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朗的牯牛

沈國冰

我要寫一篇文章給你。這個想法由來已久。

此時，我尚且不知你在哪里。因為，時間已經那樣遠去。

回想你和我戲劇性的初識，不知道你是否還有一點點印象？其時，我剛放學到家，放下只裝了兩本書：算術、語文的書包，準備去油菜地里挖曲蟮，預備晚上釣黃鱔使用，我那氣急敗壞的爸，過來喊我到生產隊的稻場上去。??！原來是你。那天，包產到戶分耕牛，我爸抓鬮的時候，運氣那么好，把你給摸著了?？赡愕购?，四蹄如釘，任憑我爸抽打、恐嚇，都拉不走你，稻場上聚集了一大群看你笑話的人。你很得意，站在那里，玉樹臨風，或許還在心里暗暗發笑。直到我的出現。很簡單，我走到你的身邊，伸出手，為你撓癢癢。你果然吃不住我的糖衣炮彈，身體松弛，怒氣開始消散。我拍拍你，你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溫馴地低下頭，我乘機踩著你的兩只犄角，翻身，騎在你的背上，抖動韁繩。你，就那樣跟著我，回家。

謝謝你，牯牛，你給了一個少年很大的面子。這注定了，我將永遠對你好下去。哦，我忘記了告訴大家，你很好看，身材勻稱、健碩，皮毛油光水滑，一對大犄角堅挺，是如此俊朗！還有，你品德很好，干活從不偷懶。

從此，你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或者我，都深切地感受到我們之間的緣分。夏天的中午，我從不讓你在太陽下暴曬，要么帶你去小清河里游水，要么讓你躲在濃密的樹蔭下睡覺。夏天的夜晚，我從不讓你受到蚊蟲的攻擊，要么燃起一堆艾草，要么點上一堆梧桐樹皮，讓你在清香的煙氳中酣睡。只要我能夠割到鮮嫩的草，那我寧愿跑很遠的路，冒著被水蛇咬的危險，為你割回來，看你大口吞嚼。我偷過四奶奶家的葫蘆，摘過五大爺家的西瓜，可你只是淺嘗輒止，你不喜歡？后來，我才發現，在冬天，你喜歡品嘗泡好的黃豆，當然，如果把泡好的黃豆包裹在清潔的干稻草里，你會更喜歡。

而你，也舉全身之力，對我好。你一直為我保持著，我們村水牛年度游水冠軍，需要特別講一下的是，你每一次都把第二名甩很遠距離。你為我，拼死打架，全村的水牛都是你的手下敗將，那一次，你還被對手的犄角，敲掉了一顆門牙，讓我情以何堪。你為了討好我，干活從不惜力，不用我爸揚鞭，哪怕是寒冷的冬天，你也會毫不猶豫地跳進冰冷的水田里，我看到你，因為刺骨的寒冷，而緊緊地咬著牙。

美好的生活，總是暗藏不測。你我的分手，注定了不可避免。你在我們家里生活和勞作了三年之后，生產隊重新對耕牛進行分配。這次，我爸再也沒有那么好的運氣，與你失之交臂。你在換了新主人后，我和你徹底失去了聯系。

你的生活從此發生逆轉。后來，關于你的音訊，僅限于只言片語。但是，我還是完整而清楚地洞悉，你很不適應新的環境，精神日漸衰微，體力不復當年。在新主人家里生活三年后，你的身體徹底垮掉了，喪失了勞動能力。最后，你被生產隊賣給了宰牛的牛販。

因為你是牛，所以，那是你的歸宿。請你不要怨我，也不要怨我們人類，好嗎？你應該知道的，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我的內心矛盾而復雜，非常難過。

我有時夢見你，披一身晨露，拉著犁，在田野上銜枚疾進。我有時夢見你，著一身白衣，仗著劍，行走于江湖。

你和我，邂逅于現實，偶遇于江湖。我永遠記得，你是我少年時最忠實的伙伴，給過我很多快樂。

快樂，是一種能力，不是嗎？而生活始終充滿陽光和希望，遠不至于漸行漸遠。就像你我，盡管過去了那么些年，但我仍然記得你。我也相信，你一直都記得我。雖然，你只是一頭俊朗的牯牛。

責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