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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分離的那一瞬間

2014-08-26 11:26蚊舒
遼河 2014年3期

蚊舒

玻璃缸儼然有浴盆大小,橫跨半面墻。水花歡騰著,水線在逐漸升高,水面上幾株搖曳的水草緩緩浮上來,不斷地攀高再攀高。加熱,輸氧,給光,然后將塑料袋里幾條“電光美人”放入水中。紅藍鱗光閃爍的魚們一入水,便悠然擺動頭尾,怡然自得。范永光盯著它們曼妙的游姿,高興。

高興??刂撇涣?。她仿佛發自心底,又似乎漾滿了全身。又或者,是身體最微小的某個部位,比如腿部的一個小小斑點。那斑點真實存在,就在一個月前,范永光來P城任職的第一天夜晚住在辦公室,因為整天都泡在酒里,晚間睡得很沉,天亮時,范永光覺得右膝蓋偏上那個地方有些瘁,就撓了幾下。還是癢,便再撓。最后,范永光不得不扳起腿端詳那個部位:一塊玉米粒大小的紅色斑點醒目地烙在大腿側面,微微凸起,因為范永光的抓撓,斑點周圍扯出幾條淡紅的指甲痕跡,像颶風不由分說正兇猛推拉著它,或者,那是一個古代極刑的說明圖:五馬分尸。它很癢,但是當范永光去抓撓它時,它又疼痛得尖銳。范永光只能任由它癢下去,不再理會它。畢竟他高興著,就當那癢是助興。

范永光走回沙發邊坐下。茶桌上一套紫檀色茶具在早晨幽暗光線中閃爍著一種鬼魅色彩,令范永光心醉。范永光慢條斯理將沏好的普洱茶從紫砂壺內斟進小巧茶盅,端起來橫在唇間慢慢移動,視線依然流連在魚缸中那幾條美人嬌軀之上。茶的芳香霧般撲進范永光的嗅覺,范永光簡直有吸入大麻或扎進女人粉頸酥胸之感。高興。那幾條美人魚光滑柔軟,姿態婀娜。范永光辨別著它們,內心在給它們命名:姚玫、西婷、胡曉莉……但這幾個名字一蹦出來,范永光卻不禁回頭瞄瞄窗子。

一切正常。電視轉播塔的每根灰色架構清晰布滿窗外的視線。范永光搖搖頭?,F在,真的不要出什么事。萬萬不要。

范永光將茶水慢慢飲下去,味盛瓊漿。早餐已在半小時前吃過,辦公室主任謝奇早早把早點買來,送到他辦公室。一份永和豆漿的套餐,營養齊全,且合范永光口味。這是范永光每早的必需早餐,謝奇摸范永光的底細真是迅速。昨晚,他連夜買好魚缸和器具,今早又陪范永光開車去魚市買魚。這個看上去矮矮的黑膚色男人做事細致,眉眼間盡是卑微,與柞城同一職位的秦俊相比,他迅速進入角色并掌握范永光的諸多嗜好已足夠讓他驚奇!這樣的人,天生適宜做這個。范永光懂得,深入靈魂般懂得。因為這種角色,范永光也曾彎腰飾演十載有余。

