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如牢，丟下和拾起都是一種姿態

曉紅

2013年9月，“男版孟母”蘇以彬為了女兒的學業數度搬家，并和女兒同時考進中國地質大學，這份厚重的父愛被傳為佳話。

然而在蘇曉梅眼里，“父愛奇跡”卻成了枷鎖。她被籠罩在父親的光環之下，找不到自己。她以退學相威脅，逼父親轉學其他專業。最終，蘇以彬和女兒簽訂了《父女協議》。

半年過去，女兒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空間和自由。在成長中，她開始回望父愛，回望那個一直躲在暗處守護她的父親。

拴在身上的父親，牢籠般的父愛讓人崩潰

1996年，湖北武漢，26歲的飯館老板蘇以彬迎來了女兒蘇曉梅的誕生，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傾注在女兒身上。在蘇曉梅的記憶里，她似乎沒有玩耍的童年，有的只是父親全天24小時看護式的教育。

2001年，5歲的蘇曉梅進入高雄路小學一年級。蘇以彬說服妻子，把自家的小飯館開到蘇曉梅的學校邊上。此后，妻子專心打理飯館，而蘇以彬則照顧女兒的學習和飲食起居。從周一到周五，蘇以彬每天來回4趟接送女兒。除了學校規定的作業，蘇以彬還給女兒制定了額外的學習計劃。小小年紀的蘇曉梅，常常學習到深更半夜才能睡覺。

小學二年級，蘇曉梅轉學至武漢市青少年宮小學，蘇以彬又把小飯館遷到少年宮附近。在嚴苛的教育下，蘇曉梅漸漸對書本生厭。

小學五年級，她愛上了足球。蘇以彬重新制定了女兒的教育計劃——蘇曉梅每天除了接受足球訓練外，回到家還要繼續做各種試卷，練習顛球。顛球必須一次達到50個，即便顛了49個，一旦掉落，那也要重新清零，直到達標。既使達標，蘇以彬會再給女兒加量。最后，蘇曉梅一次能顛球2000多個。每天在試卷和足球折磨下，她要到夜里2點才能休息，早上5點又會被父親拖起來晨跑3000多米。

不得不說，父親近乎冷血的訓練卓有成效。在一場足球比賽中，蘇曉梅被東西湖吳家山第三中學女子足球隊教練相中，并跳級進入該校上初中。蘇以彬馬不停蹄地把小飯館開到了中學邊上，但這次，他徹底惹怒了妻子。妻子負氣離家，獨自外出打工。

父母的分居，讓蘇曉梅對父親更加怨恨。高二時，正值青春期的她開始逃學，最后竟然發展為輟學。蘇以彬慌了神，經過認真考慮，他關掉了小飯館，從朋友那里借來課本，在家里和女兒一起學習。

2013年6月7日，蘇以彬和女兒以社會考生身份同時參加高考，并于同年9月被中國地質大學江城學院錄取。媒體蜂擁而至，紛紛報道“男版孟母”的故事，這份父愛讓所有人唏噓不已。

看著微笑的父親，蘇曉梅覺得心里一陣冰涼。她固執地認為，父親是把監控的觸角伸到了大學校園。她想逃離，想遠遠地走開。

得知女兒報考的是會計專業后，蘇以彬瞞著女兒也報了會計專業。報名當天，蘇曉梅和父親大吵一架?；氐剿奚?，同學們都羨慕她有個好父親。蘇曉梅再也承受不住，沖下樓找到父親，哭著吼道：“你要是不換專業，我就退學，我不想跟你待在一個教室?！笨粗榫w失控的女兒，蘇以彬只得妥協，轉到了營銷與策劃專業。

晚上，蘇以彬想推心置腹地跟女兒談一次。沒想到，女兒的態度依然激烈：“我長大了，我希望你能給我自由。我有我的世界，不管是好是壞，我都不希望你參與進來?！?/p>

蘇以彬愣在那里，沒想到他為女兒付出的愛，竟然給了她這么承重的壓力。當晚，父女倆簽訂了一份《父女協議》：蘇以彬不得干涉蘇曉梅的任何行為，在學校里，兩人僅保持校友關系。

體會生活的艱辛，女兒懷念父親厚實的肩膀

為了解決父女倆的生活困難，學校給蘇以彬提供了月薪1800元的計算機助理職位和職工宿舍。生活安排妥當了，蘇以彬又開始操心女兒的事，想盡辦法通過女兒的舍友詢問情況。

沒多久，蘇曉梅就發現了父親的“陰謀”，跑到父親宿舍去交涉。蘇以彬也惱了：“我把你養大，你怎么不識好歹？你覺得委屈，其實我更委屈。我管你都是為你好，你要不是我女兒，我才懶得管你?！?/p>

“我不稀罕，我現在只想徹徹底底遠離你，請你別再管我的事。如果我發現你繼續從我室友那里打探我的消息，我馬上離開這個學校?！碧K曉梅給父親下了通牒。

沒有父親的管制，蘇曉梅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精彩。她報名參加了好幾個社團，有舞蹈、跆拳道、英語之角等。周末的時候，她還會坐兩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到市區的超市打工，貼補生活。

蘇曉梅做的兼職是超市促銷，上班時間和超市營業時間差不多。她每天戴著耳麥對著來往的顧客大肆宣傳產品，而工資和她推銷出去的產品數量成正比?？墒?，蘇曉梅嗓子喊啞了，也難有一個客人駐足，她非常著急。

