海洋還要變幻莫測

在這張床上你像神一樣驕傲

又像仆人一樣忠誠和卑微

你在這張床上創造，焚燒，瘋狂

你在這張床上墮落，而又升騰

你在這張床上脫胎換骨

5

在床上，你摘掉面具

成為最真實的你

你所有的流浪、漂泊、闖蕩和沖鋒

都是從床上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