往事如煙,不想也罷。

該去柞城了。

今天,柞城廣播電視臺要為范永光榮升地級市P城廣播電視臺副職搞一個座談會。所謂座談,其實就是歡送,大家聊一聊,歌功頌德,表達不舍之情,等等。這些虛偽的程式盡管早被范永光看透,早令范永光厭煩,但同樣令范永光期待。這感覺還真是奇怪。當然,最后的程式自然是一些相關男女尋一家酒店豪飲,泡一間KTV包房嚎叫。酒是所謂歡送的最美麗語言,最有效的潤滑劑;歌舞是私密關系的借口和遮羞布,更多交易的序曲……許多年來,那樣的場所差不多就是范永光流動的家,流動的辦公室,流動的舞臺。柞城那個地方有兩種東西極受追捧,一是麻將,一是K歌。麻將桌上下,男女手腿交媾錢似水流;KTV內外,情色生意買官賣官節奏頻繁。如果這些可以匯成一片所謂社交之海,范永光便是海中的魚。范永光唯一害怕的是開會,開那種正兒八經的會。那需要講話,講12345后面的話。范永光知道12345后面的話都是什么,但不喝酒時的范永光無論如何也拼湊不出那些12345。范永光喜歡喝茶,但茶道對范永光來說只是一種姿態或做派,卻解決不了范永光未進酒前的笨嘴拙腮。一次,范永光對西婷說:我的強項是酒桌,而不是辦公桌和會議桌。西婷纖手一點范永光的額頭,嘻嘻罵道:你只了解自己一半,你最大的強項是酒桌上的嘴巴和床上的腰……西婷,你這個尤物!范永光喜滋滋回味著西婷的美白小手。穿戴完畢,他走出辦公室?;蛘哒f是走出他的家。謝奇笑瞇瞇侯在走廊,他今天為范永光開車。

范永光到任兩月有余,一直住在P城新辦公室內。家還在柞城,那棟看上去簡陋低矮的老磚房。范永光暫時不想把家搬過來,等等再說。那棟房子是一個很有效的佐證,證明什么誰都清楚:廉潔。而在靠近海邊的一幢別墅內,范永光常年雇傭著一個老頭幫他看著那棟空空的一千多平米。所有手續都在范永光離開柞城前悄悄辦妥。那是范永光準備退休之后看日出日落之所在。這件事可謂天衣無縫,沒有任何人知曉,包括女兒唯唯和老婆丁敏……對丁敏的隱瞞,是此事的基本,否則便失去了意義。范永光與她離婚的事已經擺上日程,忙過這段,范永光和她便會協議離婚。而對唯唯的隱瞞,是范永光為她準備的一個驚喜。唯唯是范永光的唯一牽掛,她從小缺少范永光的照顧,他一直覺得愧疚。那時范永光還沒有從政,整日與麻將、酒、舞廳、女人、摩托車為伴,很少回家。盡管花天酒地、縱欲無度,但事實上范永光那時窮困潦倒,花銷都是賭博和借債。范永光和丁敏的決裂也自那時開始,她似乎了解范永光的一切,但顯然無意挽回。因為她自那時起,也一頭扎進舞廳游入酒海,再不回頭。范永光和丁敏雙雙跳下“懸崖”,這個家注定破裂了。但唯唯對范永光來說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存在。

唯唯九歲那年,某日在教室突然暈倒,渾身抽搐,口吐白沫。老師同學急忙聯系120救護車送到醫院。丁敏在舞廳跳舞,到醫院時醫生已經初步確診:唯唯腦中有一顆瘤,癲癇由此引起,需要進一步檢查,醫院建議去省城。丁敏聯系范永光時,范永光和幾個朋友在外鄉鎮打牌?;氐阶醭呛?,范永光和丁敏帶唯唯到省城就診,最后確診為腦瘤,必須手術。八萬元!這筆手術費不夠巨大,但一樣讓范永光崩潰了。范永光那時正欠著一屁股外債,賭博已讓范永光輸得兩眼發藍。范永光絕望至極!