一次，蘇曉梅負責促銷某款雞爪。她早早收拾好促銷架，把雞爪一個個插上牙簽擺好，等待客人品嘗。和往常一樣，停下來的客人并不多。

一個中年婦女帶著孩子推著購物車，停在蘇曉梅面前。中年婦女徑直拿起雞爪，給孩子一個，自己也拿起一個吃起來。蘇曉梅趕緊熱情地招呼：“大姐，這雞爪味道很不錯，口味也多?，F在做活動，您購買很劃算?！敝心陭D女嘖了嘖嘴：“還有什么口味的？”蘇曉梅立刻捧出其他試吃的雞爪，中年婦女逐一品嘗了一遍，又要了不少贈品，最后決定買一包。

收完攤，蘇曉梅正準備跟收銀員打招呼，卻看見促銷的那包雞爪被丟在一邊。她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自己忙活半天，到頭來一場空。

從超市出來已經晚上9點多鐘，蘇曉梅拖著疲憊的身子趕最后一班公交車回學校。坐在車里，看著窗外炫目的霓虹燈，她的眼淚簌簌直流。自己何嘗受過這種氣？以前飯菜都是父親葷素搭配好送到手里，自己只管吃，從不用想吃飯穿衣的費用需要父親怎樣辛苦地經營小飯館才能支撐下來。

蘇曉梅擦了擦眼淚，腦海里回想起和父親在一起的點滴——自己第一次參加辯論賽、第一次長跑、第一次考奧數，好像每一個第一次都是在父親的推動下，自己才能邁出去那一步。父親總覺得他的女兒什么都好，是天底下最優秀的。想到這里，蘇曉梅忍不住笑起來。在這個世上，恐怕也就只有爸爸才那么堅定地相信她。endprint

突然間，蘇曉梅想爸爸了——那個24小時圍著她轉的男人，那個幫她洗衣服而自己卻很邋遢的男人，那個為了保護她而去學習雙截棍的男人，那個與自己爭吵卻又總會在樓道里拿著手電筒等她回家的男人……

這就是愛，女兒為“男版孟母父親”平反

大一期末考試要開始了。那天，高數老師給蘇以彬的班級上完課后，特意把他叫到一邊。老師拿著一本作業說：“蘇老師（因為蘇以彬年齡比老師們都大，所以經常被稱作老師）你看，這是你女兒的高數作業，我估計期末考她會掛科。你高數這么出色，有時間輔導一下她?！?/p>

蘇以彬急忙把女兒約到自己的宿舍，想利用考試的前兩周時間給女兒好好補補高數。蘇曉梅一聽父親的建議，立刻警惕起來，當即回絕。蘇以彬不敢硬來，只好使點手段。

第二天，蘇以彬找到高數老師，讓老師給女兒建議，主動接受他的輔導。蘇以彬的高數確實優異，很多同學也向他請教。一位女同學知道蘇以彬和女兒的關系有點僵，悄聲對蘇曉梅說：“有這么好的老爸，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碧K曉梅很吃驚，沒想到別人會這么羨慕她。

臨近考試的時間越來越短，越來越多的同學加入蘇以彬的高數輔導小組?？粗藲獬睦习?，蘇曉梅發現這個她怎么都看不上的爸爸，在別人眼里卻是個香餑餑。

期末考試，蘇以彬以滿分成績排名第一，而蘇曉梅也考了92分的好成績。蘇曉梅的心里，第一次為爸爸而自豪。

學校放假了，蘇以彬和女兒都沒有離開武漢：蘇以彬在40里外的新世界飯店做廚師，蘇曉梅在江漢路步行街一家鞋店里賣鞋。

這天，蘇以彬撥通了女兒班級輔導員的電話，想知道沒有他的看管，女兒的表現究竟怎樣。輔導員告訴他，蘇曉梅是班級的組織委員，很有領導風范，經常帶著大家參加課外活動；她的學習成績也很好，各科都是班上前幾名。

蘇以彬開始懷疑自己的教育方法，現在的女兒像變了個人，對學習感興趣，對生活有態度?？磥?，作為父親，他應該放手了。

2014年1月，蘇以彬打工的飯店因為春節而晝夜加班。蘇曉梅來到飯店，想看看父親。在員工的指引下，她看到了廚房里左手掂著大勺右手奮力炒菜的爸爸。灶臺里的火很旺，時不時地噴出一米多高的火焰，映得父親的臉通紅?？粗赣H汗水浸濕的后背，她的鼻子有些發酸。

寒假結束后，蘇以彬用打工掙來的3000多元和平時的積蓄給女兒交了學費。蘇曉梅用自己打工掙的錢，給父親買了一雙鞋和一個書包。這是女兒送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斑@雙鞋子要兩三百塊，她一天才幾十塊錢的工資?！碧K以彬樂呵呵地對旁人說。

2014年3月21日，蘇以彬和女兒應邀參加南昌電視臺《深度觀察》欄目?，F場嘉賓對蘇以彬批評聲不斷，“控制狂”、“壓迫”等詞匯輪番轟炸。女兒開始心疼父親了，忍不住說：“我曾經也恨過我爸，覺得我就是他手里的風箏?？陕匚也胖?，他始終是最愛我的那個人。老爸，謝謝你，你是我永遠的驕傲?！?/p>

蘇以彬看著女兒，眼圈紅了，這一路走來，女兒總想甩掉他，當他是個包袱?；厥孜羧盏狞c滴，他也開始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孩子大了，有屬于她的世界。在節目現場，蘇以彬與蘇曉梅激動地擁抱，兩顆曾經遙遠的心，此刻彼此貼近。

編輯 魏光endprint