唯一的選擇似乎只有放棄。范永光面對唯唯和丁敏,沒有力量說出“放棄”倆字,卻選擇了逃避。他稱回柞城張羅手術費,一去不歸。范永光也暗自流淚,也咒罵自己混蛋,但這都不能改變現實的無奈和殘酷。讓范永光完全沒有想到的是,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天,丁敏帶唯唯回到了柞城。除了母女倆都顯憔悴之外,一切就如同什么都沒發生一樣,而唯唯的病就如同一次誤診,再也沒人提起,也不再復發。范永光追問母女倆,卻一句話也問不出來。范永光便打電話給省城那家醫院,得知唯唯已經做了手術,并且很成功,但其他事項醫院一概不知。范永光確信在唯唯和丁敏母女那里發生了什么,但她們絕對不會對他說的。這件事貌似詭異,卻也暗合了范永光的心愿,他總算逃避了。范永光想,對唯唯的愧疚待以后補償吧。后來,唯唯高考,被上海一家傳媒大學錄取了。唯唯和丁敏找到范永光,一起到外面吃飯小慶一下。盡管唯唯興奮極了,但范永光還是告訴她,他不同意她上大學。丁敏和唯唯都驚呆了。范永光說出了他理由:現在的大學不保分配工作,學到最后,自己終究要去找工作,費用又這么高,與其最后的目標是找工作,還不如省掉這個過程,直接辦一份工作!范永光說得很有底氣,當時的范永光已經是副臺長了,在柞城上下有了一些關系結構,他跟唯唯打保票,一定會幫她找一份比較滿意的工作。唯唯只是愣愣看著范永光,什么也說不出來的樣子,兩眼淚花閃爍。而丁敏拉起唯唯就走,狠狠罵了范永光一句:日你媽的,你早晚得死在錢上!唯唯立刻哭了起來,但還是跟著丁敏走了。

范永光沒有食言,不久便幫唯唯找好了一份柞城建行的工作,條件待遇都很不錯。但丁敏卻不容范永光細說,冷冷告訴他:以后唯唯的事不用你范永光再操心!唯唯一定要上大學,我發誓!

丁敏真是厲害,她的“誓”從來不是“發”著玩兒的。別看丁敏外形柔弱,細眉細眼,又有點嬌小玲瓏,但她內心的強大和報復欲非常人可比。范永光越來越了解她了。

這件事的最后結果是唯唯夢想成真,去了上海。四年過去了,很快,唯唯就要畢業了。范永光知道,這次,他不能再錯了,他要為這個寶貝女兒準備最好的驚喜,一是海邊的那棟別墅,范永光準備把她和未來的家都安頓在這里,讓女兒不再離開自己的視線,二是為她在省城聯系一份滿意的工作,范永光已經托好了人,是一家與廣電部門相關的事業單位,二十萬早就遞上去了,可謂萬無一失。以前虧欠唯唯的太多,這次的補償也許能讓范永光找回一點點安慰……

從P城高速公路向北,越野車像一匹快樂的野馬。

此前,柞城那邊一直沒有交接。原因許多,主要是那邊頭緒多,尾巴處理不夠干凈,費了一些周折和時日。那當然更多是來自賬目上的遺留問題,關涉上級某些要害部門要員的資金走動之類,需要謹慎處理。再有便是準備接替范永光位置的原副手魏河,一段時間以來狀況頻出:先是接待上級領導宴會上酒醉失態,纏著某市一位寡居女記者信口雌黃、山呼海嘯般神侃醉聊,盡興處不時將手掌在女記者膝蓋與腿間拍打、輕撫,令酒桌周遭一片錯愕;之后,這家伙又在冬季單位購買取暖煤時私自做主,等次、價格、噸數嚴重蒙蔽,全臺上下議論紛紛,影響極差;更加離譜的是,在外省一次交流會議期間,他密會女網友,并有傳言稱其帶女網友開房尋歡,浪叫呻吟聲響徹走廊……范永光是魏河的恩人,因為魏河是范永光一手提拔起來的。但這些不良影響對范永光刺痛很大,可謂顏面掃盡。范永光承認自己看錯了人,但范永光很無奈,五萬元收了,不把那個位置給他,范永光同樣要吃不了兜著走!范永光感到憤恨的是,他無論怎樣教魏河,讓他做事干凈些,不要一邊辦事一邊讓別人擦屁股。但魏河天資如此,范永光看走眼了。一個人,往往嘴巴好使或者聽話,也未必可用。為了魏河,范永光幾次挨上級領導批評,交接一事也暫時擱置。但對范永光來說,魏河是不能倒的,他不倒,范永光的船底才不會有窟窿。

在魏河眼里,范永光船底的窟窿并不驚天,但足以將范永光從臺長寶座上拉下來,然后送進鐵窗之內。魏河為了讓范永光從副臺長位置更進一步,當年曾陪范永光深夜闖進反對范永光升職的上級主管副局長家中,范永光將獵槍砸到桌上,聲稱要與局長徹夜痛飲。局長一家抖做一團,局長當即同意之后將舉手贊同。升職次年,原臺址開發動遷,范永光從開發商、地產商、工頭一大批人手中獲益無數,其中很多錢都是魏河代范永光取回的。而與眾多女人的故事,桑拿房中的歲月,更是不勝枚舉了……重要的是,這根本不是最后的結局。所謂多米諾骨牌效應,便是一件事的敗露等于整個大廈的傾覆。因此范永光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動用一切可用資源,上下活動,目的是給魏河保留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范永光知道,只要沒有人舉報,魏河的一切便只是停留在傳言意義上的,就有極大的挽回機會。好在范永光在省里交際廣泛,資源豐富,盡管費盡周折,結果還算滿意,魏河終于被宣布暫時接替范永光的位置。

仿佛,范永光又一次成了魏河的恩人。但其實,范永光知道,他這次做的只是自己的恩人。

在柞城任職時,范永光是自己開車的?,F在,范永光提了半格,司機就給配上了。當然,謝奇是暫時的。給范永光配的司機姓馬,今天家里有事。謝奇是自告奮勇。范永光也想帶他出來,他似乎也有目的要和范永光談點什么?!队拦饬粢獾搅?,謝奇的駕駛風格跟他本人個性合拍。豐田越野車在他手里穩健許多,舒適許多。范永光輕松仰在后排座位上,悠然劃過的窗外高速公路兩旁蓬勃的春日景色,從沒這樣自然貼切、溫情綿綿。謝奇與范永光慢悠悠聊著,聊那些關于喝酒和酒桌上的笑話之類,謝奇不失時機告訴范永光午間的酒他會替他擋著,他“三盅全會”等等。如此有一搭無一搭,聽似隨意,但范永光卻清晰接收到他話語里的情報和信息。范永光知道,精細的謝奇在給他描畫新單位的結構畫面,盤根錯節、蛛網綿密。當然,那更多來自他的主觀視角。一邊聊,范永光一邊盤算今后遇到哪種不便親自出面的事情可托付此人。必要時,需要給他一份夠分量的承諾。謝奇精于此道,要的無非是“利潤”,而現在所有的付出便是投資。他的手法和套路盡管是范永光當年爛熟于心、手到擒來的,但他顯然有更辣手的招數,而使他和范永光的關系似乎在瞬間內異常微妙。

那是一小時前,當范永光和謝奇乘電梯下樓,在六樓電梯門口,颶風般吹進一位摩登女子,韓式灰色亞麻職業套裙,發髻高挽,卡一副墨鏡。而那颶風,便是洶涌的高級香水氣息,電梯間霎時恍成閨房。她和謝奇打招呼,一排雪齒于丹唇間閃了幾下,神態驕傲,一付跋扈氣派。范永光沒聽清她說了什么,聲音與氣質嚴重分裂,簡直柔若無骨。謝奇為她介紹范永光這個新到任的副臺長。但范永光的微笑和伸出去的一只手,換回的只是她輕慢遞給范永光的一個指尖和沖范永光象征性扭了一扭的俏臉。但范永光記住了從謝奇口中吐出的一個美妙名字:尤思嘉。她是電視臺的娛樂主播,在本地有不錯的名氣。六樓至一樓的時間似乎只允許范永光和尤思嘉各自說出自己的名字。范永光和謝奇很快上了車,在停車場的告別迅速將那個女人化成陌路。只是范永光從車窗目送那個傲慢女人妖嬈遠去的時間稍稍有些長。于是謝奇補充道:尤思嘉的表姐是省中心的財務主管,很不尋常,我和她也有點遠親,找機會我們一起出去坐坐?范永光聽見自己的心臟咚的一聲,震熱了臉。這感覺有些可恥,卻奇妙得很。在接下來一天當中,它一直滋潤著范永光……

范永光常常被人冠以美男稱謂。盡管已過中年,但和年輕許多的魏河站在一起,范永光顯得比他高大許多(盡管范永光也不過一米六九)、白凈許多,五官也清楚一些。最主要的是,范永光雙眼雪亮,并且微微泛著褐色,令人想起許多冷面兇猛的動物。魏河身材矮,形象普通,牙齒扭曲,但據說荷爾蒙亢進,每天必做房事,否則會煎熬難耐。據同事玩笑說,魏河老婆多年忍耐他的異常,但最近兩年終于“起義”,與他分房而居了。魏河老婆很消瘦,確實無法抵擋一個機械狀態似的男人。所以某種程度說,范永光能理解他的欲望進發。范永光氣憤的是他長了一副豬腦,沒有學到自己瞞天過海功力之精髓,屁大一點事兒卻弄得滿城風雨不可收拾。對魏河,范永光真有恨鐵不成鋼的那種惱恨。不過,憑借范永光的智商神通,局面已完全化解和扭轉。況且今天這場歡送儀式,想必也是魏河一手張羅操辦的,想想他現在的處境卻也難得。范永光釋懷了。

范永光在魏河引領下走進曾經格外熟悉的會議室。范永光沒有聽到以為會出現的掌聲或者全體起立。會議室里一百多號人靜靜的,表情更多是好奇,看著他走進來,在主席臺中間長桌后的椅子坐下了。范永光和魏河以及幾位班子成員面對著全臺職工?;蛟S,大家互相實在太熟悉,用不著搞那一套繁文縟節?范永光想:這樣蠻好,很真實、少虛偽。范永光保持著優雅的微笑,手臂慢慢揮動著,向整個會場打招呼。當然,范永光看不到具體的人,而只有一片黑壓壓的輪廓和一掃而過的不同面孔。當然,也不完全如此。能讓范永光捕捉到影像令視線停留的面孔是有的,那便是姚玫、西婷、胡曉莉三個少婦。范永光沒辦法不去注意她們,三個少婦今天穿扮得像三只花蝴蝶,在人叢中太過惹眼,可謂艷若桃李、顧盼神飛、形色各異。她們緊挨著坐在第一排最顯眼位置,也可看做是為范永光烘托助威氣氛,也可解釋為是對范永光的示威、干擾、誘惑……一霎時,如疾風刮過范永光腦海的是范永光與這三個少婦的故事、畫面、聲息……只不過,這陣疾風即刻被會議的開場進程切割掉了。后來,關于這場歡送會的諸多影像殘片,曾多次在范永光回憶鏈條中倏忽閃現,范永光發覺,與范永光司空見慣的那些歡送會相比,這一次倒是不比尋常。別人會說這是一種新意,范永光卻覺得那是一場預謀,徹底出乎范永光以往尋常卻豐富的經驗判斷。

魏河主持。他沒有開場白,而是徑直進入話語主題:近期工作總結。他語速適中,沉吟、停頓、思考一系列動作節奏恰當。他講話的內容與其說是總結,但更像是一份檢討,自責更多,表情沉著。范永光從側面去看魏河,發覺他令人驚異地迅速發福了,至少脖子和腰部在急速拓寬,新配的一副金絲邊眼鏡橫在肉墩墩的鼻梁上,雙眼中的膽怯與迷惘已消逝殆盡,頭發剪短了,梳向腦后,光光的。只是講話時,蟲子般上下跳躍的嘴唇中會不時露出歪扭的牙齒,也因此損耗了他的年輕感。但范永光從他眼角進射出的光束中,分明讀到了某種絕決和狡黠,在范永光看來,這是魏河此前完全缺乏的一種狀態。這簡直是一份突變,又如一出騙局,范永光仿佛看見一個爛泥中的困獸,爬起后一抹臉,就成了無敵又無恥的變形金剛!他全不在意整個會場的冷淡,全不在意即便他調門提高停頓也沒有掌聲回應,全不在意在他沉吟、卡殼、結巴時臺下的嬉笑與私語,他全不在意了,一霎時刀槍不入。

其它變化呢?

一旦這樣想時,范永光突然發覺:變化的又豈止魏河?比如范永光和魏河幾個人一同面對的這條長桌,已由原來的乳黃色換成紫檀色,小了許多;桌上幾根細桿式電容話筒撤掉了;茶杯由鋼化玻璃杯換成了普通玻璃杯;屁股上的皮質靠椅換成了簡易木椅;角落里的巨大鐵樹換成了挺拔的虎皮劍;棚頂正中的歐式大吊燈不見了,改成了幾只簡易節能白熾燈;兩側墻壁上的巨大宣傳欄和標語口號被先進工作者照片和其它先進兄弟臺站的風景圖片取代……范永光心中暗暗稱奇,不由想到:魏河,原來你他媽的演技不比我差呀!只不過,你魏河演的是另一種風格罷了。

——且慢,還有更重要的,那便是那三只花蝴蝶的秋波也明顯有所變化,范永光并沒有成為她們的聚焦點,無論是記者姚玫那雙春情蕩漾的杏目依舊充滿挑逗和陷阱,還是女性節目主播西婷那兩朵肉嘟嘟的嘴唇抿、努、翹、噘等等姿態萬千的嬌嗔,以及音樂編輯胡曉莉頎秀脖頸下濤涌波滾的酥胸間仿佛的心跳……所有這一切都如此飄移不定、似曾相識、懸念重重。甚至,空間的氣流和味道、室外進入的光束與塵埃也都妖嬈鬼魅、若即若離。心弦處嗡地一下抖上一層不安,范永光端起茶杯,準備用柞城臺一貫招待貴賓的鐵觀音茶,浸潤一下正吞咽混亂的喉嚨。在掀開茶杯那一瞬間,聰明的范永光便已預感到了:清水一杯。

驟起的掌聲將范永光從恍惚游離的走神狀態中拍醒。范永光還沒弄清掌聲何來何去,它已迅速平息。范永光看見魏河的一只胳膊正向范永光伸著,那姿態很像舞廳里有人邀范永光跳舞。那是范永光既熟悉又厭惡、既親切又痛楚的一種姿態,它牽涉了許多與范永光有關的女人,牽涉了與女人有關的范永光的婚姻,牽涉了與婚姻有關的范永光的生活。范永光對跳舞本身其實毫無興趣,更沒有多少好感。這與丁敏對跳舞的真正喜愛完全不同。只不過,范永光比她進入舞廳的年代不知早了多少年,也比她更清楚所謂跳舞的實質,優美的偷情工具而已。沒錯,當范永光第一次以手臂攬住一個漂亮女人柔軟的腰肢,看著她的身體與自己如此貼近并和諧扭動時,范永光便強烈意識到:對于一個獵色者來說,這實在是接近獵物美食的一個最佳方式和絕妙工具。于是,范永光善待了它,并讓它為范永光所用。以后,不知有多少女人走進了這個方式,并被這個工具擊中。這當然包括后來的姚玫、西婷和胡曉莉。范永光當然很清楚這三只蝴蝶并非如范永光一樣只是食肉動物。一枝紅杏出墻來,你以為僅僅是供你笑納、采摘的嗎?乖乖,納了采了,你要有后續的陽光和水分,有不間斷的施肥和年復一年的修剪,你需將這棵紅杏樹養得枝繁葉茂、古木參天……范永光深諳這其中不成文的規則。之后,姚枚由一名打字員做了電視娛樂節目的首席記者,西婷走出資料室坐到了電視主播的位置,胡曉莉則徹底告別財務科那些繁瑣惱人的財務報表和蝌蚪般的數字,在電臺做了文藝編輯。當然,跳舞既給范永光帶來了美味,也同樣為范永光斟好了苦酒,當丁敏走進舞廳一去不回時,范永光知道自己的婚姻成了必須吞咽下去的一杯苦酒,那是由他自己釀制的。跳舞,哪里只是簡單的跳之舞之?而講話,又豈止是說說話那樣簡單?

現在,眼前沒有茶,更沒有酒。于是,魏河那只胳膊真的變成了跳舞的邀請,而范永光后面的講話也變得與跳舞一樣讓他熟悉又厭惡、親切又痛楚。如果講話可以解釋為一種舞姿的話,范永光的講話只能是最遲緩的“兩步”,且一步一搖、一步一個趔趄。范永光絲毫沒有緊張,說假話緊張什么?說大話緊張什么?說套話緊張什么?但范永光就是發動不了速度,范永光眼睛雪亮,嘴唇油光,手勢足夠優雅和大氣,但就是無法讓自己說得利索、說得輕快。范永光的大腦意識總是超速,總搶在舌頭和嘴皮子前面,飛速掠過,它們一個接一個像水泡似的冒出來,嘴巴完全追不上它們!在這種時刻,范永光總是忿忿想:如果有酒,我就能讓自己的嘴巴飛起來!就能讓它們盡顯華美,被亮晶晶的銀箔紙包裹著、蘸滿蜜汁、通體發光、芳香四溢,哪怕它來自謊言的國度、欺騙的王宮,卻不會影響它的暢通無阻和封金掛印。事實上,坐在一把手這個位置久了,經驗已經無數次的提醒他:沒關系,即便我說得再慢,即便我沒有讓自己嘴巴飛起來,但只要腦子清楚,不講問題,只講成績,我就永遠立于不敗之地!不要良心發現、不要以心換心,我就永遠都有回旋余地!盡管我無法口若懸河,但口吐蓮花一樣可以讓我所向披靡

終于等來了掌聲。這種時刻范永光的聽覺總是異常敏銳,甚至可以過濾出掌聲里的真情假意。此刻,它們噼里啪啦稀里嘩啦浪頭一般席卷而過。在驚濤駭浪般的喧響中,范永光看見會場里所有人都在鼓掌,同時紛紛起身,椅子座板兒隨即翻起發出與掌聲分外和諧一致的聲響。魏河也起身,也鼓掌;范永光也起身,也拍著巴掌;魏河微笑沖范永光點頭,范永光微笑回應。在這同一時刻,會場中的人已經在說笑、議論等嘈雜聲中退場。范永光離開座位和主席臺上就坐的幾位握手。完畢后走回來,魏河迎面走過來彎腰對范永光說道:

午間我有一個應酬,早就答應好的,就不陪你了,你和謝奇……這個,要不,你們在臺里的食堂吃點吧,我安排多弄幾個菜?

范永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認為是剛才的掌聲讓聽覺出現了差錯和障礙。但范永光沒有絲毫的尷尬態度顯示到臉上,范永光笑呵呵說道:我正要跟你說,我和謝奇要趕回去的,那邊要給我搞一個歡迎活動,你看,我一講起來就容易超時,我們必須馬上往回趕!

——謝奇!

范永光笑著喊著自己的新下屬。后者和秦俊在一旁說話,聞聲迅捷飛到范永光面前。

范永光笑著問道:我們還來得及吧?那邊歡迎會……

謝奇認真看范永光,一臉知心:我快點開,一會我打個電話,那邊稍等一下……

范永光欣慰地看著謝奇,心說:這家伙聽覺比我好多了。

范永光和謝奇將車開出柞城廣播電視臺大院。駛上公路后,范永光讓謝奇停下車。

范永光終于忍不住了,開始破口大罵:我操他媽的魏河,他這王八犢子什么意思?成心耍我?!

謝奇回頭神情陰暗地說道:消消氣消消氣,我看只是巧合。范永光憤怒的氣流從胸腔內狂涌而出,猛推著自己的粗口彈射出來。罵人時范永光一點也不結巴了,語速即刻提高,范永光罵著,咆哮著,憤怒地講述著這么多年來他對魏河的栽培和扶持,一時真有聲淚俱下的勢頭。但就在這時,透過后車窗,范永光看見從柞城臺大院內駛出一輛白色轎車。范永光認得那是魏河的車。白色轎車箭一般竄出來,跳上公路,滑板一樣從范永光的車邊馳過。像一位白衣盲人從一旁跑過去了。

范永光眼光一掃,真切看見了車內的四個人:魏河、姚枚、西婷、胡曉莉。范永光咽一口唾沫,回頭看謝奇。謝奇把頭轉向別處了。范永光搔搔發癢的膝蓋部位,突然笑了。范永光說:找個酒店,咱倆喝酒去!謝奇快速啟動了車輛。這時,柞城廣播電視臺院內冒起一股灰色煙霧。不知道誰在燃放爆竹。隱約伴有人群的笑聲。那是一群喜歡起哄的人,起哄可以將一個人一夜捧上天,也可以一夜之間將這個天上的人告倒……他們總能做出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來!一切都難以預料。范永光嗓子有些沙啞地對謝奇說:放段音樂吧。

從柞城高速公路向南返回p城,越野車在夜色中像一匹喝醉的野馬。盡管這個時間已經不會有人查酒駕了,但范永光還是叮囑謝奇謹慎點。謝奇說:我酒早就醒過勁了。范永光沒說話,身體還浸在午后那個按摩小姐的溫柔中。范永光知道這個下午和夜晚,謝奇花了不少銀子,但范永光沒說謝字。范永光從洗浴中心出來就己告訴謝奇:明天找地方開幾張發票。

手機顯示屏上有5個來電未接提示。都是唯唯的。還有一個短消息。范永光一直在酒店、舞廳、桑拿洗浴,沒有看到。短消息寫著:打電話你也不接!我買好了回家的票,后天的……短信是一個小時之前發來的。范永光想了想,還是決定打給唯唯。唯唯接電話的聲音悶悶的,不知道是睡了還是用什么東西捂著嘴……范永光問道:你沒到放假時間,怎么突然要回來?那邊的唯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媽媽給我打的電話,唉,我都勸她一下午了,可她還是堅持,根本不聽我的,我只好回去一趟了。范永光暈忽忽問道:什么事?

唯唯疑問的口吻:你們不是要離婚嗎?你怎么還不知道?!

范永光心虛的偷偷瞄一眼前排開車的謝奇。見他專注地開著車,便喘了一口氣,問道:她怎么跟你說的?唯唯回答:媽媽說你們已經決定了,就是問問我的態度,以后想跟著誰

范永光半仰在車的后排座上,這時霍地一下直起身,緊張得有些結巴了。范永光問:那,你是,怎么說的?

唯唯不說話了。半晌,那邊的唯唯悶悶說道:掛了吧,我要睡了。

之后,唯唯當真掛斷了電話。

范永光懂的。唯唯已回答了他。

范永光一直在睡夢中彈跳不止??傊队拦夂孟駨膩矶疾粫呗?,而一直是跳著,山巔和溝壑以及河流大川,范永光都一躍而過,甚至包括范永光熟悉的電視轉播塔、衛星接收天線,它們都在范永光的腳下。一個驕傲的麗人仰起秀美的脖頸,將一張俏臉沖向范永光,眉目傳情,酥胸蕩漾,范永光俯視著她,輕輕叫著她的名字:尤思嘉、尤思嘉。她旋即飄起來,奔向范永光的懷抱……

范永光手舞足蹈、且驚且喜。突然,范永光被一陣響動驚醒了。

范永光睡在辦公室里側休息室,外間辦公室內壁燈、吸頂燈依然亮著。范永光覺得那聲音來自那里。范永光在悠哉悠哉的狀態中坐起,想去外間看看。

范永光雙腳去蹬拖鞋。一只黑色的蜘蛛這時快速從鞋底旁邊爬過。范永光一驚,想有所動作卻為時已晚。范永光眼見那蜘蛛順著床底一條縫隙得意洋洋地鉆了進去……

范永光下意識用手摸摸膝蓋那個斑點部位,心想:會是它咬的嗎?等著,我早晚弄死你!

范永光走到外間屋。地板上的景象又讓范永光大吃一驚!

乳黃色地板上,清晨放進魚缸里的三只電光美人魚直挺挺躺在那里,血水環繞著它們光溜溜